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窦 氏
[清]蒲松龄
南三复,晋阳
[1] 世家也。有别墅,去所居十里余,每驰骑日一诣之。适遇雨,途中有小村,见一农人家,门内宽敞,因投止焉。近村人固皆威重南,少顷,主人出邀,跼蹐 [2] 甚恭。入其舍,如斗。客既坐,主人始操篲 [3] ,殷勤氾扫 [4] 。既而泼蜜为茶。命之坐,始敢坐。问其姓名,自言:廷章,姓窦。未几,进酒烹雏,给奉周至。有笄女行炙 [5] ,时止户外,稍稍露其半体,年十五六,端妙无比。南心动。雨歇既归,系念綦 [6] 切。越日,具粟帛往酬,借此阶进。是后常一过窦,时携肴酒,相与留连。女渐稔,不甚避忌,辄奔走其前。睨之,则低鬟微笑,南益惑焉,无三日不往者。一日,值窦不在,坐良久,女出应客。南捉臂狎之。女惭急,峻拒曰:“奴虽贫,要嫁 [7] ,何贵倨凌人也!”时南失偶,便揖之曰:“倘获怜眷,定不他娶。”女要誓,南指矢天日,以坚永约,女乃允之。
自此为始,瞰窦他出,即过缱绻。女促之曰:“桑中之约,不可长也。日在帡幪 [8] 之下,倘肯赐以姻好,父母必以为荣,当无不谐。宜速为计!”南诺之。转念农家岂堪匹偶,姑假其词以因循之。会媒来为议姻于大家,初尚踌躇,既闻貌美财丰,志遂决。女以体孕,催并益急,南遂绝迹不往。无何,女临蓐,产一男。父怒搒女。女以情告,且言:“南要我矣。”窦乃释女,使人问南;南立即不承。窦乃弃儿,益扑女。女暗哀邻妇,告南以苦。南亦置之。女夜亡,视弃儿犹活,遂抱以奔南。款 [9] 关而告阍者 [10] 曰:“但得主人一言,我可不死。彼即不念我,宁不念儿耶?”阍人具以达南,南戒勿入。女倚户悲啼,五更始不复闻。至明视之,女抱儿坐僵矣。
窦忿,讼之上官,悉以南不义,欲罪南。南惧,以千金行赂得免。其大家梦女披发抱子而告曰:“必勿许负心郎;若许,我必杀之。”大家贪南富,卒许之。既亲迎,而奁妆丰盛,新人亦娟好。然喜悲,终日未尝睹欢容;枕席之间,时复有涕洟 [11] 。问之,亦不言。过数日,妇翁来,入门便泪,南未遑 [12] 问故,相将入室,见女而骇曰:“适于后园,见吾女缢死桃树上。今房中谁也?”女闻言,色暴变,仆然而死。视之,则窦女。急至后园,新妇果自经死。骇报,往报窦。窦发女冢,棺启尸亡。前忿未蠲 [13] ,倍益惨怒,复讼于官。官以其情幻,拟罪未决。南又厚饵窦,哀令休结;官亦受其赇嘱,乃罢。而南家自此稍替 [14] 。又以异迹传播,数年无敢字者。
南不得已,远于百里外聘曹进士女。未及成礼,会民间讹传,朝廷将选良家女充掖庭 [15] ,以故有女者,悉送归夫家。一日,有妪导一舆至,自称曹家送女者。扶女入室,谓南曰:“选嫔之事已急,仓卒不能如礼,且送小娘子来。”问:“何无客?”曰:“薄有奁妆,相从在后耳。”妪草草径去。南视女亦风致,遂与谐笑。女俯颈引带,神情酷类窦女。心中作恶,第未敢言。女登榻,引被幛首而眠。亦谓是新人常态,弗为意。日敛昏,曹人不至,始疑。捋被问女,而女亦奄然冰绝。惊怪莫知其故,驰伻 [16] 告曹,曹竟无送女之事。相传为异。时有姚孝廉女新葬,隔宿为盗所发,破材失尸。闻其异,诣南所征之,果其女。启衾一视,四体裸然。姚怒,质状于官。官以南屡无行,恶之,坐发冢见尸,论死。
异史氏曰:“始乱之而终成之,非德也;况誓于初而绝于后乎?挞于室,听之;哭于门,仍听之;抑何其忍!而所以报之者,亦比李十郎 [17] 惨矣!”
