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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信
【作者小传】
(513—581)字子山,北周南阳新野(今属河南)人。庾肩吾子。梁时,任湘东王萧绎(即梁元帝)国常侍、安南参军,迁尚书度支郎中、通直正员郎,出为郢州别驾。出使东魏,文章为邺都人士所称。还朝,任东宫学士,领建康令。及侯景攻建康,曾率兵御之,败。建康台城陷,信出奔江陵。萧绎承制,任信为御史中丞。及绎称帝,任右卫将军,封武康县侯,加散骑常侍,出使西魏。值西魏兵攻陷江陵,杀梁元帝,信因而留长安,被迫仕于西魏,拜抚军将军、右金紫光禄大夫、大都督,不久进车骑大将军、仪同三司。入北周,封临清县子,官司水下大夫,出为弘农郡守。还朝,迁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司宪中大夫,进封义城县侯。又拜洛州刺史,征为司宗中大夫。北周末,因病去职,卒于隋初。事迹具《周书》卷四一及《北史》卷八三本传。信在南朝,诗风类于宫体,入北朝后,变而为萧瑟苍劲、感情沉挚,部分诗作则清新可喜。其后期诗集南北风格于一体,对后世诗人如杜甫等有很大影响。与徐陵并称,号“徐庾”。有集二十卷,已散佚,明人辑有《庾开府集》,清人又有《庾开府集笺注》、《庾子山集注》。
出自蓟北门行
庾信
蓟门还北望,役役尽伤情。关山连汉月,陇水向秦城。笳寒芦叶脆,弓冻纻弦鸣。梅林能止渴,复姓可防兵。将军朝挑战,都尉夜巡营。燕山犹有石,须勒几人名?
《出自蓟北门行》属乐府《杂曲歌辞》,魏晋南北朝以来,主要用以描写燕、蓟风物和征战辛苦之意、突骑勇悍之状。庾信这首诗虽是发挥乐府古题的意思,却也融入了自己留居北方后对边地生活的体会,因此与一般的文人拟乐府有所不同。
诗中所表现的不是一时一地的感触,而是对蓟外边塞战争的总体概括。所以一开头就说,站在蓟门北望,每次战役都令人伤情。秦汉以来,关山、陇水、明月,就是无数次战争的见证。诗人的视野突破了时间和空间的局限,由眼前的关山月联想到汉时的关山月,由流向秦代所建城垣的陇水想到自古及今无数人民的呜咽声。(北朝民歌有“陇头流水,鸣声幽噎,遥望秦川,肝肠断绝”之句,写人民在战争中流离失所的痛苦)“关山”二句不仅对得极工,而且包含了巨大的历史内涵。虽然后来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比它更简练更概括,但这两句对仗的构思无疑是具有启发性的。
“笳寒”二句写北地苦寒。“笳”即“葭”。天冷草枯,葭芦变脆,弓弦冻硬,在寒风中发出颤音,都是对北地生活体验入微的景物描写。而“笳”与“弓”相对,又在字面上造成胡笳声寒的印象,更增添了边关战争不息的凄凉气氛。
“梅林”二句写领兵打仗的将帅,均用与魏有关的典故。魏武帝曹操曾用望梅止渴的办法暂时解决行军缺水的困难。北魏至北周武将多为复姓。北魏统一前,鲜卑族原来聚居代北。统一后,代北之人迁居河南,皆定为复姓。北周赐姓也多用复姓。又《隋书·经籍志》兵法有《黄帝复姓符》二卷。所以“复姓可防兵”的说法,恰好将典故与魏周的实际情况结合起来,并由秦城汉月的历史回顾转到眼前的战事。“将军”二句直承“复姓”句而来,写将军都尉们早上出去挑战,晚上回来巡营。“朝”、“夜”相对,与末二句连读,可看出其中所含的讽意:他们每天忙于战事,胜利后自可勒功燕然,扬名后世。反正燕然山还有的是石头,不知还要刻上多少人的名字才算够?《后汉书》:“窦宪为车骑将军,与北单于战于稽落山,破之。遂登燕然山,刻石勒功,纪汉威德。”结尾藉冷然一问,含蓄地指出:自秦汉到北朝,战争不息的重要根源就在于统治者为自己树立威德,将军们追求功名不朽。而全诗对征战辛苦之意和战将勇悍之状的描写,也由此升华到一个新的思想高度。
这首诗利用《出自蓟北门行》这一乐府古题的基本内容,巧妙地借助典故和边塞风物的描写,对秦汉到魏周北方战争无休无止的状况作了历史性的回顾,委婉地批评了热衷于战争的军中将帅,因而能以较高的艺术概括力胜过南北朝众多的同类之作。
(葛晓音)
怨歌行
庾信
家住金陵县前,嫁得长安少年。
回头望乡泪落,不知何处天边。
胡尘几日应尽?汉月何时更圆?
为君能歌此曲,不觉心随断弦。
《怨歌行》系乐府《相和歌辞·楚调曲》名。庾信的这首诗承用旧题,以女子自述的口吻,诉说远离家乡又远离丈夫的哀怨。
开首“家住金陵县前,嫁得长安少年”二句,似乎是纯客观的交代,实际上已饱含了女主人公的深深哀怨。金陵,今江苏南京;长安,今陕西西安。从金陵到长安,对今人来说,或许不算什么,然而古代交通落后,信息传递困难,这段路程便显得非常的遥远。嫁到长安,意味着长别亲人,此其一怨。金陵地处江南水乡,长安濒临黄土高原,风景相殊,习俗各异。嫁到长安,犹如是身嫁异域,此其二怨。若细细辨味,当可发现,女子之怨还不止这两个方面。如果她的哀怨仅仅是因为远嫁他乡,那么,句中就不必出现“少年”二字,所以她还怀有对所嫁之对象“长安少年”的怨恨。这里的“长安少年”并不是泛指,而具有特定的含义。西汉武帝时,多选良家少年宿卫建章宫,这些人便有“羽林少年”、“长安少年”等称呼。乐府《少年行》歌辞,多述他们报国从军、轻生重义、慷慨以立功的名事。此诗中的“长安少年”,当是特指这些英勇杀敌、立功边陲的少年将士。而嫁与这些少年将士,自然只能独守空闺,此其三怨也。
“回头望乡泪落,不知何处天边”二句,诉说远别家乡之怨。远嫁他乡,回归无望,只能通过遥望来慰解思乡之情。无奈举头四望,群山遮眼,无从寻觅远在天边的故乡,为此,她禁不住泪水汩汩而下。按照现实生活的常识,在长安望金陵,无疑是徒劳之举,就她来说,未必不知,然她偏去“回头望乡”,从这一举动中,我们分明可以感受到她心中无法忍受的远别家乡的怨愁。
“胡尘几日应尽?汉月何时更圆”二句,诉说远别丈夫之怨。“胡尘”,泛指中原与北方及西方各少数民族的战事。“胡尘”与“汉月”均以汉事呼应上文的“长安少年”。西汉时,北方和西方的边境颇不平静,自武帝起,便北击匈奴,西征羌人,并设关备胡。长安少年为报国恩,纷纷出塞,转战边地,抵御外敌。然外有征夫,内有怨女,她闺房空守,幽怨满怀,凭栏遥望,却见新月纤纤,毫无团圞之意,不由倍增别夫之愁。战事何时能尽?明月何时能圆?她的内心在凄戚地期待着。
最后“为君能歌此曲,不觉心随断弦”二句,表达出女主人公的无限寂寞与悲怆。此曲,即此首《怨歌行》曲。心中的哀苦无法摆脱,只能填成此首怨曲向君泣诉,一遍遍地弹唱,不觉弦也断,心也碎。弹琴诉怨至弦断,情已非同一般,心亦随断弦而碎,更见沉郁缠绵之至。至此,一个黯然销魂的女子形象跃然纸上。
这首诗语言平淡而质朴,自然而流畅,仿佛自肺腑中流出,完全切合了女子自诉的口吻,极缠绵悱恻、细腻入微地表达出了一个思乡思夫的女子的浓挚悲酸的情感,令人读后为之低回,为之神夺。
我们如果了解了诗人庾信的生平,或许对此诗会有更深的理解。庾信原仕南朝梁,梁元帝承圣二年(553),奉命出使西魏。此时正值元帝的侄子萧詧勾结西魏攻打梁朝,不久江陵沉陷,元帝被杀,梁朝覆灭,庾信只得被迫留在长安。北周取代西魏后,他又被北周留用。在当时,金陵是南朝梁的国都,长安是北朝西魏与北周的京城。因此,我们不难将“家住金陵县前,嫁得长安少年”诗句联系他从金陵到长安的这一段颠沛流离的生活经历。西魏与北周均为鲜卑人所建之国,作为亡国的汉人庾信,寄居其中,自然不无种族之痛,“胡尘几日应尽?汉月何时更圆”便透露出他这种深沉的感慨。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这首诗当是诗人借助汉代远嫁之少妇以倾诉自己的陷虏思乡之情。
(陈如江)
舞媚娘
庾信
朝来户前照镜,含笑盈盈自看。
眉心浓黛直点,额角轻黄细安。
祇疑落花谩去,复道春风不还。
少年唯有欢乐,饮酒那得留残。
六言诗在南北朝颇少见。庾信诗集中仅二首,此其一。这首诗写一个舞女对镜自怜的情态,却能不伤于艳冶,尤为难得。
前四句是舞女照镜的一个大特写:早晨来到窗前照镜,含着盈盈笑意自我欣赏。少女的朝气和神态的天真均活现纸上。眉心浓浓地点上黛色,额角仔细地贴上轻黄,是当时流行的一种妇女妆饰。轻黄即花黄,额间贴黄,称为黄额妆。“直点”与“细安”写女子妆扮的自信和细致,也很生动。媚是动态的美,高明的诗人不用浓丽的辞藻对女子的眉目作静态的描绘,只是凭本色的叙述,从她脸上灿烂的笑容和细心梳妆的动作写出女子的妩媚。因此诗人笔下的舞媚娘,不是一个妖媚冶荡的舞女,而是一个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少女。
“祇疑落花谩去”句意含混,语带双关:这里究竟是指额上贴好的花黄看去像是缓慢飘过的落花呢,还是以落花比喻女子唯恐年华凋零的心情呢?应当说二者兼而有之,这句才能成为上句“额角轻黄细安”和下句“复道春风不还”之间的过渡语。“谩”字如作“缓慢”解,则落花的字面印象与额间花黄正相应。如作“欺诳”解,疑心落花相欺谩,则将女子惜花的心情写得更为天真。联系“复道春风不还”一句看,就像少女噘着嘴和落花、春风怄气,只疑落花骗了她,一去就不回头,连春风也不再回来了。因此“谩”字之妙就在于利用一字二义,将少女妆成以后的风韵和天真的内心活动一齐揭示出来,与上文中含笑盈盈的情态相协调,从形神两方面活画出这个照镜女子的可爱形象。
当然落花春风一去不归,实际是少女青春不久、红颜难驻的自喻。所以最后以少年及时欢乐结尾,反倒更见出舞女内心的凄凉。感叹青春短暂、盛年难再,宣扬人生及时行乐,是汉魏以来古诗中的一个常见主题。这首诗通过少女晨妆的情态和心理活动来重新表现这一主题,虽然意义并不可取,但人物刻画活泼生动,构思新颖别致,笔致清新可喜,仍有较高的艺术价值。
(葛晓音)
乌夜啼
庾信
促柱繁弦非《子夜》,歌声舞态异《前溪》。
御史府中何处宿?洛阳城头那得栖!
