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眼泪汪汪的和亲王弘昼,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那副眼泪是哭大行皇帝,还是哭他失去了皇位,自己亦不甚分明,只觉得是太委屈了,却又不知道如何表达他心中的委屈。
“有段故事,五阿哥只怕还不知道。”鄂尔泰平静地说,“当初原是五阿哥自己挑的。”
“挑什么?”弘昼茫然地问。
“挑玉印还是明珠。如果五阿哥挑了玉印,今天皇位就是五阿哥的。不过,”鄂尔泰紧接着说,“五阿哥也不必失悔,富贵荣华一辈子,也够了。”
弘昼初听不解,细想一想方始明白,顿时脸色大变,情不自禁地跺一跺脚。
庄亲王便即说道:“小五,你看开一点儿!你得仰体亲心,当初皇上为什么亲自拟你们的封号?宝亲王之宝,告诉你天命有归,非人力所能强致。和亲王之和,希望你守本分,‘家和万事兴’,民间如此,皇家亦不例外。你哥哥一向待你不错,今天当然更要照看你。你想要什么,告诉我,我代你去要。”
“我不想要什么,我也不知道要什么。阿玛把什么都给了他了,我还能要什么?”弘昼悻悻然地说。
语声中怨气冲天,不加安抚,只是硬压下去,纵能暂时无事,一旦爆发,必又是一场骨肉相残之祸。庄、果两王及鄂尔泰想起大行皇帝托以腹心,知遇之深、眷顾之厚,有个相同的想法,不独他的传位于皇四子的遗命必得实现,就是皇五子,无论如何亦须保全。
这样,事情就好办了。庄亲王悄悄将他们两人找到一边,低声问道:“你们看,用什么法子能让小五的那口气咽得下去?”
“唯有请皇上格外加恩。”鄂尔泰说,“五阿哥一向讲究饮馔服御,什么都要最好的,我想请两位王爷善加开导,反正将来必能让他过称心如意的日子就是了。”
“空言只怕无用。”果亲王摇摇头,“得这会儿就见真章才好。”
“有了。”庄亲王点点头,“我想到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把国事跟家务分开来办。”
果亲王不解,鄂尔泰却领会了。“十六爷,”他说,“皇上本来就交代过了,请两位王爷做主,这会儿就跟五阿哥说吧!”
于是回到原处,庄亲王叫一声:“小五!”首先做了一番表白,“你别当你四哥,跟我的情分不同,我会向着他;正好相反,我现在是替你委屈。不过这也要怨你自己不好,当初本来是让你先挑的,你要挑了玉印,今天不就是你当皇上了吗?”
这番话说得更率直,弘昼椎心泣血般悔恨,脸色非常难看,鄂尔泰急忙加以劝解。
“五阿哥,你别难过。皇上一向待你最厚,将来自然还是格外照看你,要什么、有什么,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是啊!你觉得委屈,人家可是求之不得呢!”
“十六叔,”弘昼说道,“不是我委屈,我娘太委屈!我娘若是听说阿玛是这么个主意,不知道会有多伤心。”
这话相当厉害。宫中向来是母以子贵,弘昼如果继统,裕妃便是圣母皇太后,他说这话,是为生母争名分,很难驳得倒他。
幸而有个人堪以相提并论,“要说伤心,在热河的那位,才真正伤心呢!”庄亲王指的是嗣皇帝的生母,热河行宫的宫女,他接着又说,“你阿玛为国择贤,把天下给了你四哥;我替你四哥做主,把你阿玛居藩的私财,都给了你。我这个做叔叔的,对得起你了吧!”
果亲王这才明白,“国事家务分开来办”的意思是如此,当即说道:“你阿玛居藩的时候,生性俭朴,家规严整,门下包衣又是得意的多,常有孝敬。那份私财,你就敞开来花吧!”
“五阿哥,”鄂尔泰趁势进言,“兄友弟恭,而况到底是大行皇帝的遗命,不能不遵,你就到乾西二所磕个头,叫一声‘皇上’。忍得一时委屈,换来终身福分,何乐不为?”