——《聊斋志异》
【赏析】
《窦氏》一文,深刻揭示了封建婚姻中男子负心薄情的社会现象,塑造了窦氏这个可歌可泣的悲剧形象,热情洋溢地歌颂了她死后复仇的斗争精神,具有激励斗志的鼓舞作用和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
窦氏与南三复相识并以身相许之初,就已经埋下了悲剧的种子。因为前者只是家仅斗室的农家女子,而后者却是家有别墅的世家贵族,彼此之间门第等级的鸿沟难以逾越,根本没有“以结姻好”的可能。即使能以邂逅相识,窦家也只能“跼蹐甚恭”,“命之坐,始敢坐”,照理而论的宾客关系还是屈从了实际的主奴名分。因为窦家村舍,正在南氏势力范围之内。南三复一见窦氏即为“心动”,并非是一见钟情;南氏的频访窦家,“相与留连”,“系念綦切”,亦并非爱慕之情的潜滋暗长。其间,南氏未必没有喜爱窦氏之情的微波涟漪,但归根结底,他所喜爱窦氏的也只是其青春妙龄、容貌美丽而已。这既是贵族男性爱美悦色的表现,又夹杂着贵倨凌人玩弄女性的很大成分。“捉臂狎之”的浮浪,失偶而揖的轻佻,已经初露端倪。窦氏对“桑中之约,不可长也”的喟叹,说明她对彼此之间的贫富悬殊,并非懵然未察。但是,她毕竟单纯善良,涉世未深,又是纯朴的农家少女,看不到仅凭指矢天日的誓盟、口头表白的力量,根本无法跨越门第等级的鸿沟巨垒,也不能使爱美悦色虚情假意的贵族鳏夫变为真心实意、终身可托的合法丈夫。桑中之约,偷期幽会,口头许诺应婚,只能是南三复乍喜窦氏之情的极限,而不是通向合法婚姻的桥梁和有力保证。所以,南氏在许婚之后,忽“转念农家岂堪匹偶,姑假其词以因循之”。这就充分说明他的悦美爱色之情,毕竟要服从于门当户对的封建婚姻。因为在封建贵族婚姻中,起决定作用的是家世的利益。如果爱美悦色与门第等级所带来的家世利益发生矛盾的话,他定然会抛弃前者而服从后者。更何况,媒人所“议姻”的“大家”女子,“貌美财丰”,根本不存在门第等级与容貌之美的冲突,南氏所喜爱的窦氏容貌之美,通过与“大家”结亲,同样可以得到。于是,南氏从“踌躇”到“志遂决”。从此,窦氏的悲剧命运便势不可免,致命打击便接踵而至。而南三复则由薄情负义变为冷酷无情,由拒婚、赖婚发展为扼杀窦氏母子的血腥刽子手。
作者叙述窦氏的悲剧命运,是通过揭示南氏之“酷”与窦氏之“苦”这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来表现的。由于桑中之约,致使“女以体孕”,但她还对“定不他娶”之誓执迷不悟,催促南之践盟,想以婚姻的既成事实,跨越门第鸿沟的阻隔。但南三复却“绝迹不往”,企图以冷酷绝情将自己造成的恶果完全转嫁给窦氏一人。“无何,女临蓐,产一男。父怒搒女”,窦父质问南氏,南却“不承”。窦氏分娩的肉体之苦,少女私生而蒙受羞辱的精神之苦,遭受毒打所带来的肉体与精神难分难解的双倍痛苦,都无法使南氏应承。他矢口否认,抵赖其玩弄女性的罪过。封建贵族流氓无赖的嘴脸已经公开暴露。而窦氏只好“暗哀邻妇,告南以苦”,想以己之痛苦,唤起南氏的同情之心。