弹琴蜀郡卓家女,织锦秦川窦氏妻。
讵不自惊长泪落,到头啼乌恒夜啼。
此诗的写作时间不易确考,但从其情致笔调来看,似是庾信前期仕梁时的作品。其前期所作《荡子赋》有云:“新歌《子夜》,旧舞《前溪》。别后关情无复情,奁前明镜不须明。合欢无信寄,回纹织未成。游尘满床不用拂,细草横阶随意生。”可以看出与本诗内容上的关联。又梁简文帝萧纲、刘孝绰皆有同题之作,前者云:“羞言独眠枕下泪,托道单栖城上乌。”后者云:“忽闻生离曲,长夜湿罗衣。”彼此格调相近,或为唱和,也未可知。《乌夜啼》,刘宋临川王刘义庆首创的乐府曲名。
“促柱繁弦非《子夜》,歌声舞态异《前溪》。”起首二句,以歌曲《子夜》和舞曲《前溪》,陪衬《乌夜啼》之曲。“促柱”,旋紧的弦柱。“繁弦”,指琴瑟上众多的弦。郗昂《乐府题辞》:“《前溪》,舞曲也。”一曲《乌夜啼》,弦声嘈嘈,非《子夜》清歌可比,而伴曲所生的歌舞,也与《前溪》迥异——诗中强调《乌夜啼》与二曲的区别,意在引人注目,从而逗出下文。
“御史府中何处宿?洛阳城头那得栖!”上句事出《汉书·朱博传》:“是时御史府吏舍百余区,井水皆竭。又其府中列柏树,常有野乌数千栖宿其上,晨去暮来,号曰朝夕乌。乌去不来者数月,长老异之。”下句事出《后汉书·五行志》:“桓帝之初,京都童谣曰:‘城上乌,尾毕逋。……’”讽刺位高贪财的官僚。后汉都洛阳,故云“洛阳城头”。“弹琴蜀郡卓家女,织锦秦川窦氏妻。”上句用卓文君事。据《史记·司马相如传》,卓文君是汉代蜀郡临邛卓王孙的女儿,新寡,喜爱音乐,司马相如以琴心挑之,卓文君便在夜间和他一起私奔。后相如欲纳茂陵女子,文君作《白头吟》以自况,相如乃止。下句用苏蕙事。据《织锦回文诗序》,前秦的秦州刺史窦滔徙沙漠,临行时与其妻苏蕙话别,誓不另娶,后来却自违其言,苏蕙便织锦缎而成回文诗,寄给窦滔,从而使他回心转意。
“讵不自惊长泪落,到头啼乌恒夜啼。”承上二句生发。卓、苏二女都曾被丈夫遗弃,当她们听到乌夜啼时,怎能不惊心落泪?讵,岂。但是,啼叫的乌鸦却不顾这些,总在夜夜哀啼。诗以此收拢,形成了一种不尽的哀伤气氛。
此诗虽然用典太多,造成獭祭鱼之病,使诗情显得浮泛,但其结构上颇具跳荡之趣,却也是值得玩味的。诗开首言《乌夜啼》不同于——其实是高于——《子夜》、《前溪》,次二句却不承上解说有何不同,而一跃到吟咏乌鸦的无处栖宿上去了,再下二句又转写卓、苏二女,越说越离谱,令人摸不着头脑。直待看到末二句,读者才恍然大悟:原来《乌夜啼》的非《子夜》、异《前溪》,正在于此曲有一段催人泪下的悲哀感伤处。然抽象而言“悲哀感伤”,又不是诗的语言,故信手拈来卓、苏二典,以为形象之说明;可凭空而言卓、苏,未免太唐突,故先说乌鸦之栖宿无定,用以比类卓、苏之难以定情;而乌鸦本是诗题中物,由它身上说开去便不显突兀。诗意既如此回环曲折,全诗读来也觉跌宕抑扬、姿态摇曳,这比之平铺直叙,岂不是显得别有妙趣吗?
但这首诗在艺术上更重要的价值,还不在其构思上,而在其格律。清代刘熙载敏感地发现了这一点,指出:“庾子山……《乌夜啼》开唐七律。”(《艺概·诗概》)七言律诗在平仄问题上,就每一句而言,要求所谓“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就每一联而言,要求做到“对”,就每两联而言,要求做到“粘”。前者是说每句的偶字须平仄交替出现,以此要求,庾信此诗中“洛阳城头那得栖”和“到头啼乌恒夜啼”二句中的二、四、六字皆当为平、仄、平,而实为平、平、仄(得,古入声),除此二处外,其他各句都合要求。所谓“对”是说,每一联的两句中,相对应的第二、四、六字平仄应当相反,平、仄、平对仄、平、仄,仄、平、仄对平、仄、平。本诗中除上述二句的第四、六两字之外,其他各句也都合要求。所谓“粘”是说,后一联的上句与前一联的下句,相对应的第二、四、六字平仄应当相同,平、仄、平粘平、仄、平,仄、平、仄粘仄、平、仄。就本诗来看,只有第二联和第一联不粘,即“声”与“史”、“态”与“中”、“前”与“处”,平仄不是相同而是相反,除此以外其他各联皆粘。相对说来,律诗对于粘的要求较为宽些,直至唐人,仍有失粘的律诗。所以,总观起来,庾信的这首《乌夜啼》已基本符合律诗的平仄要求。这也正是此诗值得我们珍视的地方。对于文学发展来说,艺术形式也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庾信在七律诗体方面的创造性贡献,为后代诗歌的繁荣,提供了重要的条件,他的功绩是不可抹杀的。
(范炯)
燕歌行
庾信
代北云气昼昏昏,千里飞蓬无复根。寒雁嗈嗈渡辽水,桑叶纷纷落蓟门。晋阳山头无箭竹,疏勒城中乏水源。属国征戍久离居,阳关音信绝能疏。愿得鲁连飞一箭,持寄思归燕将书。渡辽本自有将军,寒风萧萧生水纹。妾惊甘泉足烽火,君讶渔阳少阵云。自从将军出细柳,荡子空床难独守。盘龙明镜饷秦嘉,辟恶生香寄韩寿。春风燕来能几日?二月蚕眠不复久。洛阳游丝百丈连,黄河春冰千片穿。桃花颜色好如马,榆荚新开巧似钱。蒲桃一杯千日醉,无事九转学神仙。定取金丹作几服,能令华表得千年。
汉末魏初,辽东、辽西为慕容(指鲜卑族)所居,地远势偏,征戍连年不绝。由于乐府民歌的影响,征戍别离之事,行子思妇之情,大量表现在文人诗中。时代风云,文坛风气,使得《燕歌行》这一乐府古题一直为汉魏六朝文人相继沿用,直至唐代还有不少诗人因袭此题。于是,《燕歌行》一题异题纷呈,佳作竞传。据郭茂倩《乐府诗集》著录,就先后有曹丕、曹叡、陆机、谢灵运、萧绎、萧子显、王褒、庾信、高适、贾至、陶翰等同题诗作。
值得注意的是,《燕歌行》在我国古代诗歌史上对七言古诗的发展,起过重大的作用和影响。魏文帝曹丕雅好文学,挥洒“兴到之笔”,写出了“开千古妙境”(胡应麟语)的《燕歌行》。这是我国最早、最完整的七言诗,对后代七言诗的发展有着很大的影响。而上面庾信的这首《燕歌行》则起了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重要作用。
据《北史·王褒传》记载:“褒曾作《燕歌》,妙尽塞北寒苦之状。元帝及诸文士并和之,而竞为凄切之词。”这是梁元帝承圣年间(552—554)的事,庾信此篇当亦作于此时。诗起首六句,以苍莽凄怆的笔调,描绘了一幅荒凉的边塞图。“代北云气昼昏昏”两句,写绝域的昏暗和苦寒,平原千里,唯见蓬草飞旋。“飞蓬无复根”,狂风呼啸之势可见。寒雁南飞,桑叶纷落,点明此时正秋风萧瑟,是最容易触发人们感伤怀远的季节。自然环境如此恶劣,而前线战事更令人担心。“晋阳”、“疏勒”二句用典:战国时赵襄子为保卫晋阳,曾利用围植在晋阳宫垣四周的荻蒿苫楚,以备足箭矢。东汉大将耿恭曾被匈奴围于疏勒城中,被壅绝水源,乃于城中穿井得水。而目前前线的景况正和他们相反,处于“无箭竹”、“乏水源”的极端困境。诗人在景物描写中一步一步透露出思妇由思念到忧愁的心情,进而引出下面四句思妇的直接抒情,托出“良人从役”、“妇人怨旷”的主题。良人远戍边地属国,离居久之,音信隔绝,怎不叫人怀念!思妇在辗转忧思中忽发奇想:如果能有鲁仲连的一支箭,为我射到边地去,把亲人叫回来该多好啊!相传战国时,燕占齐国聊城,齐将田单攻聊城岁余不下,鲁仲连乃修书系箭上射入城中,燕将自杀,城拔。庾信活用这个故事,写出思妇一片痴情幻想。当然,这终究是不能实现的,我们的主人公只好从往事的回忆中寻找慰藉。接着四句,回溯到当年夫妇分别的情景:“渡辽本自有将军”,按说,边塞自有那渡辽将军镇守,可是,渔阳的战争阴云压境而来,报警的烽火惊动了宫廷。此时,只好送亲人出征,在那“寒风萧萧”的水边分别,谁知壮士一去兮至今未还!由现实而幻想,又由幻想而现实,情致委曲,一波三折。下接六句,从正面着力铺写思妇与征夫的相思之情。“自从将军出细柳”,“荡子”随将军远去,思妇空床独守。梳妆台上镂刻精致的盘龙镜,是丈夫叙心致诚的信物,如今依然明可鉴形,睹物思人,能不悲从中来!芳馥四溢的麝香,佩之经月,香气不散,却无由寄达亲人,保他去恶辟邪。“明镜饷秦嘉”,用汉代秦嘉与妻徐淑两地相思,以诗赠答的故事:“辟恶生香寄韩寿”,则用晋代贾充女与韩寿相恋、偷奇香相赠的故事。诗中女主人公何尝不像徐淑和贾女那样多情?而良辰苦短,正如“春风燕来能几日”;青春易逝,好似“二月蚕眠不复久”,怎么办呢?还是暂且忘却心中的忧愁,放眼看看这美丽的春光吧!最后八句即景抒怀,以飘逸之笔写怨旷之情。三月的洛阳,百丈游丝映空耀眼,黄河千层坚冰破碎消融;桃花妖艳,美如白毛红点的骏马;榆荚初绽,巧似汉代玲珑别致的荚钱。大好春光岂能白白辜负?不如干一杯吧,沉醉在葡萄美酒之中。或者,闲愁无解时就去炼丹修道学神仙,求得长生不老,像那千年矗立的华表,永葆美妙之青春。
庾信《燕歌行》在齐梁绮靡诗坛中,是独标异格、独步当时的。明代杨慎谓“庾信之诗,为梁之冠绝,启唐之先鞭”(《升庵诗话》)。清代刘熙载也说:“唐初四子源出子山。”(《艺概》)并认为庾信这首《燕歌行》是“开唐初七古”之作。
上文提到《燕歌行》一题,自曹丕发端以来,从魏晋南北朝至唐,代有佳作,为什么刘熙载独独标举庾信此篇“开唐初七古”?
