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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照
【作者小传】
(415?—466)字明远,刘宋东海(今山东郯城一带)人。出身贫贱,宋文帝元嘉中,任临川王、始兴王王国侍郎。孝武帝时,任海虞令、太学博士兼中书舍人、秣陵令、永嘉令。后入临海王刘子琐幕府,子琐任荆州刺史,照为其前军刑狱参军,掌书记。宋明帝立,子琐起兵反,兵败,照为乱军所杀,时年五十余。事迹附见《宋书》卷五一及《南史》卷一三《刘道规传》后。照诗风骨遒劲、构想奇逸,在南朝诗中独树一帜,被称为“跨两代而孤出”(钟嵘《诗品》),尤善乐府。与江淹并称“江鲍”。有集十卷,今又有《鲍参军集注》。
代东门行
鲍照
伤禽恶弦惊,倦客恶离声。离声断客情,宾御皆涕零。涕零心断绝,将去复还诀。一息不相知,何况异乡别。遥遥征驾远,杳杳白日晚。居人掩闺卧,行子夜中饭。野风吹草木,行子心肠断。食梅常苦酸,衣葛常苦寒。丝竹徒满坐,忧人不解颜。长歌欲自慰,弥起长恨端。
《东门行》属古乐府《相和歌》。“代”,犹“拟”,仿作。郭茂倩说:“《乐府解题》:古词‘出东门,不顾归;……’言士有贫不安其居者,拔剑将去,妻子牵衣留之,……若宋鲍照‘伤禽恶弦惊’,但伤离别而已”(《乐府诗集》)。可见鲍照这首诗虽是依题仿作,但在内容上还是有所发展的,不过“伤离别”也不是什么新鲜的主题。因此要说它的特色,恐怕还在于诗的选材与表现。
《战国策·楚策》中有一则故事,说更嬴与魏王在京台下,仰见飞鸟,更嬴说:我可以为君王用无箭之弓射下空中之鸟。魏王不信。一会儿有雁从东方飞来,更嬴引弓虚发而雁落,魏王仍是不知其故,更嬴解释说:这是一只受伤的雁,因“其飞徐而鸣悲,飞徐者,故创痛也;鸣悲者,久失群也。故创未息而惊心未去也,闻弦者音烈而高飞,故创陨也”。诗的开头“伤禽恶弦惊”,就是化用了这一典故,用以比喻“倦客恶离声”——久倦羁旅的游子最厌恶、最害怕的便是离歌之声。两句两个“恶”字,既增强了类比性,也加重了感情色彩。但是,“恶”之偏至,这就是人世间之所以有不幸的一个原因吧?第三句的开头便用“离声”二字顶上,声情之急,节奏之紧,直令人难以喘息。“离声”一出,不仅去者伤情,就连送行的宾客和驾车的仆夫亦不禁潸然泪下,诚所谓“一曲离歌两行泪”,“天涯去住各沾巾”。此情此境,行子更难自持,只见他伤心落泪,挥泪而去,去去又回,依依话别。这几句由声而写到情,由己之情写到宾御之情,由宾御之情再回到己之情,回环往复,层层递进,把那种两情互感的情绪、场景和气氛,表现得一气贯注,淋漓尽致,以上将离情写足。下面两句说片刻的分离都会使人难受,何况是远游异乡的长久别离呢!叙议结合指出如此离伤的原因。应该说这个议论也是充满真情实感的,所以谭元春说它“甚真甚真,有情人之言”(《古诗归》)。因果相依,不着痕迹地为诗的上一段作了小结。同时,“异乡别”又为下一段写离乡远行之况作了准备。这种“住而未住”、“藕断丝连”的转接方式,不是很像词中的“过片”吗?可以想见词中的一些艺术手法,在诗人的创作中早有实践,只不过没有明确地上升为一种文学形式(词)中的自觉的艺术法则。
诗的第二段说车儿在漫漫长途上远行,颠簸摇晃了一天,又是日落黄昏,夜幕笼罩了静寂的大地,眼看周围的人家都掩门入睡了,可是远行的游子直到半夜才盼得一顿晚餐。黑夜里,听着野风呼号,草木哀鸣,更令人肝肠寸断。这几句由白天而写到夜晚,其间有人、有事、有景、有情,脉络清晰,丰而不杂,将行役之苦写得历历在目。下面突然插入两个比喻——吃梅总觉得酸,穿着葛麻布衣总是难以御寒的——这必然之理人人皆懂,然其酸、寒之状,他人难言,而只有食者、衣者自知。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那就是“必然”与“自知”。行役之苦,只有行子自知,自伤自苦,真切深刻,更为感人;而“必然”又为下文设置了前提,食梅苦酸,衣葛苦寒,一如人情苦别,乃事之必然,无法回避。即使在宾朋满座,丝竹盈耳之时,忧伤的游子亦无法表现出一丝欢颜,正是“长路关山何日尽,满堂丝竹为君愁”(张谓《送人使河源》)。有时候自己也想长歌自慰,但其结果呢,只有引来更深长的愁恨。这就意味着不论客观环境如何,亦不论主观努力如何,行子之愁,愁不可销。诗人总是力图透过离愁表象的描述,以回折顿挫的笔法,将诗思引向更深刻更概括的情理之中;诗中的比喻用得灵活生动、自然贴切,有的能领起全篇,有的则能网络上下,在情理表达,叙事逻辑,章法结构等方面,都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这些都须要读者细细咀嚼,方可领略,所以王夫之说的:“看明远乐府,若急切觅佳处,则已失之。吟咏往来,觉蓬勃如春烟,弥漫如秋水,溢目盈心,斯得之矣”,倒是颇有体会的评论。
(赵其钧)
代放歌行
鲍照
蓼虫避葵堇,习苦不言非。小人自龌龊,安知旷士怀?鸡鸣洛城里,禁门平旦开。冠盖纵横至,车骑四方来。素带曳长飙,华缨结远埃。日中安能止,钟鸣犹未归。夷世不可逢,贤君信爱才。明虑自天断,不受外嫌猜。一言分珪爵,片善辞草莱。岂伊白璧赐,将起黄金台。今君有何疾,临路独迟回?
鲍照乐府诗蕴有强烈的批判现实精神,这首《代放歌行》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刘宋王朝政治腐败,卖官鬻爵,贿赂公行。高门世族把持朝政,一般无耻之徒狗苟蝇营,以求富贵利达。此诗针砭时弊,深刻尖锐地揭露和讽刺了官场钻营奔竞的腐败风气,同时也表达了诗人不甘被卑污世风所染的高风亮节。
善用比兴,是鲍照乐府诗的一大特色,所以魏源《诗比兴笺序》说他“以比兴为乐府琴操”。此诗前四句开门见山亮出矛盾,将龌龊小人与高怀旷士分列两句,形成对照。龌龊,原意是局促短狭,后引申为心胸狭隘、目光短浅、行为卑污之意。“小人自龌龊”构成全诗主脑,是后文穷形极相描绘的张本。在这两句写实诗前用“蓼虫避葵堇,习苦不言非”两句来起兴,既有含义,又增添了文学情趣。《楚辞·七谏》:“蓼虫不知徙乎葵菜。”是这两句的出处。“蓼”,水蓼,植物名,味辛辣;“堇”,甘菜,一名堇葵。蓼虫习惯了辛辣苦味,不喜欢堇葵的甘甜。这两句不仅是兴,而且也是比。其比的含义,前人或谓是指小人不知旷士之怀,犹如蓼虫不知葵堇之美;或谓是指旷士习惯于辛苦生涯,不以辛苦为非。细绎诗意,当以后说为是,因为“避”、“不言非”等语,并无贬义,而以苦为乐,从来就是豁达放旷之士的本色;只有小人,才是趋甘避苦之徒。
从“鸡鸣洛城里”至“钟鸣犹未归”八句是本诗第二层,写“小人”的龌龊行为。“洛城”,这里代指京都。“鸡鸣”、“平旦”、“日中”、“钟鸣”是贯串八句的时间线索。其人物则是“冠盖”,即戴冠冕和乘篷盖车的人,指仕宦之徒。人物有什么行动呢?从“平旦”(天才亮)起,天子的“禁门”(门有禁卫,故称)刚刚打开,这伙人就蜂拥而至了。“纵横至”、“四方来”,来势汹涌如潮水,笔端带有揶揄调侃之意。乘他们车马驰骤之际,诗人迅速为他们的风尘尊容勾勒了一幅生动无比的漫画:“素带曳长飙,华缨结远埃。”“素带”,古大夫所用的衣带。“曳”,拖,这里指摇曳、飘扬。“飙”(biāo),暴风。“华缨”,用彩色丝线做成的帽缨。这些颇有身份的人,他们的素带在急驰的大风中乱飘,华丽的帽缨上结聚了远道而来的尘埃。这幅画有色彩,有动态,有细节,形象传神,耐人品味。句中未著一字褒贬,却“写尽富贵人尘俗之状”(沈德潜《古诗源》),把角逐名利场者的丑态刻画得入木三分,不愧为神来之笔。他们到处奔竞,“日中”(正午)怎会停止钻营?就连夜深“钟鸣”后他们犹未回家。一个“犹”字,有多少惊讶、感叹、挖苦之意。后汉安帝《禁夜行诏》云:“钟鸣漏尽,洛阳城中不得有行者。”这里说“钟鸣未归”,可见奔竞日盛,古风荡然无存。
“夷世不可逢”以下是本诗第三层,记录了奔竞小人对道旁旷士的谈话,他们对旷士说道:现在是千载难逢的太平盛世,君王也是真正爱才的贤君。他英明的考虑出于自己的判断,不受任何外来影响而猜疑动摇。这些正经话出自小人之口,就显得肉麻阿谀与不伦不类,因而具有极大的讽刺性。接着,小人们又向旷士津津乐道地夸说起了进入仕途的容易和当官的好处。“珪”是上圆下方的玉版,古代封官时赐珪作为符信。“草莱”,田野,指未仕者所居之地。“岂伊”,岂只有。“黄金台”,在河北大兴县东南易水边上,燕昭王曾在此筑台,上置千金,以延揽天下贤士。这四句是说才能之士只要有一言之美,片善之长,就会受贤君青睐,被封官赐爵,辞别田野,登上朝堂。而贤君爱才,岂但只赏赐白璧,还将仿效燕昭王筑黄金台来重金招聘你们呢。这四句虽是小人们的劝诱、夸说之辞,但也是他们一心只想升官发财的灵魂大曝光,写得真是笔锋辛辣,利如刀锥。关于“夷世”以下八句,余冠英先生评说最当:“所谓‘夷世’、‘贤君’都是反说。南朝重视门第,用人不凭才行,但凭出身。那些华缨素带,无非纨绔子弟。‘一言分珪爵,片善辞草莱’这样的事绝不会有,这是当时的制度所不许的。鲍照的出身不是贵胄世家,所以久在下位。这诗讥刺的口吻很显明,正因为他有许多牢骚不平。”(《乐府诗选》)“今君有何疾,临路独迟回?”最后,小人以嘲弄的口吻诘问旷士:你到底有什么毛病,竟面对阳关大道还独自徘徊不前?全诗至此顿住。对于无耻小人的挑衅,诗人没有也不屑回答,但不回答并不等于没有答案。读者若试着掩卷思索,就会发现,答案已在开头“小人自龌龊,安知旷士怀”之中了。这一结回应开头,使通篇皆活,旷士形象虽未著墨,但在对照中自显出其迥异小人的品格。这个结尾让应受嘲弄的人去厚颜嘲弄别人,真是幽默滑稽而有波澜,可谓味蕴言外,冷峻隽永。
《代放歌行》在《乐府诗集》中属《相和歌辞·瑟调曲》。《歌录》曰:“《孤生子行》,亦曰《放歌行》。”《孤生子行》,又题作《孤儿行》,在乐府古辞中写的是孤儿备受兄嫂折磨,难与久居的内容。鲍照的拟作,旧瓶装新酒,用以揭露黑暗,抨击时政,大大拓宽和加深了这一乐府旧题的表现力。在这个方面,也同样显示了诗人非凡的艺术勇气和独辟蹊径的创新精神。
(曹光甫)
代陈思王京洛篇
鲍照
凤楼十二重,四户八绮窗。绣桷金莲花,桂柱玉盘龙。珠帘无隔露,罗幌不胜风。宝帐三千所,为尔一朝容。扬芬紫烟上,垂彩绿云中。春吹回白日,霜歌落塞鸿。但惧秋尘起,盛爱逐衰蓬。坐视青苔满,卧对锦筵空。琴瑟纵横散,舞衣不复缝。古来共歇薄,君意岂独浓?唯见双黄鹄,千里一相从。
曹植封陈王,谥思,故世称陈思王。鲍照此诗题“代陈思王”,但今《曹植集》未见原作,可能已佚。《玉台新咏》著录此篇,题作《煌煌京洛行》。《乐府诗集》收魏文帝曹丕《煌煌京洛行》四言诗一首,鲍照是否拟之,未可确知,但从内容上推测,可能性不大。
本诗的题旨,大致如郭茂倩在《乐府诗集》中所说:“始则盛称京洛之美,终言君恩歇薄,有怨旷沉沦之叹。”诗中写了一个色艺双绝的女子,备受君王宠爱,享受着无比的尊荣,但色衰爱弛的前景始终使她忧心忡忡。全诗的过程,就是细腻曲折而又一气呵成地展开她的内心矛盾的过程。
开头六句都是景语,用赋的手法进行铺叙,极写宫室之富丽华美。“凤楼”,据《晋宫阙名》(《古诗笺》闻人倓注引)云:“总章观仪凤楼一所,在观上。广望观之南,又别有翔凤楼。”当然,这里只是用以形容女子所居的华贵,未必是实指。“十二重”,言楼的层次之多。“四户八绮窗”,以“户”“窗”之多,概括建筑之精巧。发端两句总写“凤楼”外观的规模气势,给人以立体感的总体印象。
接下几句,用几组分镜头摄取楼内局部细部图像。“桷”,是方形的椽子。一般在织物上刺花称作“绣”,此用于形容雕刻着金莲花的“桷”,新颖生动。椽子尚且如此,柱子更其华贵。它用桂木制成,贵重而芳香。《三辅黄图》载:“甘泉宫南有昆明池,池中有灵波殿,皆以桂为殿,风来自香。”柱上还盘旋着精雕细琢的玉龙,令人想见其豪华。这一组分镜头重在楼的建筑。门上垂挂珍珠串成的帘子,窗旁飘拂丝罗织就的帷幕。“无隔露”,是说露珠潜入与珠帘同其晶莹,难以辨别;“不胜风”,可见帷帐质料的轻细柔美,犹如弱不禁风的娇女。这一组分镜头重在楼的饰物。这两联前者呈静态,后者呈动态,精工富艳,各臻其妙。
“宝帐三千所”,据《西京杂记》“帝为宝帐,设于后宫”之语,可见是指后宫的三千佳丽。这三千宫人,人数不可谓不多矣;居于宝帐,地位不可谓不高矣。但是,今朝她们却只有一个使命——为这位绝代佳人梳妆打扮。“为尔一朝容”,是女主人公亮相后的一句内心独白。她颇有几分炫耀和得意地对自己说:看哪,这么多争奇斗妍的名花仙姝,现在都俯伏在你面前,听任你的差使了!这一句独白,使一个宠压群芳、踌躇满志的后宫美人形象,跃然于纸上了。
“扬芬”四句,在女子出场后,又进一步写其才貌。“扬芬”,扬送芬芳,比喻传播美名。如《晋书·桓彝传赞》云:“扬芬千载之上。”“垂彩”,焕发光彩,形容容色动人。“紫烟”,谓瑞云,郭璞《游仙》诗:“驾鸿乘紫烟。”“绿云”,也指异色祥云。这两句重言复义,写这位美女容颜绝世,芳名倾动遐迩,恍若高居云端的天界人物。“春吹”一联,转写她的才艺。闻人倓解释此联说:“言其吹响可以回春,歌声足以召秋也。”夸饰了这位美女奏乐和歌唱的惊人才艺。古人形容歌声之妙,常用“响遏行云”、“歌声绕梁”的典故,这里独创地用“落塞鸿”的夸张手法,不落窠臼。以上十二句是本诗第一部分,语言多华丽与明朗色泽,反映出美女的愉悦欣快之情。但是,“一朝”中暗透出欢爱之不常,“霜歌”中又悄悄逗出秋意。这些,都为感情的跌宕转折预作地步,针线很密。
“但惧”以下,悬拟宠爱由盛而衰的寂寞凄凉情景,语调急转直下,与上文形成强烈对比。“但惧秋尘起,盛爱逐衰蓬”,是说盛宠中的美人担忧着,一旦色衰,君主的爱怜就将立即失去,犹如秋天的风尘一到,转蓬就立即被吹离蓬根,飘得无影无踪。“秋尘”承上句的“霜歌”,此语一出,悲凉的气氛顿然而生。“坐卧”一联,更进一步设想被遗弃后的惨凄景况:院内长满青苔,人迹罕至,昔日豪华如锦的筵宴也不再举行。往日的繁华喧闹,变成了一派萧条冷落。女主人公坐着或躺着,都是百无聊赖,难以为怀。“琴瑟”两句,照应前面“春吹”一联,对比强烈:乐器横七竖八地丢了一地,没有人收拾,成匹的绫罗空自堆着,再也不会被缝制成舞衣。“舞衣”句又是对上文奏乐、歌唱的补充:她还长袖善舞。这么一位才色双全的佳人,忽作如此可怕的“但惧”想,有没有根据呢?诗令人带着这样的悬念,进入高潮的第三部分。
“古来共歇薄,君意岂独浓?”意谓自古君王都薄情无义,难道宠爱自己的君王会例外地情意特别浓厚吗?两句口吻相当婉转,虽是对君王的讽刺和谴责,但还有一丝感悟君王的期待。然而这种期待她自己也知道太渺茫了,因此只有仰望天空,以“唯见双黄鹄,千里一相从”这样韵味悠长、含蓄无尽的画面结束了全部心理活动。结尾两句仿效《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有“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之妙。全诗犹如一个偏正式转折复句,至此才唱出了古代女子以色事人、荣枯转瞬的一曲悲歌,从而使诗的正意显露出来。以男女之情喻君臣之意,是《诗经》、《离骚》以来诗歌常用的比兴手法。鲍照此诗娴熟地运用这一手法,描绘细腻,抒情深婉,鞭挞了历代君王的无情无义,能引起无数失意文人的共鸣。这,或许就是诗人创作本篇的用心所在吧?
