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湖广的折差到京,但却非递送新柱的奏折,而是星夜转寄来自四川的军报。大金川用兵,在陕西、湖北各设后路粮台,紧急军报,为求快速,往往分道各递,由水路下三峡,经湖广北上,比较快速,但三峡容易失事;所以另由陆路出汉中,东经山西,自正定入京,这一路虽慢却稳当。倘或水路遇险,仍有陆路专递的折差到得了京师,不致耽误大事。
这一份军报是经略大学士讷亲所奏,午间到达,由湖北驻京的提塘官到宫门呈递,内奏事处片刻不敢延搁,实时用黄匣盛了,送往养心殿,未末申初,皇帝就已寓目,传召傅恒进见。
像这样下午特召傅恒见面的情形,已非一次,都是为了军情紧急,有所商议;因此,傅恒亦每一次都要通知汪由敦,在军机处待命,为的是当皇帝指授方略时,有汪由敦在,便可实时拟写上谕,交原差带回。
这一天自然亦不会例外,当他一到军机处时,值班的章京便迎了上来说:“大人请吧,养心殿已来问过两次了。”
汪由敦不进屋,转身往养心殿,见皇帝请了安,跪在傅恒后面,静听指示。
“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觉得讷亲很荒唐。”皇帝的声音很急,“大金川的吐蕃,筑碉堡顽守,讷亲居然认为‘我兵既逼贼碉,自当亦令筑碉与之共险’。又说:‘守碉无需多人,更可余出汉土官兵,分布攻击,似亦因险用险之术。’我真不知道他的用意,更不知道他是去干什么的!”
“讷亲是把‘攻’跟‘守’闹糊涂了。”傅恒答说,“筑碉堡后费事,恐怕年内不能收功。”
“岂止年内不能收功,亦许年内连碉堡都还没有筑成。往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大军浮寄孤悬,处处不便,天时、地利都于我不利,所恃的是人和,可是,”皇帝叹口气,“恐怕越来越糟了。”
汪由敦心想:“大金川除了川陕总督张广泗是主将以外,还有户部尚书班第在主持粮饷;内大臣傅尔丹是老将,善于驭下,在那里替张广泗管理满洲兵;更有宿将岳钟琪设谋定策,参赞军务,实在用不着再派刚愎自用、不得人缘的讷亲,以经略大臣的名义,在那里高高居上,乱出主意。”
“讷亲不会打仗,我派他去,亦不是要他打仗,是指挥调度,调和众将,讷亲竟不明白我的用意,想出这种与吐蕃‘共险’的策略,实在可笑、可恨。可是,张广泗呢,他不能不懂吧?明知道是为敌所笑,亦是为敌所喜的大失着,何以竟不说话?”
“或许张广泗说过,讷亲不听。”傅恒答说。
“这也是有的,可以问一问讷亲。”
“是。”
“建碉之策,绝不可行。赶紧写个上谕告诉讷亲。”皇帝略停一下又说,“为什么绝不可行呢?第一,大军以攻剿为主,如今反攻为守,是不是得尺守尺、得寸守寸,倘有进展,莫非另外又筑碉堡来守?这样下去,哪一天才能班师?”
“是。”傅恒又回头跟汪由敦说,“你记住了?这是第一。”
“记住了。”
等傅恒回转脸去,皇帝接着指示:“第二,金川不管怎么样,到头来总还是要交还吐蕃的,现在劳师动众筑了碉堡,留了给吐蕃,将来再有反侧,更加易守难攻,岂非自贻伊戚?”
“确是后患无穷!”傅恒矍然,“皇上真看得远、看得深。”
“还有,士兵一看筑碉,是要久守了,班师无期,心灰意冷,士气一倒,什么都完了。”皇帝忧形于色地,“我真担心,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做法,说不定吐蕃趁你在筑碉堡的时候,士无斗志,戒备不严,反扑过来,已经打了一个败仗。”
“这,”傅恒安慰地说,“应该不至于,张广泗之外,岳钟琪是百战宿将,一定会拦住讷亲,不让他胡来。皇上请宽心好了。”
“我也只有把希望寄托在岳钟琪身上了。”皇帝点点头说,“至于讷亲奏请添兵,问他吐蕃到底有多少人?据张广泗以前奏报,吐蕃不过三千多人,而大兵有四万之众,以十敌一,何以不能克敌收功?问讷亲、张广泗,要还我个道理!”