“这是好话。小五,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庄亲王的话渐有警告的意味了,弘昼知道不识趣就会更受委屈,当即说道:“如果我娘怪我,十六叔可得替我说话。”
“当然,当然。你四哥对你娘,一定也有一番尊敬,博她一个高兴。”庄亲王接着向果亲王说,“你就带他去见皇帝吧!把我的意思说明白。”
果亲王答应着带走了弘昼。庄亲王透了一口气,但旋又紧皱双眉,打发了一个,还有一个要应付。
“你看,咱们是等他来找呢,还是找了他去?”
他是指理亲王弘皙。在圣祖现存的几十个孙子中,数他的年龄最长,世故甚深,为人又是阴鸷雄才一路,加以有班羽翼护卫,是个很难对付的人。
鄂尔泰考虑了一下答说:“以不变驭万变。如果先去找他,倒像亏负了他什么似的,先就落下风了。”
“说得不错。”庄亲王坐下来说,“把海望找来,商量接灵吧!”
其时晓色已动,西风过处,隐隐传来哭声,当然是已知道圆明园中,出了大事的缘故。但宫中举哀,必须等待总管太监通知“摘缨子”“去首饰”,才敢放声大哭;同时,龙驭上宾虽是丧事,亦是喜事——嗣皇帝大喜的日子。死不如生,总得吉服跟嗣皇帝贺了喜,才能尽哀如礼,所以内廷各处,诧异的是,六十岁未到,一向精力过人的雍正皇帝,何以突然驾崩。而关注的却是继承大位的,到底是谁。
细心的人已经留意到乾西二所的动态。本来“四阿哥”弘历自雍正五年十七岁成婚,由原来在康熙朝为允礽而建,作为“东宫”的毓庆宫,移居乾西二所时,就有两种绝不相同的看法与传说。一种是说“四阿哥”弘历本已预定为储君,所以准他居住毓庆宫,后来皇帝变了心意,借成婚后福晋不便住在位于乾清宫之前的毓庆宫为借口,将他迁入乾西二所,这不就很明白地做了暗示,“四阿哥”已非“太子”?
另一种人亦就是拥护弘历的人,他们的说法是,乾西二所在西六宫后面,那才是真正隐秘的宫闱,不比南五所在文华殿之后、宁寿宫之前,以横向的位置来说,在“三大殿”之东,只是“外朝”,而非“内廷”。所以弘历移入深宫,而弘昼、弘皙只住南五所,将来大位谁属,不言自明。
这些私下的议论,到了雍正十一年正月,因为弘历的封号为宝亲王,而弘昼的封号为和亲王,显得认为弘历将继承皇位的那一派,真是看准了。因此,这天凌晨内奏事处的太监,经西二长街到乾西二所来请宝亲王去看紧要奏折,接着传说雍正皇帝已在圆明园暴崩时,连平时不认为大位将属于弘历的人,都自觉是看错了。
可是,等宝亲王去而复回,却无动静,使得拥护他的人都不免倒抽一口冷气,在心里喊一声:“完了!”原来他被请了出去,是要让他知道一个消息:皇位在他是没份了。
这一刻在宝亲王是难以忍受的!明明已奉遗诏,继承大位,却还不能公开宣布,要等弘昼和弘皙放弃争皇位的企图,他这皇帝的位子才算坐稳了。如是而得登大宝,实在是件很窝囊的事,而况连这件“窝囊”事,也还有波折。
因此,他回到乾西二所以后,只是垂着泪向福晋说道:“阿玛过去了!”福晋富察氏在惊异之中显得很沉着,“那么,”她说,“王爷是皇上了?”
“不见得!”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怎么叫‘不见得’?”
“阿玛的遗诏上,指定的是我。可是……”
“怎么?”富察氏问说,“还得要撷芳殿的那两位点头?”
