谒 金 门
春寒中酒,也半些无用。城上苍山看似梦,风凄山欲动。
一曲小池烟冻,一树野梅香送。折到胆瓶添水供,水寒花骨痛。
【赏析】
我们都有过这样的体会,好容易把冬天盼走了,原以为可以很快脱下厚重的冬衣,去踏青郊游,“浴乎沂,风乎舞雩”(《论语·先进》),甚至有人已经做起了暖日和风的梦。然而春寒料峭,阴雨绵绵,迟迟不肯放暖开晴,却仿佛比干燥的冬天更冷了些。于是,一番不耐的心情,逼得你不由焦躁起来。如果这时,你恰好独处异乡,又偶染小恙,那么更平添了一重灰色的空虚,一点自怜的情怀。“一片春愁待酒浇”(蒋捷《一剪梅·舟过吴江》),你不由就走入了酒家,然而,酒入愁肠,却更惹起了离人远思。寒未曾祛,愁翻作倍。伤别贪杯,渐渐不胜酒力,回到四壁如堵的客舍吧,心中实在不愿,没有什么原因,只是想四处走走,仿佛只有那凄凄的冷风聊可慰藉凄凄的情怀。
正是在这样的心境下,词人登上了古城墙的楼头。远眺苍山,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在蒙眬的醉眼中,群山似有若无,仿佛成了一个个淡远的梦。凄风正紧,山似乎也因怕冷而瑟缩着,然而却叫它们到哪里去避风呢?开阔的视境,更增添了词人的无限苍茫之感。这时候,他需要一点东西来挤满他的脑子,需要一点颜色来刺激他的眼睛。于是,他步下了城楼,信步而行,却遇上了一个小小的池沼。池里的水大约温度比空气略高,冒出淡淡的雾气,然而上升到一定高度,便被周围的空气冻住了,给池水宁静的梦笼上了一层氤氲的纱。池边的一株野梅送来淡淡的香气,使他的心情忽而开朗起来,终于有一点春的气息了。于是,他折下一枝,插入胆瓶,供在书桌之上。花香脉脉,心香脉脉,人与花相对寂寂,他不由因自怜而怜起花来了,这么冷的水,花的骨头不也要冰得生疼了吗?
此时此刻,我们的面前不难浮现出词人的形象。他衣衫单薄,病骨支离,眼神忧郁而茫然地兀坐在书桌之前,一枝寒梅正斜倚在窗边。
历来写春愁的词人很多。宋秦观有《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蒋捷有《一剪梅》(一片春愁待酒浇),辛弃疾有《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然而,秦观的愁是可以用温柔的笑来抚平的,蒋捷的愁是可以用吟啸徐行来排遣的,辛弃疾的愁也可以用慷慨悲歌来发泄掉,而我们的词人,当他对花凝愁的时候,却没有人忍心去惊动了他,唯恐一不小心惊醒了他那辽远的梦。这岂但是愁,直是一种病,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而我们的词人也确实终其一生背负着这种痛,写下了无数如“哀猿之叫月,独雁之啼霜”的文字,令百年后的寒士依然对酒讽诵,临风泪洒。
这样的一首词,虽然通篇不着一愁字,但读罢掩卷,默然存想,脑海中便浮现出“水寒花骨痛”那匪夷所思的奇句,又怎能不让人为之神凄肠断?在所谓乾隆盛世有此类作家存在,是很可以发人深省的。
(朱焱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