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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令晖
【作者小传】
刘宋东海(今山东郯城一带)人。鲍照妹。或云生活到南齐时。《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得其诗七首。
拟青青河畔草
鲍令晖
袅袅临窗竹,蔼蔼垂门桐。
灼灼青轩女,泠泠高台中。
明志逸秋霜,玉颜艳春红。
人生谁不别,恨君早从戎。
鸣弦惭夜月,绀黛羞春风。
鲍令晖,南朝宋著名诗人鲍照之妹,是我国古代屈指可数的女诗人之一,钟嵘《诗品》赞其诗“崭绝清巧”。她善写离情闺怨,这首诗便把一位征人之妇内心隐微的思想感情,刻画得淋漓尽致。
诗从描写居处环境起笔:临窗有娟娟细竹,轻轻摇曳;迎门有高大梧桐,绿荫笼罩。就在这一片清雅幽静的氛围中,一位年华正盛(“灼灼”)的深闺少妇,“泠泠”地步上高台,凭栏远眺。泠泠(línɡlínɡ),既形容步履轻妙端庄,也形容神情凄清,让人看了,可怜见见的。这位女子究竟是什么人?五、六句作了进一步介绍:“明志逸秋霜,玉颜艳春红。”明志,高洁的志操。逸,超过。春红,春花。这两句是说,她的贞操比秋霜更高洁,她的容颜比春花更艳丽。这就使人更加看清,这位女子是一位品貌俱佳的贤良淑女。那末,她为何踽踽登高、神情凄伤?诗的后几句,揭开了她的内心帷幕:“人生谁不别,恨君早从戎。”君,指丈夫。原来她是在思盼从军远戎的丈夫。这位女子深明大义,她并非怕离别,也并非反对丈夫从戎,她“恨”就恨在“早从戎”。这个“早”字含蕴丰富,既包含着对丈夫早年远出久久不归的怨恨,也流露出时光催人、美人迟暮的悲哀。如此“灼灼”年华,竟寂寞空闺,她怎能不触景伤怀、感慨系之呢?
“鸣弦惭夜月,绀黛羞春风。”这两句,曲尽闺妇千种情思,万般苦恼。鸣弦,弹琴,有向亲人诉述心声之意。绀(ɡàn)黛,以青黛色画眉饰容。古人云:“女为悦己者容。”故这里有企盼丈夫归来之意。又“鸣弦”,又“绀黛”,显示出这位女子对久别丈夫的一片挚情和盼归的急切心理。不幸的是,此一时刻,听她“鸣弦”的,只有那“皎皎空中月一轮”;欣赏她“绀黛”的,只有那“吹我罗裳开”的春风。月圆人未圆,她怎能不“惭”?春风有意人远别,她怎能不“羞”?一“惭”一“羞”,道出了她的内心企望不能实现的深沉哀痛。结尾这两句语悲情苦,反映出战乱年代广大征人之妇内心共有的痛苦和悲伤。
本诗是一首拟古诗。拟古,模仿古人之作。这是古诗中一种习用的体式。诗人往往由于有某种原因,不便直说;或者由于从古人之作中触发起某种感情,于是采取这种拟古形式。拟古诗并非生搬硬套,而是“用古人格作自家诗”(语见《昭昧詹言》卷一),形同而神异。本诗正是这样。它所“拟”的是《古诗十九首》中的名篇《青青河畔草》。两诗比较,二者都写离情闺怨,笔墨层次和表现手法也颇相似,但二者所塑造的人物各不相同:前者写的是“昔为倡家女,今作荡子妇”的不幸女子,而后者写的却是“明志逸秋霜”的端庄淑女、征人之妇;前者怨诽浪迹四方不顾妻室的“荡子”,后者则是思念“早从戎”的征夫。由于人物身份不同,所“怨”的对象不同,故后者对人物的具体描写、情意表达的方式,与前者显著有别。例如,同是以比兴起笔,描写景物,前者选“河畔草”、“园中柳”,后者则取“临窗竹”、“迎门桐”,雅俗有别,都切合各自人物的身份。同样介绍人物,前者侧重于“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的外在美;后者则不仅介绍其“玉颜艳春红”之貌,且首先突出其“明志逸秋霜”的内在美,淑女、倡妇,各有差别。同样写怨情,前者对薄情丈夫直泻怨诽:“荡子行不归,空房难独守。”而后者则向远戎亲人诉述情怀和苦衷。表达感情的方式,一个直而显,一个含蓄而有深致。可见,这首拟古诗是借旧题而发新意,另有寄托的。在诗的意境的创造上,甚至给人有“青胜于蓝”之感,无怪钟嵘称赞诗人“拟古尤甚”(见《诗品》)。
至于这首诗中所刻画的思妇形象,也许就是诗人自己吧?鲍令晖是否有远戎的丈夫,虽难以考定,但从诗中人物温文尔雅的气质和深沉委婉的言行举止看,则是一位有才情的女士,闪烁着诗人自己的身影。