“是。”
“汪由敦,”皇帝吩咐,“你马上写上谕来我看。”
汪由敦答应着退了出去。养心殿旁有一间木屋,原是总管太监休息之处,有现成笔砚可用,在汪由敦写上谕时,殿内的皇帝对傅恒另有指示。
“从来仰攻总比较难,吐蕃在碉堡里面,居高临下,占尽地利,难上加难,这也是实情。我在想,要破碉堡不在人多,而要得法。什么法子呢?用云梯。”
“是!”傅恒说道,“这一段旨意亦应该告诉讷亲。”
“不!用云梯得要训练过才行。你跟兵部、工部商量,找从金川回来的人,仔细问清楚吐蕃的碉堡,多大多高,用什么材料,在番山附近,找块地形差不多的地方,照样建它几十个,要快!你看要多少时候?”
傅恒估计了一下答说:“臣想有半个月就行了。”
“好!”皇帝又说,“另外在八旗护军里面挑身手好的,不必多,只要三百人就可以了,你们看我自己来训练,教他们演习云梯,兼习鸟枪。”
“是!臣传知工部,置办云梯。”
“这三百人另外立一营。”皇帝沉吟了一下说,“起名‘健锐营’好了。”
等领旨下来,傅恒去看文渊阁大学士史贻直传旨。此人字儆弦,江苏溧阳人,康熙三十九年的翰林,与年羹尧、张廷玉同榜,雍正元年当翰林院侍读学士时,由于年羹尧的保荐,超擢为吏部侍郎,派在南书房行走,与张廷玉同事。
其时年羹尧正红得发紫,不久紫得发黑,世宗收拾年羹尧时,多找张廷玉来秘密商议。史贻直认为张廷玉不顾同年之谊,落井下石,无异卖友求荣,所以很看不起他,张廷玉当然也就对他不客气了,当年羹尧兴起大狱时,株连甚广,张廷玉便有意无意地提起,史贻直亦是年羹尧所荐,世宗果然要查问了。
“你亦是年羹尧保荐的?”
世宗接下来便打算要问他年羹尧保他的缘故何在,奏对如不称旨,实时便可能有杀身之祸。
史贻直以善于辞令出名,加以早就想到过,迟早会被查问,所以从从容容地答道:“荐臣者年羹尧,用臣者皇上。”
这话在世宗最欣赏。许多在年案中被株连的人,就因为“受爵公堂,拜恩私室”,只感激年羹尧。世宗认为这些人脑筋不清楚,“只知大将军,不知皇上”,危险之极,非杀不可。史贻直知道他受谁的恩,自然会向谁效忠,因而另眼相看,张廷玉怎么样也算计不倒他。
雍正十三年七月,史贻直在陕西巡抚任内,奉召陛见,到京时世宗已经晏驾。当今皇帝正在担心,怕张廷玉不易驾驭,知道史贻直与他不和,正好用他来钳制,自此扶摇直上,乾隆七年便入阁了。虽因张廷玉的关系,不便让他当军机大臣,但颇为倚重,特命他跟来保管理兵部,实际上来保只是替他在八旗旗主与都统之间传话,军政还是归他掌管。
因此,这一回挑选健锐营的满兵,尽管有王公在,却仍由他在内阁主持。三百名满兵,八旗平均分派,每旗三十七名,一共两百九十六,还空四个额子,起了争执。
原来这三百名满兵,皇帝说要亲自训练,因而八旗特别重视,名额能多一个,也是面子,所以要争。有的说这四个额子应归“上三旗”,但多下一个怎么办?有的说应归“下五旗”,但少一个又怎么办?
