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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褒
【作者小传】
(513?—576)字子渊,北周琅邪临沂(今属山东)人。王规子。梁武帝时,为秘书郎,累迁安成太守,袭爵南昌县侯。侯景之乱起,湘东王萧绎(即梁元帝)承制,以褒为南平内史。及绎称帝于江陵,拜侍中,累迁吏部尚书、左仆射。江陵陷,入西魏,授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北周初,封石泉县子,加开府仪同三司,历官内史中大夫、太子少保、小司空,出为宜州刺史,北周武帝建德(572—577)年间卒于官,年六十四。事迹具《周书》卷四一及《北史》卷八三本传。褒本为梁宫体诗名家,入北朝后,诗风转为苍劲悲凉,名亚于庾信。有集二十一卷,已佚,明人辑有《王司空集》,《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得其诗四十八首。
关山月
王褒
关山夜月明,秋色照孤城。
影亏同汉阵,轮满逐胡兵。
天寒光转白,风多晕自生。
寄言亭上吏,游客解鸡鸣。
“关山月”是乐府旧题。《乐府古题要解》云:“‘关山月’伤离别也。”文人以此题作歌辞,大多写士兵久戍不归和家人互伤别离的情景。王褒此作,虽难定其作于南朝抑或入北之后,然从三、四句以“汉阵”对“胡兵”来揣测,则大有可能为前者。全篇浸染着国运衰微,屡战不利,边关难守,风雨飘摇的忧患情绪和不祥征兆,尽管南朝诗人多作悲怆之语以使作品产生感荡人们心灵的情感力度,然而联系梁朝岌岌乎可危的政局,总感它字里行间透出一股凄凉,这大概就是“亡国之音哀以思”罢!
开首二句承的是“关山月”题意,仍从戍客守边出发绘写全诗。着重写了“关”、“月”、“秋”、“孤”四字。秋夜萧索、月光如水,渲染出征人悲冷伤感的心境,而茫茫关山、瑟瑟孤城,不但写出了凄寂,而且透露出战局之危殆,为下句的进一步绘写铺平了道路。
“影亏同汉阵,轮满逐胡兵”二句,从乐府古辞《出塞》中“阵如明月玄”脱化而来,自出新意,成为名句。它仍牢牢抓住“关山月”的“月”字,用象征的手法,暗示战事的艰绝。若直译起来,便是“汉阵与月影同亏,胡兵随月轮盛满”,敌胜我败已判,亡俘的命运注定。这意思正是上二句秋月萧瑟、孤城阴霾的气象的进一层描绘。其中,从“影亏”到“轮满”又揭示出时光流逝的动感,进一步使人想到那些士兵长期戍边,又无时无刻不在死亡的威胁下度着凄凉的时光。六朝诗人往往着意渲染战争的残酷乃至失败,以取得惊心动魄的悲剧效果,这种艺术手法被后人继承下来。如杜甫《出塞》诗中写“隔河见胡骑,倏忽数百群”,便是一例。
五、六二句,依然不脱离“月”字,是强调戍边士兵在月照下徘徊哀思的情景,是对前四句的照应。“天寒光转白”,以寒与白相衬,虚写一个“月”字;“风多晕自生”写云气飞动,风响不绝;月晕则象征着败亡之兆,虽是实写月亮,然而句句由征人眼中看出。此二句与三、四句联系紧密,映带一气,活脱地造出一种失败、感伤的气氛。
此诗的结尾二句较为独特。作者突然荡开一笔,写了“游客”。游客与征夫自不能同日而语。这是说,不但是身与其中的征夫充满着与家人生离死别、厌战失败的情绪,即使是匆匆过路的游客,也能看出败象的端倪来了。鸡鸣二字,为“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意思,说的是从此边关难守,多事无已。“寄言亭上吏,游客解鸡鸣”二句是说:请为游客们转告边庭的吏人,看到边关如此,他们更懂得“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典故,是什么含义了。“游客”,或者就是诗人的自况,在这里突然点出并不觉得突兀,倒有成功地收结全诗,深化题意的妙用。
这是一首极为成功的小诗。作为拟乐府古题之作,它表现得技艺纯熟,绝不逾越“关山月”约定俗成的内容范畴。甚至短短八句中,前六句反复写一个“月”字,通过一连串比喻、象征的手法,达到了深沉、冷隽、含蓄和以少胜多的目的。尤其是“影亏同汉阵,轮满逐胡兵”一联,巧妙地将两事写作一体,并由月缺月圆暗示时光的流逝。二句相互映带将征夫思乡之情,失败和感伤的氛围全面地塑造出来。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人们只须读王褒这一首诗,便能信服他的精湛的艺术造诣,并惊诧南北朝时期的诗歌艺术技巧,已到了如此高深娴熟的地步!
(任家瑜)
高句丽
王褒
萧萧易水生波,燕赵佳人自多。
倾杯覆盌漼漼,垂手奋袖娑娑。
不惜黄金散尽,只畏白日蹉跎。
这是一首六言乐府旧题诗。《通典》云:“高句丽,东夷之国也。”即今朝鲜及辽东一带。这大约是从高句丽传入的至少原来与之有关的一种乐曲。唐代李白也曾写过以《高句丽》为题的诗篇。
自建安以来,古人便将对人生短暂的忧惧作为恒常的文学主题。曹操《短歌行》旨在倾吐思贤如渴的心意,但下笔便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悲叹。生命的短暂使人产生两种看来似乎是相悖逆的人生意识,一种是英雄迟暮,功业不立的悲哀,另一种则是秉烛夜游、及时行乐的疯狂。王褒的《高句丽》尽管短小,却力意要包容这两种自古而来的复杂人生意识,因而读来便觉不同凡响。
“萧萧易水生波,燕赵佳人自多”这两句中的“易水”、“燕赵”都是地名,与“高句丽”的题目相呼应。首句暗用荆轲刺秦皇事,全由《易水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中翻出,顿然造成一种雄浑悲壮的气氛。行刺秦王不啻是轰轰烈烈,名垂青史的壮举;然而一旦施行,成功与否,荆轲断无生还之理。消灭血肉之躯,以博取精神永存,体现了古人对人生价值的看法,是对视死如归、舍生取义的刚猛精神的崇敬和赞美。第二句写“匕首斗篷”式人生的另一面——美人歌舞的场面。燕赵多佳人是自古的传闻。这里诗人用史实和传说,将人生最渴求的两方面揭示出来,用河水、地域的名称,巧妙地将它们同置于“高句丽”乐府古题之下,竟然使看来相悖的两种意识,如双翼齐展,连接得那么熨帖和吻合。
“倾杯覆盌漼漼”是承接“萧萧易水生波”而说的。漼漼,涕泪齐下的样子,是写英雄抱必死之心,诀别亲友踏上征程的悲壮场面。“垂手奋袖娑娑”是承接“燕赵佳人自多”而说的,娑娑是舞姿轻扬的意思。这两句,是对前二句的形象化的描绘和渲染。刚猛与轻柔并呈,悲怆与愉悦共存,体现了人生的变幻无常、哀感顽艳。
如果说前四句的“启”和“承”,在人生的两种意识中,还有割裂之嫌的话,那么“不惜黄金散尽,只畏白日蹉跎”,便是成功地进行了“转”和“合”。对人生短暂的恐惧,归根结底,矛盾的主要方面还不在任情享乐,而是害怕光阴虚掷,而无所立。因此第五句以“不惜”二字一转,鼓荡出任性侠肠的英雄气概,体现出对人生的不同凡俗的崇高追求;而“只畏”二字则吐露了执着的追求目标,可以说“白日蹉跎”四字是啃啮着英雄灵魂的洪水猛兽。全诗的意蕴因此而升腾起来,提萃出如天马行空般独往独来、雄豪任侠,无所羁绊的,自由的人生意识。
