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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子昇
【作者小传】
(496—547)字鹏举,东魏济阴冤句(今山东曹县西北)人。北魏时,初为广阳王元渊门下贱客,后应试中选,为御史,文名大著。与邢邵、魏收并称“北地三才”。累迁伏波将军。梁朝送魏宗室元颢入洛阳称帝,子昇为其中书舍人。及魏孝庄帝即位,复为中书舍人,参与诛杀权臣尔朱荣之谋。北魏末,迁散骑常侍、中军大将军。入东魏,高澄引为大将军府谘议参军。后因涉嫌参与谋害高澄的阴谋,下狱饿死。事迹具《魏书》卷八五及《北史》卷八三本传。子昇诗文在北朝有盛誉,梁武帝称之为“曹植、陆机复生于北土”。有集三十九卷,已佚,明人辑有《温侍读集》(子昇北魏末曾任侍读),《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得其诗十一首。
白鼻䯄
温子昇
少年多好事,揽辔向西都。
相逢狭斜路,驻马诣当垆。
“白鼻䯄”是乐府诗歌的曲名,大多写少年游侠的生活。“䯄”就是黑嘴的黄马。黄缎子般的身体,白鼻黑嘴,这马也是精神。
诗写一群好侠的贵族少年,轻浮而放浪,却也热情,却也意气风发。“少年多好事”,怎么叫“好事”呢?本来没什么事儿,因为精力旺盛,有钱,爱出风头,就生出些事。“揽辔向西都”,“西都”就是长安,一个繁华热闹的地方。骑着高头大马,自我感觉当然好;尤其是同伴们聚在一起,分外地卖弄精神。所以一个个洋洋得意。咋咋呼呼,驱马忽而踩着碎步,忽而一路疾驰,便到了西都。
“相逢狭斜路,驻马诣当垆。”行到一条小路,遇上另一群也同样正在游荡着的少年,便相互嘻嘻哈哈地招手吆喝。很喧嚣的样子,不过未必没有可爱的地方:既是好侠,便也爽朗;因为年轻,自然生气勃勃。管什么相识不相识,“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他们下了马来,向酒店走去,说说笑笑,好不快活。
这里的“狭斜路”,从字面看就是狭路曲巷。干嘛不去煌煌大道,来这偏僻小巷子?古乐府有《长安有狭斜行》,述少年冶游之事,后因称歌妓舞女所居为“狭斜”。这本是令少年人忘情销魂的地方,所以大家便不期而遇。后面所谓“当垆”,指卖酒的姑娘。“垆”是安放酒瓮的土台,意思跟现在的柜台差不多。干嘛“当垆”一定是个女的呢?原来这里有一个典故。《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说,司马相如偷走卓文君,日子过得不好,就在成都开了个小酒店,自己洗碗刷盘子,让卓文君当垆卖酒。卓文君本是个大美人,自然酒也卖得快些。这诗里的“当垆”,便隐含了那一层意思。那么,当这一群浮浪的少年跨进酒店,该也有一位美貌的女子来迎接他们吧?该是她伸着纤纤的玉手,将醇香的美酒端到他们跟前吧?有好马好酒,有可意的女人,这群意气相投的少年,他们的青春生命里还将多的是这样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时光吧。
不难体会这首诗写得很有气氛,且充满了动感,如一幅活泼泼的画。譬如最后一句,我们读来,仿佛看见那群少年人,有的正朝酒店迈去,有的已坐下来嬉言玩笑;而那些被拴起来的马,不时地抬抬蹄子,喷出热乎乎的鼻息。
以后李白也写了首《白鼻䯄》,就是从温子昇那儿来的:“银鞍白鼻䯄,绿地障泥锦。细雨春风花落时,挥鞭且就胡姬饮。”不过,这儿当垆的,是个胡人的女儿。
(骆玉明)
捣衣
温子昇
长安城中秋夜长,佳人锦石捣流黄。
香杵纹砧知远近,传声递响何凄凉!