此诗风格酷肖曹植诗,语言虽骈俪典丽,内中却风骨独具。若“春吹”二句,笔力颇健;琴瑟之散,以“纵横”形容之,亦觉笔法奇倔。故方东树所评“此篇非常奇丽,气骨俊逸不可及,非同齐梁靡弱无气”(《昭昧詹言》),注目于诗的气骨,是很有见地的。
(曹光甫)
代东武吟
鲍照
主人且勿喧,贱子歌一言。仆本寒乡士,出身蒙汉恩。始随张校尉,召募到河源。后逐李轻车,追虏穷塞垣。密涂亘万里,宁岁犹七奔。肌力尽鞍甲,心思历凉温。将军既下世,部曲亦罕存。时事一朝异,孤绩谁复论?少壮辞家去,穷老还入门。腰镰刈葵藿,倚杖牧鸡豚。昔如韝上鹰,今似槛中猿。徒结千载恨,空负百年怨。弃席思君幄,疲马恋君轩。愿垂晋主惠,不愧田子魂。
《东武吟》原是流传在齐鲁一带的歌曲名,后被文人用作乐府诗题目,本篇就是一首拟作(“代”即拟之意)。这首诗民歌风味颇浓,头两句即民间说唱常用语,《古诗》有一首是以“四座且莫喧,愿听歌一言”开头,陆机仿民歌之作的《吴趋行》也有“四座并清听,听我歌吴趋”的句子,鲍照本人还有一首《代堂上歌行》,头两句是:“四坐且莫喧,听我堂上歌。”此诗的“主人”,是指听者,“贱子”,说唱者的谦称。
这首诗写的是一个老军人的经历,用的是自述方式,说唱者即为作品主人公。他先叙述自己早年塞外征战情形。“仆本寒乡士,出身蒙汉恩。”他说自己出身寒微,蒙受了朝廷的恩遇。这里的“汉”实指本朝,以下典实的用意亦同。“始随张校尉,召募到河源。”“张校尉”,指张骞,他曾以校尉的官职佐卫青北击匈奴。“河源”,黄河的源头。“后逐李轻车,追虏穷塞垣。”“李轻车”,指李广从弟李蔡,曾为轻车将军,击匈奴有功。“塞垣”,泛指边域。“密涂亘万里,宁岁犹七奔。”“密”,近。“涂”,通途。“亘”,竟。“宁岁”,安宁的年月。“七奔”,用《左传》“一岁七奔命”的话。这两句说,近路也有万里,安宁的年月也要多次奔命。可见征战的频繁、追亡逐北的辛劳。这情形已从上面的“到河源”、“穷塞垣”、“始随”、“后逐”的叙述中见出。所以下面写道:“肌力尽鞍甲,心思历凉温。”体力在征战中消耗殆尽,心思在寒暑更替、岁月如流中折腾着。这“心思”不外立功、思乡两方面,这里当主要是指功名心。一开始他就说是“蒙汉恩”,他之从征是为了杀敌立功,报效朝廷知遇之恩,其心情当如作者《代出自蓟北门行》所言:“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又从他叙述追随“张校尉”、“李轻车”这些著名边将,见得他征战多年,是有不少战功的。但是,时变事异,最后使得他的功绩全部化为乌有。“将军既下世,部曲亦罕存。时事一朝异,孤绩谁复论?”“部曲”,部属。“孤绩”,无人知悉的功绩。这四句说,将军亡故了,同时参战的人也很少有活下来的,这样这位战士的功绩也无人为他证明、评定了。这是他命运的悲剧。这悲剧的酿成并非只是偶然事件,从“召募”到将军下世、部曲罕存,是经历了长久时间,而这么长时间也没有人为这位战士叙功啊,可见这悲剧是必然的,是社会制度造成的,即如“李轻车”的从兄李广大小经七十余战,到死也未封侯。后两句用“一朝”、“谁复”呼应,见出感慨深沉。下面就叙其晚年的凄凉。“少壮辞家去,穷老还入门。”用一个“还”见出他一事无成、不堪回首的况味。“腰镰刈葵藿,倚杖牧鸡豚。”写他从事田舍劳动,“倚杖”见得他体力不支,已经衰老了。这里似乎还融进了《古诗》“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的意蕴,见出其家人死尽、庐舍荒废,益发可悲。“昔如韝上鹰,今似槛中猿。”“韝”,打猎的臂套,猎鹰站立其上。这两句抚今思昔,过去像韝上鹰一样的英姿勃勃,现在却像关在栅栏里的猿猴一样无能为力了,真是不堪回首。“徒结千载恨,空负百年怨。”这两句意思是:一辈子白过了,留下了无穷的遗恨。最后他还希望君王念其旧功,予以收养。四句用了两个典故。其一是晋文公的故事:晋文公流亡复国,要抛弃多年使用的器具(包括床席),并且怠慢患难与共的随从,后经大臣咎犯劝谏,改正了错误(见《韩非子》)。其二是魏人田子方的故事:田子方见一匹出过力的老马被人丢弃在道路上,认为这样做不应该,就拿钱买下收养起来(见《韩诗外传》)。这四句是说,丢弃的席子还想着君王的帐幕,老马还舍不得离开君王的车驾,希望君王能施降恩泽,这样才不至于叫田子方的在天之灵感到愧疚。这里是以忠爱之心、哀怜之情来感动君王。从这途穷之泣中也可见出这位老军人内心的痛苦和怨恨。
这首诗通篇皆主人公自述,从往昔叙起,以时间为序,显得平顺。由于作者选择了几个典型情事,还运用了典故和对比,因此诗的内蕴并不贫弱,正如王夫之所说:“中间许多情事,平叙初终,一如白乐天歌行然者。……而言者之平生,闻者之感触,无穷无方,皆所含蓄”(《古诗评选》)。诗中所写的这个功成无赏的军人,也是有典型性的,汉代的“李广难封”就是典型一例,晋宋之交也不乏其人。晋宋之交刘裕父子曾进行过多次北征,刘裕还曾收复两京、河洛,这就是此诗的背景。此诗是以汉代宋,向当朝君主进行讽谏的。这又是鲍照一首著名的边塞诗,对后世边塞诗创作产生了积极的影响,王维《老将行》、杜甫前后《出塞》都有《代东武吟》主人公的影子,而王昌龄的《代扶风主人答》从内容到形式,更酷似鲍照的这篇作品了。
(汤华泉)
代出自蓟北门行
鲍照
羽檄起边亭,烽火入咸阳。征骑屯广武,分兵救朔方。严秋筋竿劲,虏阵精且强。天子按剑怒,使者遥相望。雁行缘石径,鱼贯度飞梁。箫鼓流汉思,旌甲披胡霜。疾风冲塞起,沙砾自飘扬。马毛缩如猬,角弓不可张。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
南朝刘宋王朝时期,民族矛盾十分尖锐。北方鲜卑族建立的北魏政权,虎视眈眈。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450)冬十二月,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亲统兵马大举攻宋,直至长江北岸的瓜步(今江苏六合东南),后遭到宋军猛烈抵抗,才于元嘉二十八年(451)正月被迫撤军。当时刘宋首当其冲的将帅是任南徐、兖二州刺史的征北将军始兴王刘濬。元嘉二十七年,鲍照三十七岁,早已在始兴王幕下任国侍郎,随任在京口(故址在今江苏镇江)。次年北魏兵退,他还随同刘濬至江北。因此,史料虽无明文记载鲍照曾直接参与此次军事行动,但从上述经历测想,他至少应当是自始至终了解这场抵御北魏南侵的激烈战斗的。他的优秀乐府诗《代出自蓟北门行》,作年现已不可确考。据诗中抵御侵略誓死报国的内容、有关节令,联系上列史实来推断,说此诗作于这一时期,是有可能的。当然,诗是拟作,借言的是前代朔方郡战事,所以诗中写地理风物等不无想象因素,与现实战争有相当距离。但就此而断言此诗的写作全凭想象纯属虚构,恐怕并非笃论。
这首诗叙事成分虽较多,但侧重点却在于篇末抒情,是画龙点睛式的结构。其内部层次可分为三。
前八句为第一层。发端四句写边境传警,朝廷调兵。“羽檄起边亭,烽火入咸阳。”发唱惊挺。“羽檄”,插上羽毛的书简,象征十万火急,传递疾如飞鸟,后世衍为鸡毛信。“烽火”,古代边境每间隔一定距离设置一座烽火台,台上桔槔置薪,如发现敌情即“昼则举烽(烟),夜则举火”(《墨子·号令》)以报警。《风俗通》载:“文帝时,匈奴犯塞,候骑至甘泉,烽火通长安。”是此诗“烽火”句所本。诗前四句都用“××—×—××”的结构,节奏短促均匀,音调急骤铿锵,像鼓点,像号角,动人心魄。各句句中都镶嵌一个动词,依次奏出“起—入—屯—救”一部四层次的快速进行曲。动词后各带一个地域性宾语:边亭—边境上的亭堠,用以守望敌人的哨所;咸阳—秦朝国都,后借以泛指京城;广武—古代屯兵之所,在今山西代县西;朔方—郡名,今内蒙古自治区境内黄河以南之地。四幅画面转瞬即逝,在动态中把战事初启的原委、地点、行动等紧张情势交代得清清楚楚,层次井然。
接着四句进一步写形势严峻。秋高马肥,正是敌军入侵之最好时机。“筋竿劲”,谓弓箭坚利。“精且强”,反映虏军强悍和训练有素。两句写敌方军容威武,兵临城下,咄咄逼人。敌方要进攻,我方呢?“天子按剑怒”,写得声威赫然。天子震怒,频遣使者往边境督军催战,此处用《史记·大宛传》的典故:“贰师将军请罢兵。天子大怒,使使遮玉门曰:‘军有敢入,辄斩之。’”表示坚决抵御的决心。双方剑拔弩张,形成强烈对照,预示战争风暴不可避免。
以上八句是敌我形势总图。诗用跳跃式镜头,多层次多角度地展现了战争机器刚发动时错综复杂的情景,散而不乱,像是很高超的蒙太奇手法。
中八句为第二层。上承“分兵救朔方”句,写我军跋山涉水向边关挺进。在艺术表现上,它呈流动式,画面比较连贯,节奏稍为舒缓。这是因为它的叙事已趋单一,而且较多地糅入了写景抒情成分,因此与首八句的跳跃促节有所区别。
巧妙的是,“雁行”四句的结构与前文“羽檄”四句完全相同,也是中间一字用动词。所不同的是动词的声调。前面四个动词,除“屯”属平声外,其余三字都属险急的仄声。这里四个动词刚好相反,除“度”是仄声外,“缘”、“流”、“披”三字都属舒徐的平声。这一有趣差异并非偶然,它正透露出语音的缓急与所写内容必须相适应的艺术诀窍。
“雁行”、“鱼贯”,这里用以形容行军的整齐有序,既表现出军纪严明,又反映了征途艰险。“石径”,高山上陡峭曲折的羊肠小道,一个“缘”字,刻画了士兵们在翻越险峻山路时那种屏声敛气、小心翼翼、步步留神的紧张心态,相当贴切。“飞梁”,凌空飞架的桥梁。过桥梁比缘石径相对来说要坦易些,一个“度”字体现出行军的力度和速度。“箫鼓流汉思,旌甲披胡霜。”写军中演奏的乐曲流露出对汉土的思恋,而旌旗和铠甲已蒙上了胡地的寒霜。真是离家日已远,风景已全非。“汉思”出自“箫鼓”还是出自人心?“流”字语意双关,使两者泯不可分。它不仅传达出乐曲的质感、流动感、渗透人心的魅力,并且赋予无形的“汉思”以剪不断的流水般缠绵哀婉的形象,极其传神。下句的“披”字,由于带拟人色彩,也远较“沾”、“盖”等动词更胜一筹。四句末“胡霜”一词,暗暗点出军队经过长途跋涉已抵达前线,为转入下文描述边塞风光作了铺垫。
“疾风冲塞起,沙砾自飘扬”,写狂风与飞沙走石的荒寒景象。环境的恶劣,衬托了从军生活的艰苦。唐代边塞诗人岑参的力作《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有“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情景与此仿佛。“马毛缩如蝟,角弓不得张。”由于严寒,战马蜷缩着身子,马毛根根直竖像刺猬的刺一样坚硬,这个细节描写既真实,又夸张。《西京杂记》也有类似的记载:“元封二年,大雪深五尺,野鸟兽皆死,牛马蜷缩如猬。”当是诗之所本。在此严寒中,将士的手被冻僵,连角质的弓都难以拉开了。“疾风”四句情景如绘,正如朱熹《朱子语类》所赞赏的:“分明说出边塞之状,语又峻健。”
前八句写“分兵救朔方”,中八句写行军至朔方。路途之艰难险阻,边塞之荒凉严寒,将士之勇武精神与怀乡之情,都在中八句画面中自然流出。音调深沉苍凉,与曹操《苦寒行》有共通之处。沈德潜评“明远能为抗壮之音,颇似孟德”(《古诗源》),可谓知音。此诗叙事断面截取至此戛然而止,一场白刃相交、血肉横飞的恶战,留给读者去想象和再创造了。
最后四句为第三层。它双承一、二层内容,收束提炼并升华为赴边将士忠君报国战死疆场的誓言,点明题旨。它的爱国主义壮烈情操与屈原光辉名篇《国殇》诗的精神境界是一脉相承的。除了反映将士的共同心声外,这四句也是诗人志向抱负的表白。作为“北州衰沦,身地孤贱”的鲍照,在看重门第的刘宋王朝,一直郁郁不得志。对这种忠奸不分、良莠莫辨的政治现实,鲍照扼腕悲愤而又无可奈何。此诗“时危”、“世乱”方能鉴别忠良,以及渴望“报明主”等内容,正是他备受压抑报国无门而喷发出的炽热感情的体现。
《出自蓟北门行》在《乐府诗集》中属《杂曲歌辞》。它的题材,本是一首歌唱燕、赵佳人的艳歌。正如朱乾《乐府正义》所说:“自鲍照借言燕蓟风物及征战辛苦,竟不知此题为艳歌矣!”可见鲍照在乐府诗领域的开创之功。钟嵘《诗品》称“鲍照戍边”之作为“五言之警策”,方伯海论此诗说:“写出一时声息之紧,应敌之猝,师行之速,短篇中气势奕奕生动,真神工也。”皆非溢美。这首诗,连同诗人同类题材的其他作品,成为唐人边塞诗的滥觞,影响所及,源远流长。它给予李白的影响尤大,李白同题诗有“羽书速惊电,烽火昼连夜”、“明主不安席,按剑心飞扬”等句,熔裁递邅的痕迹宛然。
(曹光甫)
代结客少年场行
鲍照
骢马金络头,锦带佩吴钩。失意杯酒间,白刃起相仇。追兵一旦至,负剑远行游。去乡三十载,复得还旧丘。升高临四关,表里望皇州。九衢平若水,双阙似云浮。扶宫罗将相,夹道列王侯。日中市朝满,车马若川流。击钟陈鼎食,方驾自相求。今我独何为,坎 怀百忧?
《结客少年场行》是写游侠题材的乐府旧题,本自曹植《结客篇》:“结客少年场,报怨洛北芒。”鲍照这首拟作同样是对任侠行为和心态的歌颂,寄寓了强烈的身世之感和不满现实的愤慨之情。从诗中时间跨度之大和内容的深沉来看,可推断为鲍照的晚期作品。
游侠精神是贯串全诗的线索。“侠”的基本含义有二:一是“侠”的对象的不公正性,二是“侠”的本身的抗争性。舍其一就不成其为“侠”。此诗前半篇八句描绘了少年游侠者的英武形象,叙述了他杀人亡命的苦难经历;后半篇十二句写他暮年复返旧丘后对所见现实的鄙视与愤慨心情。游侠者的前后形象虽有动态与静态的明显区分,而其勃郁不平的游侠精神是一以贯之的。
发端二句是人物出场的大特写,艺术形象丰满精彩。它避开了面面俱到的泛写,撷取最能体现人物性格特征的局部进行着重描绘。试想,骑着高大雄壮的毛色青白相间的青骢马,握着锋利锃亮的吴地制造的弯刀,并且不无炫耀地给骢马配置了黄澄澄的金笼头,给吴钩刀环系上了五彩绚丽的锦缎带,它的主人公该是何等人呢?当然是非任侠少年莫属。诗人仅用了十个字,就把一位潇洒英武而又酷爱虚荣的少年侠士形象如浮雕似地凸显了出来,形神兼备,称得上是“突出奇语”(钱仲联《鲍参军集注》本诗“补集说”引王闿运评),出手不凡。同时,这个开端,也为生发和开拓下文作了重要铺垫。这位气度不凡的少年郎,本该前程锦绣,但他的一生却是穷愁潦倒、苦涩凄凉。读者若看到后文,自然会对造成少年悲剧命运的社会根源进行思考,由此也能使读者深化对诗的主旨的理解。因此,无论从切合题意、刻画形象、铺垫全篇、开拓主题诸方面来看,这个开头是很成功的。
形象出现之后,立即异峰突起,进入侠义行为的描写,衔接劲健。少年因饮酒间的“失意”,便使酒任气,拔刀与仇敌相向,闯下大祸。追兵蜂拥而来,他负剑骑马逃向远方,亡命流浪。“失意”四句,一句一意,互为因果,环环相扣,一气呵成。读来既畅晓明白,又动荡跳跃,有一种速疾的节奏感,与所表现的紧张激烈的内容完全吻合。少年究竟因何而“失意”?这个影响他一生命运的至关重要原因,诗人在此作了回避,但若从后半篇去细加寻绎,答案还是不难得知的。
“去乡三十载,复得还旧丘。”三十年离乡背井、逃亡流浪的辛酸经历与好不容易生还的悲喜交集之情凝聚在这十字中,叙事高度概括精炼,感情极为沉郁低回。岁月蹉跎,年华老去,这两句承上启下,是连缀少年侠行与暮年情怀的纽带。
从“升高临四关”到“方驾自相求”十句,写“还旧丘”后的唯一活动:“望”。“四关”,原指洛阳,陆机《洛阳记》说:“洛阳有四关,东为城皋,南伊阙,北孟津,西幽谷。”这里代指国都。“表里”,字面上解作内外,但如把它理解为表象与本质,于本诗也非常贴切。皇州的气象毕竟不凡,有“九衢”,即纵横各九条大街,出自《周礼》:“匠人营国,傍三门,国中九经九纬。”有“双阙”,即皇宫门前的两座望楼,此处代指宫殿。“平若水”、“似云浮”两个比喻,写出了皇城大道宽阔平整、双阙高耸入云的壮丽景象。“九衢”两句是俯视的大全景,“扶宫”两句则是镜头推近后的中景,“望”的层次井然。“扶”是环绕、辅佐的意思。“扶宫”句承前“双阙”句而言,“夹道”句由前“九衢”句派生。许巽行《文选笔记》说:“此言九涂双阙,皆有将相王侯之居扶左夹辅也。”可资参考。以上四句是静景,以下四句转为动景,动静相间,画面便不呆板单调。
“日中”四句写京城内阳光下的活剧。“市”是交易买卖的地方,“朝”是官府治事的处所,合而言之指人群麕集争名逐利的场所。正如《战国策·秦策一》所说:“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市朝也。”诗中这幅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市朝满”图像,具有浓烈的鄙视与讽刺意味。那些熙熙攘攘奔竞往来的是何许人呢?并非等闲之辈,是那些吃饭前要撞钟、吃饭时要列鼎(古代食具)的权豪显贵。他们在大道上方驾(并驾)齐驱,趾高气扬。“自相求”,活画出这伙人臭味相投、狼狈为奸的丑态。这一帮子人,相互勾结吹捧,无耻钻营,而对于圈外人却极力排斥打击,这正是六朝时期“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的等级森严的门阀制度的真实写照。“望”至此,思想感情达到高潮,接着迸出两句感慨作结,脉络清晰。以上八句,与《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中“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馀尺”诸句在文字与立意上都有师承的痕迹,但在刺时的深刻与尖锐上,鲍照诗显然更进了一层。
“今我独何为,坎 怀百忧?”用问句作结,比直陈愤懑更具震慑人心的力量。“坎 ”,形容失意不遇的样子,本自宋玉《九辩》:“坎 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诗中前“望”后“感”,与后世李白《行路难》所叹“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如出一辙,真所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杜甫《梦李白》),令人扼腕。这两句近承前八句“望”,盛衰相形,冷热迥异;远绍发端二句,少年英姿与暮年萧瑟,对比强烈。结句以少驭繁,总束全篇,笔力千钧,如黄钟大吕,发人深省。
诗歌后半篇乍看之下,并无侠义之行,似与题意不符。其实不然。那位升高“临”下的“望”者,大有杜甫“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壮游》)的气概。他表面上形如槁木,凝目静望,不像少年时“白刃相仇”的尚气任侠,实际上他的心却并未止水无波。面对京城内如蝇逐臭、如蚁附膻的这批狗苟蝇营之徒,他怒火中烧,恨不得除去这班祸国殃民蟊贼而后快。其愤世嫉俗的侠义之心,与少年时期何尝有丝毫差异?所异者,只是由于年龄变化而导致抗争形式的不同而已。更何况昔日杀人亡命,焉知不就是因为那些“自相求”的豪门子弟在“杯酒”间凌辱他的人格而采取的激烈报复行动呢?前面“失意”的底蕴,在后半篇中若隐若现逗出,构思深细绵密。全诗的艺术匠心,正如王夫之所评“满篇讥诃,一痕不露”(《船山古诗评选》),一语中的。
鲍照青少年时期虽无行侠杀人的记载,但确有非凡的勇气与魄力。他曾自述“幼性猖狂,因顽慕勇”(《侍郎报满辞閤疏》)。另外,他二十多岁时,曾向临川王刘义庆“贡诗言志”,周围很多人劝阻他:“卿位尚卑,不可轻忤大王。”鲍照听后勃然答道:“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而不闻者,安可数哉!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南史》本传)这掷地作金石声的语言,足见他为人豪侠有胆识。所以《结客少年场行》虽非自传,却自有诗人的影子在。方回说:“明远多为不得志之辞,悯夫寒士下僚之不达,而恶夫逐物奔利者之苟贱无耻。每篇必致意于斯。”(《文选颜鲍谢诗评》)实为精覈之论。
(曹光甫)
代贫贱苦愁行
鲍照
湮没虽死悲,贫苦即生剧。长叹至天晓,愁苦穷日夕。盛颜当少歇,鬓发先老白。亲友四面绝,朋知断三益。空庭惭树萱,药饵愧过客。贫年忘日时,黯颜就人惜。俄顷不相酬,恧怩面已赤。① 或以一金恨,便成百年隙。心为千条计,事未见一获。运圮津涂塞,遂转死沟洫。以此穷百年,不如还窀穸。
〔注〕 ①恧(nǜ):惭愧。
《贫贱苦愁行》未见于《乐府诗集》,或许这一乐府古题诗作已失传,或许这是鲍照创作的乐府新题,只是加上“代”字而已。这首诗采用赋的手法,通过描写孤苦贫困者生不如死的处境,对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作了深刻揭露,是直面惨淡人生的优秀篇章。
全诗分四段。发端四句为首段,总述苦况。起二句用骈偶句道出了长期蕴结在孤贫者心底的一对矛盾:虽然湮没而死很可悲,但贫苦地活着也很痛苦。真是既不甘死,又不堪生。“生剧”是二句中的重点,以下一切描述都从此生发。“长叹”二句互文见义,是说整日整夜在愁苦长叹,用夸张手法写出愁苦之深广。
“盛颜”以下六句为第二段,从多角度描述苦况。首先是容颜面貌:年龄正当青春年少,红润的光泽却已从脸上消退;人还不曾垂老,鬓发却抢先生长出银丝。这二句形象的语言中,包含着痛苦的人生经验。其次是社会关系:“亲友四面绝,朋知断三益。”从骈俪关系来看,“断三益”应对之以“绝四面”,“四面绝”或系后世传讹。“三益”出于《论语·季氏篇》:“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二句说亲朋好友断绝往来,自己孑然一身,形孤影单,无人帮助。再次是家庭经济:“空庭惭树萱,药饵愧过客。”树萱,语出《诗·卫风·伯兮》:“焉得谖(即萱)草,言树之背。”萱草又名忘忧草,据说能令人忘忧。而如今,庭中空无所有,主人公不堪其忧,只有愧对满庭萱草的一番好意了。“药饵”语出《老子》:“乐与饵,过客止。”乐谓五音,饵谓五味,都是能使人愉悦喜爱之物。“药”,黄节《鲍参军集注》云当作“乐”,可从。家中没有音乐、美食可以招徕客人过访,这也是主人公深深抱愧的地方。这句也显示了他的心地善良。以上六句从本身衰沦、社会关系、家庭境况三方面勾勒出内外交困、一筹莫展的苦况,具体申述了首段“生剧”的内涵,同时为下段外出求助作了充分铺垫。
“贫年”以下八句为第三段,写求告之苦。“贫年忘日时”,贫家岁月忘记了日辰,因为佳节良辰对他们毫无实际意义。这与陶潜《酬刘柴桑》诗:“穷居寡人用,时忘四运周。”如出一辙。“黯颜就人惜”,其悲有三:“黯颜”,面目憔悴,照应上文“盛颜”二句,其悲一;“就人”,这副讨人厌的模样,还要迫不得已去找人,其悲二;找人还不是一般应酬,而是要煞费苦心求得他人同情、怜悯并给予接济,说到底,是一种变相乞讨,其悲三。五字把羞愧、强颜、焦虑、苦涩、渴望的错综复杂心绪曲曲传出,有非凡的表现力。其结果如何呢?“俄倾不相酬”,对方(当然是个富人)短暂敷衍后就懒于应酬,可见彼此对来意都心照不宣。在这“俄顷”之中,贫者也许连真正来意都来不及说,已被对方傲慢的态度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立即“恧怩面已赤”,羞愧得满脸通红。“恧”,《方言》云:“自愧曰恧。”这二句心理描绘细腻入微,贫富态度对比强烈,极为动人。受到这样羞辱,他能否掉头离去呢?不能。为了求生存,不得不再硬着头皮提出了微薄的“一金”之求。班彪《王命论》说:“夫饿馑流隶,饥寒道路,思有短褐之袭,担石之蓄,所愿不过一金,终于转死沟壑。”可见“一金”虽少,却关系着贫人的生死存亡。对方原想使来者免开尊口,但来者竟如此不识相,因而怫然大怒,立即翻脸变仇:“便成百年隙”,竟像彼此结下了百年冤家似的。“一金”是少,“百年”是多,诗人很善于运用夸张及对比手法。人情似纸番番薄,整个乞讨以凶终隙末而结束。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说:“‘贫年’数语,非身历者不能道。”确是知人论世之语。鲍照的前辈诗人陶潜也讨过饭,但他的《乞食》诗说:“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解余意,遗赠副虚期。”相比之下陶潜还算万幸,这位贫穷者(恐怕就是诗人自己的影子)则倍见凄凉,由此也可见世风日下的现实。以上六句详写求告始末,接着用二句略写概括无数次碰壁:“心为千条计,事未见一获。”为了免除饥寒之苦,他使出浑身解数,想了无数办法,但均以一无所获告终。穷人在死亡线上痛苦挣扎,富人奢侈淫逸而熟视无睹,世道就是这样的不公。“千条”、“一获”,仍然是通过数字对比进行夸张,效果强烈。以上八句有详有略,点面结合,深刻而全面地反映了冷酷的社会现实。
“运圮”四句为第四段,写贫苦的归宿。“圮”,毁灭、坍塌之意。“运圮”,犹言倒运、倒霉。“津”,渡口;“涂”,道路。交恶运者求生的路条条被堵塞,其唯一畅通的路只能是“遂转死沟洫”,将辗转奔波,最终尸填沟渠。这前景令人心寒,但又是前面三段诗意的必然归宿。二句总束前文,又开启篇末“以此穷百年,不如还窀穸”二句。“窀穸”,即墓穴。诗人最后发出了绝望之叹:与其这般终身穷困,还不如一死了之!诗开头写不甘死又不堪生,徘徊在生死之间,篇末则对生死作了明确的抉择——惨不忍闻的抉择。这画龙点睛的结尾,是全诗内容的提炼和升华,它看似平淡,实为沉郁,蕴涵着对现实社会强烈的愤激之情。诗至此戛然而止,如一锤重锣,震撼人心。
这首诗的艺术结构颇经过了一番惨淡经营,它首尾呼应,真切地揭示了在那时代贫苦者的必由之路——从不甘死亡到挣扎于生死线、直到不得不死。另外,此诗不但人物形象生动感人,而且语言也质朴无华,如叙家常、如说生平。为了服从表达的需要,诗中毫不避忌重复用字,“苦”、“贫”、“穷”、“死”等沉重的字眼,“一”、“百”这些对比鲜明的数字,都重复出现,令人感到触目惊心。晋宋之际的文人学士之流,在诗风上是“虽世极迍邅(处于困境),而辞意夷泰”,在措辞上是“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均见刘勰《文心雕龙》)。在此诗风、世风日下之际,诗人能够风骨独标,确实体现了他艺术创造的非凡胆识和勇气。钟嵘《诗品》称他为“跨两代而孤出”,信不诬也。
(曹光甫)
拟行路难十八首(其一)
鲍照
奉君金卮之美酒,玳瑁玉匣之雕琴,七彩芙蓉之羽帐,九华蒲萄之锦衾。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宛转时欲沉。愿君裁悲且减思,听我抵节行路吟。不见柏梁铜雀上,宁闻古时清吹音?
