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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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传】

(384—456)字延年,刘宋琅邪临沂(今山东临沂)人。少孤贫好学,东晋时,累官宋世子舍人。宋立,补太子舍人,迁尚书仪曹郎、太子中舍人。宋少帝即位,出为始安太守。文帝元嘉中,征还朝,任太子中庶子领步兵校尉。因得罪权贵,出为永嘉太守,复免官。逾七年复起,累迁光禄勋。孝武帝时,为金紫光禄大夫。事迹具《宋书》卷七三及《南史》卷三四本传。延之诗与谢灵运齐名,号称“颜谢”,然伤于雕镂,不及谢诗自然。有集三十卷、逸集一卷,已佚,明人辑有《颜光禄集》,《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得其诗及断句三十四首。

秋胡诗

颜延之

椅梧倾高凤,寒谷待鸣律。① 影响岂不怀?自远每相匹。婉彼幽闲女,作嫔君子室。峻节贯秋霜,明艳侔朝日。嘉运既我从,欣愿自此毕。

燕居未及好,良人顾有违。脱巾千里外,结绶登王畿。② 戒徒在昧旦,左右来相依。驱车出郊郭,行路正威迟。③ 存为久离别,没为长不归。

嗟余怨行役,三陟穷晨暮。④ 严驾越风寒,解鞍犯霜露。原隰多悲凉,回飙卷高树。离兽起荒蹊,惊鸟纵横去。悲哉游宦子,劳此山川路。

超遥行人远,宛转年运徂。良时为此别,日月方向除。孰知寒暑积,僶俛见荣枯!⑤ 岁暮临空房,凉风起坐隅。寝兴日已寒,白露生庭芜。

勤役从归愿,反路遵山河。⑥ 昔辞秋未素,今也岁载华。蚕月观时暇,桑野多经过。佳人从所务,窈窕援高柯。倾城谁不顾,弭节停中阿。⑦

年往诚思劳,事远阔音形。虽为五载别,相与昧平生。舍车遵往路,凫藻驰目成。南金岂不重?聊自意所轻。义心多苦调,密比金玉声。

高节难久淹,朅来空复辞。⑧ 迟迟前途尽,依依造门基。上堂拜嘉庆,入室问何之。日暮行采归,物色桑榆时。美人望昏至,惭叹前相持。

有怀谁能已?聊用申苦难。离居殊年载,一别阻河关。春来无时豫,秋至恒早寒。明发动愁心,⑨ 闺中起长叹。惨悽岁方晏,日落游子颜。

高张生绝弦,声急由调起。自昔枉光尘,结言固终始。如何久为别,百行諐诸己。⑩ 君子失明义,谁与偕没齿!愧彼《行露》诗,甘之长川汜。⑪

〔注〕 ①鸣律:相传战国燕有寒谷,不生五谷,邹衍吹律(铜制的候气之管)送温,乃生黍。②王畿:指陈国,陈为王者所起之地。③威迟:历远之貌。④三陟:《诗·周南·卷耳》有“陟彼崔嵬(山高不平)”、“陟彼高冈”、“陟彼砠(有土的石山)矣”之句,陟,登上。⑤僶俛:俯仰。⑥遵:沿。⑦弭节:放下马鞭,停车。中阿:大的山丘。⑧朅来:去来。⑨明发:黎明。⑩諐:同“愆”,过失。⑪《行露》:《诗·召南》篇,言一男子欲施强暴于女子,女自述己志以绝之。汜:水滨。

春秋时候,鲁国男子秋胡,娶妻五日,即往陈国为官,五年乃归。将到家,见采桑美妇,下车赠金挑之,被斥而去。还家见妻,即前所逢者,妻因而羞愤投河自尽——这,就是有名的“秋胡戏妻”故事,它最早载于西汉刘向的《列女传》,后世诗人吟咏之不绝,《秋胡行》遂成为乐府《相和歌辞·清调曲》的诗题。颜延之这首《秋胡诗》,以其篇幅之大、形式之整饬、叙事之曲折周密、章法之回环绵密,被世人评骘为其中最上乘者,同时,它也是延之诗的最佳之作。

