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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 术
[清]蒲松龄
于公者,少任侠,喜拳勇,力能持高壶
[1] ,作旋风舞。崇祯 [2] 间,殿试 [3] 在都,仆疫不起,患之。会市上有善卜者,能决人生死,将代问之。既至,未言。卜者曰:“君莫欲问仆病乎?”公骇应之。曰:“病者无害,君可危。”公乃自卜。卜者起卦,愕然曰:“君三日当死!”公惊诧良久。卜者从容曰:“鄙人有小术,报我十金,当代禳 [4] 之。”公自念,生死已定,术岂能解;不应而起,欲出。卜者曰:“惜此小费,勿悔勿悔!”爱公者皆为公惧,劝罄橐以哀 [5] 之。公不听。倏忽至三日,公端坐旅舍,静以觇之,终日无恙。至夜,阖户挑灯,倚剑危坐。一漏向尽,更无死法。意欲就枕,忽闻窗隙窣窣有声。急视之,一小人荷戈入;及地,则高如人。公捉剑起,急击之,飘忽未中。遂遽小,复寻窗隙,意欲遁去。公疾斫之,应手而倒。烛之,则纸人,已腰断矣。公不敢卧,又坐待之。逾时,一物穿窗入,怪狞如鬼。才及地,急击之,断而为两,皆蠕动。恐其复起,又连击之,剑剑皆中,其声不耎 [6] 。审视,则土偶,片片已碎。于是移坐窗下,目注隙中。久之,闻窗外如牛喘,有物推窗櫺,房壁震摇,其势欲倾。公惧覆压,计不如出而斗,遂划然脱扃,奔而出。见一巨鬼,高与檐齐;昏月中,见其面黑如煤,眼闪烁有黄光;上无衣,下无履,手弓而腰矢。公方骇,鬼则弯 [7] 矣。公以剑拨矢,矢堕;欲击之,则又弯矣。公急跃避,矢贯于壁,战战有声。鬼怒甚,拔佩刀,挥如风,望公力劈。公猱进 [8] ,刀中庭石,石立断。公出其股间,削鬼中踝,铿然有声。鬼益怒,吼如雷,转身复剁。公又伏身入;刀落,断公裙。公已及胁下,猛斫之,亦铿然有声,鬼仆而僵。公乱击之,声硬如柝。烛之,则一木偶,高大如人。弓矢尚缠腰际,刻画狰狞;剑击处,皆有血出。公因秉烛待旦,方悟鬼物皆卜人遣之。欲致人于死,以神其术也。次日,遍告交知,与共诣卜所。卜人遥见公,瞥不可见。或曰:“皆翳形术 [9] 也,犬血可破。”公如其言,戒备而往。卜人又匿如前。急以犬血沃立处,但见卜人头面,皆为犬血模糊。目灼灼如鬼立。乃执付有司而杀之。
异史氏曰:“尝谓买卜为一痴。世之讲此道而不爽 [10] 于生死者几人?卜之而爽,犹不卜也。且即明明告我以死期之至。将复如何?况借人命以神其术者,其可畏不尤甚耶!”
——《聊斋志异》
【赏析】
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写了一个花妖狐魅的世界,这是浪漫主义的手法,与迷信无关。当然,蒲松龄也是有迷信思想的,比如因果报应思想等,但是他对那些利用人们的迷信,用巫术或其他怪异手段作恶者则是深恶痛绝的,曾在多篇作品中予以揭露和鞭笞,《妖术》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篇。
这篇作品虽与《聊斋志异》中多数篇章一样,是以第三人称叙述的,但作者并未取全知全能姿态,而是通过于公对妖术的目睹身受,写卜者诈骗作恶的行径,这就使读者似乎身历其境,得到更真切的感受;而在这一叙述中,一个勇武正直、敢于并善于与邪恶势力作斗争的于公形象,也就呈现在读者眼前了。