这首仅三十六字的小诗至少在三个方面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首先,在意蕴上显得极有力度。尽管其中有两句写到美人轻盈的歌舞,然而它正是深沉滞重的英雄气质的反衬。结句“只畏白日蹉跎”在层层铺垫之下显得气魄硕大,有穿云裂石之声。其次,此诗前四句,写两层意思,采用隔句相承的手法,是一种成功的尝试。诗人首先用地名将两层意思维系起来,到五、六句,才将平行的线索归结一处。手法奇特又天衣无缝,显得别有韵致。最后是通篇乐感极强。诗人利用六言诗的特点,通篇多采用双声叠韵字,读来音节婉转,响亮上口。这些都体现了我国诗歌接近于成熟的事实。
(任家瑜)
燕歌行
王褒
初春丽景莺欲娇,桃花流水没河桥。蔷薇花开百重叶,杨柳拂地数千条。陇西将军号都护,楼兰校尉称嫖姚。自从昔别春燕分,经年一去不相闻。无复汉地关山月,唯有漠北蓟城云。淮南镜中明月影,流黄机上织成文。充国行军屡筑营,阳史讨虏陷平城。城下风多能却阵,沙中雪浅讵停兵?属国小妇犹年少,羽林轻骑数征行。遥闻陌头采桑曲,犹胜边地胡笳声。胡笳向暮使人泣,长望闺中空伫立。桃花落地杏花舒,桐生井底寒叶疏。试为来看上林雁,应有遥寄陇头书。
《燕歌行》,郭茂倩《乐府诗集》编入卷三十二《相和歌辞·平调曲》。燕,大略在今河北省北部及辽宁省西端一带,后泛指北方。相传此歌起自魏文帝曹丕,《乐府解题》称曹氏二首“言时序迁换,行役不归,妇人怨旷无所诉也”,后世所作大抵沿袭此意,王褒是作亦然。
据《周书·王褒传》,此诗作于梁,“妙尽关塞寒苦之状,元帝及诸文士并和之,而竞为凄切之词”;又说后来王褒等败亡入北,此诗则为诗谶云云。这当然是无稽之谈。梁代诗歌特别重视“感荡心灵”的艺术效果,因而边塞诗在这一时期出现兴盛的局面。这种诗常常并不以雄壮有力取胜,反以悲苦哀婉为主,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诗人常把边塞生活的艰苦和闺中的相思结合在一起来写,因而形成宫体风格与边塞内容的结合。同时,他们笔下的边塞,大多不是南北朝之间的分界,而是北国的边疆。这一方面是继承了古乐府的传统,同时也是借北疆的寒苦来强化诗中的哀怨之情。这实际是一种审美趣味的表现,同国运的否泰、诗人自身遭际的变迁,自然是毫无关系。
《燕歌行》是七言乐府,音节的跌宕错落,语调的舒缓疾徐,比五言诗更具艺术的表现力。开首四句,诗人以轻快舒缓的节奏,来讴歌早春景物,由清丽转向浓艳,象征着春光乍泄到春意盎然的整个时节:春桥水涨,莺鸣欲啭未啭之际;蔷薇吐葩,柳条青葱拂岸之时。碧水烟笼,乱红万点,身慵人懒,正是室妇思春的节候。作者“欲擒故纵”,先不提戍边之事,而是浓笔重彩地渲染自然景色,为全诗先作铺垫。这个方法极为成功,在《燕歌行》的其他名篇中所未见,集中体现了宫体诗的手法特征。紧接着,第五句笔意陡然一转,点出亲人远征的内容,使用典故、军职等,语调亦随即趋疾。这样就为“妇人旷怨无所诉”的主题,谱写下感情力度极强的前奏。“陇西将军”,说的是西汉名将李广,他是陇西成纪人,累立殊勋,匈奴为之闻风丧胆;“都护”是东汉、魏、晋时统率诸将的军事首领。第六句中,“楼兰”是汉时西域国名,在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境内;“校尉”是汉代地位略次于将军的军职;“嫖姚”一作剽姚,出《史记·卫将军骠骑传》,原意为劲疾之貌。以上二句当然都非实指,说的是女主人公们的丈夫,一个个都是勇猛剽悍,惯于披坚执锐的将校。正因为如此,他们出征一别经年,而至今杳无音讯。下句的“春燕分”谓当初洒泪相别,也在初春时节。《诗经》云“燕燕于飞”,夫妻如同春燕,原当双栖双飞,却因征战北南相分,因而才引出一段旖旎伤感,缠绵悱恻的相思之情来。
前八句以下,诗歌所描述的,都是身居闺中的妇女,思念征战的亲人时的各种想象。
铁骑戍边,征马出塞,亲人们此时是看不见故国的明月、关山和一片浓浓的春色了。触目所见,该是大漠以北、蓟城一带的山峦风云吧。于是为思念所缠缭而无法入睡的妇女们,夤夜坐在织机前,要将淮南的溶溶月色,一片情思,织入黄颜色的轻绢中,遥寄远方的亲人。这里,诗人了无痕迹地借用了前秦窦滔妻苏氏织锦为璇玑图,以回文诗遥赠远出不归的丈夫的动人故事。在“流黄”即华美的丝绢上,妻子们织入了无限的担忧和关注:亲人为什么经年不归,音讯全无?或许像西汉的大将赵充国一样,在西北屯田戍边,因而滞留不还;还是像汉初的阳史,陷入匈奴的重围,而困于平城孤邑?那城下风暴弥天,飞石如蝗,连出外布阵都很艰难,又何论作战杀敌;荒漠沙丘上,一片皑皑白雪,可能在此安营扎寨?第十七句的“雪浅”,与前句的“风多”相对,指的是流沙上覆盖着雪层冰凌的严峻气候环境。
“属国”在汉代犹言边鄙之地。“属国小妇”以下六句,依然是闺中思妇的想象,意谓:边郡地区居民村落的年轻妇女们,在这种季节当正在戍边的骑士们往来出没的防地附近采摘桑叶。当将校们遥听到她们所唱的《采桑曲》,一定会激起对乡里、亲人的强烈思念,此时,那美妙的歌声想来要比凄厉的胡笳声,胜逾百倍。每到暮色低垂,苍穹暗淡的傍晚,那阴森得撕人心肺的笳声使人神色颓丧,黯然泣下。此刻夫婿一定伫立孤月之下,延颈翘首,怅然南望,思念着闺中的奴家吧。
最后四句仍然是思妇的心理活动,然而却照应篇首,是全诗的结尾。“桃花落地杏花舒,桐生井底寒叶疏”二句,又将笔意一转,回到景物节候中来。桃花落尽,杏花开放,这是季春时节,说明做妻子的,在漫长的春季中,无时不在思念戍边的丈夫。然而等待着,丈夫却依然信息全无,因此感觉自己如同一棵植于井底的孤桐,枝单叶疏,寂寞孤栖。然而她却依然强作镇定地自慰自勉,相信终有一天会得到亲人回归或殷勤问候的书信的。最后一联,作者连用了两个典故。“上林雁”出《汉书·李广苏武传》:汉室要招还苏武,汉使者诡称汉天子射猎上林,得雁,足有系帛书,言苏武等在某泽中。单于不得不遣还苏武。诗中言看上林雁,作等待书信解。“陇头书”出《荆州记》:吴地陆凯从江南寄给好友范晔一首诗云:“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因此它也作书信解。只是两者含意略有不同,前者是即将归来的佳音,后者是表达思乡怀念之情的。这个结尾余响不绝,有绕梁三日的艺术效果,与整首诗相配,可以说是恰到了好处。
宫体诗与边塞诗一般人总认为是绝不相干的,其实在开初它们有密切的血缘关系。这首《燕歌行》当然属于边塞题材,但作者特别花气力的,却在于描摹“孀闺泪尽”的妇女心态。坦率地说,并没有写出对战争严酷的真实体验,或者说,是有意通过妇女的想象,借助一系列历史故实,间接地表现战争的。因此,此诗就与宫体诗的距离更接近了。至于在艺术手法上,我们亦能发现这种倾向:作者在景物描绘上,故意选用华艳的字眼,浓丽的色泽和轻柔的事物;在句式中特别讲究对仗和用典,甚至不惜去凑合对偶句式;至于在七言诗中能于节奏中体现得那么流荡走动,可以说除庾信之外,他人皆不能望其项背。最突出的是王褒极擅长于描摹妇女的心理活动——尽管这种描摹不像有些宫体诗那样过于轻浮,但这一切毕竟与宫体诗的技巧很相似。