就在这相持不下之际,史贻直开口了,“诸公听我一言。”他的声音不高,但清朗有力,大家都静了下来,“八旗是国家的劲旅,要论才勇之士,哪一旗都挑得出三五百名;如果斤斤于一两个名额,让不明内情的人看起来,以为每一旗的精锐,只不过三五十个人,这个误会可是太大了,只怕谁也担不起这个名声。”
“史中堂的话,高明之至。”康亲王巴尔图的侄孙,掌管正红旗的贝勒永恩说,“大家干脆亦别争,听史中堂分派好了。”
有的说“好”,有的默不作声,看来都同意了,于是史贻直继续往下说:“数目总要成双才好,三十七不如三十六。三八廿四、六八四十八,一共两百八十八名,多下来十二个名额,归上三旗。诸公以为如何?”
“很妥善。”新袭简亲王爵,镶蓝旗的旗主德沛点点头说。
议妥了三百名云梯兵,由上三旗各挑四十名,下五旗各挑三十六名以后,八旗王公纷纷散去,只有镶红旗的镇国公庆恒留了下来,有事要跟史贻直谈。
“史中堂,”他悄悄说道,“家伯交代,要跟史中堂请教,这回皇上为什么要挑云梯兵,亲自操练?”
庆恒口中的“家伯”,便是平郡王福彭,他的父亲福秀,行四,与福彭都是嫡出。福彭得了个晕眩的毛病,而且容易心悸,难任繁剧。小一辈中以庆恒为最能干,所以镶红旗的旗务,是他在管,这天为挑云梯兵向福彭请示,福彭特为关照,有几个疑问,要跟史贻直探问清楚。
“皇上挑云梯兵亲自操练,是因为皇上觉得要破大金川吐蕃的碉堡,只有云梯兵最管用。”史贻直又说,“皇上精研兵法,‘孙子十家注’,烂熟胸中,操练云梯兵,不过牛刀小试而已。”
“那么,既然设营了,为什么只挑三百人?”
“吐蕃的碉堡没有多少,三百人够用了。”
“史中堂,”庆恒又问,“你的意思是,大军四万,抵不上云梯兵三百?”
这话就不便随口回答了,史贻直想了一下答说:“恒公,我不是这个意思,云梯三百只是破碉堡,平定整个大金川,当然不是三百人所能收功的。”
“照这么说,是要靠这三百人来攻坚?”
这变成辩驳了。史贻直不明他的真意所在,而且操练云梯兵是皇帝的主意,其中是否别有打算,亦难测度,更不宜率尔回答。
“说实话,恒公,你问我,我还不知道该问谁呢?既然是上谕交办,咱们实心奉行就是了。”
“当然,谁敢不实心奉行?”庆恒踌躇了一下问道,“能不能屈驾,去见一见家伯?”
这在史贻直就要考虑了。他从雍正元年起,经常在宦海的惊涛骇浪中,能不倒是他的舵掌得稳,方向一步不错。同时他也看出受了多年委屈的皇帝,正在立威,像阿克敦的大起大落,真是黄粱梦都无此之奇。自己望七之年,身子也不大好,万一到刑部火房去住几天,只怕立着进去,要躺着出来了。于是他说:“恒公,当年鄂文端在云南的时候,跟怡贤亲王结姻的故事,你听说过没有?”
鄂尔泰跟怡贤亲王胤祥是姻亲,庆恒当然知道,可是,“其中有什么故事?”他说,“我们没有听说。”
“是这样的,鄂文端由于先帝的美意,跟怡贤亲王府上结了亲,鄂文端想给怡贤亲王通音讯,曾经预先密奏,是否可行,先帝准了,鄂文端才通信。”
这一说,庆恒完全明白了。大臣与亲贵交往,在雍正朝悬为厉禁,这道禁令现在松弛,但未取消,说假是假,说真就真。史贻直的意思是,他亦必须奏准了才能去看平郡王。
“这就不必了。”庆恒沮丧地说。
史贻直心里明白,张广泗一向恃平郡王福彭为奥援,如今张广泗大失圣眷,福彭自不能不关心。设身处地为福彭着想,最要紧的是,要切实告诫张广泗,务必切实振作,好好打两个胜仗。于是他说:“王爷如果有信要寄给张敬帅,尽管交下来,我交代他们,怎么快怎么递。”
张广泗字敬斋,官拜川陕总督,所以史贻直称他“张敬帅”。对于史贻直的暗示,庆恒一时还不能领悟,但看得出来,他说这话必有深意在内。
“是的。多谢史中堂。”
道谢告辞,回府去见他伯父,细陈经过。平郡王福彭想了好一会说:“张敬斋自作聪明,其实自误误人,你写信告诉他,第一,少参人;第二,用兵之道该如何便如何,不要以为有经略在,乐得不闻不问,在旁边看热闹。”
“是。”庆恒问,“皇上练云梯兵的事,要不要告诉他?”