试以庾作与曹(丕)作比较,不难发现庾信一仍曹丕首创的传统,取材一般征夫思妇的离愁别恨,“言时序迁换,行役不归,妇人怨旷无所诉也”(《乐府解题》)。其师匠曹丕,自不言而喻。但庾作又有其卓然超佚之处。
首先,在体制和声调上有很大的发展和创造。曹作限于篇幅,尚不能恢宏开合,庾信则在其基础上,扩而大之,将其两首的规模(“秋风”十五句,“别日”十三句)兼并合用,一变而为二十八句。这就使七言古诗在体制上发展为宜于叙述的长篇巨什,成为一任诗笔纵横开阖的广阔天地。从声调方面来看,曹作承袭柏梁体,逐句押韵,音节不免单调,缺乏咏叹之姿。庾作平仄韵互换,或则六句一转韵,或则四句一转韵,或则八句一转韵,配合诗情抑扬起伏,婉转回环。首六句元韵深沉,状出边塞凄苦荒凉;次四句鱼韵低微,衬托思妇殷殷企盼;又四句文韵轻扬,传出阵阵惊疑;再六句有韵婉曲,描摹郁郁悲怨;末八句先韵飘悠,抒发缠绵旷逸之情。诗的转韵与情景变换密切结合,声情互生,流转自如。整篇而言,此诗抑扬跌宕,悉协宫商,开阖转换,咸中肯綮,大可以与初唐卢照邻《长安古意》、骆宾王《帝京篇》媲美。可以说,唐初七言长体的体制在庾信时已经完备了。
其次,从《燕歌行》这一诗题的内容和格调上来考察,更可看出庾信远远超过其前辈和同时代的衮衮诸公,而逼近初唐四子。曹作的笔致仅仅囿于思妇闺中“忧来思君不可忘”、“援琴鸣弦发清商”的狭窄内容,庾的笔触则已伸向边塞,展现“代北云气昼昏昏”的苍莽风光,描述“晋阳山头无箭竹,疏勒城中乏水源”的战地形势,发出“愿得鲁连飞一箭,持寄思归燕将书”的深切感叹,表达了人民强烈怨战情绪和盼望早日结束战争的意愿,诗笔纵横排荡,刚健遒劲,气势阔大。诗中涉及的地名,就有“代北”、“辽水”、“蓟门”、“晋阳”、“疏勒”、“阳关”、“甘泉”,“渔阳”、“黄河”等,横跨千里,区域辽阔,相比之下,曹作就显得格局狭小,感情柔弱了。
在与庾信《燕歌行》同时代的其他同题作品中,梁元帝《燕歌行》“燕赵佳人本自多,辽东少妇学春歌。黄龙戍北花如锦,玄菟城南月似蛾”,是公认的佳构。前人评它“音调始协”,“巧于用长”,称之为“唐体之祖”,但终失之于纤弱,依然是贵绮丽而不重气质的齐梁文辞的气派。而庾信的《燕歌行》一反当时文坛的柔靡之音,唱出雄健慷慨的调子,于悲感之中见风骨,这是梁元帝、王褒之辈无法与之相比拟的。也正是这种最可贵的气质,使他的作品一开初唐先声。王、杨、卢、骆有意识地摆脱因袭的重荷,从六朝绮靡文风中挣脱出来,将视线转向广阔的生活,因此,师法在时代上、气质上最接近他们的庾信,则是很自然的了。
最后,从七言歌行体特有的写作要求来看,庾信的《燕歌行》也标志着艺术上的成熟。七言古诗尚铺叙,讲开阖,考究音响浏亮,注意气概神情,追求法度森然,等等。上文已经谈到庾信此篇健笔凌云,写得很有气概,而更可贵的,是它不仅富有气概,而且传出神情,不仅挥洒自如,而又十分蕴藉。诗人把感情隐藏于景色描写之中,委婉有致,情深意远,耐人寻味。如“千里飞蓬无复根”,以景语暗喻良人行迹漂泊不定,思妇的百般忧思,尽在不言之中。“寒雁嗈嗈渡辽水”,《楚辞》:“雁嗈嗈而南游”。王逸曰:“雌雄和乐,群戏行也。”目送群雁雌雄戏行,思妇能不勾起念夫之情?而且,庾信不唯气概雄绝,更于情致委折中见出神情。诗人笔下的思妇形象丰满而有层次:闻说边塞云昏蓬飞、情景荒凉时的怏怏忧郁,目击寒雁南归、桑叶纷落时的盼归情致,得知战地无箭无水的如焚焦虑,长久离居、书信断绝的窃窃私语,祈祷早日结束战争的强烈呼吁,对边将难自为守的疑惑不解,对烽火延入内地的惊讶恐惧,独守空房的无聊,春景撩起的情思,青春空逝的哀叹,醉酒学仙的劝慰,逶迤写来,淋漓尽致,思妇的情态丰神细腻生动,真切如见。
鸿篇巨制的精心结构是极为重要的。庾信此篇伏应转接,夹叙夹议,开阖尽变,深得古体之法。开头秋景描写,给全诗笼罩一种悲剧氛围,又为思妇盼亲人回归预埋一笔;接着,“晋阳”二句领起,“愿得”二句回应,顾盼生姿,伏应紧密。“渡辽”二句一提,旋即“妾惊”二句一顿,起伏跌宕,曲折有致。“盘龙明镜”二句,明见“镜”、“香”二物,实藏思妇征夫深情,藏见参差,饶富韵味。末四句学仙服丹语,飘忽游离,似与上文乖离,实在是逻辑之必然。全篇有节次,有波澜,穷极笔力,放纵挥洒,其开头苍莽而来,结尾飘然而去,笔致摇曳生姿。这种纵横开阖的笔法,在庾信同时代诗人中是罕见的,而和初唐卢照邻《长安古意》等名作,又是多么近似!从以上三个方面,足以看出刘熙载“庾子山《燕歌行》开唐初七古”的论断,确是很有见地的。如果说,《燕歌行》初起魏文(曹丕),庾信有继往之劳,那么,联系历来推为千古绝唱的盛唐诗人高适的《燕歌行》,就更能见出庾信此篇的开来之功及其深远影响。高适的《燕歌行》气质自高,格局阖辟纵横,笔致变幻超忽,洗尽六朝的粉黛铅华和伤离感别的哀怨情调。然而与庾作对读,不难看到二者不独音节、转韵相类(高作全为四句一转韵),其规模竟与之完全相同,均为二十八句。刘熙载说:“高适诗,两《唐书》本传并称是‘以气质自高’,今即以七古论之,体或近似初唐而魄力雄毅,自不可及。”(《艺概》)庾信的《燕歌行》“开唐初七古”,而高适的七古又“体或近似初唐”,通过唐初七古的媒介,我们正可以窥见二者的内在联系,从而更进一步认识到庾信《燕歌行》的深远影响。
(高原 周同)
奉和山池
庾信
乐宫多暇豫,望苑暂回舆。
鸣笳陵绝浪,飞盖历通渠。
桂亭花未落,桐门叶半疏。
荷风惊浴鸟,桥影聚行鱼。
日落含山气,云归带雨馀。
庾信在梁朝曾任文德省学士。他与父亲庾肩吾都是皇太子萧纲的侍从,以才学受到宠信。父子随驾出入宫廷,游赏池苑,应令奉和,写下了不少绮艳的诗赋。这首诗即为萧纲《山池》诗的和作。
既是奉和之作,开头少不得要铺排一番皇家出游的盛大场面。梁武帝在位时,“五十年中,江表无事”。所以首句写长乐宫中一派安逸闲暇,既歌颂了天下太平的盛世气象,也是梁廷优游生活的真实写照。銮舆暂时在博望苑小作逗留,鸣笳的声浪在山池的水面上回响,华丽的车盖沿着长长的渠道迤逦而来——三、四句只从鸣笳声的高亢与飞盖的动势落笔,便有声有色地写出了太子出游时仪仗簇拥的势派。
后六句一句一景,两两成对。桂亭尚未落花,而桐树叶子已有一半稀疏,可见正是桂花盛开的中秋时节。“桂亭”、“桐门”当是就亭馆周围多桂树或桐树而言。如此简练的构词,却概括了山池周围桂花繁茂、桐林清幽、亭台楼阁点缀其间的优美景色。而“花未落”和“叶半疏”这一近乎朴拙无味的对仗,又以本色的语言一洗皇家池苑的富贵气息,烘托出山池的清疏雅致来。
在苑林秋色的静态描写背景上,作者又捕捉住水面上鱼鸟的活泼动态,给这幅山池游幸图增添了无限生趣:清风吹过荷叶,惊起了在池中沐浴的小鸟。桥上行人的倒影,引来了在水中游动的鱼群。这联对偶,以“浴”和“行”这两个动词形容鱼鸟在受惊前闲适自在的情态,又以“惊”和“聚”形容鸟为荷间轻风所惊动、鱼为水中人影所吸引的动态,不但准确地刻画了鱼鸟的形体动作特征,而且通过动词的叠用和活用,从一动一静两方面反衬出山池平时的清静。结尾写日落时云归山谷、尚带雨后的湿气,以云归暗寓人归之意,笔端饱含水分,读之如能感受到山池空气的滋润和清新。杜审言的名作《夏日过郑七山斋》历来为人所称道,其中“日气含残雨,云阴送晚雷”二句,显然得力于涵养庾信此诗结尾的功夫。
这首诗前六句写游幸场面,文辞工稳而力避富丽;后六句写山池景色,琢句精巧而笔致清新,因而虽是奉和之作,却并未落入一般宫廷应制诗华贵刻板的俗套。
(葛晓音)
和宇文内史春日游山
庾信
游客值春辉,金鞍上翠微。风逆花迎面,山深云湿衣。雁持一足倚,猿将两臂飞。戍楼侵岭路,山村落猎围。道士封君达,仙人丁令威。煮丹于此地,居然未肯归。
这首诗当作于庾信被羁留北朝期间。宇文内史,即李昶,赐姓宇文氏。仕于西魏、北周。庾信曾屡次与他唱酬。
首二句写士大夫们骑马游山的兴致。“金鞍”指镂金为花、盛饰鞍鞯的乘马,此处形容朝中贵官的豪华气派。晴晖与金鞍相互辉耀,金鞍又掩映在翠色的山林中,辞采格外富丽。一路上山,逆风而行,山花迎面而来。山路两旁春光烂漫的景致自可想见,游客自下而上,仰面见花的视角也可从“迎面”二字中体味。深山中白云缭绕,沾湿了人衣,写景与上句对偶,又暗中点出人已进入山中白云深处。雁用一足倚立,猿凭两臂像飞一般窜过山崖,是游山途中偶然所见,以此入诗,更可见出深山人迹罕至的荒僻环境。捕捉带有偶然性的细节,是庾信诗歌的一大创新。它突破了齐梁以前写景流于全面罗列或一般概括的传统表现方法,使诗歌内容得以拓展,同时又突出了游览过程中的新鲜印象。这也是他的诗歌能各具特色的一个重要原因。
