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清 僧

［清］蒲松龄

长清

[1] 僧，道行高洁。年八十余犹健。一日，颠仆不起，寺僧奔救，已圆寂矣。僧不自知死，魂飘去，至河南 [2] 界。河南有故绅子 [3] ，率十余骑，按鹰猎兔。马逸，坠毙。僧魂适值，翕然 [4] 而合，遂渐苏。厮仆环问之，张目曰：“胡至此。”众扶归。入门，则粉白黛绿 [5] 者，纷集顾问。大骇曰：“我僧也，胡至此！”家人以为妄，共提耳悟之 [6] 。僧亦不自申解，但闭目不复有言。饷以脱粟则食，酒肉则拒。夜独宿，不受妻妾奉。数日后，忽思少步，众皆喜。既出，少定，即有诸仆纷来，钱簿谷籍，杂请会计。公子托以病倦，悉卸绝之。惟问：“山东长清县，知之否？”共答：“知之。”曰：“我郁无聊赖，欲往游瞩，宜即治任 [7] 。”众谓新瘳 [8] ，未应远涉。不听，翼日遂发。抵长清，视风物如昨。无烦问途，竟至兰若 [9] 。弟子数人见贵客至，伏谒甚恭。乃问：“老僧焉往？”答曰：“吾师曩已物化 [10] 。”问墓所。群导以往，则三尺孤坟，荒草犹未合也。众僧不知何意。既而戒马 [11] 欲归，嘱曰：“汝师戒行 [12] 之僧，所遗手泽 [13] ，宜恪守，勿俾损坏。”众唯唯。乃行。既归，灰心木坐，了不勾当 [14] 家务。居数月，出门自遁，直抵旧寺，谓弟子曰：“我即汝师。”众疑其谬，相视而笑。乃述返魂之由，又言生平所为，悉符。众乃信，居以故榻，事之如平日。后公子家屡以舆马来，哀请之，略不顾瞻。又年余，夫人遣纪纲 [15] 至，多所馈遗。金帛皆却之，惟受布袍一袭 [16] 而已。友人或至其乡，敬造之。见其人默然诚笃；年仅三十，而辄道其八十余年事。

异史氏曰：“人死则魂散，其千里而不散者，性定 [17] 故耳。余于僧，不异之乎其再生，而异之乎其入纷华靡丽之乡，而能绝人以逃世也。若眼睛一闪，而兰麝熏心 [18] ，有求死而不得矣，况僧乎哉！”

——《聊斋志异》

【赏析】

这是一个饶有趣味的还魂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山东济南长清县的一位老僧。这位老僧“道行高洁”，这是他死后还魂的精神基础。又说“年八十余犹健”，没有将要死亡的症状和预兆。但是，有一天，他竟突然无疾而亡，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灵魂虽已飘离身体，却以为自己还活着。蒲松龄的文笔严谨，前文的每字每句都是后文的依据或者伏笔。

照一般的还魂故事的描写规律，灵魂总是还归到本人的肉体之内，然后本人死后复苏，活了过来。而长清老僧的故事之奇妙在于他的灵魂飘荡离身后进入河南境内。恰逢一个豪绅人家的公子因骑马打猎时不慎坠马跌地而当场毙命，长清老僧的灵魂即飞入此躯，于是这个公子逐渐苏醒、活转过来。问题是躯体虽是公子的，而灵魂是长清老僧的，于是灵魂和躯体的错位造成一系列的误会。“公子”张开眼睛，用的却是“老僧”的目光，因此，不免奇怪：怎么会来到异乡。大家扶他回家，入门之后，众多妻妾纷纷前来拜见问候，而没想到“公子”已不认识她们，“公子”的意识是一片老僧的精神世界，老僧看到自己周围是一群年轻美貌的妇女，不禁再次莫名惊诧。这真是阴差阳错，白日见鬼。从公子的家属一方来说，她们和僮仆看到的是公子的形体，都以为是公子摔了一大跤，虽没摔死，但脑子摔糊涂了，所以在讲胡话。而从老僧这方面讲，他自己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竟离开山东的寺院来到一所豪富之家的大院内。他更无法与面前的这群妇人和仆人解释清楚，不过他是一个沉得住气的沉稳的老人，所以他既不大声嚷嚷或叫喊，也不再作徒劳的申辩解释，索性闭目不看，闭口不言，以不变应万变了。后来老僧提出去山东长清游玩。他来到自己过去生活过的寺院，由于他是一派贵公子的打扮，他昔日的弟子十分恭敬地迎候并接待。在那里，他看到埋葬自己躯体的三尺孤坟，这时他才明白，自己已死了，灵魂借公子之体而还生。回到公子府中数月之后，他再独自偷偷溜回寺院，向寺内弟子们宣布：“我就是你们的师父。”这时又产生了另一个阴差阳错的效果，弟子们看到的是一个年仅三十的公子，而此人却能娓娓道出老僧八十余年的往事。于是弟子们相信了他，老僧又恢复了过去的生活。

蒲松龄在小说的最后部分，表示他最佩服的是老僧由于阴差阳错而误入迷人的温柔之乡时，依旧保持清醒的头脑，坚持生前的人生理想的非凡定力，拒绝过糜烂的享受生活，最后还是回寺去做他的和尚。这篇小说用借尸还魂的旧套写出了新意，又打破了一般还魂故事的情节格局，写出阴差阳错的戏剧性效果，用逼真的细节描写和人物的语言行动，写出真幻莫辨的人生场面，给读者一种别开生面的艺术享受。

（周锡山）

注　释

[1].长清：县名。今属山东济南。

[2].河南：清代行省名，辖境大致与今河南省相当。

[3].故绅子：已故豪绅之子。

[4].翕（xì）然：猛然、迅疾的样子。

[5].粉白黛绿：妇女的妆饰，面敷粉、眉画黛。代指姬妾之类的青年女子。

[6].提耳悟之：扯着耳朵，谆谆晓谕，恳切开导，促其醒悟。

[7].治任：备办行装。

[8].新瘳（chōu）：刚刚病愈。

[9].兰若：佛寺。

[10].曩已物化：前些时候已经死去。曩，以往，从前。物化，化为异物，死的委婉语。

[11].戒马：备马。

[12].戒行：佛家语，指在身、语、意三方面恪守戒律的操行。

[13].手泽：手汗沾润之迹，通指先人之遗物、遗墨。

[14].“灰心”二句：心如死灰，坐似槁木，一点也不关心和过问任何事务。

[15].纪纲：本指统领仆隶的人，后来泛称“管家”。

[16].一袭：一套。

[17].性定：本性不移。

[18].兰麝熏心：兰麝指女性身上散发的香气。此句意指被舒适的生活环境所迷惑和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