从整体来讲,王褒的《燕歌行》应该说是比较成功的。这是因为它曲尽其妙地展现了一个丈夫从戎,独守空房的军人妻子的复杂、细微的心理状况。尽管战争本身是诗人虚拟的,然而它仍是社会生活的高度概括,具有极强的真实性和艺术感染力。作为七言乐府,《燕歌行》对七言诗的形成和边塞诗的发展都有过贡献。从曹丕开始,到唐代高适写出他的“第一大篇”(近人赵熙评语)《燕歌行》,中间有两块引人瞩目的里程碑,那就是王褒的《燕歌行》和庾信的同名作品。
(张宗原)
赠周处士
王褒
我行无岁月,征马屡盘桓。崤曲三危岨,关重九折难。犹持汉使节,尚服楚臣冠。巢禽疑上幕,惊羽畏虚弹。飞蓬去不已,客思渐无端。壮志与时歇,生年随事阑。百龄悲促命,数刻念馀欢。云生陇坻黑,① 桑疏蓟北寒。② 鸟道无蹊径,清汉有波澜。思君化羽翮,要我铸金丹。
〔注〕 ①陇坻:山的侧坡。《后汉书·郡国志》称:汉阳郡有大坂名陇坂。这里指大致方位,并非实指。②蓟北:蓟古县名,在今北京西北。此泛指北方。
这首五言古诗,是江陵沦陷之后,王褒在被解送长安的途中,寄赠给江南故友周弘让的。弘让在梁代前朝,曾隐居于句容茅山,故称处士。此诗从内容上看,确是王褒入北时所作,而此时弘让在南方出仕,王褒之所以仍这样称呼对方,是表示对故旧之谊的珍视和对前朝的缅怀,这并不意味着此诗作于弘让隐居之时(庾信悼弘让之亡,有《和王少保(褒)遥伤周处士》一诗,可证)。全诗描写了作者北上时的情形和心境,表达了对乡土和亲友的无限思念。
此诗开头四句,写出被迫入北的无限忧思和惆怅。“我行无岁月,征马屡盘桓。”昔日宰臣,今朝战俘,征马一发,归期茫然,怎不令人愁绪万端!那胯下马匹,似也颇解人意,盘桓滞留,踯躅不去。“崤曲三危岨,关重九折难。”三、九,这里都是“多”的意思。长安位处秦地,崤山、函关,重迭阻厄,崎岖曲折,险绝难通。诗篇一开头,便道出了作者去国离乡时的低沉心绪和依依之情,而路途的险阻辽远,又使这种沉郁的心绪,更抹上了浓重的阴郁色调。
“犹持”以下四句,迭用四个典故,含蓄地向故友述说了时而强自镇静、时而犹疑恐栗的内心思想。“犹持汉使节,尚服楚臣冠。”汉代苏武被匈奴流放北海牧羊,还紧握着使者的符节;楚国的钟仪囚于晋狱,仍头戴故国的獬冠。这二句,点出了自己破亡贱俘的身份,又暗示了保持名节的意向。而这两个历史人物,最终都能重返故国,有较好的结局,作者此时说到他们,也隐含着能够生还故土、建立功业的梦想。“巢禽疑上幕,惊羽畏虚弹。”但劫后余生,余悸犹存,故覆巢之危,惊弓之畏,还时时徘徊心头,挥之不去。这两个典故分别出自《左传》和《战国策》,用在此时则格外贴切,传神地点出了作者此时生死未卜的惊惧。
再下四句,由含蓄用典,转入直抒胸臆。“飞蓬去不已,客思渐无端。”内心积压着种种忧思和恐惧,眼望着路途中不时扬起的飞蓬尘埃,万端悲凉中,诗人开启了记忆的闸门。他或许想到了自己显赫的父祖先人和华贵的门第,想到自己昔日顺畅的仕途和凌云壮志,然而现在这一切,都离他那么远了。“壮志与时歇,生年随事阑。”壮志与时消息,生命似乎也从此走向了衰竭。这四句是以上八句意蕴的延伸和深化,犹如泻出三峡的江水溶进了苍茫的天幕中,虽然节奏变缓了,那愁绪却变得浑浑涵涵,充斥天涯,无法汇拢。
“百龄悲促命,数刻念馀欢。”人生倏忽,即使活得到百岁高寿,也自会因时光的急逝而感到悲哀,何况自己的生命已在他人掌握之中,朝不夕保,危在旦夕。且将忧惧抛置一边,还是抓住片刻的时光,聊自寻欢吧。然而,在驱不散、赶不走的忧愁之下,还能看得出什么好风景:且看远处一带山麓的侧坡上,堆积着厚厚的层云,黑压压、阴森森,哪有一点儿韵致和生气;三棵、两棵的秋桑,孤零零、寒颤颤地散落在漫长的北方地平线上,行将脱尽了枯叶的枝杈凄凉孤寂,触目尽是!“云生陇坻黑,桑疏蓟北寒”二句景语,是苍凉悲哀的感情的宣泄,是作者现时境遇的人格化。画面色泽暗淡,但又开阔浑厚,确为神来之笔。
北国严寒,穷山恶水,黑云沉沉,令人窒息。然而,诗人的才情,却冲决了这重压,奋飞而起。“鸟道无蹊径,清汉有波澜。思君化羽翮,要我铸金丹。”那位被自己日夜思念的故友,突然化作黄鹤,飞掠无可攀登的鸟道,翱翔在天河的云海雾涛中,相要(邀)自己同去蓬岛仙山,炼那长生不老的仙丹妙药去了。多么奇丽的想象!虽然是逃遁无地的绝望之语,但它处在全诗的终了,却一扫前面的阴暗冷涩,使诗情顿然昂起,现出一丝光明。这四句自然而巧妙地点出诗题,遥应开首四句归途无期、关山阻扼之意,是成功而有力的结尾收束,是诗人才情的焕发。
王褒是梁朝宫体文学集团中著名的诗人,早年在诗歌的音韵、对仗、用典等诸方面,已具备了极为娴熟的技巧和相当高的造诣。在写作此诗时,他忧心久积,一旦打开心闸,便砰然奔泻。因此,此诗发端深沉低回,一腔苍凉伤感之情自然流露,忽迩忽遐,忽而浓聚,忽而播洒,无可遏止。在技巧上则一改南朝宫体作品的那种纤细柔弱、刻意求工的特点,突然变得意象自然阔大起来,用语则无意而自工,并无过分刻镂的痕迹。王褒到了长安,受到北方统治者的厚遇,虽然依旧羁旅客乡,归国无期,但高官厚禄,犹能聊以自慰。他于无可奈何中是否改变了甫入北时的初衷,这个问题实在太复杂,无法尽知就里。然而王褒写《赠周处士》时流露的思想情感,应当说是十分真率的。因此,此诗应当与《渡河北》等名篇一起,成为他的诗歌的代表作品之一。
(张宗原)
咏雁
王褒
伺潮闻曙响,妒垄有春翚。
岂若云中雁,秋时塞外归。
河长犹可涉,海阔故难飞。
霜多声转急,风疏行屡稀。
园池若可至,不复怯虞机。
这是一首咏物诗,作者借咏雁表现自己在流寓异域中对故国的思念。
“伺潮闻曙响,妒垄有春翚。”在首联中,诗人并没有急着去写雁,而是从“伺潮”和“春翚”写起。“伺潮”谓伺潮鸡,在海中山上,每潮水将至,辄鸣相应,若家鸡司晨,所以是“闻曙响。”“翚”:即五彩羽毛的野鸡。《尔雅·释鸟》中写道:“伊洛而南,素质,五彩皆备,成章,曰翚。”“妒垄”一作“柘垄”。“柘”:灌木。翚这种野鸡平时生活、栖息一般都在灌木丛中或田埂里。所以是“妒垄有春翚”。
诗人咏雁为什么要从伺潮鸡和翚写起?联系下联中的“岂若”两字,便可领会诗人的意图。伺潮鸡是“潮水上则鸣”,过着昼起夕伏的安定生活,翚也有自己的小天地,哪里像大雁,到了秋天,要从千万里外,历尽艰辛,才能回到南方。动物都有自己的习性,本来谈不上谁优谁劣。只是当诗人看到来去匆匆的大雁,想到它们没有一个安定的生活环境,不由地便产生了一种怜悯之心。“河长犹可涉,海阔故难飞。”即使是雁这种每年南来北往的飞禽,也会碰到难题:河流虽长,总还可以涉过;但想飞越宽阔的湖泊,却是千难万难。古时常称较大的湖泊为海,故这里的“海”应理解为湖泊。故,毕竟,着此一字,益见诗人心理的沉重。这两句说的还是雁,但已潜伏了诗人的身世感慨。“河”和“海”都是暗指,河流象征回家路上的自然阻碍,湖泊则是指阻隔他回归故乡的人为原因。如果自然界的山川还能跋涉而过的话,那么,人为造成的“湖泊”,则使他只能遥对故乡,望洋兴叹。他的怜雁,也是自怜;最好能像伺潮鸡那样,“潮水上则鸣”,生活安定;或能像翚那样,可以专心致志地营建自己的巢穴。即使不得已为大雁,至少还有个明确的生活变化日程,而自己呢?却只能滞留一方,连雁也不如!