在鲍照最为擅长的乐府诗体中,《拟行路难十八首》称得上是“皇冠上的珍宝”。这一组内容丰富而又形式瑰奇的诗篇,从各个侧面集中展现了鲍照诗歌艺术的多姿多态,确实像一块精光四射、熠熠生彩的钻石。无怪乎历代选家和评论家凡瞩目于六朝诗歌的,都不会遗漏了它。
顾名思义,“拟行路难”当为乐府古题“行路难”的仿作。后者本属汉代民歌,久已失传,据《乐府解题》记载,其大旨是“备言世路艰难及离别悲伤之意”。东晋人袁山松曾对它的曲调和文句进行加工改造,而袁制亦已亡佚。故鲍照此诗虽云拟作,实为这一诗题流传至今的最早篇翰,发摅的也是诗人自己胸中的磊块,并不同于一般的拟古篇什,所以有的诗集收录此诗时,去掉了题目上的“拟”字,径称作《行路难》。齐梁下及唐代不少诗人,也都袭用这个调名写出了一批名作。
《拟行路难》共一十八首,有的本子作十九首,是将其中第十三首分割成了两篇。这十多篇诗涉及不同的题材内容,体式、风格也不尽一致,看来并非一时一地之作,今人已有考辨。但是,把它们在同一诗题下编为一组,又绝非出于偶然。这不仅因为它们都采用了“行路难”的曲调,而且各首之间确有共同的主旋律贯串着,那便是对人生苦闷的吟唱。在形式上,这组诗都采用七言和杂言乐府体,音节流畅而富于起伏变化,以适应作者所要抒发的强烈而跳荡的情绪。正是这样一个统一的基调,加上作者构思、编排上的某些匠心,使得这些诗篇自然地发生联系,合成了一个可以放在一起加以观照和品评的整体。
本篇作为《拟行路难》开宗明义第一章,带有序曲的性质。
诗篇一上来,以“奉君”二字领起了下面四个排比句:“美酒”而盛以“金卮”,“雕琴”而饰以“玳瑁玉匣”,羽毛制作的帐幔间绣出了“七彩芙蓉”的图案,锦缎织成的被面上绽开着“九华蒲萄”的花纹。奉献到你面前的吃的、玩的、用的器物,无一不精美绝伦、色彩缤纷,足令人赏心悦目、忘忧解闷。这一赋体铺排手法的发端,为整个乐曲的演唱蓄足了气势,取得了先声夺人的效果。
可是,请别误以为作者是在为人生谱一曲欢乐之歌,想要尽情讴颂人世间种种官能的享受,那样就大错而特错了。你听,在那一阵子紧锣密鼓、急管繁弦式的华彩乐段之后,乐队突然沉寂下来、沉寂下来,悠悠地转出一声低咽的吟叹:红颜难驻,岁月迟暮,寒气闪烁,年华逝去。人生的这一大悲哀,又哪是美酒、雕琴之类所能消解得了的呢?读到这里,我们方明白前面那阵子开场锣不过是个铺垫,外形愈装扮得富丽堂皇,愈见出骨子里的哀感沉绵。
那末,就听任这种忧思无边无际地膨胀起来,吞噬了人的整个灵魂吗?不然。诗人在唱出人生苦闷的主题之后,却又反过来劝慰人们要“裁悲”、“减思”,节制和排遣自己的伤痛;而排遣的方法则在于聆听他的击节歌唱,那歌子便是倾诉人生苦难、不平的《行路难》。用宣说人间苦来排解现实生活中的苦闷,看似矛盾,但也不足为奇,因为通过这一独特的宣泄活动,是可以给人的心理机制恢复和带来某种程度的平衡,减轻人们心灵上的重压的。这大概正是诗人自己情不自禁地要创作这一组诗的内在动因吧。于是,诗歌开篇定场锣鼓声中被推上舞台前列的那些琳琅满目的器玩,至此重又获得了生气。它们不光是人生苦的垫衬,同时也是诗人演唱人生苦的布景、道具和音响手段。我们的诗人就站在这一绚丽辉煌的背景下,一手高举盛满美酒的金杯,一手挟起玉饰花雕的古琴。看吧!他正注目于我们。听吧!他就要放声歌唱了。这是何等美妙的瞬间,多么动人的景象呀!
诗写到这里,已经完成了序曲的任务,本可就此打住。而诗人为了加重语意,却又添出一段尾声:你没见到吗?汉武帝时的柏梁台,魏武帝时的铜雀台,当年歌舞胜地,乐声盈耳,曾几何时,风流云散,而今哪还有清音绕梁呢?言下之意:我的歌声也是稍纵即逝,要听就请抓紧吧。结末这两句看似逸出题外的话,既是对上文“听我抵节行路吟”的补充申说,又是对诗中“人生苦”主题的点题和呼应,而字面形式上转向援引古人古事,采用宕开一笔的写法,更增添了诗歌摇曳不尽的风神。
总合起来看,作为整个组诗的引子部分,本篇在立意上是比较单纯的。它的意图只是要交代写作这一组诗的缘起,即便涉及人生苦闷的主旨,亦仅点到为止,不作进一步展开。所以我们在这里接触到诗人内心的感慨还很抽象,缺少具体的内涵。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诗中这个单纯意念的表达形式却很不简单:由献列各种精美的器玩以行乐解忧,导向人生苦痛、忧思难遣,再折回裁悲减思、击节吟唱,而结以清吹不永、胜概难继,可说是一层一个逗顿,一层一道弯子。转折处是那样的突兀峭拔,而承接时又十分妥帖自然,极尽波谲云诡、跌宕生姿之能事。这样一种屈曲层深的构思方法,决不是为了卖弄技巧,它能够恰到好处地表现出诗歌单纯意念下深藏着的复杂微妙的情绪心理,那种苦闷与慰藉、排解而又难解的感情纠葛。贯通《拟行路难十八首》的整体,构成组诗中心情结的,不正是这一矛盾尖锐的心理态势吗?
(陈伯海)
拟行路难十八首(其二)
鲍照
洛阳名工铸为金博山,千斲复万镂,上刻秦女携手仙。承君清夜之欢娱,列置帏里明烛前。外发龙鳞之丹彩,内含麝芬之紫烟。如今君心一朝异,对此长叹终百年。
这首诗写女子遭遗弃的痛苦,慨叹人心的易改善变。诗的特异之处,是抓住一个小物件——“金博山”落笔,着意铺叙点染,旁敲侧击,可谓运用传统比兴手法而有所推陈出新的好例子。
“博山”,一种香炉的名称,因炉盖形状像重叠的山形而得名。一般用铜器制作,称之为“金”,是形容其光泽的明亮,也表示它的名贵。这种香炉在古代相当时行,有的做工十分考究。葛洪《西京杂记》谈到:“长安巧工丁缓作博山香炉,镂以奇禽怪兽,皆自然能动”,可见工艺的精致。我们这首诗里的“金博山”也非比寻常之物,它由洛阳名工铸就,经过千斲万镂,刻上了精丽的图形。图绘中的“秦女携手仙”是什么意思呢?秦女,即春秋时秦穆公的女儿弄玉,爱好音乐,嫁给了萧史,亦善吹笛,夫妻欢爱相得,后双双骑凤升天而去。将这一对神仙伴侣的故事雕画在博山炉上,极有深意,它是女主人公昔日爱情生活的象征,也是她当前孤苦生涯的鲜明比照。诗篇在描写金博山时着力突出了这幅画面,确是“画龙点睛”的一笔。
“承君”以下四句,就把金博山同以往的爱情生活联结在一起叙述了。回想那时候,自己和心上人在两情欢洽的氛围里共度良宵,精巧的博山炉即放置在床帏间。它那龙鳞般的篆纹在烛光照耀下焕发奇彩,一缕缕轻烟随风传送出沁人的香味。多么令人陶醉而魂销啊!其间亦自有金博山的一份参与。由此看来,它不仅仅是主人公爱情生活的象征,同时也是那个永志不忘的幸福时辰的活生生的见证。
一路铺排至此,写的都是爱情和欢乐的场面,谁也没有料到,结尾处却陡然翻出变徵之音,一下子推向了悲剧的结局。在前后转接处,“如今”两字起了重要的提挈作用,它在往日的欢娱和今天的失意之间,划出一道分明的界线。于是我们知道,两情欢洽已成过去,而人心的一朝变异,却给主人公带来了终身的遗恨。憾恨而仍然不能忘怀过去,便只有对着那作为爱情见证物的博山炉叹息不已了。诗篇结末“对此”的“此”,正是指的开首时详加介绍的“金博山”。所以前面的大段描述,其实皆为女主人公失去爱情后的观感和忆念。懂得了这一点,我们回过头来重读上文,就会品尝到在那华美而充满柔情的辞藻背后,潜隐着无限的辛酸与苦涩。一个小物件,系连着主人公一生悲欢离合的命运波折,蕴含着她内心并发的甜酸苦辣诸般情味。藉此为绾接点,从侧面烘托出这样一个爱情悲剧,确能收到要言不烦、以少总多的艺术效果。至于篇终那一声人心不固、见异思迁的感叹,究竟局限于男女恋情,还是别有寄托所在,只能让各位读者去“见仁见智”了。
(陈伯海)
拟行路难十八首(其三)
鲍照
璇闺玉墀上椒阁,文窗绣户垂绮幕。
中有一人字金兰,被服纤罗采芳藿。
春燕差池风散梅,开帏对景弄禽爵。
含歌揽涕恒抱愁,人生几时得为乐?
宁作野中之双凫,不愿云间之别鹤。
这也是一首以女子口吻言情之作,不过抒写的并非失恋的哀痛,而是爱情渴求得不到满足的苦闷。
诗篇在叙述上采取由远及近、由物及人的写法,有点类似今天电影里的推移镜头。最初呈露在我们眼前的,是主人公居处的整个外景——一所豪华富丽的建筑物。漂亮的宅门、白玉的台阶,将我们的视线迤逦引上了用香椒涂壁的楼阁。这显然是一个贵家妇女的卧室。镜头逐渐由室外转向室内:雕花的窗子,精绣的门户,垂挂着轻绮织成的帘幕。那气派与房屋的外观一样,进一步确认了室中人的身份。于是,摄影机开始聚焦到了女主人的身上,她通体裹服在精制的绫罗绸缎之中,手里却在把玩着几株香草。佩用香草,这本是古代贵族女子的一种爱好,就像今天的女士们洒用香水一样。不过依据当时习俗,香草又常用作赠送情人的礼物。那么,我们这位女主人的手采芳藿,除修饰自身以外,是否也另有所指呢?诗中还点出她的名字叫“金兰”。按之《周易》:“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同嗅)如兰。”“金兰”二字后来就被当作“同心”的代名词使用。作者特地给主人公取了这么个芳名,不也是极富于启示性的吗?
