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第二天一早,曹第一件要办的事,便是去见平郡王福彭,细谈前一天与和亲王弘昼会面的经过。而且透露了皇帝将奉太后南巡的消息,只是和亲王想保荐他差使,以及要找曹雪芹去问话的事,一字未提。
平郡王原来期待着,有什么可让他宽心的话带来,谁知结果适得其反!
尤其是南巡的信息,在他更是别有会心。这件事,皇帝也跟他谈过,他倒是直言忠谏,说圣祖晚年垂训,南巡所经,地方大吏用钱如泥沙,虽说物阜民丰,到底累民太甚,非万不得已,不可轻举。先帝更以巡幸为戒,除谒陵外,连避暑山庄亦未特地去过。因此,平郡王福彭提醒皇帝,须防耿直之臣谏阻。
现在看起来很明白了,皇帝如果南巡,必须师出有名,浙江的海塘,关乎东南百万生灵,去看一看也是应该的,但毕竟还是不急之务,如果四海平靖,七鬯不惊,作防患未然之计,自无不可。如今大金川在用兵,征发不绝于途,已经苦累百姓,若说忽然要奉太后南巡,且不言这话说不过去,即就大金川的军务而论,莫非撒手不管?
因此,可以想见皇帝的心境,急于结束大金川的军务,能打胜仗,凯旋,自是上上大吉。即或不能,亦须找个理由,暂归妥协。但那一来,必定有人要负劳师动众,而未能收功的责任。看起来张广泗是凶多吉少了。
但他未曾想到,首当其冲的是讷亲,八月间皇帝驾至易州谒泰陵以前,有一道朱谕说:前命大学士讷亲,赴四川经略,是因为先后调兵,已至数万;张广泗经营日久,应该已有一鼓荡平的成算,今讷亲前往,无非表示朝廷重视其事,特派大员督战,激励士气,迅奏肤功,哪知大兵云集,竟为碉堡所阻,迁延数月,竟无成效可言。
照此看来,大金川军务,非一年半载所能完事,讷亲以亲近重臣,亦无久驻在外之理,所以早就决定将他召回。不过“经略”的名义很重,无功而返,恐怕于他的颜面有关,因而迟迟未发,希望在这等待的日子中,讷亲能打一个胜仗,面子上亦好看些。现在看来,这也几乎是痴心妄想了。
由讷亲的奏报,得知军务仍无起色,而且讷亲在大金川,张广泗反可推卸责任。则讷亲的身体本来虚弱,“当此水土恶薄,风霜严寒之际,万一调卫一有失宜,关系国体不小”,现在决定到九月底为止,倘或再无捷音,即当明降谕旨,召其回阁办事。
这道似讥似嘲,似责备似体恤的上谕,很清楚地暗示,责成讷亲必须在九月底以前打个胜仗。
但九月未终,皇帝已有旨意,说军前情形,非面询不能洞悉,命讷亲与张广泗驰驿来京,川陕总督印务,交傅尔丹暂行护理,所有进讨事宜,会同岳钟琪相机调度。
在大金川的讷亲,接到这道“廷寄”,真是如逢大赦,又恰好打了个胜仗,因而喜滋滋地命幕友铺叙战功。接下来谈到奉召一节,说军中情形,奏折上难以尽叙,奉旨入觐,正好将实在情形陈奏明白,到明年春天,再往军营。
谁知那是皇帝故意试探讷亲的一个圈套,复奏到京,皇帝特召庄亲王、大学士来保、史贻直、刑部尚书阿克敦及军机大臣,宣示讷亲的过失。
“大家都知道的,讷亲受恩最重。这回派他到大金川,正应该是一个感恩图报的机会,不料他毫无心肝,忘恩负义到了极处。”
皇帝说他虽因讷亲身弱,屡次降旨,叫他随时将息。这是一番体恤的意思,但在讷亲身为满洲大臣,理当同仇敌忾,灭此朝食,越有体恤的旨意,越应该奋发才是。不道他居然就安坐营帐中了,一次两次犹可,几个月以来,他的奏折中,常说士兵向碉堡放枪,他在营帐里望见火光,可知从未亲临战阵。试问,即使不能亲冒矢石,莫非就不能临阵指挥督战,激励士气?身为带兵大臣,可以如此胆小示怯吗?
“及至我一再严谕,方始出帐督战,果然打了胜仗。早能如此,岂非早奏肤功?自古以来,打仗没有开关延敌,坐获全胜的道理,可知以前的不胜,是因为他们屯兵不进。这也还罢了,如今军务既有起色,他就应该自请驻留,等收功再入觐,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正就是军机瞬息,倘奉君命,大误戎机,这样子浅显的道理,讷亲居然会不明白,一听说奉召,如庆更生,说有‘实在情形面奏’,什么事不可在奏折中说,一定要面奏?”