“霜多声转急,风疏行屡稀”,这两句笔法一变,展开了一幅灰暗的画面:深秋季节,浓霜满地,天空中,大雁的行迹越来越少。但还不算,在如此沉重的环境气氛中,又飘荡着大雁一声又一声凄厉的急叫声,更使诗人心烦意乱。大雁也快都飞走了,“那么我呢?”恐怕是比大雁更急切,因为大雁叫声虽急,但一叫即可飞走,而诗人想走却不能走,只能干着急。一个“急”字,把诗人此时此刻这种欲走不能的心情,表现得何等的明白!
既然回乡无望,无可奈何之余,诗人只能退一步想想该怎么在异土保护自己,于是就有了最后一联:“园池若可至,不复怯虞机。”“园池”:有田园之意。《史记·王翦传》中写道:王翦率六十万大军伐楚,秦始皇亲自送到灞上,王翦临行前,请求赐给“美田宅园池”。“虞”指虞人,古代掌山林之官;“机”指弩箭上的发动机关。“园池”和“虞机”在这里都是暗指,前者自然是故乡的代称,后者则是回乡途中可能遭到的麻烦。看来诗人有些害怕了。故乡若真的终可回归,那当然要赶赴回去,哪怕归途有千难万险;只怕非但回不去,还在半途中了冷箭,死于非难。据史载,陈、周通好后,陈朝请求放回滞北的南人,但周对王褒、庾信都留而不遣。在此背景下,王褒若执意要回,北周君主赫然一怒,不是徒然自讨苦吃?这最后二句,既流露出诗人的胆怯,同时又使人深深感到那“虞人”——封建统治者随意剥夺人自由的淫威。生活在这种淫威下的战战兢兢的诗人,写下这首战战兢兢的诗,这怎不令人为之同情万分呢?
本诗全用比体,而句句符合诗人的身份,人亦雁,雁亦人,浑然难分,诗人的笔力实令人赞叹不已。“霜多”一联,对仗工稳,意象深远,尤是不可多得的佳句。
(任家瑜)
送刘中书葬
王褒
昔别伤南浦,今归去北邙。①
书生空托梦,久客每思乡。
塞近边云黑,尘昏野日黄。
陵谷俄迁变,松柏易荒凉。
题铭无复迹,何处验龟长。
〔注〕 ①南浦:水名,在今湖北武昌区南三里。此泛指送别之地。北邙:山名,在洛阳城东北,东汉及魏的王侯公卿多葬于此。
这是王褒入长安后,为与自己同时成为西魏战俘的同僚、故旧刘瑴送葬而撰写的悼诗。
刘瑴在《梁书》和《南史》中并有简传,而于《魏书》、《周书》或《北史》等史书中并不见载。《南史·刘瑴传》称其字仲宝,“形貌短小,儒雅博洽,善辞翰,随湘东王在藩十余年,宠寄甚深。当时文檄皆其所为。位吏部尚书、国子祭酒。魏克江陵,入长安”。湘东王是梁元帝萧绎做藩王时的封号,可见刘瑴是萧绎一贯信用的老臣。《梁书》说他曾任湘东王记室参军、中军记室等职,这便是诗题中“中书”二字的来历。王褒以“中书”而不以其在梁时所任最高官职称之,其中颇有深意。因王褒与刘瑴,均是萧绎多年的密友和文学同好,他们这种关系,主要是在萧绎任湘东王时建立的。此时,萧绎久已死于魏人之手,刘瑴又丧身异乡,自然使王褒想起他们往日宴游赋诗、竞奇斗新的岁月。岁月倏忽,国破人亡,往事不堪回首,却偏偏难以忘怀,所以刘氏后来的官位,反而显得不重要了。刘瑴本为南朝重臣,入北后形迹,为史书所缺载,由此诗看来,他是死在西魏的国都长安了。无意中补史缺载,这于对历史有兴趣的读者,恐怕也是一种意外的收获。
诗篇开首二句,以“南浦”对“北邙”,选取了诗人昔日送别、今日诀别刘瑴的伤感悲痛的场面。据史传互见的情况推算,刘瑴大约是在梁武帝大同(535—546)初年出任湘东王记室参军的,那时王褒解褐入仕不久,才二十出头。“昔别伤南浦”正是指他依依不舍地送刘瑴登舟西去江陵,赴湘东王记室参军任时的情景。南浦和北邙,在这里都非实指,而是用典。自从屈原在《九歌》中写出“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的佳句后,历代文人如陆机、陆云、谢朓、江淹,都沿用“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将送友南浦比作最难舍、最伤感的挚友惜别。北邙山地处洛阳城边,是东汉王侯公卿的聚葬地;“归去北邙”的表面意义,自然是指刘氏的亡故。但再深一层地发掘,“北邙”在某种意义上还是中原文化和历史的象征。但自晋末丧乱,整个北方都成了异族的治域,因此,作者以北邙虚拟刘氏葬所,其实意不在言葬得其所,而是叹其死不得归,别有一种深沉痛切的滋味在心头。作为梁朝重臣,非但无力佐君王北收失地,反而兵败国亡,拘囚死于沦亡的北土,这正是国家破亡后个人的悲剧命运。诗人在写这二句诗句时,是将自己的悲剧命运也注入其间的,它们不但概括作者和死者多年的交往,共同的遭遇,又蕴含了深沉的历史感,故痛之弥深,哀之弥切。
这种痛切的感情不止于悲肠寸磔,而且一至精神恍惚的田地。自得刘瑴死讯以来,作者每每梦见故人与自己倾诉衷肠,讲述客居异地太久,思乡之念难忍,那举措音容,一如生前,而醒来之时,方忆得此君已作古人。在茫然若失之余,思想自己乃一介书生,亡灵来托,毕竟无能为力,不禁神色黯然。三、四两句,作者以更为实际的感受,来渲染痛失故友的悲哀,并进一步点明了刘瑴的身亡与国家败亡的关系,意下谓身陷异地的自己,对故友的客死他乡,更有一层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不可名状的感情在其中。
这种感情,一经牵动,便膨胀起来,变得无边无涯,像沉重的铅块压得诗人喘不过气来。请看那近边塞处,西北角上,浑浑涵涵,奔涌翻卷的黑云;请看那飞尘弥漫,北风呼啸的坟山旷野,连那阳光也被遮掩得变成一片惨黄。从写情到写景,从描摹心情到具体写送葬,形式上似乎跳跃,内容上却联系得非常紧密。五、六两句既是点题,又是承接和过渡,同时还是以景语说情语的神来之笔。这组对句就好似一幅巨大的油画:它的色调是阴霾、低沉的,不论是天空和骄日;它的线条是凝重滞涩的,不论是云层和旷野;然而它的画面却异常的开阔,似乎它的作者被一种冰冷的绝望凝结着、压抑着、窒息着,因而贪婪地渴求着喘息的心理空间。从语言的机巧来说,它的对仗是那样自然工稳,无论是天地玄黄、边云野日,都自动地在王褒的诗中寻求最佳的位置,以便两相呼应,而这种搭配因了作者语言表达力的高度娴熟,竟能使初读者浑然不觉,反复咀嚼方大悟称奇。
刘瑴颇具政治才干。《梁书》称,梁元帝即位江陵讨伐侯景时,政治文牍如书、檄等文字,尽出其手。可以说梁代从中兴走向末路的过程中,他正是历史的见证人。他的死,不能不勾起王褒的沉痛回忆。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政治风云的瞬息巨变,短短的几年中,竟使复兴未久的梁朝,在西魏的兵刃下土崩瓦解,至今使诗人想来,犹惊憾不已。第七、第八句,诗人用双关的语言,一方面向结句过渡,一方面隐含比兴手法,以大自然中沧海桑田的变化和松柏的凋亡来比喻梁朝的兴衰和一代政治人物的生死。这一切政治上的急剧变故,王褒亦亲历身受,至今想来都成了过眼烟云,痛心之余,也只有喟然长叹而已了!