“不要。”福彭答说。
“所谓云梯兵,就是登城的‘蚁附’,入关的时候,我八旗士兵,大多有这一身功夫,张广泗也懂。你如果告诉了他,他一定照这个办法去做,失败不说,成功更不好。你懂我的意思吗?”
平郡王福彭常用这个方法训练庆恒,一定要他想通了其中的道理才罢,所以庆恒先不作答,仔细想过,认为有把握了,方始回答。
“懂了。”
“那么你说,是什么意思。”
“皇上要练云梯兵攻碉堡,张敬斋先这么办了,变成跟皇上争功。皇上可以问他,你原知道有这么个法子,为什么早不用?劳师糜饷,简直是存心害国家。”
“你懂了就好。”平郡王又说,“你派人把四舅太爷请来!”
“四舅太爷”是指曹。他仍旧只是工部营缮清吏司的员外郎,但工部司都很羡慕他,因为有好差使总会派到他,如今是在督修和亲王府。
和亲王弘昼,承袭了先帝居藩的全部家财,包括雍亲王府在内。王府主人一旦正了大位,原来的王府,便称之为“潜邸”,不能再住,雍亲王府因而改为喇嘛道场的雍和宫。和亲王的赐第在安定门内肃宁府胡同,原是明朝天启年间,肃宁伯魏良卿的故居,房子很大,也很讲究,但前朝的老屋,狐鼠盘踞,后花园中经常有响动,有一天有个值宿的护卫,说看到一个下巴光秃秃、满脸皱纹的老太监,半夜里出现。这话传到和亲王耳朵里,便跟皇帝面奏,说魏忠贤显魂,他不能再住在那里了。
皇帝对这个同父异母同岁的胞弟,一向格外优遇,当时答应他觅地新造一座府第,未造好以前迁居,看宗人府、内务府属下,何处有空着的大宅,随他自己挑选。
新府的基地挑在地安门大街钟鼓楼附近,动工已经两年多了,但一直未能完工,原因是和亲王认为拿皇位换来的富贵,要称心如意地享受,所以看哪里不中意,马上拆了重造,造好了又改,改过了觉得还是原来的比较好,于是重新又改回来。就这样来回折腾,以至于完工无期,督修的曹都有点不耐烦了。
这天庆恒派人把他请了来,跟平郡王福彭见了面,先谈病情与家常,然后闲闲进入正题。
“这一阵子,见了五爷没有?”平郡王问。“五爷”是指和亲王。
“前天还见了。”曹答说,“五爷嫌西山引进来的泉水,进路不畅,要把闸口加大,很费工程。”
“喔,提到皇上没有?”
“提到了。”
“他怎么说?”
“他说,皇上简直——简直变过了,脾气大得有点儿不讲理。”
“对五爷也是这个样吗?”
“也跟从前不大一样。”曹答说,“五爷的性子,王爷是知道的,心里存不住话,不问何时何地,想到了就说。以前冲撞皇上,皇上总是装作未闻,现在可不同了,当面不说什么,私底下会把五爷找去,数落一顿。”
“五爷呢?”
“五爷说,”曹低声学着和亲王弘昼的语气说,“‘我才不管他那一套,反正他也不能革我的爵吧!’”
