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 园 春
己丑新正
甚矣吾衰!叹天涯岁月,何苦频催。奈霜毛种种,三千盈丈;丹心炯炯,一寸成灰。三径秋荒,五湖天远,儒术于吾何有哉!君知否?盼行云不住,流水难回。 寂寥谁与徘徊?好事者、惟输麹秀才。恁昏花老眼,底须窥牖;支离病脚,最怯登台。思发花前,人归雁后,百感中来强自裁。狂歌好,只清风和我,明月休猜。
【赏析】
题中“己丑新正”是指明嘉靖八年(1529)元旦。这时作者被贬至云南永昌已进入了第五个年头。尽管当时作者年仅四十二岁,但家道中落、仕途波折和独处南荒、远离家人的贬谪生涯,已对他的身心造成了严重的伤害。这首写于送旧迎新之际的词作,即在叹老嗟衰中抒发了时光不断流逝的感慨,在不无愁苦中倾诉了深沉的思乡之情,格调苍凉悲愤。
词一开始就出以深感衰老的哀叹,言语间充满了久滞天涯、岁月频催的凄苦。“甚矣吾衰”,语出《论语·述而》,为孔子之言,当时孔子叹其道不行,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而此词开头即用孔子此言,也完全是模仿辛弃疾《贺新郎·邑中园亭仆皆为赋此词……》一阕的开头“甚矣吾衰矣”。杨慎自嘉靖三年(1524)秋受廷杖被贬出京后,一路上不断遭到催逼,带着浑身伤病昼夜兼程,于次年正月到达永昌时已羸惫特甚,几乎一病不起。到作此词时虽已经过数年调息,但衰老之态已成,远非一般中年之人可比。更何况这种容貌形体的衰老,还只是心如死灰的一种表象。所以接下去“奈霜毛”四句由表及里,和盘托出心死的哀怨。其中用“三千盈丈”形容“霜毛”,夸张至极,虽原本唐李白《秋浦歌》“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诗句,但未出“愁”字而愁之深广自见,写法自有不同。按前述辛弃疾《贺新郎》词,也有“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之句,足见此词风格与稼轩的亲缘关系。又“丹心”“一寸成灰”,化用《庄子·田子方》“哀莫大于心死”之语,亦不言“哀”而万念俱灰之状宛然。杨慎与一批正直的大臣“议大礼”,即主张主祀武宗之父孝宗,而以今上生父为皇叔父,本《文献通考》汉定陶王、宋濮王事,完全符合祖训及国典大义,持议可谓冠冕堂皇、忠忱可鉴,却不料因此有悖世宗心意,并遭到一群见风使舵者的合力反对,结果被削官远贬南荒,这怎能不让作者仰天长叹、徒唤奈何!愁因此而长,哀亦由之而大。以下“三径”用汉代名士蒋诩故事,“五湖”用春秋越大夫范蠡旧典,强调自己进也不得,退也不能,那儒家关于士大夫立身处世的进退准则还有什么用呢?“儒术”句袭用杜甫《醉时歌》原句(杜诗后一句是“孔丘盗跖俱尘埃”),激愤中自含无限牢骚。末三句以“行云”和“流水”喻指往事,大有“往者不可谏”(《论语·微子》)的味道。当然,作者在此表示的并不是对以往的追悔之意,而是显示了一种义无反顾的情怀。
过片折入现实生活,以问句出之,与篇首感叹意脉相承。在长期寂寞孤苦的贬谪岁月中,惟一能与己相伴不离的就是被称作“麹秀才”的酒。用“好事者”称酒,风趣中自有苦涩,以此见出自身为愁所缚、无以自解的孤独和窘迫。“窥牖”和“登台”,带出“老眼”和“病脚”,绾合首句中的“衰”字。以四十余岁的年龄而有如此病弱的身躯,似乎有违常理;其实作者的本意主要在说出“底须”(何须)和“最怯”,这里尽管有字面所出的身体因素,但更重要的怕是隐寓其后的心理因素。因为只要一“窥牖”、一“登台”,难免就要触景生情,增添本已不堪重负的哀愁。果然后面两句,即巧用隋薛道衡《人日思归》“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诗意,道出融化不开的浓重思乡之情。然而以待罪之身盼归,作者也自知难上加难,所以当百感交集、忧从中来时,只能借酒狂歌,强为压抑。即便如此,他还不能不担心自己的反常举动会招致别人的猜疑,故在结拍点明与己一起“狂歌”醉舞的只有“清风”,而且特地叮嘱“明月休猜”,可见他当时所处的境遇是多么艰险,令人防不胜防。
《乐府纪闻》谓杨慎“因议礼谪戍永昌,暇时红粉傅面,作双丫髻插花,令诸妓扶觞游行,了不为愧”。其实在这种表面狂放荒诞的背后,又有几人能体会他内心的痛苦?此词正好反映了“狂歌好”所掩饰的种种难言之隐,是我们透过表面的狂态而深窥其内心的门径。
(曹明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