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阿克敦的预测,很快应验了。
事起于翰林院翻译大行皇后的册谥文,汉文的“皇妣”译成清文的“先太后”,皇帝认为不妥,传旨召阿克敦来问,因为他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哪知阿克敦已经走了。
这一下,皇帝找到了一个立威的好题目,写了一张朱谕交军机处,说汉文“皇妣”译成清文“先太后”有“大不敬悖谬”之处,且“呈览之本留中未降,而请旨大臣竟弃而他往”,此“皆阿克敦因前日解其协办大学士之故,心怀怨望,见于辞色”,着革职交刑部问罪。
此谕一宣,举朝震栗。最惶恐的是汪由敦,因为刑部满汉两尚书,就是阿克敦跟他,如今由他主持来问罪,拟重了对不起阿克敦,拟轻了又怕碰皇帝的钉子,想来想去,没有两全之道。
反倒是阿克敦,亲自去看汪由敦,很诚恳地唤着他的别号说:“恒岩,你不必替我担心,你尽管把罪名定得严,不要紧。我常说:‘雷霆雨露,莫非皇恩。’我很泰然的。”
他是暗示“雷霆”之后,尚有“雨露”,但汪由敦震于不测之威,方寸之间,不能如阿克敦的成竹在胸,所以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不过既然他自己表示谅解,汪由敦认为解消了他的一个绝大难题,应该感激。
当下起身一揖,口中说道:“蒙公体谅,惭感交并。但得天颜稍霁,必当全力斡旋。”
“谢谢!”阿克敦拱手还礼,“凡事顺乎自然,恒岩,请你千万不必强求。”
于是汪由敦当天便找了“秋审处”的八总办——刑部顶尖的八个能干司官,一起商议,定了个比照增减制书律,拟定的罪名是“绞监候”。
绞刑亦是死刑,但比身首异处的死刑来得轻,“监候”是拘禁在监狱中,等候秋后处刑。但不论“斩监候”,还是“绞监候”,只要不是“立决”,都有活命的希望,因为有“勾决”一道程序,每年秋天由“秋审处”审核所有“监候”的人犯名册,分别签注意见,到时候为阿克敦设法开脱,注上“可矜”二字,那时候皇帝气也平了,定会同意。
哪知皇帝别有用意,既然用到向阿克敦“借人头”这样一个大题目,文章自然要做得淋漓尽致,灯下构思,先用墨笔起了稿子,修改妥当,方始用朱笔批在原折后面。
朱批中一开头就说:他在第一次上谕中,指出阿克敦之罪是“大不敬”及“怨望”,谕旨如此明确,而刑部仍照增减制书之例拟议,明明是“瞻顾寅谊,党同徇庇”,置谕旨于不问,只治他误翻之罪。接着,指责拟罪之人,轻重倒置,误翻之罪不重,重的是“大不敬”及“怨望”,身为大臣,岂能不知?
然后笔尖一绕,就专门针对刑部堂官做文章了,说他们有意援引轻比,殊不知适足以加重阿克敦的罪名,是不是与阿克敦有仇,“故欲轻拟,激成重辟?”这话有挑拨之嫌,不能出于皇帝之口,而且亦怕阿克敦误会恐吓,但又非说不可,因而补上一句:“果有此等伎俩,亦岂能逃朕洞鉴耶?”意思是不会激成重辟,阿克敦放心好了。
接下来便是追叙先帝对朋党的态度,同时表明他对朋党的态度,将由宽而严,他说从前朝官与退休的绅士,“比周为奸,根株盘亘,情伪百端,皇考以旋乾转坤之力”方得廓清,不想近年故态复萌,是不是看他诸事宽大,以为又可以勾结行私?
