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季姨娘每一回看到秋月,总有一种亲热得过分的殷勤,反使秋月为之不安,急急托词避去,但这天却逃不掉,因为有话跟她谈,非先忍受不可。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容她插嘴的空隙,秋月单刀直入地说:“季姨娘,今天太太把邹姨娘请了去,是告诉她一件事,四老爷托人捎信来,要把邹姨娘接了去。”
一听这话,季姨娘的脸色马上变了,丽日暖风,忽然乌云密布。连心里有预备,料知她不会有好颜色的秋月看着都有些害怕。
“怎么会是接她不是接我呢?”是一种怀疑的声音,倒像原来是要接她,而马夫人在捣鬼,故意换成邹姨娘。
有此感觉,不由得让秋月冒火,没好气地答道:“谁知道。”
“不会是太太听错了吧?”
这话便证实了秋月的感觉无误,季姨娘有样本事,可以使得原本怕她的人,一下子变成不怕她。秋月冷冷地说:“听错是不会的,也许太太跟你过不去,本来四老爷要接你的,特为说成接邹姨娘。”
季姨娘一听话风不妙,赶紧说道:“秋月姑娘,你错会了我的意思,我绝不是疑心太太帮邹姨娘。太太看待她跟我两个,向来一碗水往平处端,不会有偏心的。”
“那么,季姨娘,你怎么瞎疑心呢?”
“我不是疑心,我是怕太太听错了。”
“疑心太太听错了?”
秋月抓住“疑心”二字,堵得季姨娘透不过气,涨得脸红脖子粗的,突然朝窗一跪,口中说道:“我罚咒给你听,若是我瞎疑心太太,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见此光景,秋月真觉可气可笑又可怜,当下伸出手去相扶,本想说:“别这样、别这样,我是跟你闹着玩的。”话到口边,蓦地省悟,季姨娘是不能假以辞色的人,倘或这样一说,她马上又觉得自己有利,不中听的话又无休无止了。于是她只扶了她起来,自己复又坐下,绷着脸是仍有余怒的神情。
“我咒也罚过了。”季姨娘赔笑说道,“秋月姑娘,你再生我的气,就是你不对了。”
“我不是生你的气。”秋月淡淡地答了一句。
“好了、好了!既然不生气了,太太有什么话吩咐,就请说吧!”
“太太就是这句话,告诉你一声儿。我原说,就这么一句话,让邹姨娘跟季姨娘说好了。太太说不好,得你替我去说,才算敬重人家。不想敬重出一大堆疑心出来了,这是哪里说起?”
季姨娘心想,原来是这么一段根由!秋月回去一说,马夫人一定生气,心里又悔又恨,又有些害怕,不自觉地淌出两滴眼泪。
这就到了可以拿季姨娘搓圆拉长、无所不可的时候了。
秋月一面从腋下纽扣上抽出手绢,塞在季姨娘手里,一面埋怨地劝说:“你就是这个凡事不肯多想一想的脾气害了你!四老爷不接你,接邹姨娘去,自然有他的道理。你不想想,你一去了,邹姨娘能管得住棠官吗?”
这是秋月编出来的理由,可是很管用,季姨娘信以为真,自怨自艾地说:“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现在是想到了?”
“想到了,也明白了。”季姨娘的脸上,又是一种雨过天晴的神色,站起来说,“秋月姑娘,你坐一坐,我今天做了酪,你尝一尝。”
“不,不!”秋月一把将她拉住,“我这两天胃不好,吃了酪,回头嘴里发酸,难受得很。咱们静静聊一会,我就要走了。”
于是季姨娘复又坐了下来,谈起曹雪芹的亲事,问马夫人何时动身到热河,秋月便恰好提到与邹姨娘结伴同行的话。
“太太身子不好,一时还不能出远门,所以让我去一趟——”
“是去相亲?”季姨娘迫不及待地问。
“不是。”秋月答说,“给乌太太去送礼。人家捎了好几回信来,意思挺诚恳的,既然一时不能去,礼尚往来,总也得表表心意。”
“原来这样。”季姨娘说,“其实你也不必吃这趟辛苦,要送什么礼,让邹姨娘带了去,岂不省事?”