但是,被侮辱被损害的女子的痛苦泪水,绝对无法感化那被门第等级思想、利己打算浸透冻实的冷酷冰心,结果是“南亦置之”。窦氏走投无路,只得怀抱弃儿,投奔南氏,哀泣“即不念我,宁不念儿”,想以父子骨肉之情,打动对方。但是,其时,那“貌美财丰”的双重诱惑力已远远压倒了骨肉之情,门第等级的封建思想以及极端自私的为我信条,已经使其完全灭绝了人性,他已经由忘恩负义的薄情郎堕落为扼杀他人的血腥刽子手,自然是拒之不纳。这就逼迫窦氏在人生悲剧道路上走到了尽头,终于是“倚户悲啼”、“抱儿坐僵”。在这段文字中,作者对窦氏之苦,无限同情;对南氏之酷,无比愤慨。所以字里行间,感情强烈,爱憎分明,确实是字字是血,声声是泪,感人肺腑,动人心魄,令人不堪卒读,又不能不读。特别是“抱儿坐僵”四字,犹如刀雕锥镌,好似石塑冰刻,使这一惨不忍睹、令人发指的悲惨景象,深深烙印在读者脑海之中,也牢牢凝固在风雨如磐、暗无天日的封建社会里,成为贵族阶级扼杀妇女的铁证。
在这篇小说中,作者没有也不可能为窦氏一类不幸女子指明出路,但是,他不甘心使受害者饮恨终生而徒然死去。因此,在小说的后半部分便以浪漫主义的大胆夸张和高度想象,虚构了窦氏死后复仇的结局,这是她从软弱善良走向决绝反抗、以死抗争的斗争精神的继续和深化;同时也是对负心人的严厉惩罚,对等级制度的进而揭露。
应该指出,作者所写窦氏死后复仇的两件事,并不雷同。当窦父依靠官府惩治南三复的愿望,因贪官污吏与贵族世家狼狈为奸而落空后,窦氏鬼魂逼使“大家”女子自缢而死,使南氏数年无法结亲,显然也是复仇的正义行为。贪富的“大家”女子不听窦氏托梦警告而终于在郁悒悲泣中自尽,也有咎由自取的一面。但是,让她作为惩治南氏的牺牲,不免冤屈了她,失之公平。而且这并没有真正报复南氏,他又于百里之外聘亲,便是明证。而第二次复仇却有所不同。窦氏首先抓住了民间讹传朝廷广选良家女子的有利时机(这一讹传或许就是窦氏所为),继之冒充曹女进入南家,再以新葬姚女置之南床,终于借姚家告官,置南于死地。整个复仇计划,看似“仓卒”、“草草”,实则合情入理,从容不迫,而其结果,又尽如所愿。由此可见,懦弱善良的窦氏在遭受玩弄、折磨、悲惨死去之后,已得到新生,俨然已是勇敢、机智、沉稳、清醒的不屈斗士,较之同类题材作品中的“弃妇”,确实高出一筹。
(张玉芹 徐振贵)
注 释
[1].晋阳:今属山西省。
[2].跼蹐:畏缩不安的样子。
[3].篲:扫帚。
[4].氾(fàn)扫:洒扫。
[5].行炙:烘烤食品。
[6].綦(qí):极、甚。
[7].要嫁:此指要按婚礼聘订。
[8].帡幪:帷帐,引申为覆盖、庇护,此指管辖、统治。
[9].款:叩、敲。
[10].阍者:看门人。
[11].涕洟:眼泪、鼻涕。
[12].南未遑:。
[13].蠲(juān):消除。
[14].替:衰落。
[15].掖庭:原意为宫中旁舍嫔妃居地,此处指代嫔妃。
[16].驰伻(bēng):使者,传信人。
[17].李十郎:唐人小说《霍小玉传》中受到弃妇惩治的负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