全诗凡九章,章十句,分别用秋胡及其妻(《列女传》中呼为“洁妇”)的口吻作叙述。

首章是秋胡之词:那梧桐是倾斜了杆枝,在伫候有凤来仪;那寒谷需待鸣律吹来温煦,才能五谷生长。影子总得伴着身形,回响自是随着巨声,是以相距虽然遥远,那美貌淑静的人儿,也终于嫁到了我的陋室。这是夫妇相匹的人生至理,今朝圆满体现到了你我身上。至于你有凛若寒霜的峻严节操、有灼若朝阳的明艳容貌,那更是我秋胡鸿运高照。从此我不必再三心二意,你的贤美最合我愿望——这,就是“君子”秋胡的新婚之夜耿耿之誓。那对洁妇之节操的赞美,那顺心如愿的欣喜,请读者记取着,因为诗人正要读者记取着!

次章是洁妇之词:正是燕尔新婚、其乐未央的时候,夫君却动起了别离的念头。他说道:在千里之外的陈国,我将脱去处士之巾、结上仕者的绶带;我已叫仆人备了车马,明晨就要驱出城郭。于是,新婚才五天,便早早地降临了悲凄凄的一幕:郊外的马车远远地去了,尘头后只扔下瞻望不及的新妇心酸无限:他就算活着回来,这漫长的离别也难熬难堪;要是不幸做了异乡鬼魂,便得为他守节到终身。

第三章是秋胡求宦途中的怨嗟:日日是严寒与惨凉,夜夜是风霜加狂飙,看不尽鸟惊兽奔,走不尽高冈低洼——游宦的艰辛令人同情,全不念娇妻又令人不解:是诗人疏于交代?还是他自己忘情?然而他的妻子,却依依深情,虽知他存亡难保,整日里却思念不已,第四章便是她的衷情吐露——

自从新婚的好时节你一去不回,寒来暑往不知流逝了多少岁月。树木已几度由荣变枯,全不似我的贞心如故。最难堪是岁暮时的空房独守:才坐下似有凉风从座边暗生,醒来时惊觉薄日已一寒如水,到夜分唯见空庭上露凝寒草。至于岁暮、日暮她想些什么,诗人在这里且按下不表。

以上四章跨超了五年,可算是背景部分;以下五章集中写一天,则是诗的主体正题。第五章一开始,久宦的秋胡终于沿着旧路探亲归来了。仕途得意心境好,旧时山河也跟着换了貌:去时是秋霜遍地,来时却草木欣荣,恰似五年前的一介寒素,如今已占尽了人间荣华。满怀的欢悦全忘了归心似箭,刚才还觉时间紧,此刻却道空暇多。夏历三月正是育蚕的季节,田野上正多采桑女子——猛然间一阵心驰神摇,那桑下的佳人看看是谁?她伸长了手臂正拉过树枝,窈窕的身段叫人目不转睛!富则思淫可不是人之常情?美貌的妇人谁不爱黄金?秋胡的驷车停在了山丘下,秋胡的魂灵飞到了她身边。

她正是苦熬了五年的洁妇,五年的忧愁却减不去朝阳般的明艳。可叹五天的相处实在太短,令五年后的丈夫忘了她音形;更可叹这丈夫如今只贪恋她“明艳”,全忘了妇人最要紧的“峻节”!可笑他欢喜得像头野鸭打滚在水藻里,可笑他竟把她当作野花可以随意摘取。只见他扔下马车穿过小径,一路上眉目传情,到跟前捧上黄金。“南方的黄金谁不看重?在我意下却无谓之极;守节的忠心你说是一曲苦歌,在我听来却声如金玉!”可怜他费尽口舌百般挑逗,只受得洁妇的严词斥责——至于那秋胡动口后可还动手,第六章里又来了个按下不表。

若说上章前四句是诗人的画外说明,第七章前二句则是秋胡的画外独白:“志节高尚的美人轻薄她也是徒然,真是乘兴而来败兴归。”无精打采挨完了余程,慢吞吞总算迈进了门槛。上高堂拜老母道了吉祥,问妻子说是她采桑未归。直待到日头挂在桑榆之间,黄昏下那窈窕的身影冉冉而近——轰!头脑里顿时炸响了霹雳:怎地她就是桑下美人!呀,如今那荒唐话儿可怎么收回,还有那更恶心的拉拉扯扯……诗人真是好笔法,“相持”这一幕直到相认时才亮出,叫秋胡的丑态顿时放大十倍,叫读者也顿时惊觉——高潮到了!