“戍楼”二句写登上岭头所见。山岭路上建有戍楼,四下山村都落在围猎的圈子里,这正是北朝特有的景象。北朝统治者本为游牧民族,性喜封山围猎。这两句实景描绘为诗人游山的悠悠野兴添上了些许粗犷的意味,同时又巧妙地交代出人已登上山顶、附近山村尽收眼底的情景。奇特的是,在这片围猎的山岭中,居然有道士在此炼丹修行。封君达是《神仙传》中所提到的一个人物,据说常驾一青牛,因号青牛道士。丁令威本是辽东人,《搜神后记》说他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这里比喻山中学道求仙的隐者。末句借道士炼丹“居然未肯归”,为全诗作一总收,结出山中幽僻令人留恋不肯归去之意,造语朴拙而用意甚巧。
庾信记述游山的诗作有好几首,风格虽大体相同,而绘景则绝无雷同。诗人总能根据每次游览的特点寻找与之相应的表现方式和独特角度,写出游山途中最深刻鲜明的印象。这首诗表现游客乘马登山,愈上愈高的视觉和感觉,以山上不同高度所见景物为顺序,一句一景,移步换形,逐步升向绝顶。笔法与游山方式相应,因而别有一番情趣。
(葛晓音)
奉报穷秋寄隐士
庾信
王倪逢齧缺,桀溺偶长沮。藜床负日卧,麦陇带经锄。自然曲木几,无名科斗书。聚花聊饲雀,穿池试养鱼。小村治涩路,低田补坏渠。秋水牵沙落,寒藤抱树疏。空枉平原骑,来过仲蔚庐。
庾信在北周深受赵王招、滕王逌器重,过从较密。他的文集里有不少写给赵王的谢启,从中可以看出赵王对他的日常生活多有照顾。这首诗即为报谢赵王来访而作。
诗中写的是庾信闲居的生活。从诗题推测,赵王来访后可能有诗相赠,并称庾信为隐士。因此开篇即提到隐士王倪、齧缺。《庄子》有“齧缺问于王倪”之句,据传二人为尧时人。桀溺和长沮是《论语》中提到的两个隐居耦耕者。这二句以两对隐者的相逢共处,暗喻诗人自己和来访者,应题“奉报”。“藜床”句用“向诩常坐藜床上”(《英雄记》)的典故。“负日”即晒太阳之意。汉时兒宽、汉末常林均有带经耕锄的事迹见于史书。首四句杂取上古到汉末的各种有关隐士的故事,描写自己镇日里或高卧藜床、或躬耕读书的平静生活,已经大略地勾勒出一个清心寡欲的隐士形象。
隐士远离尘俗,目的是回归自然,因此生活中的一切也以自然古朴为上。《语林》载:“任元褒为光禄勋,孙翊往诣之,见吏凭几视。孙入,语任曰:‘吏凭几对客,不为礼。’任便推之。吏答曰:‘得罚体痛,以横木扶持,非凭几也。’孙曰:‘直木横施,值其两足便为凭几,何必孤鹄蟠膝,曲木抱腰。’”“曲木几”典出此。但这里说几以自然弯曲的木头作成,是不需人工雕琢之意。同时取故事中凭几见客不为礼的含义,写出日常坐卧中任情适意的自然之趣。书以科斗为文,则取文字草创之时的淳朴之意。如果说这两句赞美了隐士直追古人的高风,那么“聚花”二句描绘的则是隐士情致的娴雅。聚花饲雀,穿池养鱼,正可见出诗人对小生命的热爱,一个“试”字,又见出诗人对此充满新鲜感。有时,隐者还在村中修一修泥涩的小路,到田里补一补塌落的坏渠。这两件平平常常的农家琐事,在秋水浅沙、寒藤疏树的背景衬托下,平添了几多诗意,同时又展现出诗人枯槁落漠的心境。齐梁诗写景多取春花秋草、月露风云,唯求鲜丽轻清。而此诗却选取“涩路”、“坏渠”等向来不入齐梁诗人之眼的景物,使萧散疏淡的穷秋景色别有一种村野的意趣。在这样一个荒芜破败的环境中隐居的人,对于尘俗间的一切事物自然是不关于心的。所以末二句说:平原君带着骑从前来访问张仲蔚的茅庐,也只能是徒劳往返。平原君是赵国公子,此处借喻赵王。张仲蔚是汉之高士,所居蓬蒿没人。由于诗中着意突出隐者居处的荒野,所以末句以仲蔚之庐作譬,恰好是对全诗的一个总结。
这首诗撷取隐士锄田、读书、饲雀、养鱼、治路、修渠等日常生活中的杂事,又化用《庄子》、《论语》、史传中的各种有关隐士的典故,以拙语涩字与秀句雅调相间,表现隐士胸襟的恬淡和志趣的高古,体现了庾信着意追求高古朴拙的自然美、力矫齐梁诗软媚浅滑之弊的创新精神。
(葛晓音)
将命使邺酬祖正员
庾信
我皇临九有,声教洎无隄。兴文盛礼乐,偃武息氓黎。承乏驱骐骥,旌旗事琬珪。古碑文字尽,荒城年代迷。被陇文瓜熟,交塍香穗低。投琼实有慰,报李更无蹊。
梁武帝大同二年(536)冬,与东魏通和。此后十来年间,东魏几乎每年都派使者聘梁,梁朝也依礼派官员报聘东魏。庾信出使东魏,大约在大同十一年。祖正员指东魏著名文人祖珽之弟祖孝隐。《北齐书·祖珽传》说:“祖珽弟孝隐,魏末为散骑常侍,迎梁使,时徐君房、庾信来聘,名誉甚高。魏朝闻而重之,接对者多一时之秀。”诗题为“酬祖正员”,则祖孝隐当先有赠诗,这是庾信的酬答之作。
梁朝虽偏安江南,但已保持数十年的太平。至大同中,有州一百七,占据了南部半个中国。而北方则刚由北魏分裂成东、西魏,政权不稳,又是少数民族统治。所以诗一开头,便首先宣扬梁朝礼乐文物之盛,声教传播之广,流露出大国使者的自豪感。“九有”即九州,本指整个中国,这里借指南中国,同时又明显地包含着以梁朝为正统的意思。这样说,并无冒犯北朝统治者的嫌疑。因东魏的实际统治者高欢就曾说过:“江东复有吴翁萧衍,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这是南北朝特殊的邻邦关系所决定的。
接着诗人称颂梁皇偃武修文,声威教化及于四海,礼乐文明兴盛,百姓安居乐业。这虽是外交辞令,却也基本符合史实。因而读来只觉得气度高远、从容自如,并无熟滥和虚饰之感。以下由称颂国威转为申述自己的使命。“承乏”为春秋时常见的行人辞令,是自称不能胜任此职的谦词。“琬珪”语出《周礼·冬官·考工记》:“琬圭九寸,而缫以象德。”郑注:“琬犹圜也,王使之瑞节也。诸侯有德,王命赐之,使者执琬珪以致命焉。”庾信称自己的使命为“事琬珪”,不只是为借用先秦古语以求格调典雅,也暗含将天子之命赐有德诸侯的意思,与“我皇临九有”呼应,大有中华江山本为我皇所有的气派。所以虽然谦称“承乏”,却通过对出使仪仗的简单勾勒和巧妙的措辞,充分表现出大国使臣的风度。
邺城本是曹魏都城,一直生长在南方的诗人,来此难免有一番吊古的浩叹。古碑上的文字已经磨灭,郊外的荒城更不知建于何年何代。唯见田垅上文瓜已经熟透,稻畦中香穗低垂于沟塍。“被”字写瓜藤遮满田垅之景,“交”字写稻穗交垂之状,各以一个动词将近景拓展为远景,构句紧凑,炼字尤见功力。这四句选取邺城郊外富有特征的景物,巧妙地概括了邺下古老久远的历史和目前禾稼兴旺的景象。由于荒城古碑与禾黍遍野的对照是如此发人深思,南国使臣到此,纵然不起故国黍离之叹,也难免引起北方久已不属“吾皇”所有的感触,因此这节景物描写中又自然透出一种苍凉的意绪,笔底情感暗中与前六句相通。
末二句合用《诗·卫风·木瓜》中“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的意思,以及“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谚语,谓投琼报李虽是常礼,但只恐自己才浅力薄,报答无门。以此表示酬答之意,措词谦逊,收得稳当而有分寸。
这首诗共十二句,分为两半。前半篇首四句赞颂梁朝声教,下二句以自述使职作结;后半篇前四句描写邺城风景,末二句以双方使者互相致意作结。结构对称,与庄重典雅的格调相应。庾信前期诗大多以清绮见称,这首诗却别具一格。大国使节的自豪感赋予诗人沉稳的气度,邺下荒城古碑前的禾黍,引起诗人怅惘的怀想。全诗意境开阔,笔意古朴。足见只要走出宫廷,扩大生活的视野,庾信即使是在前期,也同样能够写出雅健的好诗。
(葛晓音)
和从驾登云居寺塔
庾信
重峦千仞塔,危磴九层台。
石关恒逆上,山梁乍斗回。
阶下云峰出,窗前风洞开。
隔岭钟声度,中天梵响来。
平时欣侍从,于此蹔徘徊。
此诗一作《和赵王游云居寺》,或是奉和赵王从驾登览之作。赵王宇文招,是庾信在北周的至交。云居寺已不可考,当在长安附近。首句说“重峦千仞塔”,则寺塔当筑于峰岭之上,且极高峻。欲登此塔,先须经过峻危的磴道。《国语》说:“晋平公为九层之台。”这里或许借“九层台”之词形容寺塔之高,磴道之长。诗一开头,便从此塔所居地势渲染出塔身的雄伟高大。接着再写攀援磴道的艰难。“石关”本为观名,汉武帝建元时造。此处当借其名形容巨石夹道而立,犹如门关之状。山梁指山上石梁绝水之处,这里说途中可见到突作斗状回折的山梁。由磴道的险峻又可见出寺塔不仅高踞重峦之顶,而且以陡壁悬崖为基,这就越发显得峭拔雄伟。
“阶下”二句写登塔所见:塔阶下露出周围的云峰,塔窗里吹进阵阵寒风,犹如开启的风洞。这像是摄影师从塔内向外拍摄的画面,令人真切地感受到登塔之后一览众山小的快意和高处不胜寒的凉意。这样的取景角度在庾信之前尚属罕见。