然而大自然呢?尽管沧桑之变非一日之事,但年复一年终究会面目全非。因此作者又将诗思归结到客死异乡,成为孤冢野鬼的死者身上。终有一天,刘瑴的坟茔会被朔风削平,甚至连墓前的碑铭都会被风雨侵剥得痕迹全无的,因为这毕竟是一座客死异乡的无主孤坟呵。既然如此,又何必祈求神助,到哪儿去择吉地而葬呢?结尾二句,与其说是作者对死者表示凄凉哀悯,倒毋宁说是对自己的晚年和前景感到绝望、寒心。“龟长”之典出《左传》僖公四年:“初,晋献公欲以骊姬为夫人,卜之,不吉;筮之,吉。公曰:‘从筮。’卜人曰‘筮短龟长,不如从长。’”卜,是用龟甲卜卦;筮,是用蓍草占卦。古人往往验卜、筮卦体的凶吉来处理婚丧大事。“何处验龟长”指的是刘瑴羁旅以死,不能葬在家乡,故一切只能草草了事。送葬诗原不该这么说,因为作者自己虽然活着,想到将来也必然是这种结局,便不可遏止地表达了这种物伤其类的凄寂伤感之情。
毫无疑问,王褒入北后的诗歌,绝无无病呻吟之作,而善于表达内心深层的情感,具有极强的感染力量,这与政治的变故和个人的遭遇有关;至于诗中画面变得更为开阔,景物变得凝重持沉,恐怕亦得之于江山之助。说到此诗在艺术技巧上的最突出之处,恐怕还是它的格局。它一直以一种流动变幻的思绪来构成整首送葬诗,尽管它丝毫没有提及送葬的人们及具体情况,只是偶一暗示,便与“送葬”的诗题产生不脱不粘的艺术效果。作者正是行进在送葬的人群中,一路走一路思索、回忆的,这在后世西方的艺术手法中,称为“意识流”。这种方法将情与景交融在一起,把作者和死者的经历交织起来,再加上用典、对偶等传统的艺术手法使用得了无痕迹,便大大增强了诗歌的内涵、深度和力度。
(张宗原)
送别裴仪同
王褒
河桥望行旅,长亭送故人。
沙飞似军幕,蓬卷若车轮。
边衣苦霜雪,愁貌损风尘。
行路皆兄弟,千里念相亲。
裴氏生卒年代、生平事迹不详,或为王褒仕北周时的同僚。“仪同”官名。按诗意观之,当是裴氏衔命,到北方任职,王褒与之交谊颇深,故相送赠诗以别。
此诗开首二句,以“行旅”与“故人”对举。“河桥望行旅”,当指与裴氏一起站在河流的浮桥上,遥望着两岸来来往往的行人游子。河桥一定较高,河流两岸一定开阔;登高以望远,遂觉一片离别的凄凉、萧索之意。行旅,指旅人,由此过渡到“故人”,亦即裴氏。古代驿路,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以备行者稍事休憩,送者置酒与别。这些都写送别裴氏时的具体情形。依依难舍,相送驿路长亭,又为其瞻望前程,则关切之深自然可见。因此,这两句十字,看看平常,似不经意道出,其实却是经过精心选择安排的。
三、四句,诗人选取北国特有的、富有典型意义的气候物象——飞沙和卷蓬,用颇似电影中平行蒙太奇的特写镜头,将其组接起来。这是写景,是用呼啸飞动着的、铺天盖地而来的、色调极为灰冷的自然景观,衬托出离别的阴郁主题,是篇首二句中点出的惆怅、萧索的情绪的延伸和加剧;但这两句诗又不仅是写景,景物还被用来作为比喻,引起新的联想。由于同一物象被赋予了双重内容,诗意直接从眼前转进到未来,不用一点字面上的过渡,这种勾连手段极其高妙。沙子何以像军幕呢?因为它“飞”动着,连成一片,如同绵绵的军帐;蓬草又同车轮何干?因为它在风中“卷”动,好似车轮在旷野上疾驰。但之所以产生这样的联想,乃是因为诗人关心着友人别后的生活。那么,再进一层说,飞沙、转蓬,又何尝只是比喻?飞沙也象征着军旅生活的多变和不安,转蓬也象征着羁旅者的命运,为外界的力量所支配。诗人“把两种渺不相关的、毫不相似的东西,出人意外地结合在一起”(黑格尔《美学》),同时又把主观的意念与感情,注入于“客观对应物”(英国诗人艾略特《论哈姆雷特》),便使眼前的景物,有了无限含义,获得耐人寻味的艺术效果。
第五、六句承接上面两句,又展开进一步的想象。“边衣”即战袍,与“愁貌”相对,设想裴氏在自然气候恶劣、生活条件严酷的凄清冷寂的北边的苦况。两句的意思是说:“你身披冰凉的战袍,在雪积冰封的边地将受尽冻寒之苦;你的忧愁寡欢的容颜,将在风霜尘埃里日渐憔悴衰老。”表面上讲边塞军旅生活的寒苦,其实仍是强调诗人对裴氏的关切之殷。虽是主观悬拟之词,但使人读之,仍可感受到其中挹之不尽的深情。
最后两句,诗人的笔锋骤然一转,不但径直收煞到送别的正题上,与开头两句呼应照顾,而且顺势点出新意,向对方袒露了所以伤感不置的深层底蕴。“行路皆兄弟”说的是羁旅客乡的人同病相怜,故最为了解,自当相濡以沫,情如兄弟。诗人既然只是送裴氏戍边,并非自己离开长安,为什么还要这样说呢?这是因为王褒本为南朝旧臣,即使宦仕长安,毕竟不能摆脱羁旅之感,而魂系故国。既然他与裴氏友情深挚,那么平时交游中必然不止一次地向对方披露过思国怀乡的拳拳之念。因此,即使用五个字微微点出,对于裴氏也无疑是“破壁而飞”。“千里念相亲”,是说既然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再加上挚友情谊,那就让我们在千里之遥相互思念,保持那人世间最珍贵的友情吧!