于是提出警告:“朕尝云,能令朕宣扬皇考之宽仁者,唯诸臣,即令朕昭示皇考之严义者,亦唯诸臣。”他指出“大不敬”与“怨望”之罪,绝不应如此轻拟,“该部以平日党同之陋习,为此尝试之巧术,视朕为何如主乎?”最后,也是最厉害的,便是“嫁罪”于刑部堂官,他说他的本意是,阿克敦纵有应得之罪,无非让他知所自儆,将来仍旧会用他。“今观该部如此定议,则阿克敦不必可宥,是阿克敦之罪,成于该堂官之手,该堂官欲倾身以救阿克敦,非特阿克敦不可救,而身陷罪戾,且不能自救矣。该部堂官着交部严察议奏,此案着另议具奏。”
前面都是“该部”,结尾是“该部堂官”,唯独提到救阿克敦一段,连用两个“该堂官”,将汪由敦吓得神色大变。
正当此时,有人来报:“阿大人来了。”
“喔!”汪由敦定定神问,“在哪里?”
“在大堂上。”
“为什么不请进来?快请!”
“阿大人不肯进来。”
这一下,汪由敦只好亲到大堂,只见阿克敦青衣小帽,站在檐下,后面跟着一名听差,肩上打个铺盖卷,手上提一只置日用杂物的网篮。看到汪由敦,他提高了声音说:“犯官阿克敦报到,请过堂收监。”
原来阿克敦起先奉旨“革职,交刑部问罪”,不必收监,现在刑部拟罪“绞监候”,上谕以为太轻,那就至少也要定个“斩监候”。不论为何,反正“监候”已是奉了旨的,所以自动来报到。
“言重,言重,”汪由敦急趋几步,执着阿克敦的手说,“白云亭坐吧!”
“白云亭”是刑部堂官日常治事会食之处,阿克敦既然是这么一身打扮“上衙门”,当然不肯接受好意。
这时管狱的司官,“提牢厅主事”夏成海也赶到了,先向汪由敦行礼说道:“请大人进去吧!阿大人交给司官好了。”
“好,好!你好生伺候。”
“是!”夏成海转身向阿克敦请个安说,“大人请!管家也请跟我来。”
“不敢当!”阿克敦拱拱手说,再抬头看汪由敦时,他已经将身子转了过去,想来是不忍见本部的堂官成了阶下囚。
当然,虽说阿克敦已犯了死罪,但绝不至于与定谳的囚犯监禁在一起。刑部的监狱,俗称“天牢”,正名是“诏狱”,因为入此狱的人,姓名必见于诏书,都是有来头的,所以格外优待,特设住处,称为“火房”,大则一座院落,小亦有两间屋,可以携仆开伙。不过这份“优待”,须花几百至几千两银子去交换而已。
阿克敦自当别论。夏成海将他安排在最敞亮的东跨院,五六个狱卒忙作一团,阿克敦倒老大过意不去,只不断地说:“夏老爷太费心了。”
安顿粗定,只听外面传报:“汪大人到!”
这时阿克敦反客为主,迎了出来,只见汪由敦也换了便衣,不由得一惊,“怎么?”他问,“不只是‘交部’吗?”
说“交部”便是交吏部处分,与交刑部治罪,必先革职不同。汪由敦何以亦是这样一副装束?阿克敦不免惊诧。
“礼当如此!”