前六句处处着眼于对寺塔本身的描写,只是不断变换视角,自下而上,由外而内,着眼于寺塔与群峰的关系,突出其俯视众山、兀立中天的气势。下二句便推开一步,写塔上钟声传播之远,顿时使诗境转为空灵。钟声响起,度越山岭,以致半天空中都充满了洪大清亮的梵响。一“度”一“来”,写钟声从塔上传出,在山岭间振荡,又从中天传回的过程,是传神之笔。“钟声”、“梵响”只是换词,但用佛家语,又使云居寺塔在高大雄伟的外貌中显示出庄严的神韵,构成深宏的境界。
末二句是奉和诗的常套,表示自己平日虽然对君王侍从唯谨,今日身逢此境,也不免暂且徘徊,竟一时疏忽了侍从的职责。这样说,一来可切“从驾”之题,二来进一步强调塔顶风光的引人入胜。同时“蹔徘徊”三字,还使诗人流连徘徊的神态与久久回荡的钟声之间似乎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感应,结得颇有余味。
此诗立意只在形容云居寺塔之高。采用层层烘托的手法,固然是传统的表现艺术,而取景角度的新颖多变,则是庾信的独创。因此虽是一首奉和诗,也有其值得珍视的艺术经验。
(葛晓音)
拟咏怀二十七首(其七)
庾信
榆关断音信,汉使绝经过。
胡笳落泪曲,羌笛断肠歌。
纤腰减束素,别泪损横波。
恨心终不歇,红颜无复多。
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断河。
庾信与其父庾肩吾原为梁简文帝时著名的宫体诗人。“父子在东宫,出入禁闼,恩礼莫与比隆。”(《周书》本传)侯景之乱,建康沦陷,庾信亡命江陵辅佐梁元帝。承圣三年(554),他奉命出使西魏被扣留,此时西魏大军南下灭梁,元帝被执遇害。从此庾信被迫仕魏,及北周取代西魏,庾信又仕北周,累迁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进爵义城县侯。(见《北史》本传)《拟咏怀》共二十七首,皆抒发其乡关之思,为后期仕周期间所作。
此诗前四句写羁身北国孤寂凄凉的环境。“榆关”即古榆溪塞。秦朝派蒙恬筑长城于此,“累石为城,树榆为塞。”(《汉书·韩安国传》)故址在今内蒙准格尔旗。这里代指南北朝之间的边塞。“汉使”,本指汉朝使者,如张骞、甘英之辈;此代指梁朝使者。诗人远在异国,而心系故国乡关,然梁朝已亡,故有音信断绝、汉使不来之重叹。此时陈霸先早已在江南篡梁立陈,而庾信对他是轻蔑敌视的,说他是“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为东南之反气”(《哀江南赋》)。可见,云“断”,云“绝”,不仅是身在异域的地理阻隔,亦含有梁朝已亡,政治联系已完全断绝之意。“胡笳”、“羌笛”皆北方少数民族乐器。李陵《答苏武书》云:“胡笳互动,牧马悲鸣,吟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异方之乐,秖令人悲,增忉怛(即忧伤)耳。”这两句正暗用此意。听见胡地音乐,非但不能赏心悦耳,反而使人断肠落泪,更加悲伤。西汉李陵因寡不敌众兵败被俘,被迫降于匈奴,然耿耿衷心不忘汉朝,只因汉武帝杀了他全家老小,才使他无家可归,故其内心痛苦难言。庾信的被迫屈节仕敌和无国可归,情况正与李陵相类。故诗人曾多次以李陵自喻,如《拟咏怀》之十:“李陵从此去……游子河梁上,应将苏武别。”之二十六:“秋风苏武别,寒水送荆轲。”皆可旁证。
如果前四句是以古喻今,那么“纤腰”四句则是以男女喻君臣。诗人自喻为红颜女子,因为思念故国故君,纤细的腰身已消减得好像一束素绢;(典出宋玉《登徒子好色赋》:“腰如束素。”)因永别远离,悲痛的泪水长流,以致哭坏了眼睛。(横波,指眼睛。典出傅毅《舞赋》:“目流涕而横波。”)由于内心离恨不止,悲伤过度,以致青春红颜很快就衰老了。清人倪璠《庾子山集注》云此四句“若闺怨也”。今人注本亦每祖其说。然“闺怨”一般皆是内地思边塞,未见边塞闺妇思内地丈夫者。细味此喻,实尚有深意,非一般闺怨可拟。庾信乐府诗中有两首写王昭君的,《王昭君》云:“围腰无一尺,垂泪有千行。”《昭君辞应诏》又云:“片片红颜落,双双泪眼生。”与本篇这四句词语、意境皆颇相似,这绝非偶然。况且,只有用昭君被迫出塞这一典故,方能切合此诗中以男女喻君臣的特定情境。解为一般闺怨,不仅牵强,亦殊属肤浅。诗人在北朝既然“高官美宦,有逾旧国。”(宇文逌《庾子山集序》)纵有故国之思,何竟至于“纤腰束素”、“别泪横波”、“恨心不歇”,如此剧烈的程度?是否夸饰过分呢?非也。首先,庾信被迫觍颜仕周,内心是十分愧疚与惭耻的。而故国之恩又使他终生难忘:“畴昔国士遇,生平知己恩。直言珠可吐,宁知炭欲吞。”(《拟咏怀》之六)可自己却屈节仕敌,宁不痛苦万分?试看其《和张侍中述怀》中的反躬自责:“木皮三寸厚,泾泥五斗浊。”骂自己的厚颜无耻,污浊不堪,则其愧疚之心可见一斑。其次,西魏灭梁时,大肆杀戮,将江陵府库掠抢一空,并捕捉王公百官及居民共数万口带回长安分赏魏军作奴婢,庾信的老母妻子亦在其中(后放还)。这种惨烈的亡国之痛、之恨,也必然是与乡关之情紧密相连、刻骨铭心、终生不泯的。因此,他的“别泪”和“恨心”,不仅出于他个人的身世,而应包含更为深广的社会内涵。
结尾二句用了两个神话典故。上句用《山海经》和《述异记》中精卫填海之事;下句典出《水经注·河水》:“华、岳本一山,当河,河水过而曲行。河神巨灵手荡脚蹋,开而为两。”两句表现了诗人南归故国的愿望就像用枯木填平大海、被河水断开的两山重合为一那样不能实现。这是痴情人沉痛的绝望语;但知其不能实现而仍执着希望其实现,又适足表明其对故国眷恋之情是何等深挚了。
此诗塑造了一个为乡国离恨折磨而消瘦憔悴、悲痛欲绝的抒情主人公形象,栩栩如生。感情强烈激楚而又悲回婉转,风格苍凉老成而又清新绮丽,诚所谓“绮而有质,艳而有骨,清而不薄,新而不尖。”(《升庵诗话》)又通篇对仗匀称工整;用典除末尾两句是明典外,其余用李陵、昭君两事均属暗典,确如沈德潜《古诗源》所评:“造句能新,使事无迹。”且用典又兼比喻,以古喻今,以男女喻君臣,以神话喻俗事,丰富多样,顺手拈来,无不自然贴切。少陵诗云:“庾信文章老更成,暮年诗赋动江关。”(《戏为六绝句》和《咏怀古迹》)的非溢美。
(熊笃)
拟咏怀二十七首(其十)
庾信
悲歌渡燕水,弭节出阳关。
李陵从此去,荆卿不复还。
故人形影灭,音书两俱绝。
遥看塞北云,悬想关山雪。
游子河梁上,应将苏武别。
这首诗借咏史以述怀,抒写出使北朝不得南归的惆怅。
首四句用荆轲与李陵故事,交叉对仗。荆轲入秦刺秦王,燕太子饯之易水上,乃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弭节”本出自《离骚》“吾令羲和弭节兮”句,指马车徐行。这里以迟缓行进的动作表现诗中主人公沉重的心情。阳关为古关名,在今甘肃敦煌县西南,玉门关之南,为出塞必经之地。“出阳关”指出塞。联系下句“李陵从此去”来看,这句当指李陵出塞征匈奴之事。《汉书·李广传》说:“率师东辕,弥节白檀。”“弥”字通“弭”。李陵传附于李广传后,所以也可借用此语。李陵率军与匈奴作战,战败被围,援兵不继,遂降匈奴,从此不归。荆轲、李陵之事都是熟典。这诗开头两句写荆轲在悲歌声中渡过燕水,李陵率师走出阳关,已经将他们一去不归的意思点出,下面两句将二事的对偶顺序倒过来,强调他们从此不能再回到故国,这种重叠反复的章法,是“苏李诗”的特色之一。“苏李诗”传为苏武归汉时,李陵送别,二人赠答之作,虽不可信,但可肯定是汉代早期五言古诗。诗中通过反复咏叹,使离别之意表达得淋漓尽致,这种表现手法为庾信借用来写李陵之事,可谓巧妙而又现成。这里虽是二典并用,但立意以李陵为主,荆轲之事只是借以烘托壮士生别故国的沉重心情和悲壮气氛。因此后半首诗的声调内容几乎都是从“苏李诗”脱胎而来。
久离故国,旧友的形影已在记忆中渐渐泯灭,双方音问书信都已断绝。只有遥望着塞北的浮云,想象着故国与异域之间重重关山上积聚的白雪。由浮云而思白雪,以眼前之景和悬想之景相对,既展示出边塞一片落漠空阔的景象,也通过对李陵当时心境的想象,写出了诗人凝目远眺的孤独绝望神情:长天寥廓,唯有浮云往来;关山雪深,更无路途可通。被隔绝在异域的游子,已无法再回故乡。
然而游子不归,又岂止是因为关山的阻隔?已经失节的人永远也不能回归故国了!所以末二句写李陵诀别苏武的场面,唯有身世与李陵相同的诗人才能道出李陵此时的沉痛心情。汉代游子诗多以浮云比游子。这里“游子”之意由塞北浮云生发,又直接化用李陵与苏武诗中“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句意,通过“应将”二字,含蓄地点出李陵不能像苏武一样全节归国,便只能与之永别,感愧和怅恨之意溢于言表。结尾和开头相应,使全篇成为一首以感叹李陵遭际为主的咏史诗。
