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皇帝觉得阿克敦所说,“立威之道甚多”这句话,很值得细味,手段不妨由轻而重,步骤不妨由近而远,倘能见效,自然不必用严刑峻法。细想了一下,决定拿“大阿哥”来做个训诫的榜样。
大阿哥名叫永璜,是哲悯皇贵妃富察氏所出,今年十九岁,已经娶了福晋,只以秉性庸弱,一向不为皇帝所喜。皇后之丧,迎灵时神情呆滞,近乎麻木不仁,皇帝已当面训斥过一次,这一回特颁朱谕:“阿哥之师傅和谙达,所以诱掖训诲,教阿哥以孝道礼仪者。今遇此大事,大阿哥竟茫然无措,于孝道礼仪,未恪尽处甚多。此等事,谓必阅历而后能行,可乎?此皆师傅、谙达平时并未尽心教导之所致也。伊等深负朕倚用之恩,阿哥经朕训饬外,和亲王、来保、鄂容安着各罚食俸三年,其余师傅、谙达,着各罚俸一年。张廷玉、梁诗正俱非专师,着免其罚俸。”
皇子在上书房念书,教汉文的称为师傅;教清文及骑射,仍用满洲话的称呼,叫作谙达。内务府大臣来保是谙达,鄂尔泰之子兵部侍郎鄂容安是师傅,和亲王弘昼则负有稽查上书房的全责,所以获咎较重。
和亲王口没遮拦,第二天上朝看到上谕,向同在王公朝房办理皇后丧仪的傅恒笑道:“皇上是恼羞成怒了。”
“五爷,五爷!”和亲王弘昼与皇帝同岁,行五,所以椒房贵戚的傅恒,一直用这种家人之间的称呼叫他,“你千万别这么说。”
傅恒忠厚懦弱,但帷薄不修,且胞妹因此自尽,闹出偌大风波,居然仍旧是这样胆小怕事,在和亲王看来,真窝囊得不像个人了。可是转念间为傅恒设身处地想一想,妻子的情夫是皇帝,他又能如何?
傅恒还想规劝和亲王,语言以检点为宜,像他的身份,纵不致多言贾祸,但怎么样也不会有好处。
“傅大人,”军机处的苏拉来通知,“叫起了。”
召见谓之“叫起”。每天第一起必是军机,军机大臣原有七人,但四个出差,张廷玉又请假,所以只有傅恒跟汪由敦两人在养心殿觐见。
当时的头一件大事,是皇后的丧仪,傅恒将预备的情形,一一面奏,接着便请示大行皇后的谥号。
“孝贤。”皇帝脱口答说,“昨天我做皇后的挽诗,其中有一联:‘圣慈深忆孝,宫坤尽称贤。’从来知臣莫如君、知子莫如父、知妻亦莫如夫,大行皇后一生的淑德,只有‘孝贤’二字,可以包括。”说着,皇帝的眼睛眨了几下,仿佛忍泪的模样。
“请皇上勿过悲伤。皇后有此美谥,一定含笑天上。”
皇帝点点头,向汪由敦说道:“你去拟个上谕来看。”
“是。”汪由敦“承旨”以后,退下去“述旨”。
此人原籍皖南,迁居杭州,雍正二年的翰林,是张廷玉的门生,亦颇得傅恒的器重。像这样的上谕,等于写一封应酬信,不费什么工夫,但傅恒难得有个“独对”的机会,或者有什么衷曲要陈诉;在皇帝,亦许也有什么不便公然出口的安抚的话,趁这时候也可以说了。因此,他故意在养心殿廊上拖延着。
他只料到一半,皇帝确有“私话”要跟傅恒谈,但私下谈的却是公事。
“你看张广泗这个人怎么样?”
“照他平苗的功绩来看,有谋有勇。”傅恒答说,“可惜私心重一点。”
“你说得不错。如果他肯实心办事,大小金川不足平,现在是在养寇自重,我多次想训斥,平郡王总是护着他。你看,现在该怎么办?”
“张广泗隶属镶红旗,平郡王是镶红旗旗主,在上谕督饬以外,传知平郡王以旗主身份另行告诫张广泗,痛加振刷。这样双管齐下,臣以为张广泗一定不敢再因循自误了。”
“没有用,张广泗已经是个‘兵油子’了。”皇帝摇摇头,“我想派讷亲去督师。”
傅恒心想,讷亲色厉内荏,去了一定偾事,而且他也一定驾驭不了张广泗。正想开口劝阻时,皇帝已经做了决定。
“我想就这么办,不过得给他一个名义,经略大臣如何?”
“这个名义很适当。”
于是等汪由敦将谥大行皇后为“孝贤”,应行典礼,着礼部照例奏闻的上谕认可后,皇帝吩咐:“你写个派讷亲为经略大臣经略四川军务的上谕来。”
“是。”
“还有。”皇帝又说,“讷亲去了四川,内阁满洲大学士办事的人就少了。傅恒升协办大学士,阿克敦不必再协办了。”
一听这话,傅恒先磕头,后辞谢:“皇上恩典,臣不敢受。阿克敦三朝老臣,学问优长,而且今年正月方升协办,至今不到三个月,无故解退,亦似乎不大妥当。”
“没有什么不妥当。我志已决,你不必再辞。至于大学士管部,吏部本来是张廷玉,后来改归讷亲,讷亲未回京以前,由傅恒兼管。”
“是!”