如果说,前面这四句诗主要写了物景和静景,接下来的四句便着重进入人物的动态和心态。“春燕差池”形容燕子飞来时羽翼一张一歙的样子(“差池”犹“参差”),它和东风吹落梅花,同样显示了节令的转移。表面看来,这里也是写的外景,但和上面的写景文字性能不一,它并非纯客观的报导,而是主人公眼中得来的印象,带有人物主观心理的印记。果然,在户外一派大好春光的撩拨下,我们的女主人再也按捺不住了。她掀开帏幔,面对阳光,逗弄起停留在窗槛、枝丫上的鸟雀(“爵”同“雀”)来。这一行为细节,分明透露出她在重重禁锢的环境中的苦闷、挣扎与向往。无怪乎她尽管身居华屋,体被绫罗,却总是含歌未发,揽涕无言,悒悒寡欢。人生的乐趣究竟在哪里?真正的幸福何时才能降临?这一声声凄切的呼叫,来自一个空虚而又干渴的灵魂,是任何美食甘旨也填补不了的。
话说到这里,尚未正面揭开主人公深心埋藏的秘密。她到底为什么而长年“抱愁”?又把什么样的乐趣看作人生追求的目标呢?最后两句单刀直入,一下子点明了题意,但为了避免过分裸露,仍采用了喻体修辞手法。“双凫”,指成双结对的野鸭;“别鹤”,指失去伴侣的孤鹤。在习惯上,鹤被认作高贵的鸟,凫则低贱得多。而我们的女主人却用决绝的语气表白:她宁愿像水鸭双栖草野,不愿如别鹤高翔云间。贫贱而充满爱情的生活,远胜于富贵而孤独的囚笼。结尾处这一响亮的宣言,犹如闪电一般照亮了前文各个意象的底蕴,整个诗章也就于此戛然休止。
(陈伯海)
拟行路难十八首(其四)
鲍照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作为咏叹人生苦闷的抒情诗组,《拟行路难十八首》在抒述角度上有两个不同的类型:一是作者自己出面直抒胸臆,另一是作者不露面,假借诗中特定人物角色来抒发情感。前两首以思妇身份出现的言情之作,属于后一类型。本篇则属前一类型,着重表现诗人在门阀制度压抑下怀才不遇的愤懑与不平。
诗歌开首两句由泻水于地起兴,以水流方向的不一,来喻指人生穷达的各殊。这是一个很有名的比喻,它能够从平凡的日常生活现象中揭示深刻的哲理,耐人咀嚼,叫人感悟。当然,这个比喻可能亦有所本。清人钱振伦为《鲍参军集》作注时,曾引《世说新语·文学》里的一段记载:“殷中军问:‘自然无心于禀受,何以正善人少恶人多?’刘尹答曰:‘譬如写(通“泻”)水著地,正自纵横流漫,略无正方圆者。’一时绝叹,以为名通。”可见用“泻水置地”打比方,在当时的玄学清谈中早已出现,并非鲍照首创。不过细心剖析一下,刘尹的答话是用水形的规整与否来喻指人性的善恶不齐,而鲍诗则是以水流方向各别来显示人生遭际的殊异,其内涵并不等同。相比之下,刘说更富于学理气息,而鲍喻则更接近生活,更为生动自然,也更适合于诗的表现。从这个意义上看,诗人的独创性仍是无可置疑的。
次二句承接上文:既然人的贵贱穷达就好比水流的东西南北一样,是命运注定、不可勉强的,那又何必烦愁苦怨、长吁短叹不已呢?表面上,这是叫人们放宽心胸,承认现实,其实内里蕴蓄着无限的酸辛与愤慨。这关键就在一个“命”字上。大“命”当头,谁还能强争强求?只能听凭它贵者自贵,贱者自贱。但反过来问一声:“命”就真的那么公正合理吗?为什么人人必须服从它呢?低头认“命”,原是无可奈何的事;把社会生活中一切不正常的现象归之于“命”,这本身就包含着无言的控诉。
再往下,诗思的发展仍然循着原来的路子。认了“命”,就应设法自我宽解,而喝酒正是消愁解闷的好办法。我们的诗人于是斟满美酒,举起杯盏,大口大口地喝将起来,连歌唱《行路难》也暂时中断了,更不用说其余的牢骚和感叹。
那末,矛盾就此解决了?诗还用得着写下去吗?“心非木石岂无感”一句陡然翻转,用反诘语气强调指出:活着的心灵不同于无知的树木、石块,怎么可能没有感慨不平!简简单单七个字,把前面诸种自宽自解、认命听命的说法一笔抹倒,让久久掩抑在心底的悲愤之情如火山般喷射出来,其热度和力度足以令人震颤。我们仿佛看到诗人扔下手中的酒杯,横眉怒目,拍案而起,正要面对不公平的命运大声抗辩。可是,他并未由此再进一步发泄这种感愤,却轻轻一掉,用“吞声踯躅不敢言”一句收结全诗,硬是将已经爆发出来的巨大的悲慨重又吞咽下去。“不敢言”三字蕴藏着无穷的含意,表明诗人所悲、所感、所愤激不平的并非一般小事,而有着重要的社会政治内容;愈是不敢言说,愈见出感愤的深切。经过诗篇结末两句这样一纵一收、一扬一抑,就把诗人内心悲愤难忍、起伏顿宕的情绪,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了。套用一句老话,谓之“笔力足以扛鼎”。
这首诗在音节上也有它独到的地方。它不像前面第一、第三首诗采用纯七言句,而是用的长短相间的杂言体。杂言似乎不及七言整齐,但有个好处,就是能灵活组织句子,便于选择合适的声腔,以配合文情的传递。本诗头上六句正是巧妙地运用了五七言句式的交错,建构起一短一长、一张一弛的节奏形式,给人以半吐半吞、欲说还休的语感。而到了结尾处,则又改为连用七言长调,有如洪水滔滔汩汩地涌出闸门,形成了情感的高潮。声情并茂,可以说是鲍照乐府歌行的一大特点,它对唐人歌行体诗篇也产生过极其深远的影响,值得我们细心玩味。
(陈伯海)
拟行路难十八首(其六)
鲍照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① 弃置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注〕 ①蹀(dié)躞(xiè):小步行走貌。
这首诗也是反映的仕途失意与坎坷。和前一首相比,表现形式上纯用赋体,抒述情怀似亦更为直切。
全诗分三层。前四句集中写自己仕宦生涯中备受摧抑的悲愤心情。一上来先刻画愤激的神态,从“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这样三个紧相连接的行为动作中,充分展示了内心的愤懑不平。诗篇这一开头劈空而来,犹如巨石投江,轰地激起百丈波澜,一下子抓住了读者的关注。接着便叙说愤激的内容,从“蹀躞”、“垂羽翼”的形象化比喻中,表明了自己在重重束缚下有志难伸、有怀难展的处境。再联想到生命短促、岁月不居,更叫人心焦神躁,急迫难忍。整个心情的表达,都采取十分亢奋的语调;反问句式的运用,也加强了语言的感情色彩。
中间六句是个转折。退一步着想,既然在政治上不能有所作为,不如丢开自己的志向,罢官回家休息,还得与亲人朝夕团聚,共叙天伦之乐。于是适当铺写了家庭日常生活的场景,虽则寥寥几笔,却见得情趣盎然,跟前述官场生活的苦厄与不自由,构成了强烈的反差。当然,这里写的不必尽是事实,也可能为诗人想象之辞。如果根据这几句话,径自考断此诗作于诗人三十来岁一度辞官之时,不免过于拘泥。
然而,闲居家园毕竟是不得已的做法,并不符合作者一贯企求伸展抱负的本意,自亦不可能真正解决其思想上的矛盾。故而结末两句又由宁静的家庭生活的叙写,一跃而为牢骚愁怨的迸发。这两句诗表面上引证古圣贤的贫贱以自嘲自解,实质上是将个人的失意扩大、深化到整个历史的层面——怀才不遇并非个别人的现象,而是自古皆然,连大圣大贤在所难免,这难道不足以证明现实生活本身的不合理吗?于是诗篇的主旨便由抒写个人失意情怀,提升到了揭发、控诉时世不公道的新的高度,这是一次有重大意义的升华。还可注意的是,诗篇终了用“孤且直”三个字,具体点明了像作者一类的志士才人坎坷凛冽、抱恨终身的社会根源。所谓“孤”,就是指的“孤门细族”(亦称“寒门庶族”),这是跟当时占统治地位的“世家大族”相对待的一个社会阶层。六朝门阀制度盛行,世族垄断政权,寒门士子很少有仕进升迁的机会。鲍照出身孤寒,又以“直”道相标榜,自然为世所不容了。钟嵘《诗品》慨叹其“才秀人微,故取湮当代”,是完全有根据的。他的诗里不时迸响着的那种近乎绝望的抗争与哀叹之音,也不难于此得到解答。
前面说过,同为诗人抗议人生的哀歌,本诗较之上一首的正言若反、半吐半吞,写法上要直露得多,但本诗也并非一泻到底。起调的高亢,转为中间的平和,再翻出结语的峭拔,照样是有张有弛,波澜顿挫。音节安排上由开首时七言长调为主,过渡到中间行云流水式的五言短句,而继以奇峰突出的两个长句作收煞,其节奏的高下抗坠也正相应于情感旋律的变化。所以两首杂言体乐府仍有许多共同之处。再进一步,拿这两首感愤言志之作,来同前面那些借思妇口吻言情的篇什相比较,风格上又有不少异同。前诗婉曲达意,这里直抒胸臆;前诗节拍舒徐,这里律动紧促;前诗情辞华美,这里文气朴拙——随物赋形,各有胜境。不过无论哪一类题材,都能显现出作者特有的那种奇思焕发、笔力健劲的色调,这正是鲍照诗歌最能打动人心的所在。《南史》本传用“遒丽”二字评论他的乐府创作,后来杜甫也以“俊逸”概括其诗风,其实“俊”和“丽”还只标示出它的体貌,“逸”和“遒”才真正摄得它的神理。从鲍照的“俊逸”到李白的“飘逸”,是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的。
(陈伯海)
拟行路难十八首(其七)
鲍照
愁思忽而至,跨马出北门。带头四顾望,但见松柏园,荆棘郁蹲蹲。中有一鸟名杜鹃,言是古时蜀帝魂。声音哀苦鸣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髡。① 飞走树间啄虫蚁,岂忆往日天子尊?念此死生变化非常理,中心怆恻不能言。
〔注〕 ①髡(kūn):古代剃去头发的刑罚。
《拟行路难十八首》就集中抒写人生感受的特点来说,可能受了阮籍《咏怀八十二首》的影响,但两者的作风是很不相类的。鲍照乐府中那种倜傥明快的音响,跟阮诗的隐晦曲折、闪烁其词,相去不啻十万八千里。不过现在谈的这首诗可以算作例外。它用的是比体,托喻之事又故意不写分明,所以读来有一种迷离惝恍之感,在整个组诗中属于别调。
诗的起头就起得怪:“愁思忽而至”,究竟“愁”的什么,又怎么个“愁”法呢?作者不但不加解说,反而接着大写“跨马出北门”的所见所闻,仿佛将原先的愁思轻轻巧巧地撇在一边了。其实这正是诗人狡狯之处,他安下了一枚“钉子”,却又故弄玄虚地转移我们的视线,读者切莫上当受骗。
果然,文章逐渐来了。步出北门,四顾瞻望,眼目所及,只是一片荒凉的坟园。“松柏园”在这里特指坟地,因古人墓穴上专植松柏而得名。遍地荆棘丛生(“蹲蹲”为丛聚茂密的样子),更说明这片坟园已成废墟,绝无人来打扫探视。
往下,诗人笔头一转,给坟园里的杜鹃鸟作了一个特写。为什么要专写杜鹃呢?相传此鸟的前身是古代蜀国的国王杜宇,他后来失去王位,流落异乡,死后冤魂便化成了杜鹃。这自然是人们因杜鹃鸟鸣声凄厉所附会出来的故事,而诗人则巧妙地利用这个传说,将荒园里的杜鹃同墓穴中的死者构成联想,暗示我们这鸟儿可能即是死者魂魄的化身。你听它声音哀苦,啼鸣不息,不正是死去的冤魂在倾诉自身的不幸吗?你看它毛羽颓脱,身形憔悴,恰似囚牢中的罪犯遭受了髡刑。可怜它如今只能飞走于林木之间,靠啄食昆虫、蚂蚁为生,哪还能顾及往日尊显的地位,享受那富贵荣华的生活?这一段描述与其说是写杜鹃,还不如说在给死者招魂。而通过这寓言托物的手法,诗篇的本意便影影绰绰地显露了出来。
于是来到了全诗结穴之处:“念此死生变化非常理,中心怆恻不能言。”“怆恻”就是“愁思”,一起一结,遥相呼应,意味着起首的哀愁一直贯串到底,“愁”的内涵并未改变。那末,究竟为什么而犯愁呢?诗句间似乎也已点明,那便是“死生变化”的道理,前面文字中着力描写的坟园景象和杜鹃神态,均足以昭示这一点。然若我们的理解仅局限于这一般化的死生之理上,恐还未能充分揭示诗篇的内在意蕴。我们应该注意到,寄寓于杜鹃形象上的死生变化现象,是一种与社会地位的沉沦、原有身份的颠踬相联系的独特的转变,一种带有浓烈政治色彩的生活变迁,这才是诗人着眼之所在。据此,有人认为本诗影射晋恭帝遭刘裕篡害之事,也有人以为暗指宋少帝被弑事,说法不一,难以轻下断语。但不管怎样,诗确系有为而发,则毋庸置疑。我们知道,六朝正处在政权更迭频繁、政局动荡不稳的历史阶段,改朝换代是家常便饭,统治集团间的纷争倾轧更永无休止。在这种政治局面下,往日安富尊荣的帝室权门、达官显宦,一旦倾覆,身死族灭,是很常见的现象。作者感喟于世态的混乱,而又回天无力,只能归之于死生变化非常之理。而由于篇中涉及时事,担心招来祸殃,便只好故意闪烁其词,晦曲其事了。作风的不同导源于内容的差异,这里也显示出作者“量体裁衣”的本领。
(陈伯海)
拟行路难十八首(其十三)
鲍照
春禽喈喈旦暮鸣,最伤君子忧思情。我初辞家从军侨,① 荣志溢气干云霄。流浪渐冉经三龄,忽有白发素髭生。今暮临水拔已尽,明日对镜复已盈。但恐羁死为鬼客,客思寄灭生空精。每怀旧乡野,念我旧人多悲声。忽见过客问向我,② “宁知我家在南城?”答云:“我曾居君乡,知君游宦在此城。我行离邑已万里,今方羁役去远征。来时闻君妇,闺中孀居独宿有贞名。亦云朝悲泣闲房,又闻暮思泪霑裳。形容憔悴非昔悦,蓬鬓衰颜不复妆。见此令人有馀悲,当愿君怀不暂忘!”
〔注〕 ①我:为代言体虚拟人物。但联系下面“我家在南城”的贯属,则有意把这个“我”与作者自身沟通起来。②向:原作“何”,从钱振伦《鲍参军集注》校改。
这是《拟行路难十八首》的第十三首,写游子思归之情。
“春禽喈喈旦暮鸣,最伤君子忧思情。”以春禽起兴极佳。春禽的和鸣确实最易引动游子的羁愁,这就是后来杜甫所说的“恨别鸟惊心”。鸟儿一般都是群飞群居,春天的鸟又显得特别活跃,鸣声特别欢快,自然引起孤独者种种联想。这里又是“旦暮鸣”,从早到晚鸣声不断,这于游子心理的刺激就更大了。下面他就自述他的愁情了。“我初辞家从军侨,荣志溢气干云霄。”“军侨”即“侨军”,南北朝时由侨居南方的北方人编成的军队。“荣”、“溢”皆兴盛之状。这两句说他初从军时抱负很大,情绪很高。“流浪渐冉经三龄,忽有白发素髭生。”“渐冉”,逐渐。看来他从军很不得意,所以有“流浪”之感,他感到年华虚度,看到白发白须生出,十分惊心。“忽”字传出了他的惊惧。“今暮临水拔已尽,明日对镜忽已盈。”这里写他拔白发白须,晚上拔尽,第二天又长满了,这是夸张,类似后来李白的“朝如青丝暮成雪”,写他忧愁之深。“但恐羁死为鬼客,客思寄灭生空精。”“寄灭”,归于消灭。“空精”,化为乌有的意思。这两句意思是,只是担心长期居留在外,变为他乡之鬼。“每怀旧乡野,念我旧人多悲声。”因此他常常怀念故乡,一想起家乡亲人就失声痛哭。上面是本诗的第一部分,自述从军无成、思念家乡亲人的心情。
“忽见过客问向我,‘宁知我家在南城?’”“南城”,指南武县,在东海郡。“问向我”,打听我,寻找我。所以“我”便反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是南城地方的人?这就引出了下面一番话来。“答云:‘我曾居君乡,知君游宦在此城。”果然是从家乡来的人。“我行离邑已万里,方今羁役去远征。”“邑”,乡邑。这人看来也是投军服役,途中寻访早已来此的乡人,显然是有话要说。“来时闻君妇,闺中孀居独宿有贞名。”“孀居”即独居。这是说妻子在家中对他仍然情爱如昔。这里有一个“闻”字,说明这情况是这位乡人听说的,下句的“亦云”、“又闻”也是这样的意思。说她“朝悲”、“暮思”,又说她“形容憔悴非昔悦,蓬鬓衰颜不复妆。”极写妇人对丈夫的思念、对丈夫的忠贞,正如《行路难》前一首所写:“朝悲惨惨遂成滴,暮思绕绕最伤心。膏沐芳馀久不御,蓬首乱鬓不设簪。”鬓发乱也不想梳理,因丈夫不在身边,打扮又有什么意思呢。“见此令人有馀悲,当愿君怀不暂忘!”“见此”的“见”,依上当亦听说的意思。乡人这一番话一方面可以起慰解愁情的作用,因为这个游子急于想知道家人的消息,乡人的“忽见”,可谓空谷足音了。另一方面又会撩乱他的乡愁,妻子在家中那般痛苦,时刻望他归去,会使他更加思念了。还有一层情况,这个乡人叙说的情事都是得之听闻,并非亲见,这对于久别相思的人来说又有些不满足,更会有进一步的心理要求了。这一部分差不多都是写乡人的告语,通过乡人的告语表现他的思归之情,这是“从对面写来”的方法,正与第一部分自述相映衬。
《拟行路难》多数篇章写得豪快淋漓,而这首辞气甚是纡徐和婉,通篇行以叙事之笔,问答之语,絮絮道来,看似平浅的话语,情味颇多。用问话方式写思乡之情,鲍照还有《代门有车马客行》,王夫之评之曰:“鲍有极琢极丽之作。……惟此种不琢不丽之篇,特以声情相辉映,而率不入鄙,朴自有韵,则天才固为卓尔,非一往人所望见也。”(《古诗评选》)王夫之对《代门有车马客行》的赞评亦可移之于这首《拟行路难》。
(汤华泉)
拟行路难十八首(其十五)
鲍照
君不见柏梁台,今日丘墟生草莱;君不见阿房宫,寒云泽雉栖其中。歌妓舞女今谁在?高坟垒垒满山隅。长袖纷纷徒竞世,非我昔时千金躯。随酒逐乐任意去,莫令含叹下黄垆。
据曹道衡先生考证,《行路难》的曲调原是近似《挽歌》一类的悲歌(见《中古文学史论文集·论鲍照诗歌的几个问题》)。此说当合乎实际。鲍照这组《拟行路难》的基本主题之一就是悲慨人生无常,本首诗就属于这类作品。
“君不见柏梁台,今日丘墟生草莱;君不见阿房宫,寒云泽雉栖其中。”“柏梁台”,汉武帝所建,非常豪华,武帝尝于其中宴请群臣,赋诗作乐。“阿房宫”,秦始皇宫殿,十分雄伟,其中妃嫔宫女,不知其数。这两座建筑是秦皇、汉武富贵尊荣生活的突出表现,而今天呢,都成了废墟。“草莱”,杂草。“寒云泽雉”,冷云野鸡。这景象显得多么清冷、荒凉,与昔日的繁华适成鲜明的对照。“歌妓舞女今谁在?高坟垒垒满山隅。”“歌妓舞女”是指蓄养于秦皇、汉武宫中的女乐,她们的不在,表示秦皇、汉武享乐生活的不能持久。“高坟垒垒”与如花似玉的容貌又是一个鲜明的对照。“长袖纷纷徒竞世,非我昔时千金躯。”“长袖纷纷”承上,是说歌妓舞女穷妍极态、争宠取怜,这里用了个“徒”,表示枉费心机,“非我昔时千金躯”,到头来形销魄散,终归于尽。这又是一个对照。这里用了一个“我”字,借宫女的口吻说法,很是冷峻。这两句似还有深一层的讽世意味。长袖竞世,是一种情态百出、忘乎所以的形象,当不仅指那些宫人,还用来象征世上追逐名利的奔竞之徒。在作者看来,这种追逐也是全然没有意义的。“随酒逐乐任意去,莫令含叹下黄垆。”还不如随酒逐乐,得快乐时且快乐,不要等到死时空自叹息。“黄垆”即地下。“含叹下黄垆”亦不是泛泛而言,当含有沉痛的历史教训的意味,自古以来有多少“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的悲剧,远的如李斯上蔡黄犬之叹,近的如陆机华亭鹤唳之悲,都是典型的例子。
这首诗先以历史上两个著名的好大喜功、穷奢极欲的帝王作例,表明作为人生极致的追求也是没有意义的。然后由宫女影射世人,见出攀附权势、追逐名利的徒劳。最后的结论是:人生虚幻,及时行乐。这样的思想似乎太消极悲观了。《拟行路难》中不少作品都表露了这样的思想情绪。这里有个问题:鲍照为什么特别喜好写这种类似《挽歌》的作品?写得这般痛切、这般感伤?应当说这是他心中的苦闷、悲愁的发泄,是被压抑的人生欲望的一种曲折的伸张,如果他真的认为人生无意义,就不必如此慷慨悲歌了。《拟行路难》中其他几首悲歌,多是以花草、霜雪、日月比况人生无常,这首诗写的是社会现象,而且是典型的社会现象,看来他并不是简单地否定人生,而是在这种否定的言辞里深含着愤慨的情绪,对权势的垄断者、名利的占有者的极为厌恶和愤恨。这种情绪与他的孤贱出身、坎坷遭遇密切相关。这就是“人生无常”的底蕴,可以说是在消极的形式中含有积极的内容。
(汤华泉)
梅花落
鲍照
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
《梅花落》属《横吹曲》,在郭茂倩《乐府诗集》中,鲍照的这首《梅花落》还算是较早的一首。诗的内容是赞梅,但是作者先不言梅,而“以杂树衬醒,独为梅嗟”。诗人说庭中的杂树众多,可我却偏偏赞叹梅花。如果我们再往下看,这发端的一句,又不仅仅是起着“衬醒”的作用,因为“衬醒”的效果,使得高者愈高,低者愈低,于是便触发了“杂树”的“不公”之感,因而也就按捺不住地提出质问——“问君何独然”?这“问”的主语便是“杂树”。“独”字紧扣着“偏”字,将问题直逼到诗人面前,诗人回答得也很爽快,那是因为梅花不畏严寒,能在霜雪之中开花,冷露之中结实。这是赞梅的理由。但是,为了使“偏”与“独”有所交代,也为了使发问者(杂树)对自己有所了解,所以接着又说,想想你们吧,只能招摇于春风,斗艳于春日,即使有的也能在霜中开花,却又随寒风零落,终没有耐寒的品质,是所谓“寒暑在一时,繁华及春媚”(鲍照《咏史》)。如此相比,则“偏为梅咨嗟”一语,便得到全面而有力的阐发。
明代钟惺说这首诗:“似稚似老,妙妙”(《古诗归》)。这个评语颇有见地,也很耐人寻味。这首诗结构单纯,一二两句直抒己见,第三句作为过渡,引出下文的申述。言辞爽直,绝无雕琢、渲染之态,比如对梅的描写,这里就见不到恬淡的天姿,横斜的身影,也嗅不到暗香的浮动,更没有什么高标逸韵,力斡春回的颂词,而只是朴实无华,如实道来——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其句式韵脚,亦随情之所至,意之所须,有五言,也有七言;“以花字联上嗟字成韵,以实字联下日字成韵”(沈德潜《古诗源》),新奇而不造作。诗人以如此单纯朴拙、随意自然的形式,说着并不怎么新鲜的事情,确有几分“稚”趣。然而,“念其”、“念尔”,不无情思,足见褒贬之意,早存于心,所以观点鲜明,一问即答,且能不枝不蔓,舍形取神,切中要害,是亦决非率意而成。“今日画梅兼画竹,岁寒心事满烟霞”(郑板桥《梅竹》)。画家“心事”在画中,诗人的“心事”又何尝不藏在诗中呢!我们先不妨读一段《南史·本传》中的记载:“(鲍)照尝谒(刘)义庆,未见知,欲贡诗言志,人止之曰:卿位尚卑,不可轻忤大王。照勃然曰: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而不闻者,安可数哉!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于是奏诗……”(《南史》卷十三)。这段文字不仅可以使我们窥见其人,亦有助于理解这首诗。如果说傲霜独放的梅花,就是那些位卑志高、孤直不屈之士的写照,当然也可以说是诗人自我形象的体现。那么,“零落逐寒风”的“杂树”,便是与时俯仰、没有节操的龌龊小人的艺术象征。诗人将它们加以对比,并给予毫不含糊地褒贬,一方面反映了诗人爱憎分明、刚正磊落的胸怀,一方面也表现了他对“兰艾不辨”、贵贱不分的世风的抨击和抗争!萧涤非先生曾经说:鲍照“位卑人微,才高气盛,生丁于昏乱之时,奔走乎死生之路,其自身经历,即为一悲壮激烈可歌可泣之绝好乐府题材,故所作最多,亦最工”(《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这首诗虽是咏物,然其身世境遇、性格理想、志趣情怀无不熔铸其中。就以上所言,则又显示出它的慷慨任气,沉劲老练的特色。因而,那“似稚似老”的评语实在是精当绝妙!