此诗以自己羁留北方的心情去体会李陵当初陷于匈奴的处境,又借抒写李陵身陷塞外的心境寄托自己羁留异域、遥念故国的哀思。在艺术表现上吸取“苏李诗”中重叠递进的章法,以及用浮云喻游子的比兴手法。虽然构思巧妙,用典精当,颇多偶对,但像汉代五言诗一样兴象浑沦,句调谐畅,因而能散雕为朴,深得古意。
(葛晓音)
拟咏怀二十七首(其十一)
庾信
摇落秋为气,凄凉多怨情。
啼枯湘水竹,哭坏杞梁城。
天亡遭愤战,日蹙值愁兵。
直虹朝映垒,长星夜落营。
楚歌饶恨曲,南风多死声。
眼前一杯酒,谁论身后名。
公元554年,西魏军队攻陷江陵,梁元帝被执遇害,宗室大臣尽为俘虏,驱送长安,百姓男女数万口分为奴婢,弱小者皆被杀。庾信曾在《哀江南赋》、《拟连珠》等作品中详尽地记述了江陵小朝廷灭亡的经过,这首诗则是以咏怀的形式,再一次反映了这场巨大的历史变乱。
此诗首句翻用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的语意,渲染出深秋草木凋落的肃杀景象,使全诗一开头就笼罩在一片凄凉哀怨的氛围中。
“啼枯”二句,从字面上看是承接上句,形容衰飒秋气中的悲怨之情,实际上是借典故含义暗中过渡到江陵陷落、君臣被戮、百姓死难的史实。“湘水竹”用舜崩、二妃以泪洒竹、竹尽变斑的传说,借指元帝被害。“杞梁城”用春秋时杞梁战死,其妻放声长号,杞城为之崩塌的故事,借指江陵城的被攻陷。两句对仗工整,而层次井然。
造成君民遇难的直接原因是梁军战败。然而梁朝的覆灭,又岂止是一战之罪?所以诗人感叹:天意注定梁亡,才遭到了这场令人愤恨的战争;国家日暮途穷,更使围城内的士兵愁怨不已,丧失了斗志。“天亡”暗用项羽临死之言“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日蹙”有多层含意。《诗经·大雅·召旻》:“今也日蹙国百里。”“蹙”即“迫”,意为国土每天缩小百里。元帝放弃建康,国土仅限于江陵一隅。最后被魏军包围,日见蹙迫,这是一层意思。《晋书·天文志》又谓“日蹙”是“日蒙蒙无光,士卒内乱”,则又含军无斗志一层意思,并渲染出战争中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的景象。长虹照耀营垒,按《晋书·天文志》解释,是流血之象。而长星夜落军中,则是破败之征。《晋书·天文志》载诸葛亮伐魏,屯于渭南,“有长星赤而芒角,自东北西南流,投亮营。……九月亮卒于军,焚营而退。”此处借蜀汉伐曹魏的典故形容梁魏之战中梁军败亡的征兆,亦可见诗人选择典故之精巧。这两句不但以天象证明梁亡乃是天意,同时与“天亡”二句相对,分别从白天和夜晚描绘出梁军营垒中悲惨的气氛。又下接“楚歌”二句,在梁军夜半的一片哀歌声中,交代了梁朝兵败国亡的结局。用项羽夜闻四面楚歌的典故,点出江陵沦陷前的处境,时间正与“夜落营”相承接。南风,即南方的乐曲。《左传》襄公十八年:“晋人闻有楚师。师旷曰:“不害。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楚必无功。”此处用典故本意,直指梁朝无力抵敌,唯有败亡一路。二典连用,又像是诗人用凄婉的南音为故国唱出的最后一曲挽歌。
末二句用《世说新语·任诞》中张季鹰语:“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张季鹰原为江南人,在西晋为官,时常想回家乡。这里借季鹰自况,只是对自己的冷嘲:故国沦亡,而自己仍在忍辱偷生,名节已经丧尽,此生只能对酒浇愁,再也谈不上身后的名声了。颓唐的语意中透出无限凄凉。
这首诗全用典故隐喻史实,展现了江陵沦陷时血流遍地、哭声振野的悲惨景象。尽管西魏攻梁时,庾信已被羁留在长安,没有目睹当时的场面,然而因为他本人一生的不幸正是由于这次变乱所致,又亲眼看到梁朝臣民被掳到长安沦为奴婢的情景,因而他还是能以沉痛的感情,记下这段真实的历史,创造出这首珍贵的史诗。
(葛晓音)
拟咏怀二十七首(其十五)
庾信
六国始咆哮,纵横未定交。
欲竞连城玉,翻征缩酒茅。
析骸犹换子,登爨已悬巢。
壮冰初开地,盲风正折胶。
轻云飘马足,明月动弓弰。
楚师正围巩,秦兵未下崤。
始知千载内,无复有申包。
看到诗中“六国”、“秦”、“楚”等字样,读者一定会想:以庾信写《拟咏怀》的心情,是决无可能去闲谈陈年宿古董的战国纷争的,里面多半藏着借古讽今的内容。确实,本诗里是含着一个谜,在等我们去解开。
“六国始咆哮,纵横未定交。”这二句是说,当战国时山东六国开始“咆哮”时,它们还未决定其外交政策是合纵以抗秦还是连横以事秦。细心的读者一定会问:“咆哮”是何意?指相争么?但相争就无所谓“纵”了。当然,如把“纵横”理解得宽泛些,当作每一个国家各自的对秦政策,“咆哮”解作“相争”就通了——六国始相争时,尚未决定联秦以攻击他国还是把秦和别国都视为一体的敌手。然而“咆哮”二字一摆平,“始”字又刺眼了:六国相争是哪年开始的?这可是难考证的问题,恐怕庾信也没这本事吧?算在战国初年吧,可那时秦国还不强大、还不存在“纵横”之说呀!这笔账,在史书里是轧不平的,但一兑入当时的现实,却意外地平贴:侯景作乱、攻陷建康时,梁朝的那些藩镇,湘东王萧绎(即梁元帝)、岳阳王萧詧(即后梁主),还有什么武陵王、邵陵王,不就是一起“咆哮”——一起号称“勤王”却又窝里斗个不休的吗?萧詧倒是早早地当了西魏的附庸,而那萧绎却是一会儿与西魏交仗,一会又遣使通好,刚与西魏联合灭了武陵王,转眼又和西魏的死敌——北齐大拉近乎:这不是纵横未定吗——须知西魏无论是地理位置,还是军事实力,都正好和战国时的强秦极相似;而庾信,又是萧绎的臣子,最清楚萧绎的外交政策,他本人便是被萧绎派去西魏的使节!
好了,谜有头绪了,再往下看。“欲竞连城玉。”竞,争也。连城玉,就是秦要用十五座城来交换的和氏璧,这里指国土。“翻征缩酒茅。”春秋时齐桓公伐楚,师出无名,乃强说楚不向周王进贡缩酒(滤酒)的茅草,所以“寡人是征(我来问这事)”(《左传·僖公四年》)。翻,反而。诗人告诉我们,有人明明要争夺土地,却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是谁呢?翻开史书就知道了,那正是西魏!萧詧与萧绎为仇,西魏借口应萧詧的请求,发大军攻陷萧绎的国都江陵,紧接着便把二萧的领土席卷而归己有,只丢下一座江陵空城给萧詧,而这些夺到的土地,正相当于古代的楚国!至此,虽然字面上还看不出,但我们已经隐隐感到了谜底:本诗要说的,只怕还是诗人后半生耿耿不忘的那段悲惨日子——江陵的陷落。如是这样,诗人可真大胆:他用一个“欲”字、一个“翻”字,活画出西魏统治者内心的贪婪和嘴脸的假正经。须知他这时已是北周(西魏的后身)的臣子,为了故国而指斥“本朝”,还不大胆吗?
“析骸犹换子”,《左传·宣公十五年》上说,楚军围宋,宋人粮尽,“易子而食”,把儿子交换了当食物吃掉,“析骸以爨”,把尸骨拆了当柴烧。“登爨已悬巢”,当是“登巢已悬爨”,或许由于押韵的关系而作了颠倒。《左传·成公十六年》上说,晋楚鄢陵之战,楚共王“登巢车以望晋军”,知道晋军“塞井夷灶”。巢车,一种可以升降的攻城战车。爨,即“灶”。“夷灶”是填平行灶,准备出战,诗人把“夷”改成了“悬”,大概是说敌人已经登高望见城里吊起锅子——断粮了!这两句,如果我们的谜底没猜错,自是说江陵城被围时的惨相。
“壮冰初开地,盲风正折胶。”这二句也应颠倒了次序解释。盲风是农历八月的疾风,《礼记·月令·仲秋之月》说:“盲风至,鸿雁来。”“折胶”据《汉书·晁错传》注,谓秋气至时胶坚硬可折,这是匈奴出兵的征候。盲风从北方携来大雁,难道就不能催着西魏铁骑南下吗?何况那折胶的预兆又是如此明白!壮冰是十一月的厚冰,《礼记·月令·仲冬之月》说:“冰益壮,地始坼(裂开)。”十一月份,严冰覆压了、冻裂了大地,而在梁元帝承圣三年(554)的这个月份,西魏人包围了、攻陷了江陵。现在,我们离谜底又近了一步:在诗人笔下,冰封地裂的刺骨之寒,和国破家亡的切肤之痛,只怕已经凝成了一体!
“轻云飘马足,明月动弓弰。”弰,弓之末端。战马在飞奔,仿佛蹄下有轻云在飘飏;弓开张到末端,圆得好像明月在三五:这纵马怒射的骑士,姿态很健逸?当然是,当然不!当你知道那铁蹄是在蹂躏冰雪酷寒的南朝土地、那利箭是在射杀易子而食的南朝苍生时,这健逸的姿态,在你眼里不就变得骄悍凶霸了吗?这二句不前不后、正安插在诗的中段,诗人的构局用心你该理解吧!