羞恨交加的洁妇心肠,任谁也想象得到了;第八章若是愤语泉涌,任谁也觉得自然而然。然而诗人笔下却只有她凄然欲绝的悲诉:“让我说一说别后的怀思吧,这可是早想倾倒的苦水。五年的分居,关河的阻隔,叫我春来没半刻欢欣,秋至第一个惊寒。天才亮就动起了愁思,闺房里不住声长叹。至于那惨凄的岁暮日暮”——读者顿时该想起第四章吧,那时她只说风凉日寒,此刻也揭开了底蕴——“夕阳下只你游子归来的容颜在幻现!”也不必呼天抢地,也不必斥他丑行,就将这贞心比他负心,还不够叫他活活愧死?这声声哀泣,岂不胜似道道鞭挞?有抑才有扬,有莫大之哀才有心如死灰,这“正是节奏之妙”(《古诗源》),连沈德潜老夫子也这般赞叹。铺垫妥帖了,文势蓄足了,末章才能奏起最激越的终曲——

琴弦张紧了才会有绝响,音调高起时才会有急声,死志已决才会有洁妇的决烈之辞:首章的比兴手法,到末章又重新使用;至于首章秋胡的“峻节”之赞、“欣愿”之誓,到末章也终于苍白如纸:昔日你迎亲之时,曾说道有始有终;如何你久别之后,品行里错谬百出?你要我“作嫔(妇)君子室”,可丢了夫妇大义还配称“君子”?让你这白读诗书之人,去《行露》三章前惭愧无地吧!偕老终身再也休想指望,投身清流才是我唯一的愿望!

——经过了这许多波澜起伏,悲剧终于演到了尾声。那一幕幕的明流暗线布置之工巧、前呼后应回味之深长,读者已在上文的挂一漏万里作了草草领略;至于尾声中不出现洁妇自沉的悲壮场景,只让漫漫长河给读者带去无穷遐想,这一结也极是高妙。然而本诗之妙实不尽此。且看西晋傅玄的《秋胡行》,那首句“秋胡纳令室,三日宦他乡”起得直拙,末句“彼夫既不淑,此妇亦太刚”又横加臆断,便不如本诗以情起、以情终,浑然一体。此外傅诗每逢紧要之处,措辞辄欠含蓄,如“戏妻”时的“诱以逢卿喻,遂下黄金装。烈烈贞女忿,言辞历秋霜”,如“相认”时的“秋胡见此妇,惕然怀探汤”,皆平铺直叙而已,了无余韵。要之傅诗仅以第三者立场发言,兼其语多生硬,故终有强加于读者之嫌;未若本诗不见诗人的一语主观评价,全凭人物自述以成故事,读来自然真切动人。让人物形象自己说话,在今天已是文学批评之常理,然千年前的延之已悟出此理,则不可不谓难能可贵。故笔者不惮开罪傅公于地下,为作如上比较。本诗尚有其他佳处,如《列女传》述洁妇自沉之因,但为秋胡之不孝(不以金奉母而赠人);而本诗则归结于一“情”字,一洗礼教气味,大是快事。此类已超出诗歌范围,在此只有割爱了。

(沈维藩)

始安郡还都与张湘州登巴陵城楼作

颜延之

江汉分楚望,衡巫奠南服。三湘沦洞庭,七泽蔼荆牧。经途延旧轨,登闉访川陆。水国周地险,河山信重复。却倚云梦林,前瞻京台囿。清氛霁岳阳,曾晖薄澜澳。悽矣自远风,伤哉千里目。万古陈往还,百代劳起伏。存没竟何人?炯介在明淑。请从上世人,归来艺桑竹。

此诗作于元嘉三年(426),诗题中“始安郡”即今广西桂林,延之曾在此任太守,“都”指当时的首都建康(今江苏南京),“张湘州”即湘州刺史张劭,“巴陵城楼”即今之岳阳楼。先是,永初三年(422),延之受权臣徐羡之排斥,出为始安太守,道经汨潭,与张劭有过一段交往,并作《祭屈原文》、《祭虞帝文》,借凭吊古代圣贤,以抒发自己遭受忌疑而被放外任的悲愤情怀。两年后(元嘉元年,424),文帝刘义隆即位,至本年,文帝诛徐羡之等,征颜延之为中书侍郎。延之在返京途中,又与张湘州相会,和他共登岳阳楼,并写下了中国诗歌史上第一首咏岳阳楼的诗。

