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到得曹震那里,恰好仲四也在,马夫人因为他一直很巴结曹家,而以后也还有好些事要他出力,因而颇假以辞色,问起仲四奶奶的近况,很谈了一阵子,才让曹震请到上房去密谈。
“通声,”马夫人说,“有件事,可千万得弄清楚,杏香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咱们曹家的种不是?”
曹震一愣,细想了一会答说:“我想不会错。”
“那么,这件事她嫂子知道不知道呢?”
“我刚才问了仲四,说仲四奶奶已经告诉翠宝了。”
“那,是错不了啦。”马夫人说道,“既是曹家的孩子,当然得让她安安稳稳生下来。咱们现在商量,怎么安置她吧!”
这话多少是出乎曹震意料的。他也想过这件事,揣摩马夫人的性情,也知道多半不会出以决绝的手段,但应该是议无善策、迫不得已的一种结果。不想马夫人的言语如此爽朗明白,将杏香的生产,视作理所当然之事。
这一来,安置杏香的事,就必须从头想起了,思绪有些乱,想事就不容易有条理了。冷眼旁观的秋月,自觉是了解他的心境的,认为应该拿话刺他一下。
想停当了,开口问道:“震二爷,你不是在想绣春那年从苏州回来的事吧?”
这一刺很见效,想到当年绣春堕胎的往事,对震二奶奶最不能原谅的是,完全不理会“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然则此时马夫人的想法,不正跟自己得知绣春怀孕时的心境相同吗?
转念到此,思虑立刻集中在如何安置杏香这一层上面了。他觉得唯一的顾虑是乌家,马夫人究竟对乌家这一头亲事是怎么个打算,不弄清楚,就很难筹划出什么妥当的办法。
想是这样想,却一直不曾开口,因为找不到适当的措辞。马夫人可是有些不耐烦了。
“你想到了什么办法,尽管说!说出来再商量。”
“办法很多,不过都是救眼前一时之急。我还在想,一定能想得出来。”
想了很久,没有好办法,见马夫人有些困惑,秋月调停地说:“我看震二爷似乎不知道从何说起。那,这样吧,震二爷觉得有什么办不到的,或者不妥当的地方,不妨先提出来谈,等琢磨好了,余下的事就容易了。”
“好!”曹震点着头说,“太太到底打不打算去热河?”
“震二爷,”秋月抓住他话中的缝隙,毫不放松,“你是不是觉得太太似乎不打算去热河了?”
“我不敢这么说。反正太太对乌家这头亲事,不怎么在乎,那是谁都看得出来的。”
秋月没有答话,心里已承认了曹震的看法。马夫人却不大能理会,只是催问着:“通声,你别扯乌家的事,只说怎么安置杏香好了。”
“安置杏香容易,让她跟翠宝一起住在易州好了。有翠宝照料,将来‘坐月子’,太太都不用担心了。”曹震也有些急了,话说得很快,“我是在想以后,等把孩子养下来,怎么安置她。”
“那是以后的事。”马夫人说,“这会儿可以不管。”
“太太可以不管,我不能不管。”话一出口,曹震才发觉自己的语气太硬了,于是停了一下,放低了声音说,“我跟太太说我心里的想法吧,将来怎么安置杏香,得看乌家二小姐的意思。虽说这件事有太太在,容不得她做主,可是刚进门的新娘子,她若是觉得委屈,心里这不痛快,就不容易消掉。那是他们小两口一辈子的事,不能不多想一想。”
马夫人默无表示,秋月却认为曹震为人谋事甚忠,怕马夫人不尽了解他的意思,便为他作个补充。
“震二爷是这么个打算,如果未来的芹二奶奶能容得下杏香,那不用说,当然留下来。倘或不愿意,不能为了杏香,让他们小夫妇生意见,那就得另外想法子安置人家。可是,这不能说要就要,说不要就不要,事先得筹划出一条路子来,一步一步引着往这条路上走,到时候才不会出事。”
“着啊!”曹震猛一拍大腿,“秋月真说到我心里来了。”
马夫人点点头,又深深地看曹震一眼,才缓慢地开口:“你想得不错,大概往哪条路子走,也想好。不过,这总不是十天半个月的事吧?”