“楚师正围巩”,仍用《左传》典故。鲁昭公二十二年,东周王室内乱,王子朝自立为天子;二十六年,晋师(句中误作“楚师”)攻克巩(今河南巩县),王子朝被逐走,其时又是十一月——两个十一月!如果我们的谜底猜得不对,会有这样的巧合吗?诗人会在众多的被杀逐帝王里偏偏选中王子朝吗?何况梁元帝本是皇子,他也是在内乱中即位的,与王子朝还颇相似呢!“正围巩”三字尤可注目,它意味着江陵虽被围而未沦陷、梁朝虽危而未亡。春秋末年,楚国被吴兵攻破,落到了亡国的边缘,楚臣申包胥到秦国求助,号哭了七天七夜,终于感动了秦君发兵。当江陵被围之际,诗人又何尝不在西魏朝廷上下奔走、乞求他们收回虎狼之师?虽然申包胥所求的是出兵,诗人所求的是撤兵,但其救国于危亡的用心,却是相一致的。然而,“秦兵未下崤”,申包胥引着秦兵开下崤山去营救本国了,而诗人呢?“未下崤”三字说明他得到了与申包胥相反的结果。这样理解,似乎太曲折了,但惟有这么解释,下文“始知千载内,无复有申包”才顺理成章:历史上秦兵下崤,遂成就了申包胥的伟业;千载后的“秦兵”却不愿再演喜剧,于是那个企图充当当世申包胥的人——诗人自己,也只有徒然悲哀于包胥的不可再得了!“千载内”三字,终于在篇末走出了典故构筑的迷宫,点明了本诗的内容,乃是一幕现实的悲剧!
我们该高兴了,为没有猜错谜底而高兴;我们又该悲哀了,为这个惨痛的谜而悲哀,为诗人只能用谜语吐露心曲的处境而悲哀,为诗人制作这个谜的苦心而悲哀。
(沈维藩)
拟咏怀二十七首(其十七)
庾信
日晚荒城上,苍凉馀落晖。
都护楼兰返,将军疏勒归。
马有风尘气,人多关塞衣。
阵云平不动,秋蓬卷欲飞。
闻道楼船战,今年不解围。
此诗作年及背景历来注家未详。今细考史实,北周与南朝水战失利,莫过于公元567年的沌口(今湖北汉阳西南)大战。时陈朝湘州刺史华皎叛投江陵后梁(萧岿),并遣使潜引周兵来援;陈朝派大军十余万会讨华皎;后梁亦派兵二万接应叛军。九月,陈军与周、梁、华三方联军会战于沌口。结果联军大败:华皎单舸逃走,部将四十余人伏诛;北周水师败退江陵,其陆路元定所率一军孤立无援,逃至巴陵被陈水军围歼,元定和梁将李广均被俘。陈军大将程灵洗乘胜追击至北周沔州,破城活捉其刺史裴宽。这次战争,《陈书》、《周书》及《资治通鉴》均有详载。
诗的开头两句写景点明时地,“荒城”、“落晖”,意象阔大雄浑,情调苍凉悲壮:边塞荒凉的城堡,一片苍莽辽阔的原野,淡烟暮霭,残阳如血。这就为后文叙写战事渲染出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接下四句写北周劲旅远征塞外、凯旋归来的一幕。“都护”:本是西汉设置督护西域诸属国的军事长官,这里借指边塞统帅。“楼兰”、“疏勒”,皆汉代西域国名;西汉昭帝时楼兰数反,傅介子奉命出使其国,刺杀楼兰王而返;东汉明帝时耿恭坚守疏勒城,数败匈奴进攻,城中粮尽,只余数十人仍坚守不降,终为汉军迎归。此处借用典故,喻指北周一批屡立战功,凯旋归来的大将,例如田弘、权景宣、元定等,都曾先后分别讨平宕昌羌王、罗阳蛮及岷州生羌的反叛(均见《周书》本传),陆腾、王亮、司马裔等也曾讨平巴峡信州叛蛮。所有这些征战,无不凯旋而归,恰如傅介子、耿恭制服楼兰、击退匈奴的赫赫功勋。诗人将这些并非同一年发生的战事,通过用典高度浓缩,典型概括,集中于写作此诗这一年来描述,意在突出此次南征的统帅,皆是一向立功边陲,威震敌国的名将。“马有”二句,则描写将士们不辞劳苦,风尘仆仆地从塞外归来,马未卸鞍,人未解甲,身上还带着边关战场上的征战气息。“阵云”二句,则象征着新的战争形势又很紧张严重,将士们刚刚归来,又将扬威远征了。“阵云”句形容云层叠起,平铺天穹,宛如凝固不动的兵阵;(何逊《学古》诗有“阵云横塞起,赤日下城圆”句。)这里象征兵象不息。“秋蓬”,秋天的蓬草,末大于本,遇风则拔地而飞旋,诗歌中常用以比喻飘荡无定。这两句既写边塞荒城的秋景,回应起首二句;又隐喻战争气氛的浓烈,将士又将如飞蓬一样离家远征,含蓄地寄寓了诗人对广大将士的同情和忧虑。
结尾两句突转跌宕,不仅用“闻道”将时空一笔拓展到江南水军战场,而且将双方交战的经过完全省略,但以“楼船战”、“不解围”,则暗示出诗人的忧虑不幸而成为事实:沌口大战周军大败退守江陵,元定一军在巴陵已遭到全部围歼,沔州裴宽正被陈军水师围困……“不解围”三字巧妙而蕴藉,战事尚未结束,而胜负大局已定。这二句与前八句那种凯旋荣归的强大军威,恰好形成了大起大落的鲜明对比,令人想到一向威震异域的常胜将军们,如今却在江南水战中一败涂地,陷入重围绝境之中。“楼船”一词,不仅隐喻南朝高大战舰的水军威势,而且恰如其分地暗示了战争所在的方位在江南:《汉书·杨仆传》载,南越反,汉武帝拜仆为楼船将军征讨。用典可谓含蓄而又贴切。
这首诗结构十分别致。本来,北周将军们征服异域全胜而归的场面,是在沌口大战前几年陆续发生的,而诗人却把这些时空分散的事件集中于一时;从出征南朝到“楼船”“不解围”,也有一个较大的时间过程和空间距离,但诗人却用“闻道”一转,巧妙地缩短了时空距离,从而将凯旋归来——远征南朝——陷入重围这时空迥异的三部曲,一脉贯穿起来,此所谓“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陆机《文赋》)者也。唐代杜甫的《赴奉先咏怀》及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亦曾得此“三昧”,足见此法之妙用所在。又前八句如不明背景,初读看似散漫,似不可解;及明背景,再结合后两句,方知前八句皆为后二句烘托陪衬的,不仅形成对比强烈,而且甚觉其包前孕后,结构完整紧密。
其次是多用典故和比喻,诗意十分隐微含蓄。“楼兰”、“疏勒”、“楼船”皆用典,“阵云”、“秋蓬”皆隐喻。值得玩味的是诗人为何不愿直说明言的微妙心态:被迫身仕北朝,心却常系故国江关;而梁、陈易代废立,又使诗人无国可投。萧詧、萧岿虽系梁朝后裔,但又是西魏——北周扶持的傀儡;当年诗人矢忠辅佐的梁元帝,不就是被其侄萧詧勾引西魏来灭亡的吗?江陵浩劫,十万臣民被掳异国作奴婢,当时诗人的父母妻子亦在其中……昔日国破家亡的惨象,至今依然历历在目,痛定思痛。这就决定了他对北朝及后梁均不无反感。对陈霸先篡梁,诗人固无好感,但此时陈朝已是第三代皇帝,且与北周已通使修好。华皎之叛,属南朝内政,北周不应出兵。当时北周崔猷就曾反对:“今陈氏保境息民,共敦邻好,岂可利其土地,纳其叛臣,违盟约之信,兴无名之师乎!”(《资治通鉴》卷一七〇)这正可代表诗人的心声。但宇文护一意孤行而不采纳,结果给南北人民都带来灾难。庾信既同情北朝将士的无谓牺牲,又反对劳师远征的侵略,但因身仕北朝,又不便露骨讽刺,这种种复杂难言的衷曲,便是他用典使喻,诗意隐微的底奥。
再次,此诗意境雄浑阔大,风格苍凉沉郁。尤其每联平仄多合律句,唯尚有失粘而已;除首尾联外,余皆对仗精工,实开唐代五言排律之先河。
(熊笃)
拟咏怀二十七首(其十八)
庾信
寻思万户侯,中夜忽然愁。
琴声遍屋里,书卷满床头。
虽言梦蝴蝶,定自非庄周。
残月如初月,新秋似旧秋。
露泣连珠下,萤飘碎火流。
乐天乃知命,何时能不忧?