“虽不是点头,总也要先疏通一下,闹起来不好看。”
“他们怎么闹得起来?永琏就是个证明,不必看遗诏,就知道谁应该继位当皇上。”
原来永琏是嗣皇帝的第二子,但为福晋富察氏的长子,今年八岁。从小生得颖慧异常,大行皇帝将这个孙子,看成心肝宝贝,命名颙琏,通常写作永琏,上一字是排行的辈分,下一字为“瑚琏”之琏,宗庙盛黍稷之器,名为瑚琏,所以用琏字命名,隐然表示他这个孙子将来会主持宗庙的祭祀,也就是会做皇帝。既然永琏会做皇帝,岂非明示皇位将由永琏之父弘历继承?
“话是不错。但如他们要闹,光凭这句话是堵不住他们的。”嗣皇帝又说,“如今还不知道张廷玉是怎么个态度。”
“鄂尔泰呢?”富察氏问。
“他是站在咱们这一面的。”
“还有谁受顾命?”
“鄂尔泰独受顾命。不过他说,受顾命辅政的,应该有十六叔、十七叔、张廷玉,连他一共是四个人。”
“十六叔不用说,十七叔呢?”
“十七叔当然也遵遗诏。”
“那你还担心什么?四个人至少已有三个站在你这一面,他们怎么闹得起来?”富察氏说,“如今你是承宗庙之子,大丧要你来主持,怎么没事人儿似的,在这儿聊闲天?”
一番话说得嗣皇帝不免自惭,“等一下,”他说,“看十六叔他们交涉办得怎么样?”
嗣皇帝刚要回答,只见太监来报:“果亲王带着五阿哥来了。果亲王要先见——先见皇上。”
“喔!”嗣皇帝再一次自我体认:我是皇上。得摆出皇上的样子来。但要怎样不亢不卑的神气,才算恰到好处,很难把握,此时总以宁卑勿亢为是,因而便说:“请,请!请果亲王。”
一面说,一面经穿堂进入正屋,见到果亲王拉住他的手,不让他行礼。等果亲王说了庄亲王的决定,嗣皇帝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果亲王向走廊上喊一声:“小五,你进来,见皇上吧!”
及至弘昼一进屋,嗣皇帝突然发觉自己应该怎么做,迎上前去,一把抱住,哽咽着说:“老五,你看,你看阿玛就这么去了!”说着顿足大哭。
到底父子天性,手足的情分也不薄,弘昼也是悲从中来,不知不觉地跪了下去,抱住嗣皇帝的腿,喊得一声:“皇上!”放声长号。
兄弟俩相拥而哭,果亲王垂着泪解劝,哭停收泪,嗣皇帝拉起弘昼说道:“十七叔跟我说了,十六叔做主,阿玛的私财都归你,很好,原该这么办!”
“是!谢皇上的恩典。”说着,弘昼便又跪了下去。
“起来,起来!咱们商量大事。”嗣皇帝拉起弘昼,又转脸问果亲王,“十七叔,什么时候去迎灵?”
“这,”果亲王想了一下说,“想来内务府已经把‘吉祥板’送到园子里去了,如今先得派定办理丧仪的人。”
“十七叔,”嗣皇帝说,“我看先宣‘四辅政’吧!”