这句话倒是说在情理上,秋月心想,必得有个合情理的解释,否则季姨娘一起疑心,便又有许多是非了。
“我也是这么说。可是太太另外有想法,她说她跟乌太太从小就像姊妹似的,得专派一个人去,才显得出情分不同。”秋月又说,“就像今天太太特为派我来,是一样的道理。”
“是的,是的。”季姨娘感叹地说,“太太真正是贤德人,才想得这么周全。”
总算遮掩过去了。秋月心存警惕,不能再跟她谈了,言多必失,早走为妙。当下起身告辞,季姨娘殷勤相留,却不曾留住。
到家已是上灯时分,一进中门,便遇见曹雪芹:“太太说你跟邹姨娘要到热河去。”他问,“何以突如其来,有此一行?到底去干什么?”
听他这样发问,便知马夫人有意隐瞒她的使命,因而她也不说真话,“太太没有跟你说?”她这样回答,“是一时不能去,特为派我跟乌太太致意。”
“没有别的事?”
“你说,会有什么事?”
“我只当为我的事去的呢!”
秋月笑笑不答,只问:“震二爷来了没有?”
“还没有。不过,已经派魏升来通知了,得晚一点才来。”曹雪芹又问,“他来干什么?”
“你想呢!”秋月一面走,一面说,“回头再说吧!我先去看太太。”
见了马夫人,将季姨娘忽怒忽忧,倏忽之间,表情数变的事,当作笑话略略讲了一遍,秋月赶紧到厨下去检点,事先交代了几样曹震爱吃的菜,预备妥当了没有。
这时曹震已经来了,一见了马夫人便说:“太太让我跟秋月私下谈一谈,行不行?”
“怎么不行?”马夫人随即叫小丫头到厨房里去找秋月。
到了马夫人屋子里,曹震立即起身,迎着秋月说道:“你来,我有点麻烦,非托你不可。”
秋月不知道怎么回事,看马夫人及曹雪芹神色如常,当即答说:“震二爷在这里谈,不一样吗?”
“不一样,不一样!”曹震答说,“你锦儿奶奶关照,一定得跟你私下谈。”
“喔!”秋月答应着,却有些踌躇之意。
曹雪芹懂她的意思,是在考虑到何处去谈,当即说道:“你们到我的书房里去谈吧,我在这儿陪太太。”
于是到了曹雪芹书房里,曹震坐在曹雪芹的书桌前面,将椅子换了个方向,示意秋月端一张凳子坐在他身边,都是面对着房门。
“告诉你一件再也想不到的事,我不知道这是喜事,还是麻烦,想来想去,只能跟你谈,看看你有什么主意没有。”
“震二爷,”秋月有些着急了,“到底什么事,你请快说吧。”
“她,”曹震在手心中画了个字,“有喜了!是仲四来说的。”
秋月没有看清楚他写的是什么字,但旋即一会,惊异莫名地愣住了。
发愣之际,看到院子里又红又白的一树杏花,便即指着窗外问道:“震二爷是说她。”
曹震转脸看了一下,点点头说:“对了。她本人还不知道,只说身上两个月没有来。仲四奶奶很在行,私下仔细看一看就知道了。仲四说,如今就听咱们这里一句话,如果不理这个碴,仲四奶奶可以料理得干净利落。”
“她是怎么料理呢?”
“还不就是弄剂药给她服。”
秋月立刻就想到绣春当年的遭遇,心往下一沉,但此刻她还不便表示什么,只很快地答说:“这件事关系不轻,我得先跟太太请示。”
“是的,这件事得太太拿主意。”曹震问道,“我什么时候来听回音?明儿一早行不行?”
秋月想了一下答说:“好!不过,震二爷,你别来!这件事,这会先还得瞒着芹二爷,看明儿上午,我到什么地方去看震二爷?”
“到我那儿来好了。”曹震答说,“我家那口子明儿要去烧香还愿,中午才能回来,你也不必来得太早,防她还没有出门。”
“是!我知道。”
回到马夫人那里,两人都是声色不动,马夫人问起仲四,曹震道是“还没有来”,这就连翠宝的事都无可谈了。由曹雪芹陪着他吃完了饭,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