(何庆善)
代葛沙门妻郭小玉作二首(其一)①
鲍令晖
明月何皎皎,垂幌照罗茵。
若共相思夜,知同忧怨晨。
芳华岂矜貌,霜露不怜人。
君非青云逝,飘迹事咸秦。
妾持一生泪,经秋复度春。
〔注〕 ①葛沙门:人名而非僧徒,从这两首代作诗中先后提及“君子将徭(一作“遥”)役”、“行行日已远”、“君非青云逝,飘迹事咸秦”,以及“若共相思夜,知同忧怨晨”等所反映的丈夫身份可知。若为僧徒,则“徭役”、“飘迹”、“相思”之语均无着落。又南朝以僧、佛之称入名者甚多。如“庾沙弥”为人名,而非庾姓小和尚(“沙弥”为男子出家初受十诫者之称);“萧摩诃”也是人名,而非佛门弟子;其他如以“僧远”、“僧静”、“僧明”为名者史不绝书(见《南史》)。“葛沙门”当亦同此例。南朝佛教兴盛,影响到俗人子弟的起名,当为风习所致。
治国颇有气象的齐武帝萧赜,在谈及当世的两位才女时,曾以骄傲的口吻夸赞说:“借使二媛生于上叶(世),则‘玉阶’之赋、‘纨素’之辞(指西汉班婕妤的诗、赋之作),未讵多也!”这两位才女,一位即以献《中兴赋》得到刘骏赏识的韩兰英,后来当了齐武帝的宫中“博士”;另一位就是大诗人鲍照之妹——鲍令晖。这首诗即出于鲍令晖之手,读者自当刮目相看了。
从诗题可知,这是鲍令晖代葛沙门的妻子所作的抒情小诗。原作两首,此为其一。“葛沙门”是何许入?身世未详。“沙门”本是僧徒之称,但从此诗其二有“君子将徭役”之句看,恐怕与僧徒无关,大约是离家远役的丈夫之名?丈夫行役在外,家中的妻子不免痛苦思念。但郭小玉不擅作诗,这痛念之情便只好托付女诗人煞费心思“代拟”了。好在鲍令晖本就长于拟作室妇之思的“古诗”,濡染既久,情境宛然身历,下笔自不为难。我们只要看它的起句,俨然便是“古诗十九首”的架势:“明月何皎皎,垂幌照罗茵”。“幌”是帷幔,“茵”为坐缛。诗人抒写女主人公的思情,先就把她安排在一个明月皎洁的秋夜。月之明朗,当然是在圆满之期;相衬之下,夫妇之分离,就愈加显得孤寂凄惶。当月光洒满窗边的帐帷,直照到女主人公难得安坐的罗茵的时候,那一片清白的月色,在女主人公心中勾起的,该是怎样一种惨淡的相思?“若共相思夜,知同忧怨晨”,这皎洁的月光并不只是照耀室妇的楼窗,当然也同时照耀着万里征夫的客栈。女主人公因此想象,相隔千里的丈夫,此刻当也正在同一天底下举首望月、思念着妻子;也是徘徊月下、难以安眠,从相期归聚的憧憬转为经年不返的忧怨,以至于从夜半踯躅到晨分。在鲍令晖以前,歌咏离人月夜相思的诗作甚多。但把这种相思,融于如此辽远的空间,造成一种千里“共”月、晨昏“同”忧的情境,则是新的创造。鲍照《玩月诗》有“三五二八时,千里与君同”之句,其境界与此相近。不知是令晖之句启发了乃兄,还是乃兄之诗启发了令晖?但从情意的蕴蓄看,令晖的这两句似乎更其深沉。
但是,上面一个“若”字,说明了月夜共思、晨昏同忧,只是女主人公痛切思念中的一种推测或悬想。“芳华岂矜貌,霜露不怜人。”当女主人公想到自身正当青春年华,却与丈夫生生分离时,心中又是怎样的滋味?美好的青春,正如芬芳的花草,岂能以风姿出落之美长相矜夸?当深秋的霜露降临之日,便是芳歇香消之时!岁月之无情亦如霜露,它对于人们青春的消逝,是不会怜悯的。这两句运用比兴和工整的对仗,抒写女主人公青春不再的感慨,充满了自惜自怜的哀怨。诗情至此转向剧烈的躁动不安之中,结尾四句便几乎是凄厉的长声悲呼了:“君非青云逝,飘迹事咸秦。妾持一生泪,经秋复度春!”“青云逝”用的是许由让天下的典故。据《琴操·箕山操》记,许由“采山饮河”、“放发优游”,尧愿以天子之位相授,他断然拒绝,还告诉樊坚说:“吾志在青云,何乃劣为九洲伍长乎?”“咸秦”指秦都咸阳,此用以喻指朝廷。这四句抒写女主人公在凄凉的霜晨,向着远方的夫君呼唤:您不愿学许由的青云之逝,就这样为朝廷飘迹行役;使我这可怜的妻子,经秋历春、年复一年,将从此流着盈掬的泪水,度过漫漫一生!这首诗既然是受葛沙门之妻的委托而代作,它显然是要随着郭小玉的家书寄往远方的。诗中以“妾”之“持泪”与“君”之“飘迹”紧相承接,不仅有力地点明了带给女主人公“一生”痛苦的根源,而且两相对照,给对方造成了一种极为强烈的情感上的撞击——那是发自故乡妻子痛苦内心的凄切呼唤呵!行役在外的葛沙门,面对这样生死相望的含泪之思,还能为着那无谓的仕途、功名而继续“飘迹”吗?