果亲王想想不错,先宣示辅政大臣,然后一切由辅政大臣奏请亲裁,颁发上谕,方合体制。
于是以“奉大行皇帝遗命”的名义,“着庄亲王、果亲王、鄂尔泰、张廷玉辅政”。嗣皇帝很细心,特别又加了两句话,“鄂尔泰因病解任调理,今既奉遗命辅政,着即复任办事。”
于是除四辅政王大臣以外,另外派出一等英诚公丰盛额、领侍卫内大臣讷亲、协办大学士徐本、协办大学士礼部尚书三泰、内大臣海望、理藩院侍郎都统莽鹄立等人为恭理表仪大臣,在隆宗门内的内务府朝房办事。
其时,天色已明,消息遍传,王公宗室、部院大臣,纷纷进宫,但都在隆宗门外待命听宣,到底大位谁属,未奉明诏,因而窃窃私议,相互打听,情势显得相当紧张。
就在这沉闷得令人几乎要窒息的气氛中,来了一班宝石顶、团龙补服的亲贵,领头的一个,有四十上下年纪,身材既高且瘦,猪眼鹰鼻,一脸青毵毵的胡茬子,正是住在撷芳殿的理亲王弘皙。
其次是怡贤亲王的两个儿子,长子贝子弘昌、第四子宁郡王弘晈。此外还有恒亲王允祺的世子弘升,与弘皙的胞弟——允礽有十二个儿子,在世的有七个,一起都来了。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允禄的次子弘普亦在内,只见他从后面疾步超前,首先进了隆宗门,直奔内务府朝房。
一进门四处张望,发现他父亲坐在里间,疾趋而前,莽莽撞撞地问道:“阿玛,皇上到底是谁?”
“是宝亲王。”
“怎么会是他呢?”
一语未毕,只听允禄厉声喝道:“住嘴!”接着站起身来,使劲一掌掴在弘普脸上,怒气不息地骂道,“你这个大逆不道的混账东西,替我滚!”
弘普捂着脸不敢作声,事实上也不容他有说话的工夫了,弘皙他们这班人已经进来了。
一见有弘昌、弘晈在内,允禄不由得心往下一沉,连怡贤亲王之后,都不能遵奉遗诏。跟弘晈站在一起,更莫说反对大行皇帝的那班亲贵了。看来弘晈人多势众,眼前的局面,可真不大好应付。
“十六叔、十七叔!”弘皙带着他的胞弟和堂弟,为庄、果两王请安,黑压压地蹲满了一屋子。
“你们都赶快摘缨子!”庄亲王微带责备地,“莫非没有听说,出了大事?”
“听是听说了,未见遗诏。”弘皙问道,“十六叔,是不是要等我来宣诏?”
“不是你。”
“是五阿哥?”
“也不是五阿哥,是四阿哥宝亲王。”
“怎么会是他?”弘皙的声音很沉着,“十六叔,是谁说的?”
“是鄂尔泰。”
“是他一个人吗?”
“不止他一个——”
“我只请问十六叔,”弘皙抢着问道,“受顾命的是哪几位?”
“我跟你十七叔、鄂尔泰,还有张廷玉。”
“四顾命都亲承‘末命’?”
“不!只有鄂尔泰一个人。”
“哼!”弘皙冷笑,“又是个口衔天宪的!”
这是个尖刻的讽刺,十三年前,圣祖遗命,传位于皇四子,只凭隆科多口中一句话;不想十三年后,旧事重演,仍然也只是鄂尔泰的一句话!
“有大行手诏为凭。你看!”庄亲王打开了那个金镶的景泰蓝盒子。
弘皙不看而问:“是从‘正大光明’匾额后面取来的?”
这是大行皇帝独创的立储之法,早在雍正元年八月,就曾召集王公大臣宣谕:储位已定,已密书姓名,缄藏金盒,贮存于乾清宫中,世祖御笔“正大光明”那方匾额后面。到了雍正八年,那个金盒子拿下来过,过后又放了回去。庄亲王已记不得这回事,此时只有照实答复。
“这道遗诏是大行皇帝亲手所交付,鄂尔泰敬谨承领,有内大臣海望、总管太监苏培盛他们在场亲眼得见。‘正大光明’匾额后面的金盒子,还没有取下来看,不过看不看都一样。你如果要看,现在就可以去取。”
“十六叔,不是我要看!大清朝的天下是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艰难缔造,圣祖仁皇帝辛苦经营所传下来的,十三年前,大位授受之际,暧昧不明,如今不可再蹈覆辙。”
这是公然指责大行皇帝夺嫡,在场胆小的人,将脸都吓黄了。庄亲王亦颇为不安,但亦只能沉下脸来说一句:“弘皙,你不能这样说!”