(赵其钧)
代北风凉行
鲍照
北风凉,雨雪雱。京洛女儿多严妆。遥艳帷中自悲伤,沉吟不语若为忘。问君何行何当归,苦使妾坐自伤悲。虑年至,虑颜衰。情易复,恨难追。
本篇在《乐府诗集》中属《杂曲歌辞》。郭茂倩说:“鲍照《北风凉》、李白《烛龙栖寒门》,皆伤北风雨雪,而行人不归。”开篇二句,出自《诗经·邶风·北风》:“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极写风狂雪虐的自然环境,构成一个凄冷迷茫的背景。在这背景上,先泛写京洛女儿盛妆入时、风姿绰约的群象,进而呼出一位妍丽可爱而独自悲伤的闺中少妇,展示她寂寞凄伤的心绪。离群索居的她,在闺房帷帐之中,沉吟不语,恍惚怅惘,若有所失。她低回默念,沉吟不语,思念远行在外的夫婿:你如今滞留何方?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我身旁?你音书杳然,真让我苦思苦想,难遣忧伤!岁月流逝,一年将尽,时光催人老,红颜不常驻,叫我怎能不忧伤?纵然你总有回家的一天,夫妻恩爱如初;可我的青春却是一去不回还!这遗憾是难以弥补的啊!细味女主人公一再感叹的悲伤和忧虑,分析她精神生活的深层,可知她的沉吟不语,实因触景生情、触目惊心,一时思绪万千,难以为情所致。北风雨雪纷飞不能不引起她思想感情的波动。“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陆机《文赋》)逝者如斯,被岁月长河卷去的青春,一去难返。“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刘希夷《代悲白头翁》)这朴素而强烈的感悟,自然使她产生了虚掷青春的悲伤和不平。这样看来,本篇的意蕴应是对人生旅途中美丽的青春年华的珍惜,对人生应有的爱情、幸福的渴望。已故美学家朱光潜先生说过:“美,未必有韵,美而有情,然后韵矣。美易臻,美而浮之以韵,乃难能耳。”他还举《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一首为例说,“前半篇写得静美,后半篇透出情韵”。(《朱光潜美学论文集》)鲍照这首诗中的女主人公,可谓艳而有情,心海澎湃而沉吟不语,极饶耐人回味的情韵。
和鲍照杂言乐府中那些俊逸奔放、奇峭跌宕、婉丽幽深之作不同,本篇在长短间错的杂言形式中,回响着晋宋以来乐府民歌悠扬流美的旋律,在音节的调动与平声韵脚的变化中,创造出极富民歌韵味的清新活泼的节奏美,以轻盈流畅、含蓄深沉的韵味取胜。全诗没有生涩奇奥的辞藻堆砌,只以畅朗如民歌的语言,直抒情怀,写出了女主人公含意深长的沉默,以真味动人心弦。在人生的诸般体验中,最属于个人的痛苦,乃是爱情的痛苦。“沉吟不语若为忘”,由真入神,形神兼备,像浮雕一般,矗立读者眼前。虽“沉吟不语”,却比呼天喊地的呼号,如火如荼的痛哭,更引人遐想,荡激人的心海。它像一支轻柔的小夜曲,仿佛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地在你的耳际萦回,大有绕梁三日之韵致。这种俚而不俗,质中见丽的清新风格,是鲍杂言乐府的一个重要特色,对唐代诗人如李白的歌行创作,影响十分明显。宋人陈师道在《后山诗话》中称“鲍照之诗,华而不弱”,以此诗证之,诚然。
(林家英)
代春日行
鲍照
献岁发,吾将行。春山茂,春日明。园中鸟,多嘉声。梅始发,柳始青。泛舟舻,齐櫂惊。奏《采菱》,歌《鹿鸣》。风微起,波微生。弦亦发,酒亦倾。入莲池,折桂枝。芳袖动,芬叶披。两相思,两不知。
《春日行》属古乐府《杂曲歌辞》。“代”犹拟,仿作。这首诗描写在明媚的春光中男女青年郊游嬉戏的欢乐情景。
前八句写陆游之乐。“献岁”即岁首,一年之始。《楚辞·招魂》:“献岁发春兮,汩吾南征。”“吾将行”,是借用《楚辞·涉江》:“忽乎吾将行兮”中的成句,在此谓我将出发春游。往下即写郊外所见的明媚春光:百草绿缛争茂,万木欣荣葳蕤,千山万岭都披上了青春的绿装。光明灿烂的春晖,洒满绿色大地,焕然成彩,暖气融融。园林中到处莺声燕语,鸣声清脆,仿佛一曲曲悦耳动听的春歌。红梅在春风中第一个竞先怒放,向人间报告春的信息。含烟惹雾的杨柳枝条,已纷纷插出嫩芽,渐渐由黄转青……春天给人们带来的一切,都那样新鲜明丽,生意盎然。
接下去的八句再写水游之乐:春游的人们来到烟波浩渺的水上,荡起了龙舟画舫;他们整齐地举起桨片(櫂),使劲地划呀划呀;船儿飞快地在水上滑行,水鸟被惊得扑翅飞向两岸。人们不禁心旷神怡,逸兴遄飞,在船上奏起了江南的《采菱曲》,音调流转柔婉;时而又唱起古老的《鹿鸣》歌(《诗经·小雅》中一篇,是宴客的诗),情韵和雅古朴。和煦的春风吹皱了一池春水,泛起层层涟漪;大家在弦歌声中频频举杯祝酒,尽情痛饮。
“入莲”四句则侧重写女子的水游之乐:她们荡开双桨,时而没入一片荷叶田田的池中,时而又傍岸攀折那尚未开花的桂枝。随着她们透着香气的罗袖频频挥动,船儿便轻快地前进,那些芬芳的水草叶子纷纷地向两边倒伏让路。
最后两句写春游中的青年男女彼此产生了爱慕相思之情,这是一种隐秘微妙的心理状态:两方都钟情于对方,又都不知道对方同时也在相思之中。当然,双方情根既已萌发,早晚必将破土而出;两颗内在炽热而外表封闭的心,早晚也将互相撞击、彼此交流:或明媒提亲,或幽期密约,或大胆私奔……这些往后的行动和结果,给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悬念和想象的余地,所谓“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欧阳修《六一诗话》)此诗结尾的妙处,即在于此。故沈德潜评曰:“声情骀荡。末六字比‘心悦君兮君不知’更深。”(《古诗源》卷十一)
此诗通篇三言句法,这最早源于民间谣谚。如《述异记》载吴夫差时童谣:“吴宫秋,吴王愁。”《史记·淮阴侯列传》中韩信引古谚:“狡兔死,良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然魏晋以来,文人诗中三言者殊为罕见,因而此诗弥显别具一格,足见鲍照善于学习民歌形式并加以提高。这种通首三言,隔句押韵的歌行,具有句短拍促,节奏明快,声情骀宕的特点;与春游行进的步伐,轻舟荡桨的节奏,男女欢娱的气氛,以及整篇欢乐明快的诗情,恰好十分和谐,达到了声情与词情的完美统一。
意境优美,脉络错综,也是此诗的一个显著特点。前八句写陆游春景,移步换形,重在声色渲染,突出明媚璀璨的良辰美景,是景中含情;游人虽在活动,然景物则处于静态。“泛舟”以下十二句写水游之乐,一句一个动作,摇曳多姿,重在突出弦歌樽酒的赏心乐事,是情中有景;船动,人动,景动,则全然动态描写。至结尾二句,重下两个“两”字,则将男女、水陆总挽作结,余意优游不竭。全诗洋溢着浓郁的诗情画意,显出俊逸的风格。
最后顺便提一下,清人张玉穀《古诗赏析》云:“入莲四句……却即夏、秋写景。”实未必然。因为虽然荷花夏季开,桂花秋季开,但并不妨碍它们春季叫“莲池”和“桂枝”。否则,题目叫《代春日行》,而又去写夏秋之景,岂非文不对题?鲍参军恐不致如此荒谬吧!
(熊笃)
登庐山二首(其一)
鲍照
悬装乱水区,薄旅次山楹。千岩盛阻积,万壑势回萦。巃嵸高昔貌,纷乱袭前名。洞涧窥地脉,耸树隐天经。松磴上迷密,云窦下纵横。阴冰实夏结,炎树信冬荣。嘈囋晨鹍思,叫啸夜猿清。深崖伏化迹,穹岫閟长灵。乘此乐山性,重以远游情。方跻羽人途,永与烟雾并。
鲍照的《登庐山》诗,与《登大雷岸与妹书》,同写庐山壮观。诗不及《书》素有盛名,但也不失为晋宋之际山水诗兴起时期之一佳作。鲍照为江州刺史临川王刘义庆之佐吏,时在宋元嘉十六年至十七年(439—440),诗与《书》即此时所作。《书》中有“西南望庐山,又特惊异”之句,则诗之作在《书》之后。诗写“登庐山”,是偿其“望庐山”之心愿矣。
“悬装乱水区,薄旅次山楹。”从人的行程写起,这是我国早期山水自然诗之通例。上句,悬装犹言携带行李。悬者,系也。《孟子·公孙丑上》:“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乱水区,是说乘船渡过大江。乱者,渡也。《尚书·禹贡》:“乱于河。”孔安国传:“绝流曰乱。”下句写舍舟登岸之后,游子就投宿在山房。《卓氏藻林》:“山楹,山房也。”用字多用古义,这是早期山水诗不十分成熟的表现。
“千岩盛阻积,万壑势回萦。”这已从登山所见写起。登山应当在次日。但见群峰峻极于天,众壑奔赴回旋。阻积状山峰之高险,而冠之以“盛”,回萦状山壑之气势,而直出“势”字,皆雄健之笔。此二句顿时写出庐山壮观来,而不假古字僻字。用自然的笔墨来描写大自然,这才是山水诗的正道。当诗人面对大自然时,他当下便放下一切,这就是大自然对人的洗礼。“巃嵸高昔貌,纷乱袭前名。”巃嵸意即崔巍。此二句结构倒装,语有省略。上句犹言昔貌高巃嵸,意思是庐山昔貌崔巍,今日崔巍如旧。下句说群峰甚多,各有其名,其名由来已久。这两句是初见庐山,情不自禁的赞叹语。“洞涧窥地脉,耸树隐天经。”上面四句,是总写山貌,总的赞叹,以下即为细部描绘。往深涧俯视,则山涧之深深不可测,似乎连接地下水道。往峰巅仰望,则峰顶树木耸入云霄,而与日月星辰相接。天经,此是言天体运行之道。《登大雷岸与妹书》:“(庐山)峰与辰汉相接,上常积云霞,雕锦缛。”可以参读。“松磴上迷密,云窦下纵横。”磴,注家云是“石桥”,不对。石桥平卧,如何可以说“上”?磴者,山路的石级。《水经注·汾水》:“羊肠坂在晋阳北,石磴萦委,若羊肠焉。”可证。此二句诗,亦用倒装结构。石径,则曲折远上山间,消失在迷茫稠密之松林中。云彩,则纵横缭绕于山洞下。北宋画家郭熙《林泉高致·山水训》云:“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虽言画理,亦通诗意。鲍照之诗,已得此意。“阴冰实夏结,炎树信冬荣。”此二句指点出庐山包蕴之大,景观气象万千。阴岩下有冰,至夏天犹未化。阳坡上的树,在冬天能开花。笔墨入奇。“嘈囋晨鹍思,叫啸夜猿清。”嘈囋,状山鸟鸣声。思念去声,训为情思。猿清,语同《荆州记》:“重岩叠嶂,隐天蔽日。高猿长啸,属引清远。”山鸟鸣唱则有情,山猿夜啸而意清,笔意所至,遂将此山万物有情化了。而此山人物,亦自然不俗。“深崖伏化迹,穹岫閟长灵。”注家云:“化迹,西国化人之迹。”此说可从,但不必拘着。东晋高僧慧远隐居庐山三十年,弘扬佛法,名动四方。而庐山及周围一带,亦不乏隐逸之士。东晋刘遗民弃官隐于庐山,与陶渊明、周续之,当时“谓之浔阳三隐”(《宋书·周续之传》),刘、周后皈依佛教,渊明则不与。所以,此二句诗,是泛说此山深藏有道之人,隐逸之士,其事迹精神,亦长存此山。
“乘此乐山性,重以远游情。”此下四句,发舒登临此山油然生起的返归自然之情思。乐山,语本《论语·雍也》:“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诗人本性爱好自然,故特重远游此山之情。此二句出自本色,语意皆佳。“方跻羽人途,永与烟雾并。”羽人,谓羽化飞举之人,即道教中的成仙者。由此可见,上面“深崖”二句,并不专说佛教中人。此二句结笔,是依当时山水诗卒章谈玄之通例,说自己要沿着羽人升举之道路,得长生而弃世间。诗意,其实还是在于对大自然的一份无限向往之情。
鲍照此诗以雄健峭拔之笔,写出庐山之壮观,写出其气象万千之细部,并表现出俊逸特出之个性,故不失为早期山水诗之一佳作。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评之云:“坚苍。其源亦出于康乐(谢灵运),幽隽不逮,而矫健过之。”说得不错。鲍照诗,多为乐府,多写寒士在政治上受压抑的不平之情,这表明他能够对当时的门阀专政这一大时代课题,作出卓越的回应。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云:“宋初文咏,体有因革,庄、老告退,山水方滋。”这就是说,人对自然的再发现,和以诗歌文学表现自然美,又是晋宋之际的一大人文潮流。鲍照此首《登庐山》诗,及其《登大雷岸与妹书》,则表明他也能够对当时表现自然美这一大人文潮流,作出有力的贡献。杜甫曾赞叹鲍照:“俊逸鲍参军。”如实地说,俊逸,既是鲍照为诗的特征,亦是其为人的特征。而为人乃是为诗的本原。
(邓小军)
登黄鹤矶
鲍照
木落江渡寒,雁还风送秋。临流断商弦,瞰川悲棹讴。适郢无东辕,还夏有西浮。三崖隐丹磴,九派引沧流。泪竹感湘别,弄珠怀汉游。岂伊药饵泰,得夺旅人忧?
刘宋大明六年(462)秋,孝武帝刘骏第七子刘子顼为荆州刺史,出镇江陵(今属湖北),诗人以子顼征虏将军府参军随赴荆州任所,途中行经武昌(今湖北武昌),登黄鹤矶(在黄鹤山,即今蛇山西北)而写下了这首诗,表达他当时离别家乡的悲愁和倦于奔波的愁苦心情。
首二句“木落江渡寒,雁还风送秋”,写登黄鹤矶时所见眼前景物并点明季节:大雁南飞,寒风北来,树叶纷纷零落,使大江边的渡口平添了一派肃杀萧条景象。这二句意象开阔而又苍凉,一开始就使诗蒙上了一种抑郁低沉的情调,起手不凡。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称其可与屈原“洞庭波兮木叶下”媲美,并非虚美之辞。
三、四两句,切题之“登”,写诗人登上黄鹤矶,俯视着莽莽长江,不由得悲从中来,抚弦怆然。“商”是凄厉的高音阶,诗人满腔悲愁之余,琴弦高张,琴声凄绝,直弹到弦子蹦然而断。此时江上又传来阵阵渔歌,这歌声在秋风中显得格外悲凉,使诗人胸中一悲未已,一悲又起。当时,诗人已年近五十,近三十年的漂泊奔波生活,使他的身心受到了极大的摧残,迫切希望能有一个安宁的生活环境,不再四乡奔波。这次他在临上荆州时的《从临海王上荆初发新渚》诗中,就已吐露了“奉役塗未启,思归思已盈”的不愿离乡远行之情;而此时秋景的肃杀,使他联想到人生暮年的来临,大江的川流不息,使他痛感生命的一逝不返,诗人又怎能不索琴急弹、一泻悲怀呢?