作“代拟”之诗本就不易,特别是代作室妇思夫之诗,涉及夫妇相恋的微妙情感,作起来就更难些。古人说:“代哭不哀”。倘若代作者不能深切地了解主人公的现实处境和内心真情,不能体味她常日的痛苦和特定情境中的心理,也就一定“代思不真”,缺乏足以拨动征人心弦的情感力量。鲍令晖的这首代拟之作,虽然不乏想象之辞,但这些想象,均以女主人公的真实痛苦和深切思情为依据(倘若郭小玉不是处在难挨的思念之中,恐怕也不会请托女诗人代为作诗),故能造出夜共相思、晨同忧怨的逼真情景,表现了一种“经秋度春”、“持泪”相望的深沉情思。诗之构思新巧,用语却如洗净铅华的思妇一样,朴实真挚,显示的正是钟嵘《诗品》称道的“崭绝清巧”的诗风。
(潘啸龙)
古意赠今人
鲍令晖
寒乡无异服,毡褐代文练。日月望君归,年年不解 。荆扬春早和,幽冀犹霜霰。北寒妾已知,南心君不见。谁为道辛苦?寄情双飞燕。形迫杼煎丝,颜落风催电。容华一朝尽,惟馀心不变。
这首诗一说吴迈远作,今从《玉台新咏》。全诗可分为三层。前四句为一层,“寒乡”二句是想对方身处荒寒之地,却无精致轻暖的衣着,只能以粗毛短衣御寒。这里虽然说的是穿着,但那种“夫戍萧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王驾《古意》)的惦念不安之情,已溢于言表。“日月”二句写自己,意思还是承上而来,因为寒在他身,忧在己心,所以天天望君归,可是年复一年,这绷着的心弦总无缓解之时。以上四句是写惦念不安、久盼不归。下面六句为第二层,荆州、扬州,在南方,代指思妇所在之地;幽州、冀州,在北方,代指对方所在之地。上一层先从对方落笔,由彼而己;这一层先从己边写起,由己而彼。她说:我这里早已春回大地,而你那儿大概还是冰霜犹在。虽说如此,“北寒妾已知”,然而“南心”你却“不见”。这里的“北”、“南”二字,显系承接“幽冀”、“荆扬”而来,既指地,也代指人;“寒”字意亦双关,地之“寒”,是明写;君去不归,音信渺然,“南心”不见,则情之“寒”(冷)亦令人可感,这是暗含;“南心”,一说“指自己在南方望夫的心”,这无疑是对的,因为本来就是“日月望君归,年年不解 ”。不过这里要结合“春早和”的背景来理解,那内涵就丰富多了——冬去春来,时不我待,青春易逝,你可知道?暖雨晴风,杨柳如丝,春色撩人春心动,你可知道?芳草萋萋人不归,春日偏能惹恨长,你可知道?……说不尽的春愁、春怨、失望、孤寂,你全然“不见”,何等伤心,自在言外。无怪沈德潜称赞:“北寒南心,巧于著词”(《古诗源》)。“巧”在它紧接上文,自然生发,翻出深意;“巧”在它借时借地,遣词造句,词简意丰,妙语传情。不过,心事万千,谁与共论,左思右想,还只有托燕传情,这种怨“君不见”盼君“见”的矛盾,真实而细腻地刻画出她回肠百转、痛苦而又执著的心态。诗的最后四句为第三层,抒发她所要寄之情。“形迫杼煎丝,颜落风催电。”“形”指人之体,“颜”指人之貌;“杼煎丝,喻不休;风催电,喻甚速”(张玉穀《古诗赏析》)。这两句的意思是说,自你离家之后,里里外外只我一人操持,紧迫得像织机上的梭子,奔个不停;“富贵貌难变,贫贱颜易衰”(吴迈远《长别离》)。长期的愁苦劳累,昔日的容颜姿色,早如风雨中的闪电,转眼即逝。“形迫”、“颜落”,用字灵活,形象鲜明,语意生动,既将上文“辛苦”二字补足,又自然地逗出容华虽尽,初衷不变的情意。细针密线,层折而下,最后再一次向对方表明“南心”,方才收束全文。反复致意,用心良苦,但不知此心暖得“北寒”无?余意萦怀,悠悠难尽。
这是一首代思妇抒情写怀之作,然其突出之处在大量的叙事,妙在所叙之事皆孕满着浓郁的情意,这种事因情生,事中含情,情事相融的手法,不仅是抒情诗的一个值得重视的艺术经验,对于中国古代叙事诗的影响则更是深远的。
(赵其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