阿克敦为他放心了,不是褫夺顶戴,只是便衣探监,彼此方便而已。当下延入屋中,坐定无话,夏成海知趣,悄悄地溜了开去。
“特来向我公请罪。”汪由敦悲伤地说,“刑非其罪,竟尔枉法,痛心之至。”
接着,汪由敦便将他跟署理的满尚书盛安及满汉四侍郎勤尔森、钱陈群、兆惠、魏定国等人,重议阿克敦的罪名,依大不敬斩决律末减为斩监候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再三表示歉疚不安之意。
“无须,无须。这原在我意中。倒是因为我的牵累,害各位交部,才真是无妄之灾。不过,陈占咸是很明理的人,想来只会拟革职,不会拟降调。”
陈占咸是指新任吏部尚书入直军机的陈大受,他是湖南祁阳人,雍正十一年的翰林。由于两件事,颇得皇帝的赏识,一件是乾隆二年翰詹大考,皇帝亲自监试,翰詹大考,因为有一篇赋的关系,颇费工夫,通常须给烛始能完卷,但陈大受于日中首先交卷,而且写作俱佳,因而由编修超擢为诗读,自此官符如火,乾隆四年便特旨外放为安徽巡抚。
其次是陈大受从小父母双亡,而且家境寒微,与打渔的住在一起。半夜里渔夫上船,他一面守门,一面苦读,因而成名。及至当了方面大员,由安徽调江苏,是天下十七个巡抚之中最好的一个缺,但他因为父母在世时,没有过一天足食丰衣的日子,所以布衣蔬食,自奉极俭,但不禁僚属鲜衣美食。这禄养不及亲而不忘亲于寒微之时,最能博得皇帝的激赏,所以他人巡抚内调常为侍郎,而陈大受内调为兵部尚书,如今且已改为六部之首的吏部尚书,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是当朝仅次于傅恒的大红人。
陈大受处事颇为明快,刑部堂官交议的案子,到了吏部,考功司的掌印郎中抱牍上堂,陈大受略略看了一下,便即交代:“奏请一律革职。”
这个郎中姓花,外号“花样多”,他是讷亲当吏部尚书时提拔起来的,讷亲最喜无事生非,所以“花样多”得以脱颖而出。此时他的建议是,将刑部“六堂”,分成三种处分,革职、革职留任、降三级调用各二。
“这是自找麻烦。两位革职,你得找人来补,这还可以用署理的办法,暂时应付;两个降三级调用,尚书变成三品官,你在‘大九卿’之中,哪里去找两个缺来安插?而况同罪同科,强为区别,必失其平,不如一律请革职,皇上不能让刑部六堂都由新人来接替,一定降恩旨,革职而从宽留任,儆戒之意既明,实际政务无碍,岂不是很妥当?”
果然,奏上得旨,一如陈大受的预料。汪由敦与其他堂官一例处分,并未独异,方始放心。但“刑非其罪”的良心责备,却越来越深,原来为皇后服丧一事,又让皇帝找到了一个乘机立威的好题目——各省不为皇后服丧,已经七八十年,突然恢复旧制,好些官员都不明白“国丧百日之内不准剃头”的规定,首先被检举的是奉天锦州府知府金文醇,及山东沂州的一名武官,皇帝降旨:“本朝定制,国恤百日以内,均不剃头,倘违例私犯,祖制立即处斩,亦如进关时令汉人剃发,不剃发者,无不处斩之理。”因而将金文醇等拿交刑部治罪。
汪由敦因为金文醇翰林出身,又是小同乡,要他因为剃了一次头便定“立即处斩”之罪,实在于心难安。幸好由都察御史署理刑部尚书而补实的盛安,首先倡议,斩立决过重,应改斩监候,除了右侍郎兆惠以外,其他都默然表示附议。
及至司官拟好了定金文醇的罪名为斩监候的奏稿,兆惠不肯画行。此人籍隶满洲正黄旗,姓乌雅氏,是世宗生母孝恭仁皇后的族孙;因为他家出过皇后,所以坚持对皇后的大不敬应该是斩立决。
人命至重,所以京中凡有情节重大的罪案,交“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会审时,如判决死刑,须“全堂画诺”,只要有一个人提出异议,即不能定谳。如果需要“专折具奏”,像金文醇的这种案子,虽可由刑部定案,但涉及大辟,亦须“六堂”一致,因为兆惠不画“堂稿”,便又起了争执。盛安引雍正年间的例案,当时太后之丧,有个佐领李斯琦,百日以内剃头,拟罪斩监候,如今援案办理,有何不可?兆惠反驳,李斯琦是废员,与金文醇既为现任知府,且是翰林出身,理当知礼的情形不同,未可一概而论。同时他又指出,拟罪从重,以便皇帝加恩减罪,是多年相沿的例规。所以虽将金文醇拟为斩决,实际上一定还是斩候,死不了的。
“万一皇上例不加恩,实时处决呢?”
