13
“娘,进去吧!”
“我本来要出来走走。”
从马夫人的卧室磕头辞行出来,曹雪芹劝母亲止步,已说了三遍了,母子俩都不敢正视,说话时把头低着,只怕视线一接,就会触动强忍着的两泡别泪。
“娘,外面风大!”到了大厅屏风背后,曹雪芹又说了,而且还交代秋月,“你扶太太进去。”
“不用!记住,有便人就捎信回来。”说完,马夫人很快地扭头往回走。
秋月踌躇了一下说:“我送你吧!”
曹雪芹不作声,只往前走,心里在思索,还有什么应该告诉秋月而遗忘的话。
很快地到了大门口,一班男女下人,都站在那里等着送小主人,秋月便说:“芹二爷,我可只送到这儿了。别忘了太太的话,有便人就捎信回来。”
“你也别忘了咱们昨儿晚上,跟锦二奶奶的约定。”
“我知道。”说着,秋月福一福,作为别礼,然后也是很快地回身而去。
曹雪芹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忽忽若有所失,愣了好一会,突然想起一件事,毫不考虑大声喊道:“秋月!慢点。”
秋月闻声回头,走了回来,曹雪芹也迎了上去,在大厅的天井中接近了,秋月问说:“什么事?”
“有句话,我得说了才能放心,别难为四儿!太太面前,你劝着一点儿。”
“好了,好了。不必你操心,一定会妥当地处置。”
“好!”曹雪芹很满意地,“我信你的话。”
由曹震的宠仆魏升骑马前导,车骑纷纷到了通州张家湾,不过未时刚过。刚入镇甸,便有仲四镖局子里的趟子手,抢步上前,拉住了魏升那匹“菊花青”的嚼环,后面的车,亦都缓缓停了下来。
曹雪芹坐的是头一辆车,闷了半天,急着掀开车帷,往外探望,恰好看到仲四,喊一声:“仲四哥!”接着,一跃而下。
“芹二爷!”仲四上来抱住他,“长得比我都高了,老太太好?”
“托福,托福。”
这时曹震亦已下车,仲四一眼瞥见,拍一拍曹雪芹的背,松开了手,迎上前去。曹震先做个拦阻他行礼的姿势,然后拉住他的手问道:“我派人送来的信,收到了没有?”
“当然收到了,不然仲四也不能在这里迎接,我预备了两处公馆,一处大、一处小。”仲四又说,“小的比较精致。”
“费心,费心!”曹震手一指,“你先见一见我四叔吧!”
“是,是!”
于是曹震先抢上两步,掀开曹的车帷说道:“四叔,咱们在通州的居停,仲四掌柜亲自来接了。”
“喔、喔!”曹下车时,仲四已在车前请安,只好在车中急急躬身答说,“不敢当,不敢当!多费你的心,感激不尽。”
“四老爷哪里的话,贵人光顾,请都请不到,只怕伺候得有不周到的地方,你老得多包涵。”
“好说,好说!”
曹震知道曹不善于应酬,便即接口说道:“仲四掌柜替咱们预备了两处地方,小的一处比较精致,四叔住,雪芹跟我住大的那处好了。”
“也好!”
“那就走吧!”曹震一面向仲四说,一面放下了车帷。
车马复行,这回是仲四与他的两名伙计带头,先到曹的公馆,大家都下了车。进去一看,是借的当地一个“粮书”家的一座跨院,北屋三间,带两间厢房,一间做下房,一间空着可以做小厨房,正屋一明两暗,裱糊得四白落地。壁上居然还悬着一副前漕运总督张大有所写的对联,院子里两树石榴、一缸金鱼。客中得此,在曹已深感满意了。
“厨子老徐留给四叔。”曹震分派着,“何谨也住这儿,陪四老爷聊聊古董书画。”
“是!”何谨答应着。
“卸行李吧!”
卸完行李,仲四说道:“我备了一桌酒,给四老爷接风,请先息一会,回头我再来接。”
“不,不!谢谢,谢谢!”
“四老爷无论如何得赏面子。”
“不敢当,实在是我今晚上还有好几封信要写,改天叨扰吧!”
仲四还待再邀,曹震摇手拦住:“家叔不是跟你客气。”他说,“干脆你送几个菜来。菜也不必多,多了吃不掉,糟蹋了也可惜。不过酒倒不妨多,而且要好。”
“有,有!”仲四一迭连声地答应,“今年漕船带来的南酒,都是头等货,而且有五十斤的大坛。我挑一坛送来。”
听这一说,连何谨都口角流涎了,不过,他是奉命来照料曹雪芹的,而且应该住在自己的庄子里,如今跟着四老爷在这里享用美酒,自觉问心有愧,便出了个主意:“要不芹官也住在这里,我看也还宽敞。”
他的话未完,曹震便连连摇手,“你别胡出主意!”他说,“让四老爷安安静静地住倒不好?”
接着,曹震又前前后后看了一遍,诸事妥帖,便带着曹雪芹走了。
仲四安排的另一处公馆,就在镖局附近,不但房屋宽敞,而且什么都是现成的,簇新的寝具,连铺盖都不用打开。
“你先挑。”曹震向曹雪芹说,“你得住两三天,不比我明天就回京了。”
曹雪芹还是挑了厢房,将正屋留给曹震,等一安顿了下来,他有件事急着要说:“仲四哥,先得跟你要点儿好金创药。跟我的那个桐生,手伤得不轻。”接着便喊:“桐生,给仲四爷请安。”
“不敢当,不敢当!”当桐生请安时,仲四很客气地站了起来,“你伸手出来我看看。”
剪开绷带,揭去油纸,只见手心一大片瘀血的青紫,仲四又看了看桐生的手背说:“这不是压伤,是棒伤,怎么来的?”