小说开头对少年于公的性格作了一般的介绍。这一介绍是必要的,它是后面情节发生发展的基础。因为于公如果不是一个任侠、好拳术并有勇力的武士,而是一个文弱书生,即使再有战胜邪恶的决心,也是没有能力的,下面的情节也就无从展开。简短的一般介绍后,便立即进入情节,在情节进行中进一步展现于公的性格。于公开始是信卜的,所以当仆人病后才会有问病之举。术者编造“君三日当死”、“报我十金,当代禳之”的谎言,于公当即拒绝,并非如卜者所说“惜此小费”,也不是不信卜者的预言,而是自念“生死已定,术岂能解”,可见他对术数仍深信不疑。然而他不但不求禳解,还怀着好奇心,端坐静观,等待死神的到来,表现了十分旷达的胸怀。而他又不是仅仅消极等待。他阖户挑灯,倚剑危坐,抱着即使是天命,他也要斗一斗的想法。以自己的力量与命运较量。妖物入室,他与之英勇搏斗的同时,还保持着冷静的头脑。当最后一次巨怪出现时,他居然还能考虑到房屋可能倒塌,“计不如出而斗”。只有不存丝毫畏惧、置生死于度外者,才能临大难而如此清醒和处之泰然,也才能使自己的智慧和勇力得到充分发挥,克敌制胜。在战斗紧张时,他当然是心无旁骛;一旦结束,才省悟原来是卜者“欲神其术”捣的鬼。于是决定对之斩草除根,决不姑息,既为民除了害,自己的认识也得到了飞跃。小说的主题于是乎完成。
作品的怪异色彩,即本篇艺术欣赏价值最高处主要在于公与妖物的三次搏斗,这三次搏斗被写得极有层次和富于变化。作者设计的三种妖物依次为纸人、土偶和木偶,它们的性状各自不同。纸人从窗隙出入,公击之则“飘忽”未中;土偶只能“穿窗”而入,击而为两后,皆“蠕动”,“其声不耎”。纸人,斩之“腰断”;土偶,斩之“片片已碎”。木偶的木质则以声音来刻画:“削鬼中踝,铿然有声”;“猛斫之,亦铿然有声”;“公乱击之,声硬如柝”。三种妖物的凶恶程度和战斗的激烈程度,也是依次递进:纸人,只不过是个小人,能遽大遽小而已,斫之,则“应手而倒”。土偶“怪狞如鬼”,斩击也略费周折:初击之,断而为两,皆蠕动;“恐其复起,又连击之”。这两次战胜妖术都还是比较轻易的,因为作者要将笔力集中到第三次战斗的描写中,并由之显示出层次。木偶最为凶恶,故搏击场面也最为紧张激烈。鬼物还未露面,便先声夺人:“窗外如牛喘,有物推窗櫺,房壁震摇,其势欲倾。”其形“高与檐齐”,“面黑如煤,眼闪烁有黄光”,比起土偶,其怪狞可怖由于得到了具体描绘而更加生动。它也不再如纸人、土偶那样缺少防御手段和能力,它有弓箭和佩刀,并主动进击。于公与之搏斗经过了几个回合。鬼始以箭射,后用刀劈。“矢贯于壁,战战有声”;“挥刀如风,斩石立断”,显然是力大无比。于公如与斗力,则不是对手,于是他巧妙地运用战术。他先力避其锋,时而“跃避”,时而“猱进”,时而“伏身入”,然后觑其虚空,至胁下、股间斫击之,终于取胜。这一场面被写得有声有色而又秩序井然。古代小说中有些战斗场面,特别是一些用骈语或诗句描写出来的,看似热闹,却并不感人,因为它脱离了人物性格刻画,成为陈词滥调。而《妖术》中的战斗场面不但写得真实、细腻,而且始终着意刻画人物,行为细节、心理刻画都穿插其间。如斩纸人后,于公“不敢卧,又坐待之”。斩土偶后,由于两次妖物都由窗户进来,所以“移坐窗下,目注隙中”。听到窗外鬼物的动作和声音,知道鬼物硕大凶恶,所以有“惧其覆压,计不如出而斗”的心理活动,“划然脱扃,奔而出”的动作,也刻画出他的紧张心情和灵活的反应。在极为紧张的气氛中,作者还忙中偷闲,交代了一句景物:“昏月中……”,字不多,这一交代却决不可少。因为如夜间是一片漆黑,下面鬼物的面目形体和动作就是看不见的,但如写皓月当空,与这种情节气氛则不协调。“昏月”中似见非见,恰好衬托了巫术活动的神秘,增添了打斗的紧张。蒲松龄是写儿女柔情的圣手,谁知写起全武行的打斗,也是这样不愧为行家里手。但我想这种细腻的描写手法,应该是得之于他大量爱情题材作品的写作。而他写的英雄人物,却并未因此有脂粉气。
(姚品文)
注 释
[1].高壶:高大的壶。壶,一种常用于军中的盛水或盛酒的容器,很重。
[2].崇祯:明思宗年号(1628—1644)。
[3].殿试:科举考试中最高一级由皇帝主持的考试。
[4].禳(ráng):用符咒、祈祷等迷信方法解除祸患。
[5].哀:求。
[6].耎(ruǎn):软。
[7].弯:弯弓作欲射状。
[8].猱(náo)进:如猿猴般轻捷地行进。猱,猿类。
[9].翳(yì)形术:隐身术。
[10].爽: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