“你也劝劝五爷,别把皇上惹毛了。”
“是。”曹深深点头,“我也劝过他一两回,说皇上最重名分,不管怎么样,皇上终归是皇上。”
谈到这里,平郡王福彭才说了请他来晤面,是要托他去看看和亲王,最好是借一件事去请示的机会,在闲谈之中,打听打听皇帝对张广泗的态度,是不是会有什么处置,譬如调任之类。
曹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而且立刻就转往东城铁狮子胡同去看和亲王。
这条胡同在崇祯年间,是最烜赫的一个地方,有两家椒房贵戚定居于此。一家是周皇后之父嘉定伯周奎,一家是田贵妃之父左都督田宏遇。周家固然宏敞,田家更为华丽,门前有一对铁狮子,胡同由此得名,吴梅村还为它写过“田家铁狮歌”。
到了清朝,这两所大宅,都归宗人府接收,但已荒废,一直到了康熙年间,方始先后修复,周家做了圣祖胞弟荣亲王常颖的府第;田家是在皇九子胤禟分府时的赐第,修得更为讲究,园有八景。及至胤禟获罪,宗人府将此宅收回,和亲王因为“魏忠贤显魂”而迁居,挑中了这里。
曹因为修新府的关系,常来谒见和亲王,他在这里很受主人的欢迎。因为这座府第中的掌故很多——当然是前朝的故事,但汉大臣既少交往,而常来的一班王公,对此宅的来历,不知其详,只有曹来了,和亲王才能跟他煮酒闲话,听他细细谈论,当年吴三桂如何在这里看到陈圆圆,一见惊为天人,以至于后来竟造成了“大清天下”。当然,还有崇祯年间的许多故事,由田宏遇到周奎,由周奎牵连到本朝“朱三太子”的故事。曹光是谈谈吴梅村的那几首长歌:《永和宫词》、《圆圆曲》,就有说不尽的话题。
这天仍如往日之例,和亲王一见了曹先问:“今儿有应酬没有?”
曹倒是有个应酬,但为了要陪和亲王久谈,才好套问张广泗之事,决定爽约。
“没有。”
“没有,就在我这儿喝酒。”和亲王说,“今天很暖和,咱们‘上台’吧。”
园中八景,有一景名为“舒啸台”,台上置酒,宾主共坐,曹先陈述工程的进度,说闸口加大,须先知会顺天府,已经同意,三数日内即可开工。
和亲王说:“我的主意似乎打错了。”
“王爷的意思是,闸口不必加大?”曹急急求证,证实了便好下令停工,可以省很多事。
“不是,我根本就不应该要那块地,钟鼓楼前前后后,都是闹市,住在那儿也吵得很。”
曹心想,他既然不中意那个地方,工程上一定会多所挑剔,而且也不会急着要迁入新府,那一来怕更是完工无期了。
“现在看起来,”和亲王接着又说,“倒不如就是这儿,有那个新盖的钱,加在这里,可以修得跟揆恺功的宅子一样。”
揆恺功名叫揆叙,是康熙朝权相明珠之子,八旗第一词人纳兰性德之弟,先朝虽因身后获罪,坟上被树了一块“不忠不孝”的碑,但他的住宅无恙,而这座位于什刹海西的大宅,园林花木之盛,京师推第一。
“王爷,”曹劝道,“不论如何,总是新盖的好。这里地基虽大,究竟不比揆恺功的住宅,有个什刹海,天然添了景致。”
和亲王点点头,“也就是为此,”他说,“我才把我的念头扔开。”
“王爷是什么念头?”
“在这里添修。”和亲王说,“皇上如果说,已经拨了一笔款子,不能再拨第二笔,那也不要紧,我自己还花得起。”
曹不愿再谈下去,因为和亲王颇为任性,万一谈得心思活动了,真要重修此处,即使他自己花钱,皇帝也会查问:何以改弦易辙?总会回说是因为新府修得不好之故,那时工部便有好些人要倒霉了。因此,换了个话题,“王爷最近有什么恭和皇上的诗?”他问。
“没有,皇上最近作诗的瘾也淡了。”
不说“诗兴”而谓之“作诗的瘾”,这种涉于轻薄的措辞,也只有和亲王敢出口。不过想一想,形容得实在很妙,皇帝作诗,真是有瘾,每天必作,而且从古所无,是用批章奏的朱笔写诗,随折匣一起发到军机处,由汪由敦用墨笔誊正,顺便润色,然后再呈御前,以至军机处创了一个新词,名之为“诗片”。
“是,”曹因话问话,“何以诗兴淡了呢?”