这话就很明白了,曹震立即答说:“好!我先这么办,让她跟翠宝到易州去,等太太热河回来再说。”
“嗯!”马夫人随口应着。
“现在要谈翠宝的事了。”曹震看着秋月说,“这可得仰仗你。”
“震二爷这么说,可真不敢当。”秋月答道,“震二爷吩咐下来,我照办就是。”
“反正装作以前根本不认识,一切从头做起。不说请仲四奶奶物色吗?如今就算是有回信了,人有了,该怎么办吧?”
“那当然先要告诉锦儿奶奶,太太跟我装着不知道。看锦儿奶奶怎么个主意,我接着就是。”
秋月又说:“事先也不必多想,反正办这种事都是有规矩的,咱们按部就班,自然不错。”
“话是不错,可就是其中夹了个杏香在那里,只怕装得根本不认识也不行。”这确是一大障碍。翠宝带着个有了孕的小姑来,问起来是怎么回事,不就都拆穿了?
“太太请放心!眼前是不能不这么办,等翠宝进了门,跟锦儿处好了,我自会跟她说实话。”
“那得到什么时候?”
“很快。”曹震很有把握地说,“只要她们俩见个两三回,翠宝就能把锦儿笼络住,我就可以说实话了。或者,这话让雪芹跟他锦儿姊去说。”
第二天,锦儿一大早就来了,到马夫人那里请了安,陪着只是闲谈。她的来意是很明白的,既然不愿在马夫人面前谈,当然是先要跟秋月商议。因此,马夫人使了个眼色,秋月会意,悄悄离座,回到后房的套间中。
果然,没有多少时候,锦儿就溜进来了,拉着秋月并坐在床沿上,低声说道:“仲四掌柜那里有消息来了。”
“什么消息?”秋月装得茫然不解地。
“不就是我们震二爷娶姨娘吗?”
“喔!是物色到了?”
“是的,据说通州有一双流落在那里的姑嫂,姓刘,还是好人家出身。”
“那姑娘多大?”
“不是姑娘,是嫂子。”
“是嫂子?”
“是啊!我当时也奇怪,有丈夫的,怎么给人做小呢?问起来才知道是居孀的。”
“那当然,不居孀怎么别嫁?”秋月问道,“有多大年纪?”
“二十六岁。”锦儿答说,“说人很能干,德行也好,要我去相看。”
“那你就去啊!”
“去是要去的,不过,我想了一夜,怕我这一去,会中圈套,所以我想请你替我去一趟。”
听得这话,秋月不免一惊:“怎么说是中圈套?”她问。
“我疑心震二爷已经先就说好了,架弄我到了通州。你知道的,仲四奶奶那张嘴多厉害,在场面上拿话拘我,答应是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果然人品不坏,也就罢了,万一是个难惹的,将来说起来是你自己看中的,怨谁?那时候我要求太太做主都难了。”
秋月觉得她的顾虑是应该的,可是,她又怎么料中真相的呢?因而率直问道:“你怎么会疑心震二爷先就说好了的?”
“他自己透露的。”锦儿答说,“昨晚上他告诉我这回事,我说能干、德行好,都不算,要模样儿让你瞧得上眼,才能谈别的。你先去看,看中了再告诉我,你知道他怎么说?”
“我猜不到,你说吧!”
“他说,不用看,我知道,这不早就有往来了吗?”
秋月心想,曹震似乎也不是完全做作事先不知情的模样,既然如此,就不必过分盘马弯弓了。盘算了一下,开口问道:“你现在的意思怎么样呢?”
“我不是说了,请你替我去看一看?你说好就算,不然,我也不必去看了。”
“你倒真信得过我。”秋月笑道,“早知如此,我还可以敲震二爷一下,他得好好儿替我送份礼,不然我就叫他不能如愿。”
“你放心,他少不得会谢你——”
“闲话少说。”秋月抢着说道,“这件事我不能不效劳,可是责任很重,你先得告诉我,怎么才能合你的意。”
“合我的意,是绝不会有的事,就盼将来别给我气受,那是最要紧的。”
“此外呢?”
“性情就要爽朗一点儿的。”
“还有呢?”