中间四句,正面写登临所见。“郢”,楚国国都,即荆州江陵,诗人由武昌往江陵,不得东回,故云“适郢无东辕”。下句“还夏有西浮”,借用《楚辞·哀郢》中“过夏首而西浮”句,“夏”指夏水,在江陵附近,诗人前往江陵,故只有浮舟西行。“三崖隐丹磴,九派引沧流”,《荆州记》:“江至浔阳,分为九道。”“九派”,指浔阳(今江西九江)至武昌一段长江分为许多支流。“三崖”,钱仲联以为:“似指江宁三山而言,地隔已远,故隐没而不见也。”(《鲍参军集注》)丹磴,当指在阳光照映下焕发出红光的远山。诗人远眺家乡,却不得而见,只有收回目光,近看眼前的江流纵横。这四句看上去全似客观叙述,然其中却贯注了强烈的感情色彩。上二句用《哀郢》语,暗示自己的西行,也如屈子去郢一般是极不情愿之事。下二句中,“丹”字是全诗唯一暖色调字眼,而它偏偏又标志着故乡的方位,足见在一片灰暗秋景中,唯有故乡方向的一片阳光,才能给诗人心头带来一丝暖意。这“丹”字色彩的与全诗不协,正显示着故乡与黄鹤矶——亦即奔波宦程的象征——之间的鲜明对立!至于那九派乱流,不正是望故乡而不见的诗人内心茫乱的外化吗?一个“沧”字,又从音节上使读者联想到景色的“苍”凉、内心的悲“怆”,含蕴极为丰富,而外表又极不露声色。
后四句,写登临眺望所引起的感受和当时的心情。“泪竹感湘别”,用舜二妃事,《博物志》:“尧之二女,舜之二妃,曰湘夫人。舜崩,二妃啼,以涕挥竹,竹尽斑。”“弄珠怀汉游”,化用张衡《南都赋》“游女弄珠于汉皋之曲”句,传说郑交甫在汉皋台下遇二女,佩两大珠,交甫求得其珠,而不久珠与二女皆不见。这二句前者形容诗人离别家乡时的悲泣,后者既希望在这番西行中能有异遇,又觉得这个希望终属渺茫。二句虽是用典,但诗人身在武昌,则南望湘流、西瞩汉水亦是可能之事,故典故并不觉得凭空飞来,而是仍然与“登黄鹤矶”相切合。末二句说尽管旅途中也有音乐和食物(据黄节说,“药饵”应作“乐饵”)的享受,但这些又岂能驱散自己心中的无穷悲愁?点明悲愁心绪,收束全篇,照应前文的断弦、悲歌,首尾呼应。一个憔悴老病、忧愁万端的诗人形象跃然纸上。
本诗对仗工稳,是向永明体过渡时期的代表作品,遣词造句也形象生动,蕴藉含蓄。首二句尤其警策,沈德潜评之为“发端有力”(《古诗源》卷十一),而唐代孟浩然的“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早寒有怀》),受此二句的影响,更是显而易见的。
(丁福林 沈维藩)
日落望江赠荀丞
鲍照
旅人乏愉乐,薄暮增思深。日落岭云归,延颈望江阴。乱流灇大壑,长雾匝高林。林际无穷极,云边不可寻。惟见独飞鸟,千里一扬音。推其感物情,则知游子心。君居帝京内,高会日挥金。岂念慕群客,咨嗟恋景沉。
宋文帝元嘉二十八(451)、九年间,鲍照客居广陵(今江苏扬州)、瓜步(在今江苏南京六合区)等地,处境困难,作此诗以赠其友尚书左丞荀赤松(见《文史》十六辑曹道衡《鲍照几篇诗文的写作时间》),抒写去亲为客的孤独忧愁和对家乡旧友的思念,并表示希望得到旧友的帮助。这是诗人生活中期的作品。
前四句是第一段。“旅人乏愉乐,薄暮增思深”,以平稳的交代总起全诗。去亲为客,漂泊他乡的游子本少愉悦,今又值黄昏,感物伤怀,则更增其愁。这种情感,在鲍照以前诗人的诗文中已屡有所见,王粲《登楼赋》说:“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惨恻。”曹植《赠白马王彪》说:“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归鸟赴乔林,翩翩厉羽翼。孤兽走索群,衔草不遑食。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叹息。”皆属此类。本诗这里暗用其意,重在点明由眼前日暮而引起的思乡和怀人的忧愁,行文极其自然。以下二句则正面写望乡,照应题目,“日落岭云归”,承接上文的“薄暮”,进一步补充说明忧思增深。白日西匿,在诗人眼中,不但有生命的鸟兽在归巢索群,甚至连无生命的云彩都在急急地回归山岭,感情又进了一层,更深切地引起了他漂泊孤独、无所归依的苦痛忧思。思乡怀人之情,至此乃跃然纸上。“延颈望江阴”,切题之“望”。“江阴”,江南,既交代了荀丞所在之地为江南,又暗示了自己辗转漂泊于江北。引颈而望,表现了对家乡和旧友的急切思念,是上文感情发展的必然结果。
中间八句是第二段,正面写望江所见和感受。“乱流灇大壑,长雾匝高林。林际无穷极,云边不可寻”,是望江所见的晚景:无数条水流正杂乱地向巨大的长江汇合聚拢(灇,水会合),随着暮色的渐深,夜雾弥漫开来,环绕着两岸无边无际的高大林木,向天边绵延伸展,与落日余霞相接,浑然一体。数句写长江日暮景色,气象雄浑,同时又透出几分黯淡的色彩,和诗人当时的忧愁凄凉心境颇相融合,情在景中,耐人咀嚼。此后诗人继续写望江所见,由无生命的林木、云雾转到有生命的禽鸟,“惟见独飞鸟,千里一扬音”,日落云归,暮色苍茫,鸟兽皆已回归巢穴,可此时却仍有孤鸟独飞,怆然长鸣。这就自然地引起了诗人的联翩浮想。曹植《杂诗》之一说:“孤雁飞南游,过庭长哀吟。翘首慕远人,愿欲托遗音。”本诗二句暗用其意,孤鸟哀鸣,犹云游子的悲鸣,都是在“求其友声”(《诗·小雅·伐木》语)。这就自然过渡到下二句。“推其感物情,则知游子心。”诗人由孤鸟独飞,进而推想到和它命运类似的自己,从而表现出了对故乡的怀念和对旧友的无限思慕。
末四句是第三段,切题之“赠荀丞”。“君居帝京内”,转入赠友正题,交代荀丞及其所居地点乃京都建康。“高会日挥金”,写荀丞的优越处境:日日置酒高会,挥金如土。元嘉末,荀赤松在京任尚书左丞,是当时执政的徐湛之一派中的重要人物,《宋书·徐湛之传》载湛之豪奢,“伎乐之妙,冠绝一时”,“以肴膳、器服、车马相尚”,荀赤松的生活,恐怕亦复如此。结尾二句则承此而说,谓荀丞只顾自己享受,却不知道失群离居的故友,面对着江心即将沉没的一轮夕阳,正在长吁短叹呢!这二句感叹荀丞不能援手于自己,有希望得到朋友帮助之意。而态度则不卑不亢,显示了诗人人格的自尊。
此诗由日暮而引起的恋土怀乡发端,进而转到望江,又由望江的所见引至的怀乡慕友,过渡自然,层次清楚。结句“景沉”,又照应开头的“薄暮”,首尾呼应,形成整体和谐的美。
本诗暗用前人诗句而不露痕迹,含义深刻而不隐晦难读。采用比物象征手法,以独飞鸟拟孤独漂泊的游子,表现也很有形象感。此外,本诗遣词造句精炼警策,如“日落岭云归”,“乱流灇大壑,长雾匝高林”都是典型的例子,体现了作者深厚的艺术功力。王夫之《古诗评选》对此诗备极赞赏,言其“古今之间,别立一体,全以激昂风韵,自致胜地。……乃似剑埋土中,偶尔被发,清光直欲彻天。”可供参考。
(丁福林)
赠傅都曹别
鲍照
轻鸿戏江潭,孤雁集洲沚。邂逅两相亲,缘念共无已。风雨好东西,一隔顿万里。追忆栖宿时,声容满心耳。落日川渚寒,愁云绕天起。短翮不能翔,徘徊烟雾里。
鲍照是南朝刘宋时代卓有成就的诗人。后世尊之以为可与谢灵运齐名。但在当时,鲍照的诗名却远不及谢灵运。梁代钟嵘撰《诗品》,竟列鲍照于中品。原因很简单,谢灵运是当时世家望族,鲍照则出身寒门,终身屈居下僚。诗坛名气大小,每视其人出身高贵与寒微而异,这种风气自古已然,而六朝尤烈。到了近、现代,特别是当代,人们对鲍照的评价才超过了谢灵运。然而从总的情况来看,对这位诗人的重视仍嫌不足。从我个人学习古典诗歌的体会来说,尽管谢诗功力深邃,修辞凝练,却总有王国维说的那种“隔”的毛病;而鲍照大部分的诗,读来都能亲切感人。关键在于:谢诗得力于辞赋,而鲍诗得力于乐府民歌。我们不妨总结一条经验,凡善于从乐府民歌汲取营养的诗人,其作品大抵能平易近人或亲切感人,这就是作家所运用的语言文字反转过来对其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所起的作用。一位作家思想境界不高,感情不诚挚,这当然不行;然而在创作时如果缺乏清新流畅的语言和深入浅出的修辞本领,纵使有好的思想感情,也还是不能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来的。
杜甫在《春日忆李白》一诗中有两句名言:“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从此“俊逸”的评语便成为鲍照的定论。其实杜诗的原意,是说李白的诗具有庾信的清新和鲍照的俊逸这样的特点,并非把鲍照的诗风只局限在“俊逸”这一个方面。事实上,鲍照的诗在“俊逸”之外,古人还用“峻健”、“深秀”、“雄浑”、“沉挚”、“奇警”、“生峭”这些词语来评论他,清末的吴汝纶甚至还说他的诗“下开东野(孟郊)、山谷(黄庭坚)”,那就跟一般人的理解差得更远。可见六朝诗到鲍照手中,已经生面别开,蹊径独辟了。我以为,鲍照在我国诗歌史上的价值和影响,必须在读了大量唐诗之后才能真正体会得出。正如陶渊明的好处,唐以前的作家也是同样无法领略的。
《赠傅都曹别》是鲍照赠朋友诗中的代表作。由于通篇用“比”体,虽是一般古诗,却有着浓郁的乐府民歌气息。自汉魏以来,在文人作家所写的古诗中,这一首还是很有创造性的。近人钱仲联先生《鲍照年表》于此诗未系年,今考其诗语多愁苦,有“孤雁集洲沚”、“短翮不能翔”等句,疑是早年受临川王刘义庆召聘以前未仕时之作。傅都曹为何许人,不详。闻人倓《古诗笺》谓是傅亮,但亮与鲍照年辈迥不相及,前人早已认为其说不足信。故不取。
全诗十二句,每四句一节,凡三节。“轻鸿”四句写与傅都曹志趣相投,亲切订交。“风雨”四句,写两人分手惜别时情景。“落日”四句,设想别后离愁,并写自己看不到出路的苦闷。从结构看,并无什么大的起伏波澜,只是闲闲说起,怅怅结束。然而感情深挚,思绪万千,读来感到作者一腔孤愤,引人无限同情。这就是鲍照诗亲切感人的最佳体现。
全诗以“鸿”喻傅都曹,以“雁”自喻,此甚易知。但郑玄《毛诗笺》:“小曰雁,大曰鸿。”古人往往以鸿鹄并称而以凫雁对举,鸿鹄象征清高,凫雁则迹近微贱,可见此诗一开头便有扬傅而抑己的倾向,显得傅尊而己卑。而在“鸿”字上,诗人更着一“轻”字,“轻”自然有可能轩翥于高空;而在“雁”上却用了一个“孤”字,“孤”者,离群索居,寂寥无侣之谓。而“戏江潭”与“集洲沚”,一则高翔遨戏,一则独自幽栖,不仅动静不同,抑且有得意与失志之分。这两句看似客观描述,实已两相对照,说明彼此命运若云泥之悬殊。不过当二人无心邂逅,却又过从甚密,两两相亲。“邂逅”句表面上似平铺直叙,实际上已隐含一层转折;而第四句“缘念共无已”则又深入一层。“缘”者缘分,“念”者思念,“无已”,无终尽之谓。夫缘分无终尽,思念亦无终尽,非但作者对傅“缘念无已”,即傅对作者亦复如是,此正所谓“共无已”。这两句本写双方交谊笃厚,情深意惬,却以极平淡之笔出之,仿佛毫不着力。这就叫举重若轻,好整以暇。
第二节第一句“风雨好东西”,颇费解。钱仲联先生《鲍参军集注增补》引张玉穀《古诗赏析》云:“言遭风雨而东西分飞也。”则“好”字无着落。钱增补云:“按,‘风雨’句‘好’字去声。语本于《尚书·洪范》:‘星有好风,星有好雨。’《伪孔传》:‘箕星好风,毕星好雨。’孔颖达《正义》:‘箕,东方木宿。毕,西方金宿。’”小如按:钱所引证皆是。“好”与“善”无论为形容词、名词或动词,皆属同义。如言“好谋善断”,即善谋善断也。《洪范》之意,盖言东方箕星善于引起刮风,西方毕星善于招来下雨。鲍照此句则近于倒装,言东方之星善风,西方之星善雨,风雨方向不一,则鸿与雁亦随之不得不分飞两地,故下文紧接“一隔顿万里”,“顿”者顿时、立即之谓。语近夸张,故情弥激切。且人在相聚时每当境不觉,及别后追思,则有不可骤得之感。所以作者此处乃把笔锋掉转,“追忆”二句盖设想别后回忆当初同在一处“栖宿”之时,(闻人倓《古诗笺》引《禽经》:“凡禽,林曰栖,水曰宿。”)则“心耳”之间充满了彼此的“声容”。这里流露别后互相思念之情已溢于言表,却全从侧面虚写,文势虽小有跌宕,仍不显得着力。而读者果反复咏叹,自会觉得一往情深。夫谢灵运写情,多从内心矛盾曲折处进行峭硬的刻画,不深思冥索不易体会;而鲍照则多以自然平淡出之,仿佛古人说的“有若无,实若虚”。但鲍诗写情多发自肺腑,稍加咀嚼,便回味无穷。此鲍与谢之大较也。
最后四句,乍看全是景语,实则句句抒情。“落日”本身就是孤寂的象征,因日落而川渚生寒,则孤寂中带出了凄凉萧瑟的苦味。“愁云”句明点“愁”字,而“愁云”竟多得“绕天起”,则愁之不得解脱可想而知。“短翮”句以雁之不能高翔远引喻己之窘迫局促,说明诗人的处境是多么使他苦恼。“徘徊”句乃找不到出路的最形象的描写。试想万里晴空,鸿雁高飞,该是多壮观的景象;而今却徘徊于烟雾迷茫之中,连读者吟咏至此,也会感到透不过气来,这真是悲剧性的场面了。夫好友远别,满腹心事再也无人可以倾诉,因赠别而自伤身世,从诗人构思的逻辑性来看,也是很自然的。全诗在戛然而止之中有着情韵不匮的余味,令人叹服。
(吴小如)
上浔阳还都道中作
鲍照
昨夜宿南陵,今旦入芦洲。客行惜日月,崩波不可留。侵星赴早路,毕景逐前俦。鳞鳞夕云起,猎猎晚风遒。腾沙郁黄雾,翻浪扬白鸥。登舻眺淮甸,掩泣望荆流。绝目尽平原,时见远烟浮。倏忽坐还合,俄思甚兼秋。未尝违户庭,安能千里游?谁令乏古节,贻此越乡忧?
元嘉十六年(439),鲍照被任命为临川王刘义庆的官属,刘义庆的府署在江州,诗题的“上浔阳”即到江州为官。“还都”,即回京都建康。此诗题的意思大概是:到官之后因事返回京都,途中写下了这首诗。上浔阳是作者初次出仕,诗中流露的情绪皆与此有关。
前六句纪程,见出诗人的归心似箭。“南陵”,南陵戍,在今安徽繁昌西北江边。“芦洲”,或非地名,泛指遍生芦荻的沙洲,自然在南陵戍之下。“昨夜宿南陵,今旦入芦洲”,地点的迅速改变,正见出船速之快。“客行惜日月,崩波不可留。”“惜日月”即惜时,有争分夺秒之意。“崩波”,奔腾的波涛。江波一泻万里,客船随流而去,均是“不可留”。“侵星赴早路,毕景逐前俦。”“侵星”、“毕景”意为起早歇晚,他就是这样赶路,追逐着前行者,唯恐落后。
次十句写景和眺望,见出诗人畏途思返、怀念乡国等感触。“鳞鳞夕云起,猎猎晚风遒。腾沙郁黄雾,翻浪扬白鸥。”这四句描写暮景,风起云涌,沙腾浪翻,很是真切。这与前言“崩波”相应,见出风涛险恶之状。这时也正是晚泊的时候了,一天的旅行又结束了,面对此景心情该是怎样呢?上浔阳时他在《登大雷岸与妹书》中写道:“栈石星饭,结荷水宿,旅客贫辛,波路壮阔,……去亲为客,如何如何!”此时当有同样的感触吧?“登舻眺淮甸,掩泣望荆流。绝目尽平原,时见远烟浮。”这四句是写登眺。“舻”指船。“荆流”指长江,“淮甸”即指繁昌下一带地方,东晋曾于当涂设置淮阳侨郡。这里所写情绪就表现得很明显了,“掩泣”,面对如此畏途他感到多么悲伤,真有点近乎途穷之哭了。“眺”、“望”、“绝目”、“时见”,句句有望,可见他的心情是多么不平静,“绝目尽平原,时见远烟浮”,可以想见其望眼欲穿的情状,真是“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啊。“倏忽坐还合,俄思甚兼秋。”“倏忽”、“俄思”意同,一会儿(思,助词)。这两句承接远眺,是说一会儿烟云就聚合了(《还都口号》有“阴沉烟塞合”),暮霭沉沉,晚风送来阵阵凉意,比秋天还凉(略同王维《山居秋暝》“天气晚来秋”)。这两句写对暮色、夜气的感觉很细腻,同时也传出了作者的孤独感、冷落感。
后四句是感慨。“未尝违户庭,安能千里游?”这两句说,过去从来没有离开过家,怎么能到千里之外去谋仕呢?“谁令乏古节,贻此越乡忧?”“古节”,指古人慎于出处的操守。“越乡”,离乡。方回说:“此诗尾句绝佳。守古人之节,不轻出仕,则焉得有越乡之忧乎?”(黄节《鲍参军诗注》引)结束的地方是两个问句,表达了作者对出仕深自反悔的心情。这里有种种感慨,未能尽说,也不必尽说,只是对自己的责备,怨自己自讨苦吃。通过这自责,我们可以体会出他的千言万语来,这大概就是方回说的“绝佳”之处。
何焯谓此诗“字字清新句句奇”(方东树《昭昧詹言》引)。此诗的语言确是清畅,没有什么生僻字,也基本上未用典故,顺序写来,读着明白、顺惬。所写景物也很新鲜,切合江行的实际,叙述中、描写中,颇富情思。这与谢灵运那些典丽精工的山水行旅之作,是很不一样的。此诗写初仕还都情形,仿佛少不更事的游子第一次尝受了别亲远游的滋味,第一次领略了旅途同时也是仕途的艰辛,他的归心似箭,他的望眼欲穿,他的伤悲,他的痛悔,都交并在一起,显得如此真切而感人,不禁令人想起辛弃疾的两句词来:“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鹧鸪天·送人》)
(汤华泉)
行京口至竹里
鲍照
高柯危且竦,锋石横复仄。复涧隐松声,重崖伏云色。冰闭寒方壮,风动鸟倾翼。斯志逢凋严,孤游值曛逼。兼途无憩鞍,半菽不遑食。君子树令名,细人效命力。不见长河水,清浊俱不息。
此诗的写作年代,钱仲联先生增补《鲍参军集注》,以为当在宋文帝元嘉十七年(440)初冬,时临川王刘义庆由江州移镇南兖州(治所广陵,在今扬州市西北),鲍照作为刘义庆的国侍郎,与之同行。京口,今江苏镇江市,是从都城建康(今南京市)去广陵的必经之地。“行京口”犹言往京口。竹里,即竹里山,在江苏句容市境内,山势陡峭,又名“翻车岘”。
鲍照是一个性格和人生欲望都非常强烈的人,追求富贵荣华、及时享乐、建功立业,这些他从不讳言。虽然作为一个贫寒之士,在士族垄断政治权力的南朝,很难取得较大的社会成功,他也毫不退却,不肯拿老庄委曲求全的道理、隐士清高出世的姿态来欺骗自己,一味想凭自己的才华去求取个人价值的实现。当他的努力受到社会的压制、世俗偏见的阻碍时,心灵中就激起冲腾不息的波澜。因而他的诗,很少有平稳的、松缓的、清淡的表现,总是紧张而富于力度,带有某种刺激性。一般对他的那些色泽浓郁,节奏奔放的乐府歌行评价较高,认为他的五言古诗主要还是追踪谢灵运,这种看法并不符合事实。就拿写景来说,鲍照就不太喜欢幽深平静的景象,而喜欢写飞动的、奇峭的、不平衡的事物,用语也常常有些怪特。这些反映了他的容易激动的心理状况。
当元嘉十七年前后,鲍照在刘义庆门下做一个起码的小官,却得跟随着王府离乡背井、东奔西走。来至竹里,正当寒风料峭之时,又履艰难险阻之地,人生不得已的郁闷,又袭至心头。作此纪行诗,便是一种宣泄。
起笔写景,毫无关于旅程的一般交代,避免松缓不着力。所写景物,又是尖锐强硬的,扑面就是一股逼人的气息。“柯”,树枝。写树不从全体着眼,单写树枝,因为冬日无叶,只见干枯的枝丫斜斜上指,更能显出“危且竦”的味道。“竦”似乎是有意的努力地向上伸展,这就使静物有了动感。鲁迅《秋夜》写他后园的枣树的树枝,“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与此相似。而后写山石。这石是刀刃一般尖锐的“峰石”,而且或横或斜(仄、斜),相倚相积,像是要割碎一切从它上面经过的东西,令人感觉得不安。萧子显说鲍诗“发唱惊挺,操调险急”,不仅适宜于《拟行路难》“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那样的句子,也适宜于这种写景的开头。
接着二句是远处的景物。山涧是一层又一层,从那目光所不及的远处山涧中,隐隐传来松涛的声音;山崖是一重又一重,在那不易辨认的远处山崖上,似乎积聚着好些阴云。松涛是危险的吗?阴云是可畏的吗?当然不是。但“隐”和“伏”两个动词,却是把它们写成了有意匿伏,似乎有所等待、有所窥伺的东西。也许,在鲍照心里,总觉得外界有什么不可知的力量随时在威胁着自己,才这样写。
在寒冷的天气中,他也感到了外在力量的压迫。什么地方结冰了,但他不说“结”,不说“凝”,也不说“合”,却用了一个力量很强的“闭”字,好像冰要把这个世界给封闭起来。而形容四周的寒意,他也不用常见的“深”字或者“浓”字,又用了一个力量很强的“壮”字。说冰“闭”寒“壮”,是奇特的修辞,所以格外警醒。那么,有什么东西是逍遥自在的呢?看来是没有。连通常在诗歌里作为自由的象征来写的鸟儿,也被烈风吹得双翼倾斜,令人担心它们会从天上掉下来。
这六句写景,描绘出一个不安宁的、充满冲突的、为某一种强大的力量所压迫、钳制着的世界。无论从诗本身来看,还是从其他资料来看,当时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件。这样的描写,只是表现着诗人对他所生活的世界的总体感受。那么,前面我们说到的鲍照对不合理社会的反抗意识又表现在哪里呢?其实不用另外去找,当他以如此警觉的眼光去看待世界,如此敏感地体会到外部力量的压迫,如此不安宁地描摹自然的时候,不就是反映了很强的反抗意识吗?通常,一个缺乏自由意志的人,总是很迟钝的。
以下转写自身。“斯志”,大约是说自己的志向吧。当初他在刘义庆门下,未受任用,便向刘义庆献诗,以显露才学。有人说他身份太低,不该随意惊扰大王,他勃然大怒道:“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而无闻者,安可数哉!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然而献诗的结果,也就是得了一个不起眼的侍郎。“逢凋严”,字面上说的是天气,又哪里只是说天气?从王府赴任,应该是车马盛众,然而他却说是“孤游”。这是因为,没有人理解自己,没有人赏识自己,人马再多,也只觉得空空漠漠,甚至会因此更觉得孤独。“孤游值曛逼”,也是一个奇特的句子。“曛”是黄昏暮色,这暮色正向人逼来,给人强大的压迫感。这是说年华易逝,见日暮而自伤,还是叹息空怀壮志,不能为世所容?总之,这“逼”也是一种自我与外界的对抗状况。
而后二句才是行途生活的纪实。“兼途”犹言“兼程”,赶得很急,少有下鞍憩息的机会。“半菽”,语出《汉书·项籍传》“卒食半菽”。原意是指军中缺粮,士兵吃的是蔬菜与豆类(菽,豆类)各半相杂煮成的食物,这里指自己的生活待遇差。他在王府中地位很低,说“半菽”固是用典夸张,但实际的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从这里引出归结的四句。行途如此艰辛,生活如此寒苦,虽以“英才异士”自评,却沉沦下僚,终无出头之日,该怎么对待呢?当年冯谖在孟尝君门下,弹剑而歌:“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及至有鱼,又唱“出无车”、“居无家”。那么,鲍照也该一怒而去了?甚至更有气派一点,像左思那样,宣称自己要抛弃这肮脏的俗世,“高步追许由”?但他是不肯的。官虽然小,也是一个晋身的台阶。装腔作势说大话,更不是他的性格。他只是说:君子为树立好名声而操劳,小人因被人驱使而奔波,就像大河里的水,清也好,浊也好,不都是在奔流不息?这里面当然有很多牢骚,有怀才不遇的愤慨,但最能体现鲍照个性的,却是那种百折不回、死心塌地要走到底的人生精神。就像他在《飞蛾赋》中说的:“本轻生以邀得,虽糜烂而何伤?”