“我说的是实话,也是天下的公论,否则大行皇帝不必颁布《大义觉迷录》来辩解了。”
弘皙紧接着说:“不过事成过去,可以不提,只谈今天好了,我想请问十六叔,以哪道遗诏为凭?”
庄亲王一时没有听懂他的话,愕然问说:“什么哪道为凭?”
“朝清宫不还有一道吗?”弘皙答说,“那道遗诏是向王公大臣宣示过的,当然彼胜于此!是不是?”
庄亲王一听话中有话,倒不敢轻易回答,在场的人,亦无不屏息以待。而就在这几乎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的沉寂中,突然有人发声:“当然应该以那道遗诏为凭。”
大家转脸去望,说这话的人是宁郡王弘晈,正在人丛中挤出来,仿佛还有话要说。庄亲王灵机一动,不妨使一条调虎离山计,将弘皙带来的人,都拆散开来,人单势孤,他就闹不成了。
“弘晈,”庄亲王说道,“你受大行皇帝的恩最重,如果出了大事,你也该替大行皇帝好好尽一番心才是。你自己说,应该如何效力?”
弘晈一时不知所答,当然,原来要为弘皙张目的话,也就被拦回去了。
“这样,”庄亲王接着又说,“你去办一件很紧要的事,到易州去看一看大行皇帝的万年吉地,有三天工夫够了吧?”
弘晈想起受封为宁郡王,而且世袭罔替的恩典,说不出推托的话,勉强答道:“够了。”
“那你就赶快动身吧!早去早回,我还有重要差使派你。”
“是!”弘晈回身退了出去。
这一开了头就好办了,庄亲王用恭理丧仪的各种差使,将弘皙带来的人,遣走了好些。这一来,弘皙不免有些气馁,鄂尔泰认为是应该安抚他的时候了。于是他趋跄而前,躬身叫一声:“王爷!”
弘皙无形中被冷落了半天,一张脸铁青,听得鄂尔泰来招呼,一肚子的火气,想发到头上,但旋即转念,得罪了鄂尔泰没有好处,不过,这也是轮到自己说话的一个机会,不宜置之不理。
“鄂毅庵,国不可一日无君。今日之事,要让天下人都心服才是。如说,皇位就这么轻易落到四阿哥头上,这算是豪夺呢,还是巧取?”
“王爷,你这话太言重了,我们是遵遗诏办事。”
“要说遗诏,正大光明匾额后面,还有一道呢!”弘皙紧接着又说,“大行皇帝当时说过的话很多,前后矛盾的也有,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哪一句该听、哪一句不该听,全以家法为断。既然承认我是东宫嫡子,皇位就不能久假不归吧!”
话越说越露骨,也越说越冒犯大行皇帝了。这时有个人忍不住了,他叫尹泰,姓章佳氏,满洲镶黄旗人,康熙末年在锦州当佐领,一次大行皇帝——那时的雍亲王,谒陵经过锦州,住在他家,一见投缘,到即位以后,特为起用,授为左都御史,不久入阁拜相,成为东阁大学士。他的儿子尹继善,雍正十一年便已当到云南、广西总督,年未三十,所以称之为“小尹”。他们父子二人受特达之知,尹泰听见有人对大行皇帝如此“大不敬”,当然觉得刺耳。加以脾气一向耿直,忍不住就发作了。
“王爷,”他挺身出来,指着弘皙的鼻子说,“大行皇帝待王爷不薄,你的亲王是哪里来的?大行皇帝刚刚宾天,你就这样信口雌黄,还有人心吗?”
“你什么东西!”弘皙咆哮着,“敢来干预我们的家务。”
“皇位至重,关乎天下苍生。尹泰备位宰相,厘治宪典,理当发言,这不是干涉什么家务,如果亲王府中有这种以下犯上、没大没小的情形发生,我绝不会来管闲事。”
这几句话说得很厉害,弘皙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好半天才跺一跺脚说:“好!闹吧!闹他个天翻地覆,让普天下的人,再看一场大笑话。走!”
