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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是三月十七,亲自护送大行皇后的梓宫到京的。梓宫奉安在西六宫的长春宫,上谕派履亲王胤裪总理丧事。首先是议礼。皇后之崩,除京师以外,各省皆不治丧。这是因为康熙十三年五月,皇后赫舍里氏难产,皇子胤礽的小命虽保住了,皇后却崩逝了。其时正逢三藩之乱,平西王吴三桂于上年十二月起兵造反,接着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婿孙延龄、靖南王耿精忠,在广西、福建举兵响应。康熙为了决心削藩,将吴三桂的儿子、尚太宗幼女恪纯长公主的配偶吴应熊,以及长公主所生的儿子吴世琳,明正典刑,以示决不妥协。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如果外省举哀成服,容易误会为皇帝驾崩,民心士气一动摇,危亡立见,所以哀诏不颁外省,自然亦就不必治丧。
但“皇叔”履亲王承皇帝意旨,主张恢复顺治年间的旧典,王公大臣自然毫无异言,上谕中不提当年何以不为皇后治丧的原因,只引《周礼》说“为王后服衰”,内外臣无异。《明会典》亦规定,皇后丧仪,“外省官吏军民,服制与京师同”,如今“大行皇后崩逝,正四海同哀之日,应令外省文武官持服如制”。服制上规定,文武官员百日之内,不准剃发。
“大家会不会听呢?”皇帝这样发问。
“上谕孰敢不遵?”刑部尚书阿克敦回奏。
“不遵又如何?”
“不遵即是抗旨,有大清律在。”
“好!”皇帝点点头,当着群臣不欲多问,退朝后命养心殿的太监,传旨“叫起”。
原来皇帝自无形中闯下这场大祸,自觉在众目睽睽之下,逼得皇后不能不投河以求解脱,实在是莫大之辱,因而又自顾身世,仿佛生下来就是一个让人看笑话、抬不起头来的人,即使做了皇帝,依然如此。
父死子继,他的皇位其实来得很正,可是大家总觉得他之得位,都由巧取豪夺,没有大家帮衬,他永远做不了皇帝。
由近及远,一个个想过去,第一个是胞弟和亲王弘昼,言语之间,直来直去,毫无人臣之礼。
第二个是十年前薨逝的“十七叔”果亲王胤礼,经常跟他抬杠,最后只好请他节劳,不必进宫办事。
第三个是理亲王弘皙,想到乾隆四年那重公案,一直遗恨不释。
第四个是他的表叔讷亲,自恃功高,时常噜苏,渐渐有跋扈不臣之意,只有常常派他出差。如今是在浙江查案,复命以后,还得派他一个什么差使,让他走得远远的,图个耳根清净。
第五个是张廷玉。想起他来,皇帝心事重重,他们父子间的秘密,完全在他肚子里,这是个必须置于耳目所及,以便监视的人,但是他却要告老还乡了!一回到桐城,且不说与野老闲话,会在不经意之间泄露若干不足为外人道的宫廷实况,更怕他会将当年如何承旨撰写《大义觉迷录》等上谕的经过记下来,而且“过则归君”,以求自解于后世。
如果他只是有这样意向,而未明言,可以不理,哪知就在他东巡起驾之前,居然面奏陈情,甚至泫然欲涕,幸而皇帝早就想过这件事,当下很从容地答复他说:“你受两朝厚恩,而且先帝遗命,将来要配享太庙,岂有生死都要追随先帝左右的重臣,归田终老之理?”
“宋明配享之臣,亦有请退而获准的,像宋朝的韩世忠,明朝的刘基就是。”
“韩世忠、刘基都是去世以后,优诏准予配享,不像你,生前就受先帝的特恩。”
“不过臣年已七十有九。”张廷玉说,“七十悬车,古之通义。”
“不然。”皇帝提出反驳,“如果七十悬车不出,何以又有八十杖庙?”
皇帝反复开导,劝慰百端,最后并准他解除兼管吏部事务,张廷玉始终怏怏,迟早还有第二次陈情,那时又如何应付。
皇帝越想越烦,终于突破平日意念的樊篱,深悔一开头像民间的童养媳似的,总觉得自己该受委屈,根本就错了。
“我为什么要受委屈?”他喃喃地自语,“我是皇上,我是皇上。圣祖是汉文帝,阿玛是汉景帝,我,我应该是汉武帝!”他突然顿一顿足,昂起头来,大声说道:“乾纲独振!”
“阿克敦,你是刑部尚书,我倒问你,行法以何者为重?”
阿克敦毫不迟疑地答说:“持平。”
“既不失出,亦不失入,谓之持平,是不是?”
“是。”
“我一直屈己从人。”皇帝问道,“这不是持平吧?”
“皇上屈己,苍生之福。”
“你错!我屈己从人,是苍生之祸,非苍生之福。像张广泗征金川,劳师糜饷!我要查办,总有人替他说好话,好吧,我就再看一看。这样下去,调兵运粮,到处拉夫,苦的是百姓。”
“是。”阿克敦解释他自己的话,“臣愚意是,皇上屈己,就是纳谏,非事事屈己。”
“这话还差不多。不过,以前一直都是屈己从人,现在我说,以后令出必行,人家未必会听,听了亦未见得认真。阿克敦,你说该怎么办?”
阿克敦知道该怎么办,却不肯说,因为这句话的关系太重了。因此,只是碰头。
“立威如何?”
“立威”二字,正是阿克敦想说而不肯说的,此刻皇上自己说出来了,阿克敦只好劝他不要用杀大臣之类过于激烈的手段。
“皇上明鉴,立威之道甚多,总以能令人懔于天威不测,知道权操自上,兢兢自守为主,太平之世,不必重典。”
皇帝想了一会说:“我知道你的用心,你一向主张犯十分罪,只能处五六分刑。现在我要问你,我要借你来立我的不测之威,你肯不肯委屈?”
“雷霆雨露,莫非皇恩。臣岂有自道委屈之理?”
“你能这么想,必有后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