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大人,”苏拉来报,“慈宁宫的王总管来了。”
这是来传懿旨。但太后一则是谦抑,再则亦是不惯于虚文浮礼,所以从不准太监以传懿旨的名义或口吻到各处去传话,军机处苏拉知道这个太后独创的惯例,乐得省事,因为传懿旨就要照礼节,多少要费一番安排。
“傅大人,”慈宁宫的总管太监王得义,打个千说,“皇太后传。”
最早的说法是“皇太后有请”,这不免令人惶恐,而且也会引起旁人的诧异,这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措辞,因而王得义改了比较合乎规制的说法。
“是。”傅恒问道,“这会儿就去?”
“是。”
“好,我马上就走。”经过汪由敦面前,停下来说道:“谨堂,回头皇上问起,请你代奏。”
“是,是。你请吧!”
到了慈宁宫,首先看到的是他七岁的儿子福康安,长得极其茁壮,正拿着一把木制的大刀,在走廊上向专门照料他的宫女,乱舞乱砍,那宫女退无可退,正抱着头打算挨他一刀时,傅恒不由得就喝一声:“别胡闹!”
福康安最怕他的“父亲”,听见傅恒的叱声,便一哆嗦,将大刀扔在地上,屈膝请安,叫一声:“阿玛。”
这是皇帝特意关照的,太后太宠福康安,他又不便,也不忍放下脸来管教,需要有个“严父”,所以每每向傅恒说道:“此子将来必成大器,不过虽是一块美玉,不加雕琢,亦与顽石无异,你要管得严。”
就因为管得严,福康安就越不肯回家,一年之中至少有十个月在慈宁宫,也就因为如此,傅太太便常常进宫来看望爱子,自从皇后崩逝,更有了一个代为侍奉太后的理由,跟她儿子一样,经常住在慈宁宫了。
这对傅恒来说,反倒如释重负。他们夫妇早就不同房了,但傅太太在家,总要保持“敌体”所应有的一番尊重,不免处处拘束,反倒是她进了宫,他可以自由自在地跟姬妾相处。
“回太后,”宫女将傅恒引入殿内,在西暖阁外,高声通报,“傅大人来请安。”
太后一掀帘子走了出来,手上抱一只猫,傅恒随即蹲下身去,口中按规矩说道:“奴才给皇太后请安。”
太后对他的称呼,完全照民间的习惯,叫他“舅少爷”,然后关照宫女:“五福,端凳子来。”
傅恒在太后面前是有座位的,先还谢恩赐座,日子一久,也就省略了,斜欠着身子坐在一张红木骨牌凳上,问道:“皇太后这几天兴致好?”
“我好,你也好?”
“是。多谢皇太后惦着。”
“今天请你来,是皇帝有几句话要告诉你,我原来想叫你少奶奶跟你说,她说,要我亲口告诉你比较好。我想也不错,到底我年纪快六十了,老年人的话,说一句,算一句。”
太后口中的“少奶奶”,自然是指傅太太,傅恒心里在想,他妻子的意思是恐怕出之于她的口,他未见得相信,所以太后有此一番表白。看来是几句极有关系的话。
“皇帝跟我说,他派你到四川去打仗,我怪皇帝,至亲像同胞兄弟一样,怎么叫他去吃辛苦,又是一刀一枪打仗。皇帝说:吃辛苦是没法子的,好在你年纪还轻,辛苦也吃得起,至于打仗,不必你动手,在后面压压阵就可以了。”太后说到这里,放下怀中的猫,俯身向前,关切而慈爱地说,“舅少爷,你千万自己要小心,危险的地方不要去。”
“是!”傅恒不由得起身请安,“皇太后这么关心傅恒,实在感激不尽。”
“我不要你感激,我只要你把我的话,记在心里。”太后停了一下问,“舅少爷,你知道不知道皇帝这回要你去吃一趟辛苦的道理?”
“自然是皇上看奴才还有点用处,给奴才一个报效的机会。”
“说得不错,是个机会。皇帝要给你好处,总也要有个说法。”太后含蓄地问,“你懂了吧?”
“是。皇太后跟皇上的恩典,奴才真正受之有愧。”
“大家至亲,你也不必说这些客气话。你这回一路小心,皇帝跟我说过了,明年四五月里,一定会让你回来。”
“但愿仰仗皇太后、皇上的洪福,这一回去能把仗打好了。倘我不大顺手,奴才自然仍旧在大金川效力。”
“打仗是勉强不来的事,你不要争强好胜,看看情形再说。有什么不便在公事上说的话,你写信告诉你少奶奶,我来做主。”
这样体贴入微,傅恒对这位出身寒微的皇太后,实在不能不由衷地感激。但也因此激发出他一番旺盛的企图心,决定要好好建一番功,让大家知道他的富贵,并非来自裙带。
“你要不要跟你少奶奶谈谈?”