“还有?”锦儿沉吟了一下说,“你自己想去,反正你觉得容得下,我也容得下。”
“那可不一样。”秋月乘机说道,“倘或如你猜想的,她如果早就跟震二爷认识了,你介意不介意?”
“介意谁?”
“自然是你让我去看的那个。”
“不会。”锦儿紧接着说,“不过,我得跟他算一算账。”
这个“他”自是指曹震。秋月便又问说:“你跟他算什么账?”
“问他为什么骗我。”
“算了吧!爷儿们在外面都是这样子的,他骗你,可知还忌惮着你。”秋月劝道,“你不说破,他怀着鬼胎,处处顾忌,唯恐你泄他的底,真的揭穿了,也不过讨一场闲气,以后倒是心安理得,什么都不在乎了。”
锦儿不作声,怔怔地想了半天说:“你的话是不错。不过,我就这么让他骗了?这口气想想真有些咽不下。”
“看在太太跟我的分上,别怄这口气吧!”
锦儿突然发觉弦外有音,立即说道:“这也奇了!跟太太、跟你有什么关系?”
秋月很想即时说破真相,但终于还是持重,只这样答说:“你怄气怄出病来,太太跟我不心疼吗?”
话是解释得通,但锦儿总觉得语气不同,一时无可究诘,只好暂且丢开。
“你见太太去吧!”秋月牵起她的手起身,“你要我替你去,也得太太答应才行。”
“那当然。我是要跟你谈妥当了,再去回太太。”
“还有件事,倘或芹二爷在,你就先别提这件事。”
“为什么?”
“你现在别问,将来自会知道。”
锦儿疑云又生,细想了一下说:“照这么看,我也不能向芹二爷谈这回事?”
“那还用说。”秋月知道她心里嘀咕,便又加了一句,“你好歹在心里忍一忍,有个缘故,我一时不便说,反正等我通州一回来,就都知道了。”
“好吧!我就纳几天闷。”
果然,到了马夫人那里,恰好曹雪芹也在,锦儿便又扯了好些闲话,曹雪芹尽坐着不动。最后是马夫人看出来了,率直地下了“逐客令”。
“你去吧!我们有我们的话要谈。”
曹雪芹笑笑走了。等他出了中门,锦儿才将曹震告诉她的话,以及她想请秋月替她到通州去相看的打算,细细告诉了马夫人。
“你呢?”马夫人看看秋月说,“你的责任不轻,你可自己估量着。”
“是!”秋月答说,“所以我细问了锦二奶奶,要怎么样才算合意,怎么样是不合意。”
“你只去看好了,看了是怎么个情形,让锦儿自己拿主意。”
“我看,也不必我拿什么主意了,事情是十拿九稳了。”
这明明是说,有个现成局面在那里,无非大家相约隐瞒而已。马夫人有她的一份做长辈的尊严,听她这话,颇觉刺耳,考虑了一下,认为锦儿毕竟还算贤惠,说穿了事情反倒好办,因而用征询的语气向秋月说道:“说实话吧?”
这一来,秋月倒觉得有些尴尬,看着锦儿说不出话,锦儿却不敢将得色显现在脸上,只顽皮地向秋月笑了一下,意思是说:好啊,原来你跟我捣鬼!
“去吧!”马夫人说,“先别让芹官知道。”
于是又回到秋月那里,依然是并坐在床沿上交谈。前后经过很复杂,又牵涉到曹雪芹与杏香,而且有些细节是秋月所不明了的,所以谈起来很吃力,锦儿又不断插嘴发问,就越发费工夫,一谈谈到近午时分,才把整个经过说清楚。
“先吃饭吧,”秋月说道,“吃了饭再商量。”
饭桌上有曹雪芹不能谈,而锦儿不但关心翠宝的事,更以曹雪芹的缘故,对杏香大感兴趣,急于想议出一个结果来,便即提议:“走!到我那里吃饭去!”
秋月还有些踌躇,经不住锦儿再三催促,终于跟她坐一辆车走了。
在车上都没有说话,锦儿得将整个情节好好理一遍,然后才能决定处置的办法。在回忆时,觉得杏香颇为可爱,连带对翠宝的敌意也减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