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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悫
【作者小传】
字仁祖,隋南兰陵(今江苏武进)人。梁宗室。梁末入北齐,官太子洗马。后入北周、隋,隋时,官至记室参军。事迹附见《北齐书》卷四五《颜子推传》后。有集九卷,已佚,《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得其诗十七首。
秋思
萧悫
清波收潦日,华林鸣籁初。
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
燕帏缃绮被,赵带流黄裾。
相思阻音息,结梦感离居。
邢邵认为:“萧仁祖(悫)之文,可谓雕章间出”(《萧仁祖集序》)。颜之推说:兰陵萧悫“工于篇什”(《颜氏家训·文章篇》)。《秋思诗》是他的代表作。
诗篇开头点明秋天。“清波收潦日”,意思是天高气朗,秋水澄清。宋玉《九辩》:“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寂寥”为清澄平静之貌。“收潦”即水潦退尽。清波澹澹,指秋水。因为夏水涨而浊,秋水退则清。“华林鸣籁初”,意为华林园中万木森森,秋风阵阵。这里的华林园在洛阳东面,不是临漳与金陵的华林园。“鸣籁”是自然界发出的各种各样的声响,此指华林园中的萧萧秋风。一、二句中的秋水秋风表示秋天降临人间。“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是秋夜景色。木芙蓉八、九月开,耐寒迟落,现在说“露下落”,形容秋之萧瑟。杨柳也开始落叶,柳条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稀疏。这是诗人凝神独想中领略的秋景。这两句诗备受赞美。颜之推说:“吾爱其萧散,宛然在目。”(《颜氏家训·文章篇》)皮日休把它们与孟浩然的“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相比美(见尤袤《全唐诗话》)。许 《许彦周诗话》称赞这两句诗“锻炼至此,自唐以来,无人能及也”。李东阳《怀麓堂诗话》说“自是诗家语”。这两句诗对仗工整,描摹贴切,确是锻炼而得。境界萧散空远,秋意毕现,不必寻求深意,但萧瑟之感溢于言表。这是气氛的渲染,紧接着“燕帏缃绮被,赵带流黄裾”,以形象之物表示所思所念。“燕帏”“赵带”,冠以产地,表示床帏、束带的名贵。“缃绮被”是浅黄色的绸被子,喻夫妇间的情爱。“流黄裾”指褐黄色的衣衫,代服饰华丽的妇女。诗人所思念的是妻子和家庭。“相思阻音息,结梦感离居。”今日别离,关山难越,音讯阻绝,更增相思。乃至结想成梦,深感离居之苦。由秋景到悲秋,由含蓄的烘托到直抒胸臆,表示秋气的感染到忧思的倾诉,形成了完整的结构与感情真挚的特色。
(吴锦)
听琴
萧悫
洞门凉气满,闲馆夕阴生。
弦随流水急,调杂秋风清。
掩抑朝飞弄,凄断夜啼声。
至人齐物我,持此悦高情。
唐人孟浩然《听郑五愔弹琴》云:“予意在山水,闻之谐夙心。”醉翁之意不在乎酒,听奏者之情思亦非仅系所闻琴调。弦外传音,曲终奏雅,识得此意,可解本诗。
前六句铺写题面,分别就弹奏之环境、季节与音节、曲调,略作点染。所抒写者,不出乎古代咏物遣兴诗作中经常可遇的一种悲凉感,意象的组合亦属于传统的音乐欣赏咏写模式。环境:深邃的内堂、旷闲的别馆;气氛:凉满阴生的夜的氛围;接下去“流水”“秋风”一联,以未成曲调先有情的手法,让激湍江河水、清冷秋风声比拟出弦急而调清的琴音;再用两支含蓄省略的曲操之名,唤起人们的联想,以便进入那弦弦掩抑声声思的艺术境界。(朝飞弄,即《雉朝飞》曲,相传齐国犊沐子老而无妻,见雉雄雌相随而意动心悲,作此曲以自伤;夜啼声,指《乌夜啼》曲,传为何晏之女所造,初晏系狱,有二乌止于舍上,女曰:乌有喜声,父必免。遂撰此操。后世文人以《雉朝飞》、《乌夜啼》为诗题者,多咏爱情生活中的哀怨。)若此数句,从抒写音乐感受的角度看,可算得层次清晰,语言流畅,但究属平平写来,语经人道,特色无多;新意之翻出、余味之曲包,实赖篇末二句点睛笔墨。
“至人齐物我,持此悦高情”,盖以清静自然、去我顺物之心态观照艺术、审视一切,始能怡悦其情,萧散其趣,自鸣天籁,一片好音。《庄子·齐物论》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逍遥游》谓“至人无己”。《在宥》又云:心翦翦者(内心世界浅狭的人),奚足以语至道!至德之人,物我为一,以绝对超脱的姿态看待人间世,诚然是道家者流心造的幻影;而单就艺术审美既要入乎其内又要超乎其外这一点说,本诗所点悟的情理实在可供思索回味。嵇康作《声无哀乐论》,苏轼写“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的《琴诗》,是否也都启示人们静观自得、默想随缘,去追探那种声外声、味外味的艺术真谛呢?