通过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到鲍照的创作,确实有许多前人所未有的独创之处。在他的笔下,外部世界蒙上了更为强烈的主观情绪色彩,成为一个活跃的、与诗人的心理具有共同节律的世界。物的线条、色彩、动感,都有很丰富的表现力,能够给人以强烈的感染。他的诗歌语言,也特别警醒,带有刺激性,能够造成震荡人心的美感。这些都给后代诗歌的发展留下了深刻的影响。
(骆玉明)
发后渚
鲍照
江上气早寒,仲秋始霜雪。从军乏衣粮,方冬与家别。萧条背乡心,凄怆清渚发。凉埃晦平皋,飞潮隐修樾。孤光独徘徊,空烟视升灭。途随前峰远,意逐后云结。华志分驰年,韶颜惨惊节。推琴三起叹,声为君断绝。
据钱仲联先生《鲍照年表》,此诗系于宋文帝元嘉十七年(440)。依钱说,这时鲍照已为临川王刘义庆的侍郎,他先从义庆还都省家,然后道出京口,赴广陵。但诗中有“从军乏衣粮”之句,似与侍郎身份不合。故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六,以为此诗“不得其事之本末,第以为行役之什可耳”,姑存疑。“后渚”,在当时帝都建康(今南京市)城外江上。
诚如方氏所说,这是一首行役诗。作者写旅途风光,乍看颇似二谢(谢灵运、谢朓)山水诗的路数。细绎全诗,仍有区别。诗中“凉埃”四句,看似景语,实近比兴,与二谢对水光山色作客观描绘者迥异其趣。惟修辞具锤炼之功,于精深中略带生涩之味,这大约就是吴汝纶认为鲍诗与唐之孟郊、宋之黄庭坚风格接近的原因了。而“华志”二句,尤觉晦奥费解,更是鲍诗独有的构词法。读者如多读鲍照诗,自能领会。
这首诗的结构也很别致。第一、二两节各六句:第一节写别家上路时情景,第二节写途中所见景物及自己主观心情随客观景物之变化而变化的心理活动。“华志”二句自为一节,是前两节的一个小结。“推琴”二句又成一节,似用旁观者口吻结束全诗。这是作者从主观世界中跳出来,故意用客观叙述来“冷处理”,从而让读者于言外去品味诗人内心的苦况。
在第一节中,有两个表时间的虚词与一般讲法有异。一是“仲秋始霜雪”的“始”,作“初”解。余冠英先生《汉魏六朝诗选》注云:“近人用‘始’字有迟久而后得的意思,此不同。”其说是。诗句译成口语,应该是“刚到仲秋时节就开始出现霜雪了”。另一是“方冬与家别”的“方”,“方冬”,指初入冬,而不是将入冬。这里有个节序的先后问题。“江上”二句写今年寒意来得早,阴历八月就下霜落雪了。这时要出门从军,必须把衣食准备得充足些;偏偏作者因家境困穷,缺乏衣粮;但又不能不动身,只好在冬初辞家远行了。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起句迤逦而下。别家固悲,方冬尤惨。”方东树说:“起六句从时令起叙题,不过常法,而直书即目(眼中所见),直书即事(生活实况),兴象甚妙,又亲切不泛。”鲍诗的特点就在于平平写起,闲闲引入,看似寻常笔墨,而诗意却亲切感人。此诗正是这种典型写法。于是接下来写五、六两句:寒冷的初冬,已是满目萧条,偏偏又在缺衣少食的经济条件下离乡背井,从后渚动身时内心当然要充满凄怆了。这六句纯以质朴平实的描写来打动读者,遣词造句,似乎全不着力。这与第二节锤炼字句、刻画景物的写法几乎判若泾渭。但作者却把这两节巧妙地连接在一起,乍读时觉得何以一诗之中风格顿异;其实这正是鲍照写诗善于变化,力图用语言的浅显与生涩来对读者施加影响,从而使读者的感受随诗人笔锋而转移的地方。
第二节,“凉埃晦平皋”者,在寒冷的空气中,弥漫的尘埃把空阔平旷的皋原给掩蔽了,显得模糊晦暗,使作者无法向远处瞻眺。这是陆景。“飞潮隐修樾”者,腾跃的江潮遮住了诗人的视线,两岸修长的树影仿佛都隐没了。这是江景。(当然,在飞潮未到时,作者肯定会看到“修樾”的,这是理解诗歌的辩证法。)于是作者乃置身于一片迷茫和惊涛骇浪之中了。吴汝纶以“凉埃”二句比喻世乱,我看有一定的道理。因为作者此行的目的是“从军”,而目之所接,身之所经,却是晦暗的前途和惊险的处境,自然会产生来日茫茫吉凶未卜的预感。所以这首诗的景语似乎并非纯客观的描写,而是近于比兴的。“孤光”指太阳,“独徘徊”者,茫然不知所往之意。所以前人大都认为这一句是作者自喻。“空烟”,指天空的雾霭,它们正在包围着太阳,因此吴汝纶认为这一句“喻世事之变幻”(文中所引吴氏评语均转引自钱仲联先生增补集说《鲍参军集注》)“视升灭”者,眼看着这一簇烟雾忽而升起、忽而消逝之谓。总观这四句景语,还有个动与静相对配合的特点。“凉埃”虽非静态,但比起“飞潮”来,相对地却要静一些;而“孤光”虽在独自徘徊,比起“空烟”的倏尔升起、忽然消灭来,相对地说也算是静态。这就比以纯动与纯静相对照来得空灵生动得多。古人写诗总是在发展中有所前进。鲍照写景,就比谢灵运以前的人进步很多,像这种相对的动与静的配合在鲍照以前的诗人笔下就很少见到。而到了王维,干脆有静无动,只把宏观的壮伟场面如照相一般摄入诗中,其胆识可以说远远超过了前人,即所谓“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是也。
四句景语之后,再虚写两句以为收束。“途随前峰远”者,“前峰”为眼中所见,要达到那里还有一大段路程,作者心里是有数的,所以用了个“远”字。而这一句又含有前路无涯,茫然无所归适之意。“后云”者,指已经被抛在身后的重云叠雾。行人虽已走过了那一段“空烟升灭”的地带,可是那郁积的云层仍压在心头,给自己带来了迷惘与怅恨,所以诗人的思绪仍在追逐着它,从而使内心郁结不释。王夫之以“发心泉笔”四字评价鲍照,“发心”者,心细如发之谓;“泉笔”者,妙笔生花,文思如泉涌之谓。用来形容此诗的中间六句,真是说到点子上了(见《船山全书·古诗选》评语)。
“华志”二句写得很吃力。“华志”犹美志,它是鲍照自己创造的词汇(此外还有“藻志”一词,亦始于鲍照)。“分”,犹言分散、打乱。“驰年”,指岁月流逝如迅奔疾驶。这句是说自己虽有美好的志愿,却被无情的岁月给搅散、打乱了。“韶”与“华”为同义词,“韶颜”,美好的容颜,指自己的青春。“惨”是动词,指由美好年轻变得惨淡衰老。“惊节”与“驰年”为对文,指使人吃惊的节序变化。这句是说,自己的青春已被令人吃惊的时光给弄得凄惨暗淡,无复当年的蓬勃朝气了。这就把客观上时空的变化和主观上壮志的消磨融成一体,综合地化为无限感慨。诗写到这里,已届尾声,本可结束。但作者意犹未尽,乃变换一个角度,用最后两句收束全篇。
以上所写,从作者离家远行说起,并把旅途所感抽绎出来,全属主观抒情之笔。但在汉乐府和汉魏古诗中(古诗也是模仿乐府的)却另有一种写法,即把主观抒情的内容用客观口吻给描述出来,宛如借旁观者之口来为抒情主人公说话(如《焦仲卿妻》之“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即是如此)。鲍照此诗结尾实用此法。在大段的羁旅行役的描写之后,忽然转到弹琴上来。好像作者已结束了旅程,在到达目的地后把所见所思通过弹琴表达(或发泄)出来。这就把直接的主观抒情做了间接的客观处理,前面写的种种思想感情仿佛是事过境迁的一番追溯。但作者并没有把主观抒情部分做纯客观的处理,只是把距离拉开了一点而已。因为从诗意看,弹琴者仍是作者本人。这末二句说,作者把一腔心事通过琴音来表达,但弹到这里,由于过于伤心而弹不下去了,只能推琴三叹(“三起叹”者,三次兴起感叹也),琴声亦如有情,遂因弹琴者(即末句的“君”)之凄怆感慨而戛然中止。这在作者看,这样写可能增加了有余不尽的回味。但这种把笔势宕开的结尾,其艺术效果究竟如何,则仁智所见亦各不相同。如方东树就说:“收句泛意凡语。”认为这样结尾反而弄巧成拙。鄙意以为,作者本意原为创新,但衔接得过于突兀,加上这一手法也并不新奇,反倒成为败笔。故方氏之见似亦未可忽视也。
(吴小如)
拟古八首(其三)
鲍照
幽并重骑射,少年好驰逐。毡带佩双鞬,象弧插雕服。兽肥春草短,飞鞚越平陆。朝游雁门上,暮还楼烦宿。石梁有馀劲,惊雀无全目。汉虏方未和,边城屡翻覆。留我一白羽,将以分虎竹。
本诗是作者戎行诗的代表作之一,通过对幽并少年高强武艺、英雄豪迈气概的夸饰和对其报国立功壮志的歌颂,寄托作者收复北方失地及以身许国、立功边陲的爱国情怀,是一曲时代的慷慨之歌。
“幽并重骑射,少年好驰逐”,首二句开门见山,总写幽并少年的豪侠尚武精神。杰出诗人曹植著名的《白马篇》乐府,歌颂一位武艺高强的民族英雄,其首四句说:“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幽并”,指我国古代的幽州和并州,在今河北和山西一带,二州民俗强悍,自古多豪侠慷慨之士,所以鲍照借托出自幽并的少年英雄,以表现其来历不凡,并拟曹植诗首四句意。笔墨简洁精练而引人注目。
中间八句,紧承发端二句,转入对“好驰逐”的少年的正面而具体的描绘,重在“骑射”二字上进行生发。先写他的装束:“毡带佩双鞬,象弧插雕服。”“毡带”,毡制的腰带;“鞬”,盛弓的弓袋;“象弧”,用象牙装饰的弓;“雕服”,雕着花纹的箭袋。二句说此少年的毡制腰袋上系着两只弓袋,雕花的弓袋上插着用象牙装饰的弓。后句不说弓袋而说箭袋,乃是修辞中的互文。(参见刘履《选诗补注》)《三国志·董卓传》说:“卓有才武,旅力无比,双带双鞬,左右驰射。”这里借用之。这是任武少年装束的主要特征,表现此少年英雄的飒爽英姿,也暗示了他的勇武强健,人物形象从而得以突出。其后写他的“骑”:“兽飞春草短,飞鞚越平陆。朝游雁门上,暮还楼烦宿。”“兽肥”句交代时间,是飞马奔驰的大好时光,英雄用武的最佳时机。“飞鞚越平陆”,“鞚”,马勒,这里指代马。此句正面描绘英雄在兽肥草短的畅好春色背景下跑马如飞,度越平川的威武雄壮形象。“朝游”二句则更具体夸饰英雄的骑术神速精妙。“雁门”,指雁门山,今山西右玉县南;“楼烦”,汉县名,今山西原平市东北。二地皆为西汉时的边防要塞,因本诗以“拟古”为题,借汉事以喻时事,故而用此,且下文又有“汉虏方未和”之句。同时,此二地与所写“幽并”少年又正相合,显得合情合理。雁门与楼烦相距甚远,而此少年英雄却能朝游雁门,暮还楼烦,突出地表现了他骑术的高超和气势的不凡。再后又写他的“射”:“石梁有馀劲,惊雀无全目。”“石梁”,石堰或石桥,句用春秋宋景公事,据《阚子》载:“宋景公使工人为弓,九年乃成。公曰:‘何其迟也。’工人对曰:‘臣不复见君矣,臣之精尽于此弓矣。’献弓而归,三日而死。景公登虎圈之台,援弓东面而射之,矢逾于西霜之山,集于彭城之东,其余力益劲,犹饮羽于石梁。”说宋景公所射箭的余力尚能射入石堰,这里借以形容少年英雄有景公般的强劲膂力和劲硬锐利的弓箭。“惊雀”句用后羿事,据《帝王世纪》载:“帝羿有穷氏与吴贺北游,贺使羿射雀。羿曰:‘生之乎?杀之乎?’贺曰:‘射其左目。’羿引弓射之,误中右目,羿抑而愧,终身不忘。”说后羿射雀能使雀没有完全的双眼,这里借以表明此少年有后羿般的精妙射技。以上虽仅仅写了骑射两方面,却概括了他的全部勇武,表现了一不平凡的英雄形象。正如此,他在下文表示立功边陲的愿望才显得那样自然。曹植《白马篇》:“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即着重从骑射两个方面去表现幽并游侠的武艺高强,对本诗的影响是很明显的。
诗写到此,少年英雄的勇武形象已推到极点,但一个有血有肉的、完整的英雄形象却只完成了一半,其最可宝贵的精神境界正有待去表现。结尾四句正通过任武少年自述其愿望,表现了这一方面。在外寇未灭,边城在敌我双方反复争夺的紧张形势之下,英雄表示了“留我一白羽,将以分虎竹”的愿望。“白羽”,箭名;“虎竹”,指铜虎符和竹使符,都是汉代国家发兵遣使的凭信。符分两半,右符留京师、左符给郡守或主将。末二句说少年表示要留一白羽箭,愿分符而为郡守,立功杀敌,奋战疆场。至此,诗的主题引向了最高层,一个高大勇武的爱国英雄的形象屹立在读者面前。
作者生活的年代,正是北方鲜卑族所建立的北魏王朝力量强盛,向外扩张时期。由于北魏对宋的频繁入侵,从而造成了宋魏边界战争的连年不断。因此,本诗并不是单纯的拟古,而是托古讽今,借以寄托诗人理想,也反映了当时多数人收复失地,安定边疆的愿望之作。在诗中,我们不仅看到了一个少年英雄的高大形象,也看到了一个“骏马轻貂,雕弓短剑,秋风落日,驰骋平冈”(陆时雍《诗镜总论》),为国家民族存亡而大声疾呼的爱国诗人的奕奕神采。
(丁福林)
拟古八首(其六)
鲍照
束薪幽篁里,刈黍寒涧阴。朔风伤我肌,号鸟惊思心。岁暮井赋讫,程课相追寻。田租送函谷,兽藳输上林。河渭冰未开,关陇雪正深。笞击官有罚,呵辱吏见侵。不谓乘轩意,伏枥还至今。
鲍照出身微贱,仕途偃蹇,空有满腔才志,无奈贫穷潦倒。他家里“资储无担石”(《松柏篇》),住房是“上漏下湿”,生活阴霾经常使他“长叹至天晓,愁苦穷日夕”(《代贫贱愁苦行》)。这些真实写照,是他能比较接近和体验社会下层生活,并予以真挚深切反映社会残暴黑暗的思想基础。又鲍照大半生宦游在外,阅历既广,感受自深,有供诗歌创作提炼升华的丰厚的生活基础。《拟古八首》(其六)就是鲍照思想和生活两者相结合的产物,它对饥寒交迫的下层人民的悲惨遭遇充满同情,对贵族官僚集团向百姓施行敲骨吸髓的虐政进行揭露和抨击,迸发出璀璨的现实主义光芒。
全诗的诗眼是第四句的“思”字,它表现了诗人对个人命运、社会不平现象深沉的严肃的反思,抒发了渴望改变现状而又无法施展怀抱的郁闷。方虚谷《〈文选〉颜鲍谢诗评》中说“明远多为不得志之辞,悯夫寒士下僚之不达”,这话说得还不够全面,鲍照不仅仅关心“寒士下僚之不达”,他还关心和同情民生疾苦,有积极的拯世济物之心。唐代大诗人杜甫所继承的正是这种精神与诗风,所以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评此诗“真至”,“此等最为少陵所摹”,是很中肯的。
前四句是触发“思”的契机,后十句是闸门开启后所“思”的两层具体内容。
“束薪幽篁里,刈黍寒涧阴。”在幽暗的竹林里打柴,在背山的寒冷涧谷中收割庄稼,都必然徒劳无功。黄节《鲍参军诗补注》说“幽篁里无薪”,“寒涧阴无黍”,两句言“物之失所也”,诠释得很精彩。两句有一点“赋”的成分,意在表明失去土地失去粮食的人们只能到毫无希望的地方去寻找生活资料,作绝望的挣扎。但更主要的却在于“兴”。兴自己老而无成,兴百姓苦而无获,为全诗张本。《楚辞·山鬼》:“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诗歌袭用其意,两句象征性地勾画出当时暗无天日、阴寒冷酷、民生凋敝、流连失所的时代氛围,奠定了全诗的基调。方东树《昭昧詹言》论鲍诗“起句多千锤百炼,秀绝寰区”,这意蕴丰富的两句正当之无愧。在这幅色彩浓黑的时代背景上,诗人更加以声响的渲染,那就是刮着凛冽的“朔风”,飞着悲鸣的“号鸟”。“朔风”与后文“岁暮”、“冰未开”、“雪正深”的时令相照应。呼啸的北风刮得大地一片昏暗,一声声悲啼的鸟叫夹杂其间,画面凄惨,典型的蒙太奇手法。“朔风”使无衣无食的人“伤肌”,“号鸟”使穷途失意者“惊心”。那“号鸟”,也许是失群的孤雁,不祥的乌鸦,或遍野嗷嗷待哺的哀鸿。借物喻人,那大发淫威的“朔风”,不就是“笞击”“呵辱”他人的官吏;哀鸣的“号鸟”,不就是那些被“罚”被“侵”的百姓吗?“思心”被“惊”,不仅仅是“号鸟”所引起,也是前三句的总归宿。
从“岁暮井赋讫”到“呵辱吏见侵”八句是诗人“思索”的第一层内容,前四句写赋税之重,后四句写徭役之惨。
“井赋”是田赋地租,“程课”是定期的捐税。一年的田租才交清,各种名目的苛捐杂税又纷至沓来。从“讫”到“相追寻”,时间上衔接得那么紧迫急促,情势上又那么来势凶猛咄咄逼人,不由人不想起杜甫《石壕吏》“吏呼一何怒”的情景,真实地揭示了统治者巧取豪夺贪得无厌的嘴脸。收刮来的租米和兽藳(喂牲畜的刍草)还要由人运到函谷关内、上林苑里。函谷关内有秦汉故都长安,此泛指京城;上林苑,在长安附近供秦汉帝王享乐的豪华的大型动物园、植物园和狩猎场。大量财富,无数民脂民膏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官府、朝廷,连上林苑里的畜牲都喂得膘肥肉壮,而百姓却“束薪幽篁”、“刈黍寒涧”在受冻挨饿,贫富不均的对比是何等强烈!这四句与发端两句相照应,“送”、“输”又为下四句作铺垫,结构上针线细密。
在腊月寒冬,贵族官僚们羊羔美酒围炉取暖,而百姓却被套上交赋税、服劳役两副沉重枷锁。他们牛马似地劳累终年,连“岁暮”也未能喘息一下,被迫顶风冒雪跋涉在坚冰封冻的黄河、渭水上,雪深没膝的函谷关、陇山下。东晋以来的徭役极为繁重,《晋书·范宁传》说:“古者使人岁不过三日,今之劳扰,殆无三日休停。”鲍照诗无疑是对这一现实的形象反映。“冰”、“雪”伤肌冻骨固然叫人寒心难熬,而那班似虎如狼的官吏更叫人胆颤心惊。他们动辄“笞击”(皮鞭抽打)、“呵辱”(大声辱骂),残暴无比。不难想见,在这些押班官吏的淫威下,该有多少民夫倒毙在沟壑中。这四句照应了前面三、四两句。就官吏而言,他们不仅是押送劳役的主角,也是逼租催课的主角,他们的凶狠是一贯的。所以“笞击”两句也是这层思索的总收束,章法井然。
诗人的第二层“思索”只有两句:“不谓乘轩意,伏枥还至今。”他想做官,而且做乘华丽轩车的大官。他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的陶渊明不同。陶渊明《戊申岁六月中遇火诗》说:“草庐寄穷巷,甘以辞华轩。”面对同样黑暗的现实,陶渊明采取逃避隐退的策略,鲍照则表现了积极入世的精神。可以设想,鲍照一旦得志“乘轩”,就可能与“笞击”、“呵辱”的官吏有所不同,使吏治清廉些,使政治清明些,实现“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杜甫诗)的宏愿。无奈他的良好愿望与污浊世情太格格不入,因此“乘轩”的意图终成泡影,“伏枥”句就表达了他不得志的悲哀与叹息。它用了曹操《步出夏门行·龟虽寿》“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诗意,抒发了老而不被擢用,难以腾骧驰骋的愤懑。以个人与时代的双重不幸结束全篇,黯然伤神,韵味深长。
鲍照早年虽也有过“垦畛剿芿,牧鸡圈豕,以给征赋”(《侍郎报满辞閤疏》)的经历,但后来断断续续任下级官吏,基本温饱尚不成问题,所以此诗所写决非诗人本身的实录。又鲍照成年后也从未到过中原以及西北地区,所以诗中景象也不是如鉴照形的社会实录。诗题作“拟古”,托言秦汉时事;又以“思”的形式来拟写,仿佛以虚构想象得之,受古诗启迪而已,用心良苦。它无非是全身远祸的盾牌,用貌似曲折的方法暴露现实,因为诗人不能不有所顾忌,直接明显地指斥时事,那是要身蹈不测的。