桐生红着脸答不出来,曹震已听锦儿说过,便即笑道:“这小子挨的风流棒。”
听这一说,仲四便不再问了,找了两处穴道,按了按说,“还好,没有伤筋。我叫人给你敷药,有三五天就好了。”随即又转脸问道,“震二爷是到我那里坐一会儿呢,还是我把账簿捧了来,请你过目?”
原来曹震这两年很照应仲四,其实也等于由夏云接上内线,合伙“做买卖”,曹震将粮台上运饷银的镖,大半给了仲四。还跟仲四、王达臣各出三分之一的股份,在张家口另设镖局,作为联号。给仲四的镖有回扣,张家口镖局的股份,到了年下,应该结算。仲四这里,大致有账可稽,所以仲四有此一问。
曹震略想一想答道:“还是到你那里去吧,反正也挺近的。”
于是一起到了镖局,仲四将他们兄弟延入柜房,第一件事是找人为桐生治伤,第二件事是交代为曹送酒、送菜。然后问曹雪芹说:“饿了没有?”
“一点儿都不饿。”
“那好!回头咱们好好儿喝一喝。”说完,向他的司账王先生示意,取账簿出来看。
曹雪芹很识趣,其实也是没兴趣,站起身来说:“我逛逛去。”
到了镖客与趟子手休息的那间敞厅,大家都站了起来,也有以前的素识,都围了上来招呼。曹雪芹一一应酬过了,坐下来跟大家一起喝茶。
“有哪位,最近打口外回来?”
“喔,”有个姓连、外号“连三刀”的镖客应声,“芹二爷必是问王掌柜——”
“王掌柜?”曹雪芹不自觉地插嘴,“我是问王镖头,王达臣。”
“没错,人家现在不就是掌柜了吗?”
“对,对!”曹雪芹笑道,“我脑筋一时没转过来,王掌柜近况怎么样?”
“挺好哇!”连三刀说,“王掌柜为人热心、爱朋友,官商两面,都能吃得开。当地做了几十年大买卖的,有时候官面儿上有了麻烦,还得托王掌柜去说情。”
曹雪芹大为诧异,“王达臣不是那样的人啊!”他说,“几时学会了结交官府的本事?”
“是全靠那位内掌柜。”连三刀兴致勃勃地,“提起王二奶奶,可真是人才——”
刚说到这里,旁边有人在他肘弯上撞了一下说:“王二奶奶是芹二爷府上出来的。”是提醒他别说出轻佻的话来。
连三刀愣了一下,会过意来,接着说道:“怪不得!官太太都愿意跟王二奶奶来往,原是见过世面的。”
“也谈不到见过世面,”曹雪芹带些谦虚的口吻说,“不过还懂规矩礼节就是了。”
“太懂了!那儿做大买卖的,遇到婚丧喜庆,非得请到王二奶奶去陪堂客,才算有面子;若是大满棚的好日子,两三家同一天办喜事,你争我夺,王二奶奶真成了大红人了。”连三刀紧接着又说,“上回我去,正赶上一位王爷从乌里雅苏台回京,王爷的一个姨太太,早几天到张家口去接,一到就把王二奶奶接了去,直到王爷到了才放回来。你瞧她的这份人缘!”
这在曹雪芹却是新闻。不过,他也不能断定绝无此事,平郡王福彭除了会典上规定有诰封的两房侧福晋以外,另有三妾,拿“姨太太”译成旗下贵族的称呼,叫作“庶福晋”。其中最小的一个姓王,是内务府一名司匠的女儿,最为得宠,也最能得太福晋的欢心。如果有先期在张家口迎候平郡王这件事,那就必定是她了。
不论如何,听得连三刀盛赞夏云,曹雪芹当然也很高兴,而且立即想到,这些情形家里一定不知道,应该写信告诉秋月,必是他母亲所乐闻的事。
转念到此,不由得就想家了,但随即自笑,离家还不到半日,便已如此,往后的乡愁,如何得了?于是断然抛开心里的念头,专心一致地又跟连三刀谈王达臣。
正谈得起劲,仲四亲自寻了来了,看他神情愉快,大概账目结算得很顺利,便起身拱拱手说:“明儿再聊吧!我得住几天,明儿找各位来喝酒,听听江湖上的奇闻轶闻。”
“尽管请过来。”一个姓秦,年纪最长的镖头说,“别的没有,江湖上奇事怪事,可是谁都装了一肚子在那里。”
“你们装了一肚子奇事怪事,芹二爷可是装了一肚子的墨水。”仲四避开曹雪芹的视线,向秦镖头飞了个眼色,“你们可别信口开河,胡吹瞎蒙,招芹二爷笑话。”
这是暗示大家,江湖上事,有些说得有些说不得,须识忌讳。曹雪芹却不知道他们已有这样的一个默契,心里想到一件“怪事”,满心打算着,明日能从这些江湖客口中,打听出一些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