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 新 郎

太白墓和稚存韵

何事催人老？是几处、残山剩水，闲凭闲吊。此是青莲埋骨地，宅近谢家之朓。总一样、文人宿草。只为先生名在上，问青天、有句何能好？打一幅，思君稿。 梦中昨夜逢君笑。把千年、蓬莱清浅，旧游相告。更问后来谁似我，我道才如君少。有亦是、寒郊瘦岛。语罢看君长揖去，顿身轻、一叶如飞鸟。残梦醒，鸡鸣了。

【赏析】

黄景仁是清乾隆时期的著名诗人。他三十五岁的短暂一生充满悲苦。虽十六岁应乡童子试即于三千人中考得第一，但此后屡应乡试不中，只得奔走四方，以谋生计。二十三岁时赴安徽太平，作《太白墓》等诗。冬，谒安徽学政朱筠，留幕中校文，时挚友洪亮吉（字稚存）亦延于幕中。次年三月上巳，朱筠会宾客于采石太白楼，赋诗者数十人，景仁最年少，作《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数百言，坐客惊叹，皆辍笔。不久，他依据此诗主要精神和洪亮吉韵作了这首《贺新郎》词。

这是一首凭吊李白墓的词。太白墓在太平（今安徽当涂）采石矶，历来文人词客多有吊唁之作。黄景仁的生平、性格及诗歌风格同李白均有相似之处，其诗“见者以为谪仙人复出也”（洪亮吉《黄君行状》）；他对李白也最钦慕，诗歌创作受李白影响也很大，因而他凭吊李白，更有特殊的超越常人的深沉感慨与真挚之情。

上片开篇，突兀其来，破空而出：“何事催人老？”选用问句的形式，设置悬念以吸引读者的注意，又充分表达了词人凭吊时所触发的莫大的悲慨之情。一个“老”字，显然同年轻诗人的年龄不相称，却大大浓化了极为强烈的悲愤，蕴含了丰富的潜台词。“是几处、残山剩水，闲凭闲吊”，此二句回答了起句的询问，前呼后应，极好地表达了内心深处的沉痛之情和沧桑之感。“残山剩水”，语出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之五“剩水沧江破，残山碣石开”，兼用顾贞观《青玉案》“历历水残山剩也”词意，表达了沧桑之感和伤怀之情。“闲凭闲吊”，连用两个“闲”字，突出了自己高志不伸、无所事事的悲凉处境。接下来两句，进一步点明凭吊的对象，切入本题：“此是青莲埋骨地，宅近谢家之朓。”李白晚岁，依族叔当涂县令李阳冰，悦采石矶青山，有终焉之志，遂于近处寓居。当年南齐名诗人谢朓也曾在青山之南筑室，后来唐天宝十二载（753）朝廷敕令将青山改名为谢公山。李白“一生低首谢宣城”（王士禛《论诗绝句三十二首》之三），选择谢家青山为终葬之地是他内心的愿望。他死后始葬于龙山东麓，元和年间由宣歙池观察使范传正及当涂县令诸葛纵依其生前志愿迁葬于青山之阳。李白《题东溪公幽居》诗有“宅近青山同谢朓”之句，景仁化用之，一语双关，既指李白阳宅，又指其阴宅。“总一样、文人宿草”句，饱含哀叹和愤激之情。“宿草”，隔年之草，此用《礼记·檀弓》“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之典，指坟墓。词人面对宿草萋萋的李白墓，想到自己所景仰的大诗人虽才华盖世，有惊天地泣鬼神之篇章，却一生不得志，最后受永王事牵连被流放，赦还后孤寂地死葬于此。又想到受李白追慕的著名诗人谢朓，三十六岁时便被诬下狱而死。由此联想自古以来有多少文人墨客，才华横溢，文章斐然，却一个个壮志难酬，葬身荒丘。再回想自身种种遭际，不禁百感交集，痛苦万端，心灵深处充塞了悲凉与愤慨，正如其《太白楼醉中作歌》所云：“身后荒凉尽如此，俯仰悲歌亦徒尔。”这里也呼应了起句，进一步回答了“催人老”的原因。

上片后四句笔锋一转，为另一个层次。李白是黄景仁倾心追慕的大诗人，凭吊其墓，触发强烈悲愤感叹之情的同时，自亦从内心浮起对李白的崇敬之意，于是产生了“打一幅，思君稿”的真诚愿望。只是在这位诗仙面前，生怕班门弄斧，故而写道：“只为先生名在上，问青天、有句何能好？”

下片写梦境。换头句，点明昨夜梦见李白向自己微笑，进入梦中。词中的“君”，均指李白，是对李白的尊称。接着两句，写梦中李白告诉他千年以来的世事变化与个人游踪。“蓬莱清浅”，典出葛洪《神仙传》：“麻姑自说云：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水又浅于往者会时略半也。岂将复还为陵陆乎？”后人遂以“沧海桑田”、“蓬莱清浅”喻世事变化之巨大。这里突出“千年”二字，一来与李白人称谪仙和他最终在采石矶江边捉月仙去的传说相关，二来也是凸显对李白的崇敬。“更问”以下三句，写梦中与李白的对话。李白问词人：“后来谁似我？”词人答道：“才如君少。有亦是、寒郊瘦岛。”词中对话体的写法早有前例，如辛弃疾《沁园春》写自己与酒杯的对话，刘过摹仿辛作设想白居易、林逋、苏轼三人同游西湖争述西湖美的一番对话。这里的对话虽仅短短三句，但已极好地体现了人物的性格特征。李白的问话很好地表现了他傲然不羁、天真豪爽的胸怀，词人的答语也成功地凸显了既服膺李白又兼带自负与狂放的神情。“语罢”二句，生动形象地描写李白告别而去的情景。在词人心目中，李白自是天上的神仙，这样描写，也是与上文“千年”互为呼应。结拍两句，写一声鸡鸣，惊醒了词人的美梦，令他又回到令人痛苦的现实中来，但这也激发了词人立即前去吊唁李白墓的心愿。全词至此戛然而止，无多余话，但意脉已与上片紧紧绾连，互为因果，相辅相成，全词也显得飞动多姿，有声有色，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张涤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