当然,从今天读来,这首诗的揭露和抨击是十分直截犀利的。它不用雕琢,也毫无夸饰,用朴素真实的画面让读者感动震撼。在诗风上,它继承了《古诗十九首》、曹操《蒿里行》、王粲《七哀诗》、陈琳《饮马长城窟行》等佳作的现实主义传统,再现了汉魏风骨。这是此诗“拟古”的本质含义所在。它对后世诗人,特别是杜甫,有深刻影响。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诗中的名句“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都可视为脱胎于此。在整个六朝诗坛,鲍照这首直接揭露虐政的诗可谓绝无仅有,不啻是划破漫漫长夜的一道闪电。
(曹光甫)
学刘公干体五首(其三)
鲍照
胡风吹朔雪,千里度龙山。
集君瑶台上,飞舞两楹前。
兹辰自为美,当避艳阳天。
艳阳桃李节,皎洁不成妍。
自建安以来,诗坛出现了一种摹拟前人诗体的风气。这种风气盖始于文人作家摹仿乐府旧题,后来便扩展为摹仿前代作家的创作。不过六朝人虽说摹仿,究竟还保存和体现了摹仿者本人的风格特征。这跟明代拟古主义者亦步亦趋、生吞活剥的做法还是有区别的。
刘公干即“建安七子”之一的刘桢。他写诗曾与曹植齐名,成就高于侪辈。可惜作品传世太少,其中以《赠从弟三首》最为有名。而鲍照集中今所存的《学刘公干体五首》,除第二首有可能摹仿刘桢《赠从弟三首》中“亭亭山上松”一首外,其他各诗很难确指为摹仿刘诗某首。近人黄节认为这第三首是摹仿刘桢《赠从弟》中“凤凰集南岳”一首的,绎玩诗旨,其说恐亦未必可靠。只好阙疑。但刘桢诗今虽仅存十五首,却能见出作者的个性。他确是一个有骨气的人,外具清高之风,内禀坚贞之节。因此他的诗很能代表建安时代知识分子凛然有风骨的一面。鲍照的这五首《学刘公干体》,确实也体现了刘桢的人和诗所具有的这一特点。我想,这已经足够说明问题的了。
此诗通首用比体,即以北国皎洁的冬雪自喻。全诗八句,四句为一节,而一节中的每两句各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从结构看,简括而谨严,没有枝蔓,没有铺排,十分凝练。诗意也极醒豁,一望可知,毫无隐曲;然而层次井然,转折分明。虽属摹仿前人,在鲍照诗集中却是精心刻意之作。
开头两句写远在北方的雪被胡地寒风吹越龙山(即逴龙山,古代传说中北方的一座冰山),落到帝都所在。三四两句写雪的形象美观动人,“集君瑶台上”写静止的雪,“飞舞两楹前”写动荡的雪,笔意虽平淡朴实,却把雪的丰姿写得十分具体。“君”即国君,“瑶台”字面用屈原《离骚》“望瑶台之偃蹇兮”,指巍峨而洁白的宫殿。试想,皑皑的白雪静静地落积在高台之上,自然很壮观。《文选》李善注引郑玄《礼记》注云:“两楹之间,人君听治正坐之处。”可见“两楹前”即皇帝的正殿之前。雪花在殿前空中飘动飞舞,景象也很美。这两句虽说是景语,实涵“比”的成分。说详下。
夫用雪自喻,较易理解。其洁白晶莹,正象征人品的高尚纯洁。北国多雪,本属自然现象;但作者为什么要写它从阴寒幽僻的朔漠吹到帝王的殿堂之上呢?这就隐寓着作者本人的身世之感。鲍照出身于微贱的寒门,想在朝廷上占一席之地是很不容易的;正如雪虽皎洁却来自遥远的荒漠,不可能轻易进入帝王所居之地。所以作者于此诗的第三、四句,特意把下雪的场面安排在以帝王宫殿为背景的地方,这实际上寄托了鲍照希望跻身朝廷、与豪门权贵分享政权的理想,当然其中也不无追名逐势往上爬的庸俗成分。但读者从诗人以雪自喻这一点来体会,至少会感到鲍照虽“心存魏阙”,却还没有低声下气到对权贵豪门摧眉折腰的地步。
然而这第一节只是表达了作者的主观愿望。下面四句突然一个转折,跌入了另一境界。即春日一旦来临,在艳阳天气里,只允许桃李争妍斗胜;而这时的雪,纵使高洁得一无尘滓,也没有容身之地了。此诗好就好在:“艳阳天”和“桃李妍”,原是春意盎然的景象,在一般人心目中,它应该属于值得肯定的良辰美景的范畴;然而作者却把它当作高洁无滓的白雪的对立面。于是这明媚春光、桃李缤纷的场景一下子便成为名利场中趋炎附势的象征,使读者在强烈的对比下竟对绚丽妍美的“艳阳天”产生了庸俗尘下之感。这就是诗人不同凡响的大手笔了。正由于这样的写法,才更加显出豪门权贵的炙手可热,也自然体会到寒士阶层命运的可悲和身世的凄凉。
从这首诗可以看出,鲍照之学刘桢,乃是形神兼备地学,学得有血肉、有筋骨。诗中所体现的抒情主人公形象仍是刘宋时代的鲍照而非建安时代的刘桢。这种摹仿与学习,实际上是由继承而求得发展,而不是照葫芦画瓢的每况愈下。悟彻此理,始可与言诗也已。
(吴小如)
建除诗
鲍照
建旗出敦煌,西讨属国羌。除去徒与骑,战车罗万箱。满山又填谷,投鞍合营墙。平原亘千里,旗鼓转相望。定舍后未休,候骑敕前装。执戈无暂顿,弯弧不解张。破灭西零国,生虏郅支王。危乱悉平荡,万里置关梁。成军入玉门,士女献壶浆。收功在一时,历世荷馀光。开壤袭朱绂,左右佩金章。闭帷草《太玄》,兹事殆愚狂。
所谓“建除”,就是古代阴阳五行家用“建除”等十二个规定的字,配合十二地支,以决定时日的吉凶的一种迷信术数之法。《淮南子·天文》规定:“寅为建、卯为除,辰为满、巳为平,主生;午为定、未为执,主陷;申为破,主衡;酉为危,主杓;戌为成,主少德;亥为收,主大德;子为开,主太岁;丑为闭,主太阴。”这种“建除法”有两种:《越绝书》从岁数,《淮南子》及《汉书》从月数,后人只用月数。所谓岁数、月数,就是按年或按月推算。后人按月推算,有时会出现连两个“平”或其他的字,因之与地支相配合有参差,但最后还是回到《淮南子》所定的相配轨道上来。至于哪些字代表黄道吉日,哪些字表示黑道凶日,旧时星相术士有四句口诀:“建满平除(或作“收”)黑(道),收(或作“成”)危定执黄(道)。成(或作“除”)开皆可用(属中性而偏吉),破闭不相当(中性而偏凶)。”这种口诀,各术士互有差异,可能是师承不同关系。
这种《建除诗》,其体裁为藏头形式,两句一组,以“建除法”的一个字开头,该字亦为诗句意义的组成部分,有游戏笔墨的性质。六朝人作这种诗的很少,只有梁朝的范云、梁宣帝萧詧,陈朝的沈炯各有一首,内容不见佳妙,明远这首足可代表。
这首诗以征讨西域少数民族,开疆拓土为内容,流露出诗人对这种“开壤”的不世功业的羡慕神情。
首两句点明大军出征的路线和去征讨何处。军队高举着帅旗,浩浩荡荡出了敦煌,去讨伐汉王朝的附属国羌(羌族,散居今之甘肃、四川一带)。第一句首藏“建”字。
第三、四句写兵将之多。这路大军,步兵(徒)、骑兵、战车等都非常众多。“箱”,车箱,“万箱”,即万辆,这是虚数,极言兵车之多。第三句首藏“除”字。
第五至八句描写军旅气势之盛。军队处在山谷中,只见满山满谷都是士兵,把马鞍卸下来可以架成营垒的围墙。军队进行到辽阔的大平原上,前后队伍绵延千里,旌旗要辗转传递才能互相望得到。“旗鼓”,偏义,指战旗。这四句藏“满”“平”二字。
九、十句写行军的紧张。安下营来还来不及休息,传令兵(候骑,原为侦察兵,这里似应为传令兵,或者古代侦察与传令不分)又传来了继续前进的命令。可见战情紧急,已到了刻不容缓的程度。第九句首藏“定”字。
十一、十二句是这首军旅诗中唯一描写战斗场面的。战士们握着武器没有暂时放下一会儿的时间,弓拉开以后也不放松。“不解张”,不能解除张开度。“顿”,作舍弃解。此两句藏“执”字。
以上十二句写出征及战斗。以下十二句转入胜利和凯旋。
汉军灭掉了西零国(疑为西凉国),俘虏了郅支王。郅支王,匈奴呼韩邪单于之兄,名呼屠吾斯。呼韩邪当单于后,诸王亦争当单于,呼屠吾斯自立为郅支骨都侯单于。汉元帝时,都护甘延寿等发兵入康居,俘获被杀。战乱平定以后,就在边疆新占领的地区设立关隘(万里置关隘),确立统治,军队凯旋,进入玉门关,老百姓送上慰劳品,犒劳将士。“成军”,这次战争,汉军打了胜仗,牺牲不大,故云成军。以上六句,藏“破、危、成”三字。
“收功”二句,是说这次征讨,取得了巨大的功绩,虽然属于当前的时代,但是它的荣誉和利益,可以影响到后世。根据末两句的意思,这两句还含有羡慕之意,即将军们获得了一朝一夕的战功,他们的子孙将一直沾光不止。“开壤”两句,“开壤”,即开边,开疆拓土。说得直率一点就是用武力强占少数民族的土地。在开边的战功中获得了高官显爵。绂,印章上的带子。古代的颜色分等级,不能乱用,印绶而用深红色,官品很高。金章,黄金铸造的印章。金章紫(朱)绶,丞相等级。这两句按意义次序,应该在“收功”两句之前,可能因所藏之“收”在“开”之前,故倒装。
“闭帷草《太玄》,兹事殆愚狂。”关起门来写《太玄》,这种事情实在太愚蠢了。《太玄》是西汉末文学家扬雄仿《周易》而写的一部书名。鲍照认为一个人不去为国建立不世之功,却做一个闭门著作的书呆子,实在是愚蠢到失去理智的程度。其羡慕因战功而居高位的心情,一泄无遗,这在鲍照的其他诗篇中,也常有这种思想的表露。诗人的雄心壮志之所以没有实现,乃是被当时的门阀制度所扼杀的。末两句藏“闭”字。
此诗虽说是“游戏体裁”,内容却并不损害言志。是了解鲍照的好资料。
建除诗实为后世藏头诗的鼻祖。
(潘慎)
梦归乡
鲍照
衔泪出郭门,抚剑无人逵。沙风暗空起,离心眷乡畿。夜分就孤枕,梦想暂言归。孀妇当户叹,缫丝复鸣机。慊款论久别,相将还绮闱。历历檐下凉,胧胧帐里辉。刈兰争芬芳,采菊竞葳蕤。开奁夺香苏,探袖解缨徽。梦中长路近,觉后大江违。惊起空叹息,恍惚神魂飞。白水漫浩浩,高山壮巍巍。波澜异往复,风霜改荣衰。此土非吾土,慷慨当告谁。
这是鲍照客居远方思念家室之作。诗的主要内容是还乡梦,开头几句是致梦之由,后面是梦醒的感慨。
开头写道:“衔泪出郭门,抚剑无人逵。沙风暗空起,离心眷乡畿。”这个开头就像电影镜头一样,现出了抒情主人公的活动形象:他含着眼泪走出城门,他走到无人的大道旁抚剑徘徊。“衔泪”,他是多么伤心;“抚剑”,他又有多少心事,是功名不遂,还是心有不平?下面又现出了环境,风沙迷漫着天空,这又可以看作是个主观镜头,“暗空起”,可见他是在瞻望远方,下面说“离心眷乡畿”,啊,他是在思念家乡,从前面的表情、行动可以知道,他对乡邦的眷念之情又是多么强烈!中间就是梦了。“夜分就孤枕,梦想暂言归。”“夜分”,半夜。半夜才就寝,可见心绪的不宁,“孤枕”的“孤”,见出刺激。于是积思成梦了。下面就是梦中情形。“孀妇当户叹,缫丝复鸣机。”“孀妇”,独居之妇,指其妻。作者梦见其妻在窗下一边缫丝织帛,一边叹息。“复”,可见为两种劳动,这两种劳动一般说不能同时,此乃梦中所见,故成此恍惚。“慊款论久别,相将还绮闱。”“慊款”,深情的样子。“相将”,相携。“绮闱”,美丽的闺房。这里写夫妇会面、进屋情形,情意那么美好。“历历檐下凉,胧胧帐里辉。”这是写夜色,檐外清凉可感,屋里清辉晔晔,使人产生身心俱适之感。“帐”指帷帐。有此一帐,清辉半笼,极是妙境。“刈兰争芬芳,采菊竞葳蕤。”“刈兰”、“采菊”,采集香花香草。这种活动一般在白天,刚写夜晚,又写到白天,刚写到室内,又写室外,正是梦境的错乱迷离。刈兰、采菊,是互致美好的感情。这两句亦可理解为比拟之词:闻到妻子的膏沐,感到比兰菊还要美好(“葳蕤”,鲜丽貌)。“开奁夺香苏,探袖解缨徽。”“夺”,取。“香苏”,香繐。“缨徽”,香囊。香繐、香囊皆为定情之物,繁钦《定情诗》写道:“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罗缨”即为繐子。这里写开奁取香苏、伸手解香囊,是重温夫妇恩爱的意思。王闿运谓“探袖句近亵”(《八代诗选》),大概是指这里的描写有性爱的暗示。但这还是比较含蓄的,而繁钦的那篇诗就径直写出了“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了。以上是好梦,写得闪闪烁烁,一个镜头一个镜头的闪现,连贯性、清晰度不是很强,这正适宜梦境而且是男女交接梦境的表现,既给人以美感,又给人以很多的想象余地。“梦中长路近,觉后大江违。”写梦醒,又像是镜头的“甩切”,从梦境一下子过渡到实境,一边是好梦,一边是“大江”,给人以强烈的印象,也表现了主人公无比遗憾的心情。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也是运用了这种笔法。
后八句写梦醒之后。“惊起空叹息,恍惚神魂飞。”这是大梦初醒、恍恍惚惚的情状,一个“空”字点出了他的失望。“白水漫浩浩,高山壮巍巍。”这是他眼前所见,大水漫无边际,山峰高大雄伟,真是山高水远,阻隔了归程。水前加一色彩字“白”,见出迷惘。“波澜异往复,风霜改荣衰。”“往复”出郭璞《江赋》:“自然往复,或夕或朝。”此谓江潮的来去起落。“荣衰”,滋荣衰老。这两句意思是说,事物变化很大,波澜在往复中变,植物在风霜中变,而人也不知不觉在岁月中变老了。“此土非吾土,慷慨当告谁。”前一句出王粲事。王粲往荆州依刘表,思念家乡,作《登楼赋》曰:“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慷慨”,情绪激动貌。这两句是说:这里不是我的家乡,滞留在这里的郁闷能告诉谁呢。这见出客居的孤独、依人的不得意,与开头的“衔泪”、“抚剑”照应。也见出思念家人的焦灼、迫切:积思成梦,一叙阔别,而须臾梦破人杳,这叫人何以为怀!从这里的用典看,此诗当作于荆州、作者任职于临海王府时,曹道衡谓作于永安令任上(《中古文学史论文集·鲍照几篇诗文的写作时间》),也有可能。永安即今湖北随州,古代在荆州范围内,用典也颇切合。
这首诗的语言表达、情景描写都较好,梦写得尤其好。王闿运说“铺叙太详”(同上)正是优点所在,此前还没有比这首更精细的记梦诗,尤其是关于夫妇会见的记梦诗。唐代的元稹《江陵三梦》、《梦游春》诸作似受到这诗的某种影响。
(汤华泉)
玩月城西门廨中
鲍照
始出西南楼,纤纤如玉钩。末映东北墀,娟娟似蛾眉。蛾眉蔽珠栊,玉钩隔琐窗。三五二八时,千里与君同。夜移衡汉落,徘徊帷户中。归华先委露,别叶早辞风。客游厌苦辛,仕子倦飘尘。休澣自公日,宴慰及私辰。蜀琴抽白雪,郢曲发阳春。肴干酒未阕,金壶启夕沦。回轩驻轻盖,留酌待情人。
这是一首赏月诗。宋孝武帝孝建年间,诗人在秣陵县(今江苏南京市江宁区)县令任,秋日于城西门官署中赏月而作此,记叙赏月情景以及由此而引起的对漂泊不定的仕官生活的厌倦情绪。
首六句是第一段,追叙诗人一直在望月,不但望日望月,新月时也在望,怀人之思深矣。“始出西南楼,纤纤如玉钩”,“纤纤”,细小柔弱的样子,二句写新月初生,细小弯曲而柔弱娇美,如玉钩般晶莹剔透的月牙,开始出现在西南楼的方向。以下又以“末映东北墀,娟娟似蛾眉”二句承接上文,继续写新月的将落。“墀”,指台阶,“蛾眉”,蚕蛾的触须,弯曲而细长,形如人的眉毛,古时因此用来比喻美女长而弯曲的眉毛。此二句说新月将落时,那弯曲细长而娟美的新月转而照射在东北面的台阶上。以下二句则总写新月,“珠栊”,珍珠装饰的窗户,“琐窗”,带有连琐花纹的窗户。初生新月光线柔和微弱,所以似乎被带有珠饰和琐形花纹的窗帘所遮隔。这里“蛾眉蔽珠栊,玉钩隔琐窗”二句,把无形之光线当作有形之物体来写,形象生动而富有实体感。这种以实写传虚景的手法,把初生新月娟美柔弱、犹如病态美人婀娜多姿的形态细腻传神地活现了出来,给读者留下了许多可以想象的审美空间,取得了良好的审美效果。
中间六句是第二段,写眼前月圆的实景。“三五二八夜,千里与君同”,笔锋一转,由初生新月写到望日之月。“三五”、“二八”,农历十五、十六两日,古人以月小十五,月大十六为望日,月最圆。读至此,方使人悟到以上六句所写是追叙,其目的正是以新月和眼前望日之月作对比。新月光线柔弱,恐难以照远,不能和远方的“情人”共赏,而今正是月圆光满之时,正好与对方隔千里而共度此良宵。引出怀人之思,为下文的厌倦客游生活埋下伏笔。“夜移衡汉落”,承上继续写眼前景,并交代时间。“衡”,玉衡,此指北斗星,“汉”,天汉,即银河。北斗星转换了方向,银河众星也逐渐稀疏,表示夜已很深,交代赏月已久。“徘徊帷户中”,笔锋又转到玩月,写月光缓慢地照进屋中。此句又一次采用了以实写传虚景的手法,把月光的移动比作人的徘徊,富于感情色彩,也暗示了诗人当时的忧愁心绪。“归华”二句,转写月光照射下的官廨中残花败叶景象,并由花叶的过早为风露所摧残凋零,转而进一步引起下文的身世之感和对现实状态的忧怨。“归华先委露,别叶早辞风”,对仗工整,平仄协调,可谓律诗佳联。
诗后十句是第三段。“客游厌苦辛”二句,是由上文的残花败叶的凄凉景象转到自身倦于客游仕官生活的感受,过渡自然和谐。由于厌倦了这种如飘尘般的不稳定生活,所以诗人自然而然地闪现出“休澣自公日,宴慰及私辰”的想法。“休澣”,即休沐,指古代官员的例假;“自公”,用《诗经·召南·羔羊》的“退食自公”意,指从公务中退出。二句说乘这公务繁忙之后的休假日及时地休息宴饮。“宴慰及私辰”句比较巧妙,既照应了题目的玩月,又自然地向下文的写赏月时的宴饮过渡。
“蜀琴抽白雪,郢曲发阳春”,承接上文“宴慰”,“蜀琴”,蜀地的琴,司马相如善弹琴而居蜀,所以有此称;“白雪”、“阳春”,歌曲名。此二句写赏月时用优美动听的音乐来娱悦身心,消除不快。同时又暗用宋玉《对楚王问》“客有歌于郢中者,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人”之典,表示自己志趣洁白高尚,知音者少,照应上文“千里与君同”,又为结尾的“留酌待情人”埋下伏笔,具有多重作用。“肴干酒未阕,金壶启夕沦”,仍就眼前而说,上句说玩月而饮,肴菜已尽而饮兴正浓;下句照应“夜移衡汉落”,“金壶”,即铜壶,又名漏,是古代的一种计时工具,此说上面铸有金人的夜漏已尽,天色将明,又一次交代时间。末二句承“启夕沦”,写天色将明而不得不结束这次的赏月,但临行而又止,欲留下来等待与“情人”共饮。表示对玩月之夜的无限留恋和对知音的深切怀念,与“千里与君同”相呼应,发人深思,余味无穷。
本诗遣词造句形象生动,特别是前二段,把新月初生的灵幻光景和公廨处景物描绘逼肖。钟嵘《诗品》说鲍照“善制形状写物之辞”,又说他“贵尚巧似”,此诗可算是典型的例子。此外,本诗风格清丽柔弱,在诗人“操调隐急”(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如饥鹰独出,奇矫无前”(敖陶孙《诗评》)的总体风格中可算是别具一格的作品,但后代有人把它和宫体诗相提并论,却显然是失之偏颇的过激之辞。
(丁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