年少气盛,也不大识汉文的兆惠,拍一拍胸脯说:“我偿命。”
“空话!”盛安冷笑,“你就想偿命,也要皇上准你去死才行。”
话说得很难听了。汪由敦、钱陈群赶快横身相劝,才没有吵起来,当然,案子也就搁起来了。
第二天恰好召见盛安,他提到此案,以为斩决太重。皇帝面谕:“我原是吓吓他们的。非如此,不能让大家懂得什么叫‘名分攸关’。君臣之间,赖以维系者,亦只此四字而已。你告诉你同部堂官,拟了斩立决,我自然会加恩减轻。”
盛安心想,这一下不是正好证明兆惠对了,而他是错了?想到前一天破脸的情形,自己觉得面子上太下不来,皇帝的话且不必说,看看情形,再作道理。
这样迁延了十几天,始终未曾出奏。皇帝开始查问了,召对时,盛安与军机大臣一起觐见,问到此案,他引李斯琦的例案说:“臣如果拟了斩决,怕引起物议,臣之微名不足惜,恐成盛德之累,反为不美。”
“你怎么说这话?”皇帝大为诧异,“我不是当面交代过你吗?你拟得重,我会改轻,莫非你都记不得了?”
一句话问得盛安张口结舌,方寸大乱,用满洲话答道:“是有此旨。臣年纪大了,偶有遗忘。”
皇帝从小忧谗畏讥,养成了多疑的性格,认为盛安用满洲话回答,是有意不让汉大臣听懂他的话,亦就是不让汉大臣知道皇帝于此案有从宽之意。这一下怒从心头起,以“目无君上,巧伪沽名”的罪名,将盛安革职交刑部从重治罪。除刑部堂官兆惠“持议不从”外,其余“交部严惩议奏”。
“目无君上”是死罪,奉旨“从重”当然拟成斩立决,奉旨“从宽,改为应斩监候,秋后处决”。吏部复奏,汪由敦等“扶同曲法,殊属溺职”,一律革职,但原来就是革职留任之员,应该革任。奉旨“俱从宽免其革任”,只倒霉了盛安一个人。
于是提牢厅主事夏成海,第二次伺候本部尚书入火房,正就是阿克敦所住过的东跨院——阿克敦在“雷霆”之后,已获“雨露”,前几天奉旨“在内阁学士上效力行走,并兼署工部侍郎”,因为孝贤皇后之丧,“奉安”“升祔”,要造神牌,这份差使交给谨慎老成又精通满汉文的阿克敦最为妥当。
盛安会不会像阿克敦那样,只是一场虚惊,在火房中待一两月,仍旧放出来去做官?刑部上上下下的人,都以此为话题在猜测,只有极少数的人不闻不问;而只有这极少数的人,断定盛安是死定了,而阿克敦可能仍旧会回来当刑部尚书,因为阿克敦所姓的章佳氏与孝贤皇后母家的富察氏,这两族等于皇帝的左右手,而且盛安与阿克敦的儿子,一个不肖,一个跨灶,因而祸福也就不同了。
盛安的儿子叫喀通阿,曾经犯过伪造文书的罪,皇帝特为宽宥,交给盛安严加管束,如今盛安身入囹圄,无法管教劣子,皇帝以此为理由,将喀通阿充军到热河去做苦工。至于阿克敦的儿子阿桂,年轻有为,以吏部员外充军机章京,如今跟着兵部尚书班第在大金川,只看在阿桂在前方这一点上,就不能为难阿克敦,不然岂不伤害士气?
盛安是不是“秋后处决”,犹不可知;阿克敦回任倒是料中了,派他署理刑部尚书的上谕,终于在闰七月初一下来了。
首先得到消息的是“承旨”的军机大臣汪由敦。一退了值,他就亲自到阿克敦那里去道贺,同时请他即日上任。
“谨堂,”阿克敦对汪由敦说,“我算了一下,从斩监候的严谴到今天回任的恩典,恰好一百天。这一百天,你有什么感想?”
汪由敦的为人,正如他的别号“谨堂”,知道他有为他人不平的牢骚,便含含糊糊地答说:“感想甚多,改日细谈。恒翁,我们同车上衙门吧!”