七夕长河烂,中秋明月光。
蠮螉塞边绝候雁,鸳鸯楼上望天狼。①
〔注〕 ①蠮(yē)螉(wēnɡ)塞:即居庸关,古九塞之一,在今北京昌平区西北。天狼:星名。古人以为天狼星出则有战事,没则消歇。
不同的季节和时序,往往使人产生不同的联想。四季里,秋季最令人伤感;一天中,夜晚最令人惆怅。对于那些浪迹天涯的游子、手卷珠帘的思妇来说,愁思往往随着秋令和夜色一起降临,像一袭巨大的黑色披风,笼盖在人们心上,久久不散。
秋天也是为征人赶制寒衣的季节。在古代,人们常可在楼窗外、村舍间,听到一阵阵的捣衣声。那是因为当时的衣料质地较硬,须用木杵在砧上捣软,才能缝制衣装、穿着适身。捣衣之事,又往往安排在夜间,久而久之,那杵声也就成了夫妇或情人之间相思相忆的象征。北魏温子昇的这首《捣衣诗》,就是选择这一题材,抒写思妇之情的早期诗作之一。
诗之开笔先交代时间和地点——古城长安,晚凉天净,月华如洗。趁着这月色,你可以望见楼窗间一位少妇,正忙着捣衣:精美的带有花纹的砧面,铺展着杂色相间的丝绢(流黄),那木杵槌下去,便发出有节奏的声响。不过仔细听去,这声响时远时近,时断时续,分明不是来自一处。那么在这月夜捣衣的,就决非只是一位少妇,倒可能是千家万户了。如果你读过贺铸的“砧面莹,杵声齐,捣就征衣泪墨题……”之句,就可以理解,这此起彼伏的杵声该多么凄切了。天凉了,“寒到身边衣到否”?那寒意尚未浸染征人之身,恐怕先就浸染了“佳人”那忧切的心。长夜漫漫,思梦不成,不如赶紧捣衣吧,让这思念之苦,伴着声声杵音,度过寂寞难耐的时光。所以那木杵槌下去,也应该是下下含情、声声催泪的——这些在诗中虽未言及,却都包容在“传声递响何凄凉”的字里行间。
从长安清夜的远景中,推出佳人捣衣的近景;更以“香杵”、“纹砧”的色泽,映衬惨淡佳人的愁容;以“远近”递响的杵声,传写长夜捣衣的凄凉。这就是诗人在前四句中所着力表现的情境。接下来,诗人又将思绪从长安城中宕开,转向茫茫夜空,以几幅美好、幽清的画面,进一步渲染这“凄凉”二字。
第一幅是“七夕”:星光闪闪,银河灿烂,分别了一年的牛郎织女,终于可以跨越盈盈一水、浅浅河汉,尽诉相思了。那在鹊桥上相会的幸福情景,该多令人羡慕!不过此夕天上虽然无愁,人间却依旧有恨。别忘了那位仰望星空的“佳人”,是不能和织女相比的,想必她已是“泣涕零如雨”了吧?
第二幅是中秋:幽蓝的天空,明月如璧,团团圆圆。但对于女主人公来说,月圆人缺,夫妻相隔千里,纵然能共对明月,却不能笑语相聚。这“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的月光,是多么撩人思绪!
这两幅画面,看似纯为绘景,其实仍在写人。因为不管是“七夕长河烂”,还是“中秋明月光”,隐隐都有一位佳人的身影在其间徘徊。透过这清美如画的夜景,你难道不感觉到那一双焦灼目光的幽怨流盼么?
最妙的是结尾两句。诗中通过女主人公的“悬想”,将目力达不到的万里边塞,与自身所处的孤清楼台配置在一起,同时推出,便造出了“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凄婉之境。
长安秋来之时,那蓟北的蠮螉塞边,早该是一片萧瑟了。危峰对峙,孤塞紧闭,夜色沉沉。征夫抬头远望,除了寒霜冷月之外,还能望见什么呢?连一向多情的大雁,也不再哀唳清夜,全都飞回南方去了——人儿呢,什么时候才能回返长安?