“你还看不出来?皇上现在又在学‘刀笔’了。”
这句话更为刻薄,曹不敢追问,只说:“总也是中外大臣,有自取之咎。”
“这倒也是实话,像讷亲,看起来挺能干,一见了真章,满不是那回事。”和亲王说,“我看他快倒霉了。”
“那是说,他在大金川的作为,不当上意?”
“岂止于不当上意?”和亲王停了一下,放低了声音说,“你看着好了,三个月内必兴大狱。”
“是因为大金川军务失利?”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和亲王答说,“不过,大金川的仗打得不好,当然也有很大的关系。”
“大金川将星云集,还有班尚书在那里。”曹用不经意的语气问,“都脱不了干系吧?”
“一个一个来。”和亲王忽然问道,“昂友,你有一个侄子叫雪芹,是不是?”
曹不知道他何以有此一问,所以只答一声:“是!”
“是胞侄?”
“是的,先兄曹颙的遗腹子。”
“喔,喔!那跟平郡王就是亲表兄弟。”和亲王又问,“那应该是单名啊?”
“是的。应该是单名而且要雨字头,他的单名叫霑,雨字下面一个沾光的沾,号雪芹。我们内务府的人,不大读书,这个雨露均霑的霑字叫不出来,所以都叫他雪芹。”曹又问,“王爷怎么忽然问起他?”
“我一直想找他问一件事,不知道该怎么找。”和亲王欣慰地说,“前几天才听人谈起,说他是你的侄子,早知如此,我老早就问你了。”
“是。”曹问道:“王爷有什么事要问他?”
“这话,”和亲王眼望室中,屈着手指计算了一下说,“有八年了,方问亭到江南去了有半年工夫,是带了他一起去的?”
“是,是有这回事。”
“方问亭到江南干什么去了?”
“这,”曹既疑惑,又诧异,“王爷莫非没有听说?”
“听说是安抚漕帮去的。”
“是。我也是这么听说。”
“你还听到些什么?”
“仅此而已。”曹答说,“方问亭不愿谈这件事,我也不便多问。”
“那你侄子应该告诉你啊。”
“舍侄提到别的,谈锋很健,唯独这件事守口如瓶。”曹接着又说,“不过,恐怕他所知亦有限。”
“他们在一起好几个月,知道的东西一定很不少。”和亲王紧接着说,“你派你的人回去,把他接了来,等我来问问他。”
曹当然照办,请王府的护卫把他的跟班长生找了来,亲自下了舒啸台去交代。
约摸有半个时辰,和亲王的护卫来替长生回报,说要接的人到通州去了,得好几天才能回来。
和亲王神色不怡,“不会是故意躲我吧?”他问。
“我想不会的。”看和亲王有些误会,曹决定当时澄清这件事,便托护卫将长生去唤了来问。
“也许是你话没有说明白,还是……”和亲王把未尽之言,咽了回去。
曹看和亲王对他都有些怀疑,想到当时将长生唤上来当面交代就好了。此刻做补救之计,亦仍旧是当面来问为妥。
于是长生到了席前,先给和亲王磕了头,站起来在一旁垂手肃立,静候问话。
“你去了是怎么说的?”
“我照老爷的吩咐,到了噶礼儿胡同,跟门上说:‘我来接芹二爷。’门上告诉我,芹二爷昨天到通州去了。我问他:‘哪天回来?’他说:‘大概得三五天。’”
“你还说别的话没有?”
“没有。”
“也没有进去给二太太请安?”
“老爷在等回信,我不敢耽误工夫。芹二爷既然不在,我就不进去了。”
“好!”曹挥一挥手,遣走了长生,向和亲王说道,“反正三五天就回来。等他一回来,我马上带了他来见王爷。”
听得这一说,又看曹的跟班回话极其清楚明白,和亲王的怀疑完全消释了。
“我为什么要找令侄来问呢?因为去年有一回皇上问我:漕帮是怎么回事,你清楚不清楚?我说不清楚。皇上就没有再说下去。”和亲王又说,“今年春天东巡,我在济南见到方问亭,想起这件事,想问问他,可是抽不出工夫。一回銮,方问亭就升了浙江巡抚,隔得远了,一时没有机会问,我这才想到了令侄。”
“是,是。”曹不敢再说曹雪芹对漕帮所知有限的话,只说,“等我把他带了来,请王爷尽管问他。”
“他们漕帮有个祖师庙,在杭州,是吗?”