“改一天,改一天。”阿克敦说,“我得挑个黄道吉日再上任。”
其实阿克敦是因为“秋老虎”很厉害,想休息几天,只是勤劳王事,臣子当为,想偷懒的话不便说,因而找这样一个借口。
汪由敦却不肯放过他,“拣日不如撞日,而且今天是初一。”他紧拉住他的袖子,“请吧,请吧!一切都要请老前辈主持。”
阿克敦在翰林院,比汪由敦早六科,“老前辈”的称呼,并非恭维。而提到科名翰林的前后辈之间,别有一种亲切之感,阿克敦终于同意了。
原来汪由敦之逼着阿克敦去上任,亦是别有苦衷,国恤百日之内剃头的案子,纠缠不清,越闹越大。阿克敦一拜了印,接受僚属的致贺以后,立刻就有一件剃头案子,摆在他面前。
这件案子是江苏巡抚安宁,奏参江南河道总督周学健,在孝贤皇后大事二十七日刚毕,即已剃头,所属文武中,除了淮徐道定长以外,亦无不如此。折子后面,还有皇帝洋洋洒洒的一篇朱批。
朱批中说:前些日子,福州将军新柱到京陛见,提到他经过淮安时,周学健因为已经剃了头,怕他发觉,故而借“巡河”为名,跟新柱避不见面。皇帝认为周学健身为大臣,于此等名分攸关之处,当然会谨守法度,新柱当是听闻未确,此外也还有人提起,他一概不信。现在看安宁所奏,才知道不独周学健一人犯法,而且所属效尤,“弃常蔑礼,上下成风,深可骇异”。
看到这里,阿克敦说:“周学健的一条命保不住了。”他叹口气,“唉!孝贤皇后晚半年驾崩就好了。”
“恒公,”兆惠问道,“你老这话是怎么说?”
“孝贤皇后三月十一驾崩,过廿七天正好是浴佛节,菩萨都热得要洗澡了,你想江南初夏黄梅天,长了满头的乱发,怎么受得了?”
“是,说起来是情有可原。”
“不过,”汪由敦立即接口,“法无可赦。”
阿克敦不作声,继续往下看朱批,看到末尾,才知道汪由敦不能不持这种严苛态度的道理,因为皇帝认为此事传闻已久,竟无人举发,甚至军机大臣日常见面,亦从未面奏,“其意不过欲为之蒙蔽,以救伊重谴”。汪由敦如果附和“情有可原”,应从末减,岂非恰好坐实了他军机大臣蒙蔽之罪?
“‘周学健着大学士高斌,就近拿解来京,交刑部治罪。’”阿克敦念着朱批说,“不知道哪天可以到京?”
“大概总要半个月。”
“好,先轻松半个月再说。”
“老前辈想轻松,恐怕是奢望了。”汪由敦说,“还有件案子在这里。”
“又是剃头!”阿克敦懒得看这种奏折,转眼发现有个名叫彭传增的司官在,便很客气地说,“劳驾!请念一念。”
“是。”彭传增接过奏折,念道,“‘奏为自行检举违制剃发缘由,并自请处分,恭折仰祈圣鉴事。窃以本年三月十一日——’”
“慢,慢!”阿克敦突然想起,“彭老爷是在湖广司吧?”
“是,一直在湖广司。”
刑部跟户部一样,以省份司,称为“清吏司”,户部的“湖广清吏司”管两湖的钱粮,刑部的“湖广清吏司”管两湖的刑名。彭传增在此,那么这个“自行检举违制剃发”的奏折,自然出于湖广大吏。阿克敦蓦地里一惊,急急问道:“谁的折子?”
“塞制军的。”
完了!阿克敦在心里喊得一声,扶着头说:“这个天儿真热!脑袋都快炸了。”
“那就歇一歇吧!”汪由敦向彭传增说,“请你先把折子收一收,明天再呈堂好了。”
“不,不!”阿克敦强打精神,“把折子留下,我自己来看。”
奏折是湖广总督塞楞额所上,自陈在孝贤皇后崩后,二十七天即已剃头,湖北巡抚彭树葵、湖南巡抚杨锡绂及两省文武官员,亦复如此。又说:所以违制之故,因为皇后宾天自康熙十三年以来,外省皆不服丧,历时既久,服制不明,以致误犯,后经杨锡绂细查旧例,方知应在百日以后,方可剃发,现听杨锡绂之劝,自行检举,请赐处分。
这个折子是经皇帝看过才发下来的,朱批是:“交刑部。”显然的,如果是“处分”,应交吏部,“交刑部”便是议罪。
“谨堂,自行检举,是不是可以减一等?”