《送别裴仪同》确实是一首饱含深情、亲切近人的赠别诗。其用语洗尽铅华,朴质而略无矫饰;写景则凝重阔大,苍凉压抑,一派阳刚之气。题材虽不关于故国之念,然而飞沙、卷蓬、风尘、霜雪,触处皆连着郁郁身世,牵着乡关之情,正如明人张溥所说,诗人“外縻周爵,而情寄风土”,创痛不愈,“伤心久矣”!(《王司空集题辞》)
(张宗原)
渡河北
王褒
秋风吹木叶,还似洞庭波。
常山临代郡,亭障绕黄河。
心悲异方乐,肠断陇头歌。
薄暮临征马,失道北山阿。
本诗写作年代不详,从诗的内容看,应是王褒在北朝时的中期作品。盖王褒在江陵被俘后,即直送长安,无须渡黄河,而他初仕北朝时,一则心腹难知,二则北朝皇帝爱其文才,所以大约不会被派到黄河以北去;但若是在晚期,其时北方齐、周二国东西对峙的局面已结束,黄河上也不宜有许多“亭障”(古代边塞上用以防守的堡垒)。王褒本是南朝宫体名家,入北后诗风大变,转为沉郁悲凉,这首《渡河北》便是体现这种风格的代表作。
诗一起调即不同凡响。“秋风吹木叶,还似洞庭波。”北国深秋,树木凋零,骤然间烈烈西风吹起,那满地落叶随即就着地而起,飘飏飞舞。半个天空,惟见黄叶在大风中翻滚、卷动,犹如洞庭的千顷湖水在奔腾着涌向长江、万层波浪在咆哮着扑向空中——这是何等壮观的景象!“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嫋嫋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这本是《九歌·湘夫人》中令人叹为观止的名句,不料诗人居然将“洞庭波”与“木叶下”联想成一物,还能更翻出一层新意!诗人写秋风落叶,既不限以区区庭内、砌前,亦不限以寻常山边、水畔,而是置于首句、劈头而来,令人一读上口,但感莽莽秋风,无所无之,翩翩落叶,弥望皆是,因而不觉耸然动容;即使“渡河北”之题可勉强为限,但大河上下,惟见秋叶波涌,惟觉秋意萧瑟,这番境界,也依然极为壮阔。贾岛的《忆江上吴处士》,虽全篇未佳,但得句“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便为千古传诵;本诗有句如此,焉可不谓之名作?连沈德潜老夫子,也在《古诗源》里欣然运笔,赞上了一句“起调甚高”。其实,这二句远远地从南方借来“洞庭”,则诗人故国之思,会心读者自可体味,措词既取自《湘夫人》,则虽不着“愁”字,诗人的一腔秋愁,已隐隐可见,而读者看到下文“心悲”二句,也不致顿觉突兀;至于那一去不回的落叶象征何者,更不待笔者赘言——首联之妙,又岂止一端?
“常山临代郡,亭障绕黄河。”读此二句,始知诗人此番渡河北上,乃往河东(今山西)——地点交代置于次联,用笔全不平铺。常山,即北岳恒山;代郡,今山西北部。恒山高,故下“临”代郡;大河上最多壁垒,故看起来直如一条长线,紧傍着黄河,一起伸向远方。常山、代郡与黄河,相去数百里,自非凡人目力所能遍及,然而诗人自有其恢恢胸襟,故不必登高望远而山河自小。区区二句十字之间,连出三地名,河东形胜,一举笼括,如在指点之中;且一个“临”字,现出高下之形,一个“绕”字,状出蜿蜒之势,虽是凝静的山川,在诗人笔下却姿态生动、绝无凝滞。这是何等大气包举、举重若轻的笔力!二句所造境界的阔大程度,丝毫不逊于首联。
首联的秋风落叶,已透出气候、环境的肃杀了,次联的边塞、亭障,又透出了沙场、兵戎的杀气;诗蓄势至此,一个“悲”字呼之欲出。“心悲异方乐,肠断陇头歌。”《陇头歌》是梁代乐府曲名,但此处用来只是为了对仗,故理解上似不必太拘泥,可径视作北方边塞歌曲的代称。诗人直呼河东——其实也是整个北方——为“异方”(若考虑到前一句实化自李陵《答苏武书》的“异方之乐,秪令人悲”,考虑到北方正在鲜卑人统治之下,则这个“异方”,还含有夷狄之地的意思),闻其歌乐而悲哀至于肠断,于是诗的主题遂豁然明显,诗人有乡难归、客居异土的一腔悲怀,终于吐露了。
然而,诗人心虽然不甘归化异方,身却已经屈仕异邦,在那个时代,这便是一失足而成千古恨的“失节”。失节既已无可挽回,悲哀又何济于事?况且失节也是自己的选择,如今的一切均是自做自受,又有什么理由悲哀?于是这悲哀才吐出口,又只得赶紧咽回肚里。“薄暮临征马,失道北山阿。”字面上不再说“悲”了,似乎又转向叙事。失道,即迷路。黄昏了,该找归宿了,然而,在北方崇山乱冈之下,诗人却迷失了方向,他立马踟蹰,四顾徘徊。一个异乡羁客在凄凉暮色映衬下举目茫然、莫知所适的背影,就这样留给了读者。诗似乎还没有完,那失道者结局如何?他能找到出路吗?还是终将被沉沉黑夜所吞没?诗人没有说,他自己也说不出。这是山路上的迷路吗?当然不,这正是人生的迷路!诗就这么顿住了,可以想见,诗人的心情是多么悲凉,多么沉重。何谓沉郁?何谓顿挫?这样的诗思,这样的笔法,便是沉郁,便是顿挫!
本诗句式极平易,措词极常见,不用丹铅争妍,纯以气象取胜。首四句尤佳。一篇之中,既有雄浑壮阔之美,又具沉郁顿挫之致,而且遒劲之气贯串全诗,略不少减或中顿。如首四句“洞庭”、“常山”、“代郡”、“黄河”,或浩渺、或高耸、或险峻、或悠长,而都有壮伟之势;至后四句“异方”、“北山”,进而用虚笔,感觉上更为开阔:即使是地名方位的用词,也都能暗合诗的气象、境界,自余更不必论矣。全诗有如许佳处,看来,沈老夫子但赏识其起句,是远远不足尽本诗之美的。
(沈维藩)
和殷廷尉岁暮
王褒
岁晚悲穷律,他乡念索居。
寂寞灰心尽,摧残生意馀。
产空交道绝,财殚密亲疏。
空悲赵壹赋,还著虞卿书。
这是王褒和殷不害的诗。殷不害字长卿,在梁朝任廷尉之职,与王褒曾是同朝僚友。殷氏素以孝行见称,西魏攻克江陵,其母死于战乱,他本人也与王褒等一起被解至长安,《陈书·殷不害传》称其“自是蔬食布衣,枯槁骨立,见者莫不哀之”。殷氏原诗已不可见,从王褒此诗的内容来看,似当作于他们初入长安的几年中。此诗的格调是低沉、凄苦的,包含着对人情菲薄、世态炎凉的极度愤懑。
此诗前四句抒写自己身为亡国贱俘,幽居他乡的凄寂愁苦的心情。岁暮独居,眼见得年关已迫,不禁触景情伤。想起往昔除旧布新时门前车马塞道、故友门生络绎不绝的豪华热闹场面,对比之下,更觉得离群索居,寂寞孤单,苦不堪言!律,是古代用来正音的一种竹管,从黄钟、太簇……到应钟共分为十二种音律,古人以十二律与十二个月相配,故岁暮称“穷律”。“悲穷律”摹写的是一种既感到时日难挨,又为一年的迅速终结而忧心如焚的矛盾心情。在孤寂中感受时光的流逝,这对于一个遭受国破家亡的人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使人内心如同槁木死灰,失望到了极点。然而,最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在自己这脆弱的躯壳里的柔弱的生命,虽经历了这么严酷的磨难,却依然不合时宜地生存着,喘息着它的余气。哀莫大于心死,这样毫无希望地活着,还有什么滋味!