“江汉”四句写岳阳楼的地理位置和它磅礴的气势。《左传》载楚昭王语曰:“江、汉、睢、漳,楚之望也。”奠即定。南服,即南方。长江、汉水交织分流于故楚之地,衡山、巫山屹立在南方。这两句以“登高怀远”的手法,显示出岳阳楼辽阔的背景,以远方著名的山水遥遥烘托出它地当冲要。三湘,原指江、湘、沅,这儿指洞庭湖南北、湘江流域一带。牧,指郊外。沅湘之水波翻浪叠,汇入洞庭湖;云梦七泽,滋润着荆州郊野。这里,作者的笔触已经收缩到洞庭区域,以沅、湘、云梦、荆州逐步突出岳阳楼的具体位置。四句写景,却有三句写水,渲染出“水国周地险”的特点。后世登岳阳楼之作,如杜甫“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阳楼》),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也都以善于描摹水势著称,这未必不是受了本诗的启发。

“经途”八句,始进入城楼具体环境的描写。诗人途经岳阳,有幸与老友张劭登上曲城,访览山水名胜。城楼四周均为绿水环绕,地势高峻,举目望去,山重水复。远处有云梦故地的茂林为之倚靠,近处有高台囿圃引人注目。适逢雨过天晴,整个岳阳弥漫着清新幽馨之气;层层的太阳光辉,照得湖面浮光跃金,煞是可爱。诗人写岳阳楼,基本上没有写楼本身的建构、形状,而着重于登楼后的所见,共三个层次,第一层是遥远的大背景:江、汉、衡、巫,这与其说所见,倒不如理解为所思;第二层是基本可感的中背景:三湘、洞庭、七泽、荆牧,既有所见又有所思;第三层是可见的小背景,如弯曲重叠的城门,别致的园囿。这三层的写景由大到小,层层缩小,愈益明朗突出,颇得步步逼近之妙。至于“清氛”两句,则已从所见写到所感,为下文直接抒发感情做了充分的铺垫,正所谓写到最佳处,引出悲苦情。

“凄矣”八句集中写所感。开头两句变换了基调,远风吹来,仿佛勾起了凄凉之意;目极千里,不由得悲慨万端。悲从何来呢?接下二句写乐极生悲的原因:“万古陈往还,百代劳起伏”!由遥远的空间联想到悠久的时间,由自然联想到历史,由山水联想到人物,诗人思想升华了,景物的内涵也深化了!这岳阳楼,是眼前纵目远眺的立足点,又何尝不是历史变迁发展的观察点?人类自从产生以来,就经历着各种曲折波涛,在往还起伏中挣扎、抗争、前进;平静而多变的自然景色不仅是它的见证,而且它本身也经历了这种不可抗拒的磨难。接着,作者由生命本体的哲理思考推演出人生的抉择:“存没竟何人?炯介在明淑。”清人闻人倓以为,“言万古百代,存者没者,宁可数计,至竟何人为可法耶!翘企耿光,惟在明淑之士而已。”(《古诗笺》)延之为人狂放,敢于肆意直言,每犯权要,可见“炯介”之节、“明淑”之性,亦是其平生所持。所以这二句看是企慕古人,其实是“夫子自道”。最后两句承上,道出了诗人的人生志向:“请从上世人,归来艺桑竹”,王充《论衡》云:“上世之人,质朴易化”。作者宁愿归隐山林,亲植桑竹,过那种质朴自然的生活。这与“桃花源”的古朴生活“桑竹垂馀阴,菽稷随时艺”(陶渊明《桃花源诗》),可谓如出一辙。虽然陶渊明果断地进入了这种生活,而在颜延之仅仅是一种构想,是在浑朴的自然景象下的一时感慨,但我们也应该看到,这两句诗里毕竟包含着延之对陶潜生活道路的一种认同。史载他与陶渊明情款谊笃,延之出任始安太守时,曾“道经浔阳,与陶潜留连酣饮”(《宋书·陶潜传》),渊明在席间曾劝告他“独正者危,至方则碍”,而要保持这种“方”、“正”,就必须“卷舒”隐居。这给延之以很深的影响。元嘉四年(427)陶渊明去世后,延之为撰诔文,还特别提到了谈这段话时的情景。因此,“归来艺桑竹”的“渴望”,虽然最终未实现,但又是十分真诚的。