这塞楞额姓瓜尔佳氏,隶正白旗,康熙四十八年进士,是阿克敦的同年至好,汪由敦知道他此时的心境,本来不想表示意见的,说不得也只好替他略为担待了。
“他是满洲世臣,跟周学健又不同。不过既然自行检举,减一等也是说得过去的。”
“和甫,”阿克敦问兆惠,“意下如何?”
兆惠答得很明确:“斩立决减一等,斩监候。”
问了其余的侍郎,亦都认为以斩监候为适当。于是阿克敦作了裁定:“照此复奏。到勾决的时候,看他的造化吧!”
第二天皇帝召见军机,指着刑部的覆奏说:“彭树葵、杨锡绂之剃头,虽说顺从总督,不过既是封疆,岂有漫无主见、一味附和之理?话虽如此,塞楞额既然已经剃头,又何怪乎彭树葵、杨锡绂?这两个人革职留任。不过其中又有分别,杨锡绂劝塞楞额自行检举,与彭树葵是有分别的。彭树葵另外处罚修城工,杨锡绂免罚。你们说我这样处置,公平不公平?”
“皇上行法,如鉴之空,如衡之平。”傅恒答说,“一本大公,前后获罪诸臣,一定心服。”
傅恒是故意这样说,因为他觉得彭树葵、杨锡绂可以不死,而且仍旧在当巡抚,相形之下,周学健,尤其是金文醇问了死罪,未免冤枉,所以特为提到“前后获罪诸臣”,意思是提醒皇帝重新考量。
皇帝是早已想到了,“我亦没有想到,督抚大员中有周学健,则无怪乎有金文醇;更没有想到,满洲大臣中有塞楞额,那就无怪乎有周学健了。”他略停一下又说,“论罪名,金文醇已有满员劝他而不听,较之周学健为重;但论官职,金文醇较低,还可以减罪。这么加减调和,两个人不妨同科,都发交直隶总督那苏图,修理城工,效力赎罪。”
“是。”
“汪由敦。”皇帝指名征询,“你觉得我的处置,怎么样?”
汪由敦不敢赞一词,只叩着头说:“皇上圣明。”
“现在要谈塞楞额了。”皇帝停了一下说,“他在湖广的官声不好。现在川陕用兵,两湖居转输枢纽之地,他亦很不得力,我看福州将军新柱人很明白,可以接塞楞额,不知道他现在走到什么地方了?”
傅恒无从回答,汪由敦亦茫然不知,军机大臣吏部尚书陈大受便即答说:“以臣估计,大概刚入河南境界。”
“那就赶快写一道‘廷寄’,命他兼程赶到武昌,传谕塞楞额,这种违制的事,在汉人还可说是冒昧无知,他是满洲的世家,岂有不知之理?只准带家丁两名,星夜来京候旨。在任的所有家产,即由新柱查明,封存具奏。也许塞楞额自己知道,获罪甚重,家产有预先寄顿隐藏的情形,叫新柱亦要好好查明白。”
于是军机“承旨”写了一道“廷寄”,由兵部起火牌,派专差南下递交新柱;另外还有一道“明发上谕”:“湖广总督塞楞额着即开缺,驰驿来京,遗缺即由新柱署理。”
就表面来看,塞楞额仿佛另有任用似的,但汪由敦知道,既已抄家,至少将是充军的罪名。如果塞楞额在湖北居官不是过贪,任所赀财并不太多,将来犹有复起之望,否则,只怕还有较充军为重的罪名。
他将“廷寄”的内容,私下告诉了阿克敦,同时也谈了他的见解。阿克敦深以为然,但却想不出一个能救同年至好的法子,唯有指望新柱复奏中,所附查抄塞楞额资产的清单,只是中人之产。
不过新柱的覆奏,除非发交刑部,他是看不到的,此事还是要托汪由敦,只有军机大臣才能与闻任何机密。汪由敦当然一口应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