(顾复生)
春日曲水
萧悫
落花无限数,飞鸟排花度。禁苑至饶风,吹花香满路。岩前片石迥如楼,水里连沙聚作洲。二月莺声才欲断,三月春风已复流。分流绕小渡,堑水还相注。山头望水云,水底看山树。舞馀香尚存,歌尽声犹住。麦垄一惊翚,① 菱潭两飞鹭。飞鹭复惊翚,倾曦带掩扉。芳飙翼还幰,藻露挹行衣。
〔注〕 ①翚(huī):雉鸟。
夏历三月的上巳日,在古代可是个美妙节日:这一天男女老幼纷纷走出楼宇村舍,聚于曲曲水边,洗手濯足,酌饮“流觞”,以祓病祛灾;达官文人,也往往借此机会踏青赏春、饮酒赋诗——这就是古代的“修禊”习俗,又称“曲水”。北齐诗人萧悫在此诗中描述的,正是一群达官显宦,游赏御苑的“春日曲水”之景。其诗眼之著,全在那一个“春”字。
画春景少不得画花。此诗起笔,即有一种春花照眼之感:“落花无限数”——当你猛一踏进皇家苑囿,便被那紧锁的缤纷春色映得惊喜不止了:满眼的落花,锦重重的,早已数不胜数;而在繁枝茂叶间,依然有桃飞李飘、纷纷扬扬。以至那莺鸟翩飞之时,不仅要穿过葱茏佳木,而且须“排”开烂漫花云——“飞鸟排花度”,一个“排”字,表现落花之“无限”,真是又精当、又动人。它在读者眼前,展开了多么浓浓的、流动的春意!
这里虽说是森严的“禁苑”,究竟也不过“禁”住了布衣平民,又怎能禁得住插着翅膀的“风”?你看它们早已活活泼泼、成群结队,毫无顾忌地闯了进来。时而撩拨枝头的花,时而抚弄池畔的草,于是一切顿时焕发了生气。不过风也只是一个信使而已,紧随其后的,还有春之婀娜轻盈的步履。它步履飘处,便绽放“满路”新花,简直鲜灵芬芳,似可闻它的如兰气息,似可见它的嫣然笑影。
正是这一切,引来了宝马香车、袅袅鸾铃。一群达官显贵,终于喜滋滋地露面了。因为是自远而近,那一片崚嶒的山石,从远处看去,正如林木掩映中挺立的楼阁;近处的苑池,大约还是活水,细沙被涓涓的水流冲带着,积淀之处,又仿佛江河中耸起的小洲。这些贵宦们平日里居于深宅大院,见惯了雕梁画檐,一旦有机会与大自然(禁苑往往依自然山水而建)亲近,心情当然欢畅。他们过树穿花,耳际有莺韵的流鸣(虽然“欲断”未断),脸畔吹拂煦和的风。诗人状“春风”之态而下一“流”字,正是抓住了春风吹面不寒、轻柔如水的特征。而一个“复”字,更给人以亲热友好的感觉,好像久违的故人,又来到了你面前一样。这一组景象随诗人目力所及,自远而近写来,有听觉也有触觉,有层次又富动感,读来令人兴味盎然。
当同僚们还流连于“分流”绕“渡”、“堑水”回注的水边时,诗人已登上山头。山自然不高,下临一片淡蓝的湖水,清清亮亮的,宛如一面巨镜,云影投印其中,越发显得飘忽多姿;走下山去,来到湖畔,此刻晃动在水天中的,又多了刚才登过的青峦,和那濛濛的绿树——诗人展现云天、山树,偏从登高、近观中,借一片湖水映漾,便显得那样空灵清莹!接着人们又会聚在水榭边,面对旖旎如画的背景,观赏乐伎的轻歌妙舞。但对这歌舞场景,诗人却未作正面描述,大约是唯恐破坏了这春日曲水的美好韵致吧?他只在“舞馀”、“歌尽”之际,让你呼吸、倾听一下尚还留存在空气中的衣裾之“香”,和袅袅不绝的歌之余韵,便可引发你对此景象的多少动人回味和遐想了。《红楼梦》中有“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之句,表现方式与此相近。不过一个重在描摹声情,一个重在创造意境,可以说是各臻其妙。
现在终于到了回车返驾的时候。这回返之途,依然充满了画意和诗情:碧绿的麦垄间,突然飞起一只五彩斑斓的大翚;接着又见两只白鹭,从长满菱藻的清潭朴楞楞飞出。一个“惊”字表明:它们之离开麦垄、清潭,原是受了返驾的车音所惊。但因此使诗人对春日的描摹,捕捉到了多么富于动态和色彩的一笔!读者还须注意的是,这一切又都在落日(“倾曦”)余晖的映照之中,当更有一种苍茫、缤纷的美感。澄鲜的空气、亲切的晚风,散发着淡淡的花香。诗人的帷车(幰),就这样驾着“芳飙”轻疾前行;树叶上的露水,仿佛还舍不得游人的归去,时时随枝叶的摆动,多情地沾湿了人们的衣衫……
这首诗基调轻快,描绘春日曲水之景,颇具行云流水的轻盈之美;着色也淡雅清丽,毫无浮艳华靡之憾。作为一首表现禁苑赏春的闲暇之作,自有一股喜悦的意趣流淌其间。倘若不求其情志的深沉,则不失为一首写景的好诗。
(张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