雁字空回,锦书无凭。征夫怀归之日,也正是“佳人”肠断之时。“鸳鸯楼”上,女主人公踽踽凉凉、独望夜空,多么希望那象征着战争的天狼星快快隐去,好让征人早日归来,鸳鸯成双。然而那天狼星依旧闪烁夜天,不见有消隐的时候!“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李白《子夜吴歌》)你从诗之结句所听到的,该正是长长叹息所包含的这无言之愿吧。
全诗将秋夜的月光,和远近递响的杵音交织在一起,运用清美画景的映衬和悠悠的悬想,表现佳人长夜捣衣的思情。写得委婉蕴藉,余韵袅袅,境界也颇为空灵。即使将它与后世李白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子夜吴歌》)相比,似也略无逊色。倘若考虑到温诗开拓境界在前,李白化用其意在后,则此诗之作更难能可贵了。
(张巍)
春日临池
温子昇
光风动春树,丹霞起暮阴。
嵯峨映连璧,飘飖下散金。
徒自临濠渚,空复抚鸣琴;
莫知流水曲,谁辩游鱼心。
在北朝为数不多的文人中,温子昇是较为杰出的一位,他留下的诗歌很少,《春日临池》诗是代表作。
诗的前四句为写景。“光风动春树,丹霞起暮阴。”点明节令与时间,正是春天傍晚时分,习习和风,春树摇曳;转而在暮霭中升起一片红霞。这是举目远眺,大处落笔。“嵯峨映连璧,飘飖下散金。”暗示“临池”。满天云霞映照在碧玉似的池水中,犹如山峰的倒影峥嵘多姿。“嵯峨”形容云霞高峻。“连璧”表示波平似镜。不久,云霞逐渐四散开去,由深色而变为浅淡,池中的倒影也不断变化,在粼粼波光中,万千光点闪烁不定,直似片片碎金。这是临池所见,细致刻画。诗人在傍晚时光的推移中,描摹丹霞的升起与消散,以临池所见丹霞映照的独特景观,将天上地下变幻不定的景象融为一体,写得极为壮观而出色。充分显示了这位北朝诗人的艺术才华。
诗的后四句是抒情,连用两个典故表达好友不遇、知音难觅的感情。庄子与惠施曾游于濠梁之上,见鲦鱼从容出游,庄子称之为“鱼之乐”。惠施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见《庄子·秋水》)这是“徒自临濠渚”和“谁辩游鱼心”的出典。“空复抚鸣琴”和“莫知流水曲”则是用了伯牙与钟子期的典故。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伯牙鼓琴,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列子·汤问》)。钟子期死,伯牙不复鼓琴。这是历来为人们称道的“知音”故事。诗人情感的抒发与景色描写是密合无间的。春日临池,惜乎没有知音同游,于是有知音难觅的感叹。由临池凝思,联想到濠上的辩鱼之乐,也极顺理成章。满天云霞似高山嵯峨,满池春水如晶莹碧玉,也自然能使人联想到高山流水的故事。这样,整首诗上下二段有机组合,显得浑然一体。
此诗的精华在于“嵯峨”二句,那细致的观察、贴切的描摹、生动的想象,以及对仗的工整、辞采的华美,都足以显示这位北朝诗人确有高超的艺术才能。看来《魏书·温子昇传》称他足以“陵颜(延之)轹谢(灵运),含任(昉)吐沈(约)”,即使有些夸张,但也不是绝无依据的。
(吴锦)
咏花蝶
温子昇
素蝶向林飞,红花逐风散。
花蝶俱不息,红素还相乱。
芬芬共袭予,葳蕤从可玩。
不慰行客心,遽动离居叹。
富于色彩美的花、蝶之景,无意间落在欣喜止步的一瞥之间,便在诗人心上,孕生了这首清丽如画的咏物小诗。
首先进入视野,并吸引了行旅中的诗人目光的,是翩翩飞舞的蛱蝶。大约由于来得太快,诗人不及注视,便已掠过眼际,飞向了一片树林。故诗之起笔也快:“素蝶向林飞”——背景是青峰、绿野?还是清流、村舍?全留作空白。落笔便画眼前的蛱蝶,正是要捕捉住这稍纵即逝的翻飞之态。但它又不是线条勾勒的素描,而是色泽淋漓的水彩:在飞快落笔中点染的,是联翩接翼的白亮亮蝶影,和一抹青翠欲滴的绿林。
然后移动目光,投向蛱蝶飞去的树林。却又惊喜地发现,其中竟还有几树桃花(?),红火如燃——怪不得吸引了这许多白蝶呢!那么再在蝶影近处,画几树红丽的桃花吧。骀荡的春风画不出,须得借重重花云在枝头的流动加以表现;风中飘散的落花很美,衬以树间萋萋如茵的芳草,岂不更见风姿——这才是诗人在刹那间所目接,并在“红花逐风散”五字中展现的,那个轻盈、缤纷的美好境界呢!