“不!”傅恒毫不迟疑地答说,“皇上还在养心殿,等着奴才回事。奴才给皇太后跪安。”
说着起身屈膝,退出慈宁宫,自然先回军机处,只见军机处气氛异常,人人脸上都是戒慎恐惧的神气,嘴都闭得紧紧的,看到傅恒进来,立刻都投以警戒的眼色。
等他走到座位边,尚未坐定,汪由敦疾趋而前,低声说道:“讷公跟张敬斋都坏事了。”
“喔!”傅恒也是声音极低,“什么处分?”
“革职,拿交刑部治罪。御前侍卫富成,马上就动身了。”
“什么罪名?”
“很多。主要的是八个字,皇上亲口宣示的:‘玩兵养寇,贻误军机。’”
傅恒不作声,双眼望着汪由敦,似乎有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
汪由敦等了一会看他不开口,便又说道:“讷公目前只是革职,赴北路军营,自备鞍马效力赎罪。不过,他的事情没有完,皇上交代,他说他有要面陈的情形,现在改派侍卫鄂实、德山,把他押往北路军营,所有面陈情形,缮折具奏。倘或不称上意,恐怕还有后命。”
“当然。信任了讷亲十三年——”
“呃哼!”汪由敦急忙假咳一声,同时抛过去一个眼色,将傅恒的话拦住,他知道傅恒的意思,信任了讷亲十三年,一旦弃绝,总不能说翻脸就翻脸,必得有一番做作。这话过于率直,等他说出口来,连听到的人都不免会惹祸上身,所以忙不迭地打断。
“事情都完了没有?”傅恒说道,“如果没有完,我这会不耽误你的工夫,等下咱们好好儿谈。”
“是!”
汪由敦正待转身时,傅恒却又拉了他一把,接着往屋外走去,汪由敦便跟着他一直到了廊上。
“谨堂。”傅恒说道,“说张敬斋玩兵养寇,这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将来追究如何‘玩’,如何‘养’,一定会有株连,首当其冲的是平郡王。他现在的病势不轻,经不起打击,张敬斋的消息,不能让他知道。”
“是。”汪由敦点点头,“我来告诉他们。”
于是等公事完了,快将散值时,特意将“南屋”的军机章京都找了来,告诫大家,最近天威不测,皇帝最痛恨泄露机密,各人加意留神,哪怕是王公亲贵,要打听大金川的情形,以及皇帝的处置,都不可轻漏一字。否则,出了事谁也救不得。
这番话不仅是对军机章京,也是对来保及新入军机的户部尚书舒赫等人而发。到得军机大臣会食时,傅恒又将张广泗革职交刑部的消息,不宜使平郡王福彭知悉的话,略为提示了一下,大家都颔首表示默喻。
饭后散值,傅恒约汪由敦同行,刚要出内右门时,奏事太监赶来通知,说皇帝召见傅恒。
“请吧!”汪由敦说,“晚上我到府里伺候。”
傅恒点点头,跟着奏事太监到了养心殿,皇帝正站在廊上闲眺,傅恒便在庭院中请安,等他站起,皇帝问道:“皇太后把我的话告诉你了?”
“是。”傅恒答说,“皇上的恩典,天高地厚,奴才想请训以后,尽快赶到大金川。”
“年内总来不及了,只能赶到西安。”皇帝徐徐说道,“我只是给你一个历练的机会。你记住,你的责任是代我去监督考察,凡事不必亲自动手,只要让我知道就好。”
“奴才当然随时要奏报,请皇上指授方略。奴才不相信大金川不能平定。”
“自信很要紧,不过不可掉以轻心。”皇帝问道,“你打算带什么人去?”
傅恒想了一下说:“奴才不打算带人,有傅尔丹、岳钟琪在那里,奴才只跟他们和衷共济就行了。”
“你有这样的想法,我很放心。你先回去筹划筹划,我另外还有安排。”
另外的安排是为傅恒筹兵筹饷,还要为他提高身份地位。于是接连下了五道朱谕:第一道是调满洲京兵、云梯兵,及东三省兵一共五千名,赴大金川军营听用;第二道是特拨内帑银十万两,供傅恒犒赏之用;第三道是兵部尚书班第,不称其任,但办理转运尚属妥协,降为侍郎,户部尚书舒赫德,调任兵部;第四道是协办大学士傅恒升为保和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第五道是拨部库银一百万两,山西、广西藩库银各五十万两,解交大金川军营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