本诗之所以有此高古雄浑的境界,亦是由于延之胸中有这一点“真诚”在。

这首诗结构严谨,由远景至近景,由景入情,层次非常明晰。全诗气势开阔,寄托遥深,既可见诗人笔力的雄劲,又可见其胸次的高朗。

(周建忠)

五君咏(阮步兵)

颜延之

阮公虽沦迹,识密鉴亦洞。

沉醉似埋照,寓词类托讽。

长啸若怀人,越礼自惊众。

物故不可论,途穷能无恸。

据《宋书·颜延之传》上说,延之初为步兵校尉,好酒疏放,不能苟合当朝权贵,见刘湛、殷景仁等大权独揽,意有不平,曾说道:“天下的事情当公开让天下人知道,一个人的智慧怎能承担呢?”辞意激昂,因而每每触犯当权者,刘湛等很忌恨他,在彭城王义康前诽谤他,于是令其出任永嘉太守,延之内心怨愤,遂作《五君咏》五首,分别歌咏“竹林七贤”中的阮籍、嵇康、刘伶、阮咸和向秀五人,这第一首是咏阮籍的。

阮籍曾做过步兵校尉,所以称他为阮步兵。他外表沉晦,而内心却具有清醒的认识,故诗的第一句就说:“阮公虽沦迹,识密鉴亦洞。”史传上说阮籍喜怒不形于色,口不臧否人物,有意地隐晦其踪迹,其实,他的识鉴精密,对于时事有极敏锐的洞察力。如曹爽辅政的时候,曾召他为参军,阮籍以疾辞,屏居田里,岁余而曹爽被诛,时人都佩服他的远见,这就足以说明阮籍的缄默与隐沦,只是为了远身避祸。

“沉醉似埋照,寓词类托讽”二句表现了阮籍生活的两个主要方面:饮酒与作诗。《晋书》本传上说:“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这里所举诸事都说明他以醉酒来避免是非与祸害,因而颜延之的诗中说阮籍沉湎于酒只是为了把自己的才识深自敛藏起来。这里的“照”,就是指其才华熠熠闪耀,阮籍既以醉态来掩饰才华,故云“埋照”,“沉醉似埋照”五字之中即将阮氏的许多行迹隐括其中,揭示了他嗜酒狂饮的真正动机。“寓词”句指出了阮籍文学创作的特点,尤指他八十二首《咏怀诗》,其中阮籍大量地运用了比兴寄托和象征的手法,以隐晦的手法自表心迹,展现了他生活中的各种感慨。颜延之就说过“阮籍在晋文常虑祸患,故发此咏。”(《文选》李善注引)李善也说:“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因而历代文人都以为阮籍的这组诗是托物咏志、寓讽于辞的典型之作,其中表现了他忧时悯乱的深沉哀思。颜延之对此有深切的认识,可以说是最早揭示出《咏怀诗》深意的人。

“长啸若怀人,越礼自惊众”两句也是本于史传对阮籍生平事迹的概括,据《魏氏春秋》上说,阮籍少时曾游苏门山,苏门山有一位隐居的高士,阮籍前往与他“谈太古无为之道,及论五帝三王之义”,然苏门先生却不与他交一言,阮籍于是对他长啸一声,清韵响亮,苏门先生只是淡淡地一笑,至阮籍下山后,只听到山间响起了一种像是凤凰鸣叫的声音,知是苏门先生的回答,这就是“长啸”句的本事。至于阮籍不受礼教束缚的故事也很多,据《世说新语》中说,阮籍的母亲去世后,裴楷前去吊丧,阮籍却还醉醺醺地披着头发箕踞在床上,裴坐在地下哭着吊唁一番以后就走了,有人问裴楷说:“凡是吊丧,主人哭后,客人才行礼。阮籍既然不哭,你为什么哭呢?”裴说:“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礼制;我辈俗中人,故以仪轨自居。”又如阮籍的嫂嫂曾回娘家去,阮籍与她道别,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社会中这种事情颇受人非议,以为是不合礼法的,阮却说:“礼岂为我辈设也。”故颜延之说阮籍能超越礼法,令众人惊异。

