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 恋 花

萧瑟兰成看老去。为怕多情，不作怜花句。阁泪倚花愁不语，暗香飘尽知何处？ 重到旧时明月路。袖口香寒，心比秋莲苦。休说生生花里住，惜花人去花无主。

【赏析】

这是一首思念亡妻之作。词人原配妻子卢氏，乃两广总督、兵部尚书卢兴祖之女。婚后二人感情甚笃，十分恩爱。可惜时间不长，卢氏于康熙十六年（1677）春天，词人年仅二十三岁时病故。这一感情上的巨大缺憾，给多情的词人留下了深深的内心伤痕，虽然续娶官氏，二人也甚相爱，但纳兰对前妻的思念可以说是终生的、刻骨的。

词一开始，词人即以北周诗人庾信（字兰成）自喻，用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一“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句意，感慨光阴易逝，人生易老。“看老去”即眼看着即将老去，行将老去的意思。词人一生极为短暂，刚过而立之年即溘然逝去，并没有老之一说。这里言老，主要是就爱妻亡故之后，其心境的萧瑟，独处的凄凉而言。昔时两情依依，今日茕茕独立，往事不堪回首，生怕拨动悲伤心弦的词人，只能借忘情自欺，不作怜花之词，免得触到那深处创痛。但是，怕多情，实际上正是多情的表现；“不作”怜花之句，并不表示无怜花之心。一个“怕”字，包含无限意思，亡妻在词人心中留下的伤痛之深、之重，全由那个“怕”字传达出来，而词人的敏感、多情、执着，也尽在其中。

从词情展开方面分析，“怕”字还是逗出“阁泪”二句的关纽所在：怕多情，所以“阁泪”，所以倚花，所以“不语”。“阁泪”即搁泪，指强忍泪水，不让落下。但是，越是想把这份感情包裹起来，越是想压抑，它就越是强烈，越是深沉，词人的痛苦当然也就更大更深。在一串抑情的举动中，着一“愁”字，透露出个中消息。“暗香”一句，因“倚花”而来。卢氏于春天逝去，暮春悼亡的词人，很自然地于花香缥缈之中，寓红袖凋零之意。“知何处”的疑思，正是词人那无尽的相思与深深的怀念。

过片处于空际转身，将笔触伸向过去，现昔日两情缠绵的生活。“重到”与“旧时”并用，强调时序的更替，存今昔之感，回扣开头处的“老去”二字，针脚极密却似全不着意。“袖口”二句，迅速收回，见今日独处悲怀，将上片所言之“愁”引申到“苦”的深度。秋莲取喻，既写其内心痛苦，又见萧瑟老境，以时序转换，寓今昔情怀悲喜之别。“休说”二句，将所有“怕”的内涵，全部绾合于“花”这一特定意象之中，以伤春之意寓悼亡之情。“生生”，即终生，一生的意思。由于卢氏死于春天，所以春花最令词人伤心，在那首《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词中，他曾吟道：“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另一首《虞美人》中，他又叹道：“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春花飘零的意象，马上使词人产生了斯人逝去的伤情。这里，词人再次运用象征手法，由花及人，悲叹惜花人的殒逝不归。词人无尽的哀思，也随着无主之花的四散飘飞的意象而弥漫、而萦绕。

感伤悼亡的主题，自古有之，从表现手法上讲，此词成功之处在于利用特殊的意象，寄寓特殊的感情。以春花伤别、寓迟暮之感，都不足奇，词人因为爱妻亡于春天，所以其春花的意象，特别寓有悼亡之悲，那“怜花”、“倚花”、“惜花”的动作心情，都富有特殊的内涵，寄托着词人对亡妻的无尽思念。如此抒情，哀惋缠绵，动人心旌，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所以谭献在《箧中词》里评价此词说：“势纵语咽，凄淡无聊，（冯）延巳、六一（欧阳修）而后，仅见湘真（陈子龙）。”

（陈如江 罗立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