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 鱼 儿
东洲桃浪 [1]
剪中流、白蘋芳草,燕尾江分南浦。盈盈待学春花靥,人面年年如故。留春住,笑萍影轻狂,旧梦迷残絮。棠桡无数。尽泛月莲舒,留仙裙在,载取春归去。 佳丽地,仙院迢遥烟雾。湿香飞上丹户。醮坛珠斗疏灯映,共作一天花雨。君莫诉,君不见,桃根已失江南渡。风狂雨妒。便万点落英,几湾流水,不是避秦路。
【赏析】
在历经故国沦亡之痛的志士眼中,就是春花秋月,也不再璀璨明丽。它们在心头所能唤起的,往往总是撩拨不去的悲慨和哀思。王夫之于桂王永历九年作《潇湘小八景词》(“东洲桃浪”列其三),正以故国秀美之景,寓江山易主之伤,抒写了殊为凄怆的志士情怀。
每逢春水浩荡的三月,东洲的桃花,便又千树如燃、绚烂一片,映红了夹洲而过的滔滔江浪。这闻名远近的“东洲桃浪”,也便成了人们泛舟赏春的好去处。“剪中流、白蘋芳草,燕尾江分南浦”,展现的正是这东洲所处的奇特位置:湘水东过衡阳,便有蒸水北注、耒水南汇,形成“燕尾”似的夹“剪”之势。而东洲,便正处于蒸、耒交汇的湘流之中———浅水处浮满开着白花的蘋草,水洲上芳草萋萋,显得何其秀美!当词人来游此洲的时候,红丽照眼的树间,也早已聚满了如织的游人。词中以“盈盈待学春花靥”,描摹赏春男女笑靥相对、灿若春花的景象,这本当令词人欣悦才是;但在故国沦亡之际,再面对这些年年欢笑在桃花下的“人面”,词人却只感到深切的悲哀了。“人面年年如故”一句,正于上文的浓笔渲染处翻转,传写那种“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的悲慨,字行间正有叹息声在。于是再看水上的浮萍、空中的飞絮,也都失去了美好的风姿:“留春住,笑萍影轻狂,旧梦迷残絮。”词人心中的春天,其实早已随南明福王、唐王的败亡而逝去。那么这些浮萍,竟还如此轻狂,迷醉在春去的残梦之中,岂不可笑、可叹!以“轻狂”拟写水萍的浮荡之态,下笔颇为传神;又将坠落萍叶的柳絮,喻比为“旧梦”残影,愈觉这种迷醉之可悲。然而悲者自悲,乐者自乐,又有谁能体会词人内心的苍凉?“棠桡无数。尽泛月莲舒,留仙裙在,载取春归去”,展开在词人眼底的,就只有这一派纵情放浪的夜游景象!“棠桡”本为沙棠木桨,这里借指游船。“留仙裙”之典出于《赵飞燕外传》,乃指宫女仿照赵飞燕游宴太液池弄皱的衣裙,制成的带襞绉的裙。这歇拍数语,妙在极写船歌月莲、舞皱衫裙的耽乐之景,而对词人的哀伤却不著一字。但读者在这以乐寓哀的急管繁弦中,不正感受到了一种愈加深沉的无语之悲?
词人就这样默默无语地独伫舟头,眺望着夜月下的东洲。令词人叹惋的是,就连这风光佳美的小洲,竟也成了人们求仙问佛的宝地!过片“佳丽地”以下,即以嘲讽之语,展示了道观、寺院的一派兴旺景象:院寺前烟火缭绕,因为临近水边,那飞腾在朱红大门的水气,似也掺杂了飘飞满洲的桃花香味!最热闹的要数请神拜佛的祭坛,疏落的灯盏与夜空的星斗上下辉映,恍惚间就像是法师讲经感应的“一天花雨”!道观而称之为“仙院”,“丹户”而飞沾“湿香”,词面上显得堂皇、虔敬,骨子里全是冷辣的嘲讽。特别是“醮坛(祭台)珠斗(星斗)疏灯映,共作一天花雨”二语,将人们迷醉于祭神、唱经景象,渲染得如火之耀如锦之绚。然后以“君莫诉”三字一声喝断,狂澜逆折般推出“君不见,桃根已失江南渡”的严酷现实,便带有了“惊破《霓裳羽衣曲》”(白居易《长恨歌》)般的警醒之力:你们难道看不到,当年王献之赠歌桃根姐妹的“桃叶渡”(在今南京秦淮河、青溪合流处),连同南都建康,早已沦落于异族之手,竟还能如此醉生梦死、求神拜佛?这两句造成了词情的巨大跌转,正如狂澜掀空,忽又崩裂四碎,终于化作结拍之悠悠余波:“风狂雨妒。便万点落英,几湾流水,不是避秦路。”陶渊明曾记武陵渔民,在桃林夹岸、“落英缤纷”的溪谷间,发现了一个秦世避乱百姓隐居的美好世界,即“桃花源”。结拍正化用此典,哀愤地告诫人们:在这山河换代之世,纵然有东洲这样的桃花胜境,蒸、耒交汇的清美流水,也已风雨横肆、花残春去,又哪是避乱安生的世外桃源!化用“桃花源”之典,以与“东洲桃浪”作映衬,照应颇为精妙。吐语又似告诫,又似叹息,在“不是避秦路”的警策之语中收结,正有不尽的悲凉和凄怆溢于言外。
叶恭绰《广箧中词》评王夫之词“故国之思,体兼《骚》、《辩》。船山词言皆有物,与并时批风抹露者迥异”。这首词也正如此:词人胸际本有一股山河沦亡的哀愤在,但在抒写时,则能紧扣所游之境,从游人轻狂耽乐处感发,借寺观祭神拜佛景象寄寓。既“言皆有物”,又寄慨深沉,自能令读者真切感受一位仁人志士心脉之搏动,而与之一起扼腕啸叹了。
(潘啸龙)
注 释
[1].东洲:地名,从词中所述看,当为词人所居衡阳东,耒水、蒸水与湘江交汇处的水洲。桃浪:即桃花汛。三月桃花开时,正值江河水涨,称为“桃花汛”,或称“桃花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