“物故不可论,途穷能无恸”两句即解释阮籍为何口不臧否人物,对于时事不加评论的原因,因为时事已到了不可评论的地步,然而,他的感愤与不满却在穷途而哭的事实中表现出来,据《三国志·魏志·王粲传》注中引《魏氏春秋》说阮籍“时率意独驾,不由经路,车迹所穷,辄痛哭而反。”这两句将阮籍不论当世人物与穷途而哭这两件典型的事例联系起来,指出了其中的内在的关系,遂揭示了阮氏的真正人格和对现实的态度。

这首诗虽然是咏历史人物的,然也寄寓了作者自身的怀抱,特别是在最后两句中,一种对时事不堪细论的悲愤之情溢于言表。据史载,颜延之也性喜饮酒,行为放达。他虽身经晋宋易代的沧桑而出仕新朝,然好肆意直言,于现实多所不满,故于此诗中他通过对阮籍的怀念而表达了自己郁郁不得意的情怀。

此诗运用了史传中关于阮籍的记载,择取了典型的事例,在短短四十字中将阮籍的一生刻画殆尽,并由此而表现出他的精神。其中点化史传之语入诗也能恰到好处,不落理路与言筌,自铸新词,却句句有本,可谓无一字无来历。

(王镇远)

五君咏(嵇中散)

颜延之

中散不偶世,本自餐霞人。

形解验默仙,吐论知凝神。

立俗迕流议,寻山洽隐沦。

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

这是颜延之《五君咏》中的第二首,歌咏的对象是魏晋间的名士嵇康。嵇康因曾作过中散大夫,故世称嵇中散,他是曹魏宗室的女婿,故于当时司马氏的政治集团抱不合作的态度。他虽崇尚老庄,喜言养生服食之事,但富于正义感和反抗性,曾勇敢地抨击虚伪的礼法与趋炎附势之士,最后被司马昭所杀,本诗就是通过对嵇氏不谐流俗的倔强性格的歌颂,表现了颜延之本人的人生态度。

“中散不偶世,本自餐霞人”两句是对嵇康个性的总述。嵇康不能与世俗之人和谐相处,他自己的《与山巨源绝交书》说自己想学习阮籍的口不论人之过,“然未能及”,就说明了他禀性的刚直,又说自己“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强”,都体现了他不谐流俗,孤高自傲的品格。又据《黄庭经》注中说,餐霞是神仙家的一种修炼方法,指在幻觉中感到日中五色流霞环绕,于是便将日光流霞吞入口中,是一种得道的途径。诗中说嵇康天生具有成仙得道的禀性,自然已高出众人之上。《晋书》本传中说他:“常修养性服食之事,弹琴咏诗,自足于怀,以为神仙禀之自然,非积学所得。”可知嵇氏本人重视自然的禀赋,以为这是得道的根本。

“形解验默仙,吐论知凝神”两句从“餐霞人”三字而来,说嵇康的学道求仙,“形解”就是“尸解”,指学仙者遗弃形体而羽化飞升。《文选》李善注中引顾恺之的《嵇康赞》云,南海太守鲍靓是个有道之士,东海徐宁师事之,徐宁半夜听到室内有美妙的琴声,很是奇怪,便跑去问鲍靓,鲍氏以为是嵇康在操琴,徐宁问道:“嵇康已被杀,何以还在这里?”鲍氏说:“叔度迹示终,而实尸解。”这就是所谓嵇康“形解”之说的依据。由“形解”而可以证明他已默然仙去。嵇康曾作《养生论》,专论修身养性,长生久视之道。孙绰的《嵇中散传》中说:“嵇康作《养生论》,入洛,京师谓之神人。”《晋书》本传上也说他以为“至于导养得理,则安期、彭祖之伦可及,乃著《养生论》。”都指出《养生论》一文是嵇氏的力作,这里所谓的“吐论”即指此。“凝神”二字语本《庄子》,如《逍遥游》中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其神凝。”又《达生》中说:“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凝神”即指精神达到宁静专一的境界。这里说由嵇康的《养生论》一文即可看出他的精神面貌与深厚的修养。