皇帝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等待臣下的意见,于是庄亲王说:“好在讷亲已经动身了,到京以后,请皇上当面问他,叫他明白回奏。”
“不必等他到京,此刻就叫他明白回奏,”皇帝又说,“经略的印信,叫他缴回。”
这道上谕是密旨,加以承旨的人都已识得皇帝的厉害,无不守口如瓶,所以连平郡王福彭都不知其事。但盛安论绞,塞楞额赐自尽,周学健因为另外查出赃私,以致刚刚死里逃生,复又驱入鬼门关。当今皇帝像前朝末代的崇祯皇帝那样,杀大臣如诛江洋大盗,毫无怜惜,以致举朝震悚,平郡王的心情也更沉重了。
不过讷亲被夺了“经略大臣”的印信,奉召回京的消息,终于因为傅恒被派到大金川去替代讷亲而公开。
又是皇帝的朱谕:“朕自御极以来,第一受恩者无过讷亲;其次莫如傅恒,今讷亲既旷日持久,有忝重寄,则所为奋身致力者,将唯傅恒是赖。傅恒年方壮盛,且系勋旧世臣,义同休戚,际此戎马未息之时,唯是出入禁闼,不及援桴鼓勇,复亦心所不安。况军旅之事,乃国家所不能无,满洲大臣必历练有素,斯缓急足备任使。傅恒着暂管川陕总督印务,即前往军营,一切机宜,悉心调度,会同班第、傅尔丹、岳钟琪等妥协办理,务期犁庭扫穴,迅奏肤功,以副委任。”
看到最后两句话,刚从西山视察云梯兵操练回来的傅恒胆战心惊,心里在说:“完了!轮到我了!”
口中虽未出声,脸上的表情却瞒不过人,本来这是应该道贺的,见此光景,都觉得以少开口为宜。
“你去把赵老爷请来。”
“回大人的话,”苏拉答说,“赵老爷今天交班了。”
“赵老爷”是指军机章京赵翼,字瓯北,常州人,诗名甚盛,史学尤为精湛。他是“二班”的军机章京,十日一交接,这天恰好交班。
“赵老爷一交了班,不是在琉璃厂,就是在慈仁寺书摊上。”傅恒关照,“你出去告诉我的人,叫他们去找,找到了,请到我府里。”
找得赵翼,已是未末申初,傅恒在书房中接见,“瓯北,你请坐这里。”他从书桌后面站起来,将位子让客,显然是有笔札之事相托。
“大人先交代,是什么事?”
“皇上有朱谕派我到金川去,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赵翼答说,“朱谕是我交班之前交下来的,已经恭阅。”
“我叫人录了个副本在这里。你再仔细看一看,替我拟个谢恩的折子。”说着,傅恒去找副本。
“我不必看,大人也不必找了。我都记得。”
“好!”傅恒答说,“你替我好好找两个典故,意思是说,‘犁庭扫穴,迅奏朕功’不敢说,不过不想活着回来就是。”
赵翼一愣,“大人,”他说,“恐怕不能这么写吧?那不成了负气了吗?”
“不是负气。皇上原没有打算让我活着回来,不如我自己先回奏明白了,免得上烦圣虑。”
说不负气,仍是负气的话,赵翼觉得他的想法太过敏了,便平心静气地说:“大人怕是错会皇上的意思了。皇上前前后后指授讷公的方略,我很清楚,皇上是恨讷公不识大体。参赞戎机有岳东美,转输粮饷有班尚书,遣将发兵有张敬斋;讷公临之于上,只要督促他们各尽其职,不必插手去干预,就因为他去管遣将发兵,如何攻守,以至于张敬斋落得不管。至于整个局势,如果一时暂不可为,或者大金川不平亦无碍,不妨据实陈奏,皇上自会裁断。”
傅恒拿他的话,印证过去的面谕,心中的疑虑,虽未涣然冰释,但觉得自己的想法确是欠妥,便点点头问:“那么以你的办法呢?”
“大人今天从西山回来得晚了,不及召见,明天早晨见面,皇上一定有交代。”赵翼又说,“而且,这谢恩,只要当面磕个头就可以了。将来大人凯旋回来,加封晋爵的时候,我替大人好好写一道谢表。”
“但愿如你所说。”傅恒问道,“瓯北,你肯不肯跟我一起去吃一回辛苦?”
“大人如果觉得少不了我,我当然追随。”
看意思赵翼并不愿从军,傅恒本性忠厚,当即说道:“我知道你志在大魁天下,不稀罕军功,我是随便说说的,你别介意。”
“大人这话不尽确。我春闱当然不能放弃,不过绝无抡元之志,因为办不到的。”
“何以办不到?”
“我那笔字,诸位大人都认得,到时候点了读卷官,为避徇私的嫌疑,一定把我打下去。”
“不见得。该怎么,就怎么,只怕你自己不争气,只要写作俱佳,我一定给你打圈。”
“可是,不尽是大人这样子能想得开的。”
傅恒知道他别有所指,心中一动,随口说道:“瓯北,我教你一个法子,你另外练一体字。”他是想到就说,赵翼却真的听进去了,而且不断地在打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