说完,拔腿就走,他的一班弟弟们,也都跟在他身后,走得无影无踪。庄亲王、果亲王和鄂尔泰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爷,”尹泰这时又开口了,“不能因为理亲王要无理取闹,就把大丧搁起来不办,如今该干什么,请王爷发号施令吧!”
“说得是!如今第一件事是迎灵。请你在乾清宫照料吧,倒还是你弹压得住。”
鄂尔泰却很谨慎,知道弘皙是抱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说“闹他个天翻地覆”,绝非一句气话。目前所苦的是,权柄正在青黄不接之际。庄亲王又不肯用长辈的身份,硬压弘皙。看起来,非得要找一个能制得住弘皙的人不可。
这个人自应是弘皙的尊长,还要年龄较长、爵位较尊,气势上才堪与弘皙匹敌。鄂尔泰就圣祖诸子中数了一下,想到一个人:履郡王允祹。
他是圣祖的第十二子,安分知足,从不卷入任何争权夺利的纠纷中,大行皇帝在日,于弟兄中对他很放心,但亦未曾重用,因为知道用他,他亦不会出死力。但调处皇室“家务”纠纷,以他允字辈居长而又一向超然的地位,能说一句公道话,对弘皙还是很有作用的。
打定了主意,征得两王同意,在王公朝房将履郡王请了来,以礼谒见,然后将弘皙争位的情形,撮要陈述,请示处理办法。
“你怎么问我呢?我又未受顾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话是这么说,语气却很平和,并没有因为未受顾命而存着什么芥蒂的神情,鄂尔泰便即答说:“大行皇帝没有料到理亲王会如此,否则一定要向十二爷托孤。圣祖仁皇帝的孝子贤孙,如今是十二爷居长,而且当年种种纠葛,十二爷无不置身事外,不偏不倚,今天说话就格外有力量了。理亲王的取闹是闹家务,十二爷是家长,不能不管吧?”
这话将履郡王说动了,沉吟了一下问:“十六、十七他们俩怎么说?”
“十六爷、十七爷也说:这件事得请十二爷出来主持。原是他们两位分不开身,特地派我来跟十二爷回禀的。”
“喔!”履郡王问道,“那么,你要我怎么做呢?”
“大家的意思,想请十二爷劝一劝理亲王。且不说父死子继是天经正义,只就社稷苍生而言,外则督抚、内则尚侍,哪一个不是大行皇帝细心甄选,亲手拔擢?当然拥护大行皇帝之子。理亲王即使把大位争到了,能令中外大臣帖然听命吗?不说别的,只说领兵在外的平郡王,倘或内心不服,勒兵观变,那是多大的危机!”
“嗯,嗯!这倒不可不防。不过——”
“十二爷,”鄂尔泰不容他将转话说出口,抢着又说,“这话,旁人不便说,也没有资格说,唯有以十二爷的身份,做此警告,才显得有分量。”
“好!这话我可以说,也应该说。不过有没有效用,就很难说了。”
“这就要请十二爷拿出‘叔太爷’的身份来了。”鄂尔泰说,“如果理亲王不顾大局,危及祖宗的天下,十二爷能不教训他吗?”
“这,”履郡王踌躇着说,“这怕会闹成僵局。”
“不会!我担保不会。”鄂尔泰斩钉截铁地说,“到时候我自会打圆场,绝不会让十二爷僵住了不得下台。”
“那好,我听你的招呼就是了。”履郡王忽又说道,“其实不理他,不就完了吗?他还能闹得出什么花样来?”
“不怕他别的,就怕他耍赖,拿过去的事做题目,口不择言,岂不让大行皇帝在天之灵,痛心疾首?”
履郡王默不作声,好半天才叹口气说:“毅庵,你现在应该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不愿卷入纠纷的道理了吧!”
“是,是!明智莫如十二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