“是的。”这一点曹倒很清楚,“那地方叫拱宸桥,运河就从那儿开始,庙修得很齐整。”
“你去过?”
“是。”
“里面是怎么个陈设?”
“喔,”曹急忙答说,“我只是见了庙祝。庙里,不是他们自己人是进不去的。”
“那,方观承当然是漕帮了?”
“是的。”
“令侄呢?”
“恐怕不是。”
“怎么叫恐怕?”和亲王问,“你胞侄的事,你都不知道?”
“王爷,”曹歉意地说:“我听说入了帮的人,连父母面前都不透露的。我问过他,他说他是‘空子’。我不大肯相信,所以说‘恐怕’,是有话实说,不敢欺王爷的意思。”
“喔,什么叫‘空子’?”
“空子就是知道他们的规矩,也能跟他们说行话,不过还没有入帮。”
“照此说来,令侄就不能说方问亭那回去干什么,他所知有限了。”
曹无言可答,且看和亲王对这件事仿佛看得很重,越发不敢多说,只唯唯称是。
和亲王自己也觉得似乎咄咄逼人,非待客之道,当即格外将语气放得和缓地说:“昂友,为我事,你很费心,我都知道。明年春天一定拿它完工,我也绝不再改来改去了。”
“是。”曹老实答道,“只要王爷主意定了,工程也很快,因为材料都早齐备了。盖房子最怕‘待料’。”
“好!我想明年在新屋过端午。”
“一定行。”
“早则明年秋天,晚则后年春天,昂友,那时我帮你弄个好差使。不过,我的话你只能搁在肚子里。”
“当然,当然。”曹没有别的长处,这守口如瓶、密意如城八个字,自信是有把握的。
“那就好。”和亲王略略放低了声音,“皇上打算南巡,你知道吗?”
“喔,我不知道,也无从去知道。”
“说得不错,你无从去知道,因为皇上只跟我一个人谈过。你家南巡的差使办过好几回吧?”
“是的。康熙爷六次南巡,先父皆曾躬逢其盛,圣驾到江宁,先是驻跸织造衙门西花园,后来就改成行宫了。”
“是祭过明孝陵吧?”
“是。”
“是怎么个情形?”
“回王爷的话,”曹歉然地说,“那时我还没有出生。”
“喔!我忘了算年份了。”
“王爷!”曹问道,“日子定了没有?”
“定了,大后年。”
“大后年是乾隆十六年。”曹忽然记起,“不是皇太后六十万寿吗?”
“对了。”和亲王的声音更低,倒像谈人隐私似的,“就是为了太后的整寿,好好儿去逛一逛。”
“这——”曹踌躇了好一会,“如果是这个理由,恐怕——”他还是忍住了。
“恐怕会有人说话,是不是?”
曹不作声作为默认。南巡劳师动众,是件极靡费的事,虽说皇太后“以天下养”,但仅仅是为了游观而累百姓,这绝不是盛世明主应该做的事。
“皇上早就想到了,当然应该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圣祖去看河工,皇上是去看海塘。”
“那得到浙江?”
“当然,南巡不览西湖之胜,不是白去了一趟吗?”和亲王又说,“圣祖南巡,以江宁为重,因为就近可以指挥河工;这回皇上南巡,以杭州为重,这道理不用说。到时候我想保荐你去当杭州织造,管行宫,办接驾。”
听得这一说,曹大吃一惊,情急之下,乱摇着双手说:“多谢王爷栽培,不过曹一定办不了,非把差使办砸了不可,那时连累举主,死不足惜。请王爷体恤下情,有别的差使赏一个。这管行宫犹可,办接驾千头万绪,实在不堪胜任。”
和亲王略微有些扫兴,不过他也知道,这绝不是曹不识抬举,只是为人谨慎安分,从不肯贪图非分的际遇。因而点点头说:“现在也还言之过早,到时候再看吧。”
曹仍有些不安,不过诚如和亲王所说“现在也还言之过早”,就不必再表白了。
“昂友,”和亲王又谈他的新府了,“我想把这里的两座铁狮子移了过去,你看如何?”