如果说“形解”二句主要是说嵇氏的学仙出世思想,那么“立俗迕流仪,寻山洽隐沦”二句则是说他处世的经历。嵇康是个桀骜不驯的人,对当时的政治黑暗深表不满,曾当面奚落过司马昭的心腹钟会,他在思想上非汤武而薄周孔,大异于世俗之人的见解。故诗中说他身在俗世却与流俗之见相背。史传上又载嵇康曾采药入山泽,乐而忘返,樵者见之,以为神人。又说他曾入山与隐士孙登、王烈等游,过往甚契,故此诗中说他居于山中能与隐者融洽相处。这两句表现了他与世俗相违而希企隐逸的思想祈尚。

“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两句则是对嵇氏遭诬被害的解释和总结。据《晋书·嵇康传》中说,嵇康得罪钟会,钟会就在晋文帝司马昭面前进谗道:“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又说康曾助毋丘俭,遂遭到杀戮。然可见当时已有人将嵇氏比作龙,本传中还说“人以为龙章凤姿”。故颜延之也以鸾、龙比喻嵇氏,以为它们虽然时常受到摧残,但其不屈的本性却是任何人也不能使之驯服的。言外之意是说嵇康虽时时受人诋淇甚至惨遭杀身之祸,然其不受世俗束缚的本性是不会改变的,这也正是他受害的真正原因。作者以此歌颂了嵇氏的人品精神,同时也表示了他本人不肯屈从世俗的个性。

颜延之的这组《五君咏》各诗在结构上相当严密而且一致。起二句为概述一人平生最重要之活动或思想核心,如阮籍之韬晦隐沦,嵇康之不谐流俗,刘伶之寄情于酒,阮咸之高材美质,向秀之甘心淡泊,都于首二句中道出。后四句则叙述人物的主要行事与个性,往往取诸史传,择其典型,令人物的品行于数言之中揭出。最后两句则能在咏史的基础上翻出新意,以古证今,借古人之事而表现出自家怀抱。何焯评这组诗说:“既能自叙,仍不溢题。”就指它们能在紧扣论史题目的同时而自叙心迹,如本诗中“鸾翮”二句即表达了颜延之本人对人生与时事的态度。

这组诗的结构也颇类似于后来的律诗。首二句总领起势,后四句铺填,最后议论作结,含不尽之意在于言外。对于颜诗结构的精严前人也已道及,如沈约的《宋书·谢灵运传论》中说:“爰逮宋氏,颜、谢腾声,灵运之兴会标举,延年之体裁明密,并方轨前秀,垂范后昆。”就指出了颜氏体裁上的明晰与缜密,《五君咏》便是极好的例证。

(王镇远)

为织女赠牵牛

颜延之

婺女俪经星,姮娥栖飞月。惭无二媛灵,托身侍天阙。阊阖殊未晖,咸池岂沐发。汉阴不夕张,长河为谁越。虽有促宴期,方须凉风发。虚计双曜周,空迟三星没。非怨杼轴劳,但念芳菲歇。

牵牛、织女,最早见于《诗经·小雅·大东》,作为两个星座各不相涉。至汉代,牵牛织女被拟人化,成为具有悲剧色彩的一对夫妇,从此中国诗歌史上产生了宏伟而漫长的“牛郎织女”系列,咏叹牵牛织女“限河梁”、“遥相望”的相思之苦,表现他们“昔离秋已两,今聚夕无双”(谢惠连《七夕咏牛女》)的会短离长,突出“相见时难别亦难”的悠悠情韵。颜延之《为织女赠牵牛》在这个“系列”上旧中出新,独辟蹊径,替织女代言,把织女作为诗歌的抒情主人公向牵牛倾诉复杂的内心情感。

开头四句抒写失偶的苦闷。婺女,星名,即女宿,二十八宿之一。经星,即二十八宿等恒星。婺女星与二十八宿中的别的恒星并驾偕依,美丽的嫦娥栖息在飞转光耀的月亮上,我织女恨无二位美女的神通幸运,不能托身天街,侍奉天阙,并常以此为愧。艳羡中见出孤独,埋怨中蕴含深情。“阊阖”四句则写织女对牵牛的抱怨与表白。阊阖,指天门,此用《离骚》“倚阊阖而望予”,言天门未开,不见光耀。又,屈原《九歌·少司命》“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咸池,即天池。汉阴,河汉之南,这儿指银河对岸。《湘夫人》“与佳期兮夕张”,夕,黄昏。张,陈设。洪兴祖注云:“夕张者,犹黄昏以为期之意。”这四句是说,天门不开,光泽不披,我怎能去天池沐浴晞发、整饰仪容?河汉的对岸既然没有美好的约会和心上人的精心准备,那么,我究竟为谁飞渡银河呢?两句设问,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这种“抱怨”式的倾吐,更见出缠绵悱恻,一往情深。

