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 玉 案
忆 旧
桃花春水湘江渡,纵一艇,迢迢去。落日赪光摇远浦。风中飞絮,云边归雁,尽指天涯路。 故人知我年华暮,唱彻灞陵回首句。花落风狂春不住。如今更老,佳期逾杳,谁倩啼鹃诉?
【赏析】
非常的经历造就非常的心境,非常的心境谱写非常的词章。作为明清之际一位杰出的爱国者,王夫之曾赴桂林,转肇庆,依南明永历朝图谋恢复。失败后,他退归衡阳石船山,穷老著书。尽管如此,他“寸心犹昔”(《南窗漫记》):他最刻骨铭心的,仍莫过于故国情思;最念念不忘的,仍莫过于恢复朱明王朝的大业。他的追忆旧事,往往维系着这段不寻常的经历,涂抹着一层难以销磨的政治色彩。这首《青玉案·忆旧》就是他晚年思旧心境的写照。
“桃花春水湘江渡,纵一艇,迢迢去”,开篇三句,词人的思绪直切当年辞别故土,由水路远赴桂林的情景。“桃花春水”,点明时节正值“始雨,桃始华”的“仲春之月”(《礼记·月令》)。暮春三月,湘江渡头,红艳的桃花盛开,碧绿的春水奔流,词人放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迢迢千里,远赴桂林去投奔永历帝。一个“纵”字,活现出当年赴国的豪情和胆气。“落日赪光摇远浦”,第四句重温当年深情的临别一瞥:词人站立船头,回眸远方,落日的余晖洒满江面,映红了半边天空。远处江浦渡头,在夕阳和波光的辉映下,显得分外美妙动人。“赪(chēng)光”,红光,既指夕阳的光辉,也指夕阳映红的波光,上下天光,红透半天。一个“摇”字极具动感,把夕阳的坠落、江水的波动和舟行的颠簸等种种动态,都细微真切地表现了出来。“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李白《送友人》),这天边落日是否也隐含深深的故人情呢?不言及送、行双方的离情别绪,一派依依的惜别情意自在字里行间流淌。“风中飞絮,云边归雁,尽指天涯路”,接着三句,拈取当时风物,表达离别时的情志。春风中飘舞的柳絮,云天边归飞的大雁,都指向一个既定的目标:通往天涯的道路。“飞絮”、“归雁”,景不必真,但真实地表露了词人的遭际和感受。他遭遇国难,身如风中飞絮,四方飘零,无所依凭;如今,去远在天涯的桂林归依南明永历帝,直有天边的归雁返回家园的感觉。景中寓情,情景交融,妙在不落言筌。
“故人知我年华暮,唱彻灞陵回首句”,过片两句,将时空切换到另一送别场景。相知的故人前来相送,知道词人青春岁月已过,又经此沧桑巨变,特地为他高唱“灞陵回首”的诗句。“灞陵回首”句,指三国魏王粲《七哀诗》中“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长安”两句。“灞陵”,即霸陵,是汉文帝的陵墓,在今陕西长安县东;长安,西汉都城,故城在今陕西西安市西北。王粲遭逢兵乱,离开长安去荆州避难,在登上汉文帝陵墓时,又深情地回望西京长安,哀伤生灵的涂炭,感慨文景之治的一去不复返。这将别未别、将行未行之际的深情一瞥,是对生灵命运的关注,是对一个已逝的盛世王朝的眷怀。词人归依南明永历帝后,卷入朝中大臣公义与私利的矛盾,获罪被迫离开桂林,其情其景正与此相似。那么,借古人的酒杯浇今人心中的块垒,真是再恰当不过了。紧接一句,“花落风狂春不住”,是当年景色的实录,也是当时政治风云和个人身世的隐喻。对南明永历王朝来说,真如清兵“狂风”席卷下的“落花”,无复“春天”可言;对获罪而归的词人来说,也无疑如狂风之中的落花,哪里还有什么春天!“落花流水春去也”!南明王朝如此,词人个人亦复如此。“如今更老,佳期逾杳,谁倩啼鹃诉”,结末三句,从旧日的时空折回,以对现实的慨叹收束全篇。如果说,当年已是“年华暮”,那么,词人如今人更老,故国又不可能恢复,为国效命的机会如同美人的“佳期”一样更加渺茫了。相传杜鹃是蜀帝杜宇魂所化,多比喻亡国之恨。如今事过境迁,亡国的历史悲剧已被淡忘。这种时候,谁还会请杜鹃啼叫,讲述朱明亡国之恨呢!言下之意,谁还会听自己诉说这段亡国的幽恨呢?哀莫大于心死。一种极大的悲哀笼袭心头,词人更复何言!
王夫之对自己有两句盖棺论定的话:“抱刘越石(琨)之孤忠,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载)之正学,而力不能企。”(《自题墓铭》)这首词就抒写了这种“抱孤忠”而“无从致”的终身遗憾。词人善以比兴曲隐寄托,“落日”寄寓故人情,“飞絮”表露身世感,“归雁”隐含故国意,“啼鹃”暗藏亡国恨,“风狂”无情,“花落”有意……既有南宋辛弃疾《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的遗韵,又具宋末张炎《高阳台》(接叶巢莺)词的情味,寄慨遥深。这一切,无不透发词人凄楚哀怨的“楚骚心”(朱孝臧《望江南·杂题我朝诸名家词集后》之二)。忘却意味着背叛,词人耿耿于亡国之恨,正因为他有这样一颗永不磨灭的“楚骚心”。
(林 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