“回皇上。”傅恒再一次磕头辞谢,“协办向无管部之例——”
“法无定法。”皇帝打断他的话说,“我行我法,用人用其长,你不必多说了。”
傅恒大感困惑,回到军机处,悄悄问汪由敦说:“皇上说‘用人用其长’,莫非讷公的长处在带兵打仗?”
这真忠厚得可怜了!汪由敦心中好笑,同时在琢磨,是不是要跟他说真心话?
这就不免想到往事,他虽由张廷玉的保荐,得以在“军机大臣上行走”,但当讷亲掌权时,却深以为苦,因为往往“承旨”只有他一个人,退下来让汪由敦“述旨”时,由于说得不够清楚,甚至错会了意,所以拟好的上谕每退回来重拟,甚至一而再、再而三的情形,并非罕见。汪由敦虽不敢计较,傅恒却颇为不平。
有一回讷亲出差,皇帝召傅恒“承旨”,他一见面就说:“臣记性不好,怕记不全皇上的交代,误了大事,请召军机大臣一起觐见。”皇帝准许,从此军机全班同见,成为常例。
回忆到此,汪由敦不免有知遇之感,同时也知道傅恒识得轻重,不会把他的话去告诉别人,因而决定透露自己的心得。
“用人用其长,不用用其短。这是皇上得自先帝密传的心法。”
“不用用其短?”傅恒把这五个字念了几遍,恍然大悟,非如此不能名正言顺地加以“欲加之罪”。
“讷公危矣!”傅恒踌躇着说,“要提醒他一声才好。”
“不,不!”汪由敦赶紧摇手,“千万不必多事。”
傅恒接受了他的劝告,但觉得皇帝对张广泗不满这一点,应该告诉平郡王,劝他赶紧写信给张广泗,切实振作,必得好好打几个胜仗,如能一鼓作气,征服了大金川的酋长莎罗奔,讷亲不必再派去经略四川,岂不是大家都好。
平郡王很感谢他的好意,表示一定照他的话办,同时谈到他的病情,经常晕眩,十指发麻,心跳得很厉害,服平肝的药,总不见效,以致不能销假,托傅恒得便代为陈奏。
“是,是。王爷请安心静养。”
傅恒正待起身告辞,听差递进一张纸来,平郡王看了,含笑说道:“春和,恭喜、恭喜!原来你得了协办。”
“受之有愧。”傅恒答说,“尤其是夺了立轩的缺给我,更教人过意不去。”立轩是阿克敦的号。
“立轩屡起屡仆,屡仆屡起,风浪经得多,不会在意的。他住得不远,你何妨去看看他。”
“王爷的指点极是,我这会就去看他。”傅恒正好告辞。
阿克敦住在头发胡同,与石驸马大街平郡王府相去不远,傅恒坐轿刚进胡同,听得后面车声辘辘,扶着轿杠的跟班回头一望,认得是阿克敦的后挡车,便向轿中通知:“阿大人回来了。”
轮声慢了下来。在京城能坐轿的,都有很大的来头,车比轿快,却不敢争道。傅恒心知其故,便即交代:“轿子让一让,让阿大人先过去。”
这时阿克敦也知道了,轿中的傅恒是特为来看他的,所以到家先不进门,在大门口等着迎客。
两人原是世交,算起来傅恒是晚辈,一看老世叔在大门口站着等,便远远地下了轿。阿克敦便也迎了上来,相互一揖,都不开口,因为当街非说话之处。
“春和,”进门到得花厅上,阿克敦问道,“在我这里小饮,如何?”
“正想陪老世叔喝几杯,也还有几句衷曲要诉,这回——”
阿克敦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适时挥一挥手将他拦住,“春和,得失不足萦怀,你不必为我抱歉。”他朝外喊道,“来!看傅中堂的衣包在哪里?”
于是傅恒更换便衣,阿克敦也入内换了衣服,复回花厅陪客小酌。席间,傅恒少不得还是谈到了他与阿克敦的宦海升沉。
“世叔,我实在替你很委屈。而且我亦很奇怪,协办本来就有两个缺,皇上栽培我,何必一定要开世叔你的缺呢?”
“岂止开缺,只怕我还有哑巴吃黄连的遭遇。”
“这是怎么说?”
阿克敦想了一下说:“我跟你说了吧,皇上跟以前不一样了,他要学先帝的办法了,威权独操,赏罚由心。”
“这——”傅恒仍有疑问,“就算赏罚由心,好好儿的,没有过失,怎么给人降了官呢?”
“这就叫天威不测。”
“皇上是要人这么想?”
“是的。”阿克敦答说,“不然怎么能让人害怕呢?”
傅恒想了好一会,又问:“这是世叔你自己琢磨出来的呢,还是皇上告诉你的?”
“两者都有。”阿克敦答说,“皇上自觉以往屈己从人是错了,他要伸法,伸法必先立威,已经告诉过我了,要拿我开刀。”
“开刀?”傅恒一惊,“皇上是这么说的?”
“说是说‘委屈我’。不过,我看不只于解除协办,因为这并显不出天威来。”
傅恒不便再往下问了,只把他的每一句话都谨记在心,静以观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