灰心失望之余,诗人不禁追寻起这种凄苦冷落的根源来,这便是“产空交道绝”以下四句所揭示的诗歌主题。王褒出身南朝最为显赫的士族,王褒的曾祖王俭,做到南齐的侍中、太尉,封南昌郡公,祖父和父亲都仕梁为侍中,赐爵封侯。而王褒自己亦仕梁至尚书左仆射。这样一个故吏门生遍于朝野的超级士族的成员,因为江陵一战而坠落于穷困窘迫之中。长安的王褒宅前,门可罗雀,亲友故交,影踪全无。这不得不使他发出了“产空交道绝,财殚密亲疏”的悲叹,生平第一次深切领略到世眼逐高低,人面趋冷暖的社会众生相。“赵壹赋”是指东汉末年的文学家赵壹所作的《刺世疾邪赋》,它以极为犀利的笔触和辛辣的语言,讽刺了豪门贵族及其鲜廉寡耻的帮闲门客。王褒学富五车、涉猎洽博,断不至于初读此赋,然而此时此刻温故知新,方倾心折服它的深刻命意,不由得他不感慨万千了。是呵,往昔的人人趋奉,繁花似锦,只是建筑在金钱和势力的基础之上的,一旦失去了这种基础,虚假的繁华便顷刻冰消瓦解了。试看,往日像苍蝇一样麕集在王氏家族周围舐痔谄笑的人们,现在一个个都到哪儿去了呢?素擅才名而失势落拓的王褒,如今读到《刺世疾邪赋》中“顺风激靡草,富贵者称贤。文章虽满腹,不如一囊钱”的句子时,心中便觉格外的辛酸。人情世态既然自古便是如此,那么为之而过分地悲哀怨愤就显得多余了。“空悲”二字隐含着诗人情感的转折变化,他终于在孤寂凄苦的泥淖中解脱出来:与其空自悲悼,不如振作精神,展示自己的才华,埋头于著述吧。虞卿是战国时期的游说之士,曾拜赵国的上卿,料事揣情,为赵划策以御强秦,后因赵王不用其言,去赵居梁,穷愁著书。上采《春秋》,下观近世,凡《节义》、《称号》、《揣摩》、《政谋》八篇,世称《虞氏春秋》。古人用典不但示己博学,而且因其旁见侧出,往往以少胜多,兼能暗示难言之隐。王褒此典便是如此,他以虞卿自况是大有缘故的。据史书记载,梁元帝平息侯景之乱之后,见建业残破,加之帐下谋士多是楚人,力主建都江陵,于是亦有迁都之意。而王褒则委婉地加以谏止,元帝不用其言,卒遭亡国之祸。这种深意,旁人或不能知,身为元帝重臣的殷不害,则一望而心领神会。因此,此诗的结句弦外有音,不但见得王褒身陷困顿犹英锐毕现,而且还蕴含着对战败国亡的反思,包含着丰富的内容,并使主题亦获得了升华。
此诗在艺术上确实是属于上乘的。全诗用语不求华艳,似不经意而对仗自然工整,很贴切地体现了为孤寂凄苦的氛围所吞淹的诗人的心情。全诗虽仅八句四十字,却三度转折,由描绘心绪而转向世态,再转向自勉。用典不多,亦不僻,意蕴却极为丰富;结句尤为深沉凝重,余味不尽。这一切都体现了王褒诗歌在艺术技巧上的深厚功力。
(张宗原)
看斗鸡
王褒
躞蹀始横行,意气欲相倾。
妒敌金芒起,猜群芥粉生。
入场疑挑战,逐退似追兵。
谁知函谷下,人去独开城。
斗鸡,是供宫廷和贵族们消遣的玩意儿,但这首写斗鸡的诗,倒颇有一种英迈之气。
“躞蹀始横行,意气欲相倾。”“躞蹀”,小步貌;“横行”,横移而行。鸡平时是不横行的,但到了战时,它既要时刻提防着对手随时都可能发起的攻势,又要密切注意对方的一举一动,抓住一切可乘之机发动进攻,所以在这极为紧张的场合下,横移而行是可攻可守、可进可退的最佳步态。此诗一开始就写出了斗鸡时的紧张气氛:参斗之鸡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步伐,相互窥伺着,那气概像是要一举压倒对方一般。
上二句写的是临战之际,“妒敌金芒起,猜群芥粉生”,这两句进入实战的描写。《左传》云:“季、郈之斗鸡,季氏介其鸡,郈氏为之金距。”所谓“介其鸡”,就是把芥子捣成粉末撒在斗鸡的羽毛上,芥粉有辣味,一旦飞入敌手的眼中,马上就可使敌手辣得睁不开眼。刘孝威《斗鸡篇》有“翅中含芥粉”,庾信《斗鸡》诗亦有“芥粉壒春场”,可见芥粉古来就是斗鸡的常用武器。所谓“金距”,是安在斗鸡脚上的金属爪具,斗鸡跳起时,可用以抓伤敌手。本诗中的“金芒”,亦即“金距”,“芒”形容其锋利,刘桢《斗鸡》诗即有“双距如锋芒”之语。古时斗鸡,有单斗,即一对一斗,也有群斗,即一对多斗。“妒敌”写的是单斗,而“猜群”写的则是群斗,“妒”是妒恨;“猜”是猜疑,这就是上面“意气欲相倾”中的“意气”。就在这相互仇视、相互妒恨的紧张气氛中,一场恶战开始了!单斗的雄鸡高高地跳动,舞动金爪直扑敌手;以寡敌众的勇士猛扑双翅,只见芥粉纷飞,粉雾之中,群敌仓皇退避。斗鸡们不但无所畏惧,而且有勇有谋,角斗中还体现出了一种策略:如是群斗,用“金芒起”显然是不合适的,敌手众多,即使两只爪子全部用上也无济于事。惟有“芥粉生”,才是以少胜多的法宝。
上面二句,已写足了恶战的场景。但若是真的勇士,自然是一击而中,又岂能容敌手胡缠蛮斗。“入场疑挑战,逐退似追兵”两句转写战斗之迅速:斗鸡刚上场时,观者还怀疑它们只是在挑战,尚未接战;不料一转眼,已见到胜利者在追逐败将,那神气就像乘胜前进的追兵。真是倏忽之间,胜负立判!