“新府何用旧物?”曹答说,“有吴梅村那首诗在,不知者以为新府就是田宏遇的故居,这个误会太无谓了。”
“话说得倒也不错。不过,总得弄点儿古物在内才好。”和亲王说,“前几天我听见有人挖苦你们内务府说:‘树小房新画不古,此人必是内务府。’我不想弄成一个暴发户的格局。”
“王爷这话,似乎过分了。房子是新的,固然不错,树可是原来就有的,我特别关照,旧时乔木,一定要格外当心,现在都培植得好好的。至于‘画不古’更谈不上了,王爷的珍藏,远自唐朝五代,近亦董香光、蓝田叔,去今亦已百年了。”
“画是挂在屋子里的,屋子外面,总得有点有来历的东西点缀点缀才好。”
“有啊!花一千五百两银子买的那块‘夏云奇’,就是宋徽宗‘艮岳’旧物。”
“还有什么没有?比宋朝更远一点儿的。喔,”和亲王突然说道,“我倒想起来了,前年钟楼后面掘出来的那块石头,如今在哪儿?那回是修什么娘娘的祠堂来着?”
“‘铸钟孝烈娘娘’——”
原来地安门外的钟鼓楼,明朝永乐十八年重修,原来的钟鼓太小,必须新制,大鼓好办,大钟却不容易。为铸这口八尺高,四寸厚,周围五尺的大钟,须在附近先建一座钟厂,先做模子,然后炼铁入模,等冷透后拆模吊起,试叩钟声,哪知一杵撞上去,大钟出现了裂痕,前功尽弃,必须重造。
一连两次都是如此,到第三次重造时,在灌铁液入模的前夕,工师诀别妻女,说这一回如果再不成功,除死别无他路,因为不独违误了“钦限”,而且两次,虚掷大笔库帑,亦是一行死罪。
那工师的女儿,平时耳濡目染,也懂一些铸冶的诀窍,铸钟的材料,讲究五金配搭,而且要加入贵重的金银,钟声才会响亮清越,所以佛寺铸钟,往往有善信女,将金银饰物,投入冶炉。但是,铸好的钟,一撞就会发生裂痕,毛病出在哪里,她就怎么也想不出来了。
“爹爹是死定了。”她哭了一夜,心里只是这样一个念头,到得天亮,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悄然起身,乘早市去买了好些菜,请她母亲整治好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央左右邻居挑着,陪她到钟厂去犒劳工匠。
就着大家吃饱了,休息片刻,便待继续施工时,她喊得一声:“我替我爹爹领死罪。”一跃入冶炉,但一只弓鞋却掉落在炉外。
不知是何道理,这回钟竟铸成了。工部官员,怜念孝女,奏闻皇帝,敕封“铸钟孝烈娘娘”,就钟厂改建为祠,塑像供奉,历时三百年了。
前年——乾隆十一年,皇帝驻跸南苑,那天晚上大风雨,在黄幄中听见钟声,尾音甚长。便问左右,是何处的钟声?有个侍卫说是地安门外钟楼上的钟声,细陈了这段掌故,说钟声尾音,听去是个“鞋”字,风雨之夕,更为清异,便是“铸钟孝烈娘娘”索她遗落在人间的那只弓鞋。
皇帝听了这段故事,嗟叹不绝,因为这口钟如此灵异,特地敕封为“定更侯”,同时命工部改建“孝烈娘娘祠”,重塑金身,一新庙貌。
就在改建时,掘出来一块异样的石头,色如鸡血,高二尺、宽三尺,四围四尺四寸,重三百五十余斤,上面正中刻四个篆字“红硍朱石”,前面有赞:“硍朱红砂、榴花血溅、火云连环、赤光艳鲜”,字体是小篆,一旁是楷书十字:“大周广顺三年五月刻石”。
后来有熟于辽金史的人考证,说钟楼一带是金兀术的宫院,这块石头当然是周太祖郭威留在汴梁,北宋宣和年间金兀术破汴梁以后移来的。
但这块奇石的下落,曹却一时无从回答,说要查明白了再来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