随后的情景,便很难用画笔描摹了:“花蝶俱不息,红素还相乱”——那应该是一个缓缓移动的近镜展示。花在春风中摇曳、飘坠,当然还带着热情的笑靥,左顾右盼着飞近身来的翩翩蛱蝶;蝶在花枝间翻飞、穿行,定然也感受到了那仿佛在枝头传响的红花的召唤,于是便频频起落、亲切致意。一片莹莹纷扬的白,向着一片漾漾燃动的红,流动、交融,便在诗人眼中,幻出了怎样一个缤纷缭乱的彩色世界!这就是“红素还相乱”所带给诗人,又经诗人传达给读者的视觉奇观。伴随这一切出现的,更还有飘浮空中、芬菲袭人的花香气息,还有枝叶扶疏、秀碧可餐的绿绿树影!诗人沉醉了,情不自禁便又吟成了“芬芬共袭予,葳蕤(wēiruí,鲜丽、纷披貌)从可玩”的忘形之句。这花、蝶共舞于春风中的美好情景,确实可以激发起人们心头的不尽喜悦,和观赏、玩味的盎然兴致的呵!
令人不解的是,诗之结句却于由衷赞叹的欢悦观赏中突然一折,化作了充满怀思的喟然叹息:“不慰行客心,遽动离居叹。”把握诗情转折的关键,正在句中的“行客”二字。原来,此诗之作,不是在庭院闲步的幽居之所,也不是在踏青访春的行赏之时,而是在诗人离居外出的客旅途中。对于风餐露宿的客子来说,旅途中最难排遣的,总是那隐隐袭上心头的、对于故乡故居的深切思情吧。如果说,这种思情可以在刹那之间,为旅途目接的“花、蝶”奇景所转移,并在一瞥之中涌起一种激荡心弦的审美感动的话;那么,当着这种感动的退潮,原先被转移的怀思,便又会重新回到心中,而且因了他乡美景的撩拨,有时往往会表现得愈加浓烈——这就是建安作家王粲在《登楼赋》中抒写过的“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的凄婉之思。现在,我们的诗人亦正处在这样的心境之中。他乡的红花素蝶纵然美好,又怎能慰藉“离居”远行的客子之心?出现在诗之结尾的,正是这样一位被“红素还相乱”之景,搅得心绪顿乱,而陷入对家乡的深切怀思中的孤寂身影。
从这一特定心境看,此诗前后所表现的情感上的突然转折,应该说还是可以理解的。但诗人在处理上是否成功,则又是另一回事了。从全诗基调看,前六句用了那般流转的笔致、明丽的色彩,表现“花、蝶”之美和观赏之趣,并未融入客子思远的一丝意绪;这就与后二句所突发的“离居”之叹,形成了很不协调的情感错接,给人以明显的拼凑之感。所以,从写景状物的富于色彩、动态之美,前六句确显示了诗人的高超表现技巧;从抒情寓意说,则此诗之后二句,显然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式的败笔。
(潘啸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