但追逐的场面也没有维持多久,斗败的公鸡们不一会也逃了个干干净净。刚才还喧嚣闹腾的斗鸡场,忽然变得异样的宁静,只有那最后的胜利者,还独自傲然地站在场心。当年,战国时的山东六国合纵伐秦,开始时是何等的热闹,“十倍之地、百万之众”,一齐扑到秦国的东大门函谷关下“叩关”,然而一旦“秦人开关延敌”,列国之师就只有败逃一途,最后落得被秦兵“追亡逐北,伏尸百万”的下场。(以上引贾谊《过秦论》)“谁知函谷下,人去独开城”,此时力克群雄的斗鸡,不也正像函谷关城门口的秦兵一样,显得是那样的顾盼自雄、不可一世吗?“谁知”二字,透露出诗人的惊讶:刚才还是满场斗鸡追逐正急,怎么转眼间却只剩下一个了呢?这番惊讶,同样也见出场面变幻的迅速。全诗以用典结束,本来无足挂齿的斗鸡间的胜负,似乎成了战国群雄龙蛇恶战的缩影,倒也显得气势不凡。
这首诗写挑战、开战、追逐、战斗结束,场景变幻极快,小小的斗鸡场,成了一个快节奏的动感世界。而诗人的笔法也兔起鹘落、风驰电掣,恰与诗的内容相合拍。即此一斑,亦可窥见诗人笔力之强。
(任家瑜 沈维藩)
始发宿亭
王褒
送人亭上别,被马枥中嘶。
漠漠村烟起,离离岭树齐。
落星侵晓没,残月半山低。
这是一首行旅诗,是作者宦游生涯中的一纸剪影。宿亭,即馆驿,是诗人旅途暂宿之所。
“送人亭上别”,谁来送,如何别,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在漫长的旅途中,类似的迎送、挥别,成了每日早晚不断、循环往复的程序动作。一个“别”字,意味着又一个孤寂凄清、风尘仆仆的旅程的开始。“被马枥中嘶”,登程在即,连那槽上备着鞍辔的驿马,也感受到了,因而延颈长嘶,准备出发。这两句写出发之前,虽只有区区十字,而一时间,馆驿、马厩,别声、马鸣,环境人物,皆已纷呈到读者面前,这是极精炼的白描手法。
往下,自然就是写出发了。但诗人却不是平铺直叙,而是笔势横空劈出,将那长途行旅中无限重复的令人厌烦的动作,“溶解”、“消没”到时见时新的景观中去。第三、四句并没有直接写出发,而以村中炊烟的漠漠而“起”,暗示诗人胯下的驿马已踏着碎步,缓缓穿过清晨小庄的户户柴扉,走进野田的晨雾中去;以岭树离离、齐如刀削,暗示作者的马匹已在九曲回肠的驿道上奔驰前行。这两句对仗极工稳,而句中动、静互含,也颇可玩味。村烟是动景,然而它又是安宁的里居生活的象征,与作者的羁旅生活恰成对照;岭树为静态,但岭树之“齐”,也恰恰反衬出作者在马背上忽高忽低的颠动,这也是一种动静对照。此外,树的“离离”(繁盛貌),也反照出诗人的匹马天涯、寂寞孤单。至此,“始发”的题意,方全部说尽,而句中并无“发”字,这也是极高超的构思。
“落星侵晓没,残月半山低”是全诗中的名句。明人陆时雍《诗镜总论》谓唐代刘长卿诗“体物情深,工于铸意”的长处中,往往具有“庾信、王褒语气”。这两句诗,最能体现王褒的“体物情深,工于铸意”的特点了。“漠漠村烟起”已暗示诗人是黎明启程,而这里写的正是晓色中自然景物的细微变化:晨星寥落,渐渐地隐没在一派曙光熹微之中,而弯弯的残月如即将消失在地平线上的小舟,也低垂在半山腰,摇摇欲坠了。诗人在清晨微寒中独自出行,此时内心的惆怅和凄寂、伤感,是不能一言道尽的,勉强道出,也不能太具感染力。而“落星”和“残月”,虽不是作者的自况,却能形象地反映他内心的这种感受,起到直言所起不到的作用。目睹着星隐天河,月垂半山,则离亲别雏之苦,前途辽远之忧,以及种种愁绪怅恨,都自可体味。这便是所谓“体物情深,工于铸意”,也是极其深远的境界。
晚唐司空图《诗品》论“含蓄”云:“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若不堪忧。”此诗用对客观事物的描绘,来表达内心郁积收聚已久的情感,景物似乎与己不相关涉,而读之者从景物构成的意象中,也从“落”、“残”、“没”、“低”等带有共同情绪的词语中,已能体味到诗人的不胜其忧。这种写法,深得“含蓄”之妙。因之,诗虽简短,却显得旨趣玄远,别具一种深沉而隽永的美感。
(张宗原)
入关故人别
王褒
百年馀古树,千里闇黄尘。
关山行就近,相看成远人。
故人为谁,无由探知,亦无须探知。送故人入关,而留下诗人孑然一身,使“外縻周爵,而情寄风土”(张溥《王司空集题辞》)的作者,肩担着惆山怅海、塞外风尘而喁喁哀鸣,于是留下了这一首震荡着人们心灵的深沉哀痛的诗。
翻开历史,这位过去的梁朝尚书右仆射,后来的北朝战俘和大吏,曾送过二类人物南归。一类是奉使北朝的官员,如王褒的密友周弘让的兄长周弘正;另一类是与王褒一齐战败被俘,后来被周朝放还的王克、殷不害等梁朝官吏。依诗中表现的顿觉形只影单,孤独凄寂的情感来看,大有可能是送后者。
“百年馀古树,千里闇黄尘。”这里“古树”和“黄尘”都是寓目即景的实际事物,入诗而自然产生凄凉的效果。北国的大地上,昏昏暝暝,无边无际,只见黄尘飞舞,遮天蔽日。偶尔可以看到的,只是一两株百年古树,在此苍茫大地上,尤其显得凄凉。一个“馀”字,带有很深的感情色彩,似乎象征着心如枯木的自己。又似乎是说:故人一去,北国弥空,徒留我在,孤寂无比。因此,这二句诗不但对得自然,而且非常真挚,深沉地表现了作者的情感。
既然如此,作者对于故人的依依不舍之情自可想见。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眼看着故国关山随着归程渐渐接近。这里的“关山行就近”是诗人的想象。送者和别者都日夜地企望着回归江南故土,可是此时的心情却不一样。别者大喜过望,与故交握手相别;送者则眷眷恋恋,带着失望和思念,眼巴巴地看着故友归去,而自己却有家难回。因此结句“相看成远人”不仅仅是极目送远的意思,而是再无会期的绝望语,扩大一点来思考,是作者客死异土,终无归期的绝望心情的独白,读之使人泪坠齿酸。
文学作品源于生活。王褒早年在江南身踞显要而以文学著称,所作多纤弱香艳之词,即使如名作《燕歌行》等,虽技艺高超,但不免故作凄苦之情而缺乏实际感受。然而一旦降为臣虏,诗风骤然而变,流离寄叹之情溢于言表,皆自然流出;而用典渐寡渐熟,对句则用而无迹,浑若天成。这确实很符合一个生活在异国老人的惶恐不安的心绪。至于诗歌结尾往往意味绵长,不绝如缕,也是因为他思念久积,无法驱遣的缘故吧。
(张宗原)
云居寺高顶
王褒
中峰云已合,绝顶日犹晴。
邑居随望近,风烟对眼生。
与王褒同被羁留北朝的庾信也作有《奉和赵王游云居寺》诗,此赵王系北周宗室,可知云居寺当在北周都城长安附近。长安附近的山峰,以终南山最为雄峻。王褒、庾信写云居寺,极言其高,此寺或许就在终南山上?
这首诗是在《艺文类聚》中保存下来的。类书收录古诗,常删取片断,因此,也不知它原来就是一首绝句,还是一篇长诗中的一节。就诗本身来看,写得很完整,似以前一种可能性为大。
诗写云居寺所在的山,即题中所谓“高顶”,与寺无关。前二句写山之高,但并不是静观的描摹,而是登山过程中的实际感受。“中峰云已合”,说是攀登到半山腰,已是云雾迷漫,不辨东西。这已经写出了山之高峻。便在这云雾中继续上登,历尽艰难,到得绝顶,竟是丽日悬天,晴空如洗,光华四布!俯视来路,自然是“云溶溶而在下”,群峰环立如婢妾之恭。于此方知云居寺所在绝顶之高出尘寰、突拔天外。
这两句如作为一个过程来体味,诗意由塞到开,由云雾四合到天宇朗朗,一层翻进一层,可以得到比之“柳暗花明又一村”更为强烈的欢愉之感;如作为一幅完整的画面来看,身在云日之间,恰似登临仙境,心旷神怡。诗人确是抓住了并且简洁地表现出高山景观的特征,把强烈的感受传达给读者。没有登过大山的人,绝写不出这样的诗句。
后二句写在高顶放眼所见。这里又牵涉到登山的经验:所谓“中峰云已合”,未必是整个山区都被云雾密密笼罩,而仅是行程中的一段如此,只不过身在云雾中的人,无法知道外界的情状罢了。而在山顶上,视野广阔,仍可看到云团所未能遮及的地域。那些在山脚下无法看到的遥远的村落城镇,此时尽收眼底,历历可数,似乎近了许多;那些变幻不定的烟云,就在眼前或聚或散,时起时灭。——这也是未登过大山的人无法体会的。在高山上,你可以看到烟云一缕一缕地从山谷中涌出,也可以看到云团从远处飘来,倏忽间将你完全淹没在其中。
这二句不仅是美妙的景象,而且包涵着许多难以言说的意味。登临高山之顶,那是换了一个新的高度来视察自己日常生活于其中的世界,很容易感觉到自己往常蠢蠢然忙碌不停的那一片天地,竟是渺小得毫不足道,而广大无比的自然,又是如此神奇莫测、变幻无穷。“邑居随望近,风烟对眼生”,隐然有一种比较,有一种领悟和感慨深蕴其中。你由此会感到“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似显得浅露了。
这诗总共二十字,景象壮丽,气魄雄伟,大开大阖,却又描摹准确,实是不易得的佳作。
(贺圣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