“虽有”四句以急切的期待与痛苦的渴望状写“她”的相会之难。促,短促。宴,安,乐,这儿指欢聚,此言佳期相会的短暂,谢朓“泣会促而怨长”(《七夕赋》)、庾肩吾“离前忿捉(促)夜”(《七夕诗》),亦同此意。凉风发,指秋风吹拂,略带寒意,此处由时令代指七夕之夜。《广雅》“日月谓之双曜”,双曜周,指日月更替,周而复始。三星,天空中明亮而接近的三颗星,《诗·唐风·绸缪》“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毛传》以为是参宿三星,并云“三星在天,可以嫁娶也”,这里指结婚之夜。这四句说,虽然有那短暂欢宴的见面机会,但要等到“秋风发微凉”(曹植)的七夕之夜;在那漫漫的渴望之中,我不知多少次白白地计算着日月的旋转、时光的流逝;在那难眠的长夜,又常常等到三星的消失,但“良人”终不见,心无所托,不胜怅惘!最后两句则从理智上解释如此急切盼望的原因,杼轴,织具,杼以持纬,轴以受经。这儿借指织布。屈原《少司命》“芳菲菲兮袭予”,菲菲,形容芳香大盛。芳菲,借指青春年华。我并非埋怨织布之劳,只是担心青春年华的转瞬消逝。那带有失望口吻的“虚计”、“空迟”,在这儿都得到了根本的说明,天时运转,春秋代序,芳菲易歇,容颜易老!这种紧迫短暂的时间感,是古代女性特有的心理煎熬,也是古代无数妇女婚姻悲剧的“契机”,延之以天上写人间,以织女写人间妇女,悲惋动人,具有普遍意义。

从颜延之的现存诗歌来看,情诗极少。这首“一往情深”的单思式的恋情诗,实际上也不仅仅是描写恋情。这首诗的独辟蹊径还表现在,借男女之情写君臣契合。诗歌的描述对象可分为三个层面:牵牛织女;人间男女;君臣。诗歌的主人公——织女之怨,概括了人间妇女的不幸与愿望,同时也寄寓了诗人的身世之慨。元嘉十一年(434),权臣刘湛、殷景仁专当要任,延之意甚不平,肆意直言,“天下之务,当与天下共之,岂一人之智所能独了?”而且对刘湛说:“吾名器不升,当由作卿家吏”,由此被出为永嘉太守。延之作《五君咏》以泄其愤,由于“辞旨不逊”,不仅被免去官职,还要他“思愆里闾”。《宋书》本传说他,“屏居里巷,不豫(预)人间七载。”虽然他也“薄从岁事,躬敛山田;田家节隙,野老为俦;言止谷稼,务尽耕牧”(《重释何衡阳(承天)书》),但他毕竟不同于陶渊明的主动归隐,自难免于怨愤、失落、表白、思归。他自己也说,“自居忧患,情理无托”(《释何衡阳达性论书》)。《为织女赠牵牛》与《夏夜呈从兄散骑车长沙》即作于这一时期。生活中的“情理无托”,使得他诗中有托。

这首短短的小诗,用屈原诗句凡五,这决不是偶然的,作者有意继承了屈赋“男女君臣之喻”的传统,以织女失偶离别写自己的失意被黜,以织女的忠诚之“怨”写自己的埋怨与表白,实包涵知遇、理解、明察的期待。然后以织女之焦急等待写自己的执着眷恋之情,而“但念芳菲歇”则体现着“恐美人之迟暮”的求君意念,《夏夜呈从兄散骑车长沙》“岁候初过半,荃蕙岂久芬?”亦属此类,而“岁候初过半”,亦含自己年龄已过半百(作此诗时诗人已过五十二岁)的悲苦,眼看着“老冉冉其将至”,怎能不心急如焚,希冀一用!

总之,这首诗天上人间,传说现实,男女君臣,一明一暗,互相勾连,娓娓道来,不露不晦。一笔两写,一石三鸟,悲慨深长,韵味别具,是延之诗中、也是历代“牵牛织女”诗歌系列中少有的佳作。

(周建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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