庾信后半生虽然经常因屈仕北朝而痛悔自责,但并非没有功名事业之想。当他回忆起早年在梁朝“乘舟能上月,飞幰欲扪天”的豪气时,总不免为今生壮志成灰而深深叹惋。这种炽烈的身世之感在夜深人静时涌上心头,常搅得他彻夜难寐。不过,此诗开头说:“寻思万户侯,中夜忽然愁。”还不止是因为故国覆灭,使自己的封侯之想变成中宵之梦。诗人的愁闷中更有不能为国建立功勋的自嘲。《拟咏怀》之三说:“俎豆非所习,帷幄复无谋。不言班定远,应为万里侯。”谓自己不习俎豆礼乐之事,又无军旅帷幄之谋,出使他国也不能像班超那样使三十六国与汉通好,定边封侯,反而被迫留仕。于是,对早年功业未就的遗憾,又变成了对当初使魏被辱的羞惭。这就是诗人忽发中夜之愁的复杂心理。
中夜愁思难解,欲操琴自我排遣。琴声响遍屋里,不觉其心静,反更见其烦躁。欲读书以开怀释闷,床头书卷翻遍,非但不能解忧,反而越觉心绪缭乱:徒有教养学识,只能供自己消遣,而无益于救国。因此“遍屋里”、“满床头”二句从词情上就能体会出诗人拨弦和翻书时烦乱的神情和动作。“虽言”二句说自己已经过庄周梦蝶一般的人生变故,然而却没有庄周那样豁达适志。也可以理解为:回想此生变故,身世如梦,却又偏偏是真,非如庄周仅是一梦而已。庄生梦蝶是一个熟典,用在这里,却显得意蕴丰富,并与“中夜”相照应,勾连成中夜梦醒的字面印象,从而又强调了琴书均不能使自己解脱的精神苦闷。
下面几句,由“中夜”暗渡到残月在天,秋气袭人。残月虽是从新月变化而来,但一弯玉弓却看上去与新月无别;秋气虽是今年刚刚感觉到的,但那新到的秋气与去年的、往年的也全然相似。“残月如初月,新秋似旧秋”,二句映衬出时光流逝、而诗人却年年如故的悲哀。“露泣连珠下,萤飘碎火流”,由“新秋”来,是写景,但又使人想象到诗人泪下如珠的悲咽,想象到他往昔火一般热烈的功名事业之心,到今已如萤火一般破碎而四处飘流。这两句富于意象,一个“碎”字道出了诗人此刻的心境。于是,诗在哀叹中结束:古人说乐天知命,便可不忧,然而自己又何时才能不忧呢?意思上承庄生梦蝶之典,谓此生永远不能达到乐天知命的精神境界,一结悲凉无限。
这首诗前半篇写中夜操琴、诗书满架的情景,后半篇写白露明月、萤火飘流的秋色,构成清雅优美的意境,词气声调中却溢出难以抑止的烦躁和忧闷,与身世如梦的迷惘之感奇特地交织在一起,表现极为别致,而又全出于自然之声情,从而含蓄而又深细地展示了诗人内心苦闷的另一个侧面。
(葛晓音)
拟咏怀二十七首(其二十四)
庾信
无闷无不闷,有待何可待。
昏昏如坐雾,漫漫疑行海。
千年水未清,一代人先改。
昔日东陵侯,唯有瓜园在。
庾信在北方,长年哀故国之破亡,悲己身之屈节,实以一己之心灵,承受时代与个人之双重悲剧。本诗正是此种心情之写照。
“无闷无不闷,有待何可待。”起笔二句,便凸出一片痛苦之心态。无闷,语本《周易·乾·文言》“遁世无闷”。(孔颖达疏:“谓逃遁避世,虽逢无道,心无所闷。”)上句言自己虽欲避世,而终未能避世之痛苦、苦闷。下句谓曾有所期待,然而终无可期待之失望。清代倪璠《庾子山集注》云:“无闷无不闷,言己不隐不仕也。有待何可待,言欲待梁兴,而梁反亡也。”下句解得是,解上句则欠确。首二句之重点,是“无不闷”、“何可待”,即未能避世(故“闷”),且无可期待也。“昏昏如坐雾,漫漫疑行海。”此二句,进一步展开心灵痛苦、苦闷已成何种状态。如坐雾中,昏昏冥冥,无有一线光明。如行海上,漫漫苦海,不知何处是边。此二句,与其说是状出诗人对所生存之世界之感受,毋宁说是状出对自己内心世界之返省。生存空间如此昏昏漫漫,犹不可怕,内心世界如此昏昏漫漫,实可伤也。此二句描写内心世界,极为深刻,其比喻之艺术,亦极为善巧。杜甫《小寒食舟中作》“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便可能脱胎于此。“千年水未清,一代人先改。”古代有“黄河千年一清”之传说,河清则天下太平矣。河清难俟。“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左传》襄公八年引逸周诗)上句,千年是极言岁月之漫长,在诗人之心魂中,“千年”人心所向往之“水清”,自是指天下太平,祖国昌盛。此即次句“有待”之所待者。下句言河清未见,而一代之人,已变为异国之民,甚至奴婢。(《梁书·元帝纪》载西魏陷江陵,“选百姓男女数万口,分为奴婢,驱入长安,小弱者皆杀之。”)此伤梁之亡,即次句“何可待”之落实。然而此句意蕴尚不仅此,实亦暗伤己之屈身仕敌,己之一身,便在此“一代人”之中。意脉由此遂转出结笔。“昔日东陵侯,唯有瓜园在。”结笔二句,托意于用典。《史记·萧相国世家》:“召平者,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于长安城东,瓜美,故世俗谓之‘东陵瓜’。”结二句言“己本梁臣,今梁亡而留于长安,若东陵故侯也”(倪注)。故国之思,绵绵无尽,见于言外。结笔之精神,实有所振拔。在庾信之深层意识中,实在不甘屈节。事实上的辱身屈节,与深层意识中的不甘屈节之矛盾,构成庾信一生最大的悲剧。
此诗篇幅虽小,但包蕴极广大。诗人之心灵,实承受了时代与个人之双重悲剧。“千年水未清,一代人先改。”祖国沦亡,天下无道,是时代之悲剧。被迫辱身屈节而深层意识之中又不甘屈节,则是个人之悲剧。“昏昏如坐雾,漫漫疑行海。”在双重悲剧压力之下,诗人之心灵又怎能不痛苦以至于破碎。不应该蔑视一颗痛苦的、破碎的心。杜甫诗云“庾信平生最萧瑟”,已对庾信表示了极大的同情。
此诗突出之艺术造诣,在于直凑单微,呈示悲剧心态。诗人并未具体描写亡国辱身之种种现象,而是以极概括之语言、善巧之比喻,凸出悲怆痛苦之心灵状态(诗上半幅),进而更以极典型之成语、典故,暗示出悲剧心态之深刻根源(诗下半幅)。全诗笔墨极简练,而包蕴极广大,实是诗歌艺术之极高造诣。杜甫《戏为六绝句》之六云:“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老更成者,此之谓也。
(邓小军)
拟咏怀二十七首(其二十六)
庾信
萧条亭障远,凄惨风尘多。
关门临白狄,城影入黄河。
秋风别苏武,寒水送荆轲。
谁言气盖世,晨起帐中歌。
庾信留仕北朝后,常常面对异域风物而起羁旅之叹。但这首诗中所描写的边塞景象,并不一定是即目所见,而是综合若干具有北方特征的景物,再联系几个典故,构成冷落萧条的总体印象,借以抒写出心头的凄凉之感。
“萧条亭障远,凄惨风尘多。”北朝边塞多年来战事不断,北魏、北齐都曾修过长城,故亭堠堡障连绵不绝。亭堠是一种专用于守望的简易建筑,堡障则是住兵的小城,均为长城的附属设施。这二句写的是长城在北方广漠的边境上延伸开去的景象:亭障相属,风尘蔽日,一派惨淡光景。“萧条”二字,暗点季节已是秋令,同时又与“凄惨”相应,造成一种“秋风萧瑟”的灰暗情调,从而使诗歌一起调便进入了一种冷落萧索的境界。
“关门临白狄。”历代王朝修筑长城,都是为了防御北方外族来犯。北朝也遭受柔然、突厥等强敌的频繁入侵,所以关门之外,尽是敌骑驰骋之地。白狄为春秋时狄族之一支。这里代指北来异族。“城影入黄河”,长城的巨大身影映入黄河,这奇观可能是实写某处长城与黄河相接的景象,然而也恰好借黄河概括了关城以内黄河流域的广大地区。这样,“白狄”与“黄河”的对仗,就不仅是为了字面色彩的整齐对应,而且更含有长城内外华夷之别的寓意,显得极为工巧。正因如此,这两句相对首二句而言,固然可看作是近景的摄取,但更应看作是一种高度的抽象描写。这种抽象化,又使写景的线条变得疏简,与首二句相呼应,更突出了关河冷落的印象。
“秋风别苏武,寒水送荆轲。”以李陵长绝、荆卿不归自喻身世,在庾信诗中多见。“秋风”二句亦正是重复《拟咏怀》之十“悲歌渡燕水”一诗中的意思。但这两个典故用在此处,不仅感慨自己诀别故国,长留异域,而且还借其中的“秋风”、“寒水”之语,为亭障萧条、风尘凄惨的意境添加了瑟瑟寒意。当然,诗人已不复有荆卿当初发指危冠的豪情了,何况即使有项羽那样的盖世英雄之气,身陷此境,也只好无可奈何地作“时不利兮骓不逝”的帐中歌了。末二句用项羽被围垓下、夜起饮帐中、慷慨悲歌的故事,一典二用,既借喻梁亡,点明诗人所以陷入困境的原因,又形容自己在北朝营帐中悲吟的情状。“谁言气盖世”,暗中承接“寒水送荆轲”一典,而将其激昂凌厉的气概,翻转为自嘲自责的哀叹,益见出诗人的悲惋与无奈。“晨起帐中歌”又借典故字面意义,与前六句合成一个完整的境界,勾出了诗人遥看亭障关河,面对秋风寒水,在边塞的帐幕中晨起悲歌的形象。
善于从周围环境中提炼与诗人心境相合的印象,同时以最简练的手法表现出来,使诗人寂寞悲凉的心情与萧条冷落的外景融为一体,是这首诗所提供的重要经验。此外,全诗除第二句为三平调外,其余各句平仄粘对均暗合五律的规则,已可视为唐人五言律诗的先声。
(葛晓音)
奉和示内人
庾信
然香郁金屋,吹管凤凰台。
春朝迎雨去,秋夜隔河来。
听歌云即断,闻琴鹤倒回。
春窗刻凤下,寒壁画花开。
定取流霞气,时添承露杯。
题云“奉和”,似为仕梁时和简文帝萧纲而作;“示内人”,为原诗题目。齐梁之际,君王提倡于前,臣僚响应于后,遂形成一种华艳柔媚的文风,世谓之“宫体”。在这股潮流中,徐陵、庾信并重绮艳,独擅胜场,成为宫体诗的代表作家。这首诗也带有宫体色彩,然于绮丽之中,尚能透露清新的气息。
起首二句写室内情景。在内人的闺房中,香气氤氲,箫声缭绕,一开始便渲染出一种和谐而又宁静的气氛。“郁金”者,香草也,色黄而形似芙蓉。古乐府云:“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从这一旁证中,可以想见此处居室的华贵。“凤凰台”用《列仙传》故事,据云萧史善吹箫,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并为他们构筑了新房——凤凰台。夫妇二人在一起吹箫,借以象征琴瑟和谐的闺帏之乐。二句仅十字,便勾勒了南朝贵族豪华佚乐生活的一个缩影。
“春朝”二句,紧承起首意脉,写房中乐事。语虽清新流丽,然亦有二典。“春朝迎雨去”,即宋玉《高唐赋》所谓“朝为行云,暮为行雨”;“秋夜隔河来”,即《续齐谐记》所谓“七月七日,织女当渡河”。一句是巫山云雨,一句是七夕佳期,皆暗喻良宵欢会。情趣蕴藏在流丽的语言与隐晦的典实中,只能使读者意会,而不可以言传,可谓含蓄得妙。“听歌”二句与起首第二句相映射,写唱歌与弹琴。据《列子》云:“薛谭学讴于秦青,辞归,青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又《风俗通义》载,春秋时师旷为晋平公作“清角之音”,引来仙鹤十六只;再奏之,鹤成列;三奏之,则延颈而鸣,展翅而舞。这里用来形容歌声的激越感人,琴音的美妙动听,然而角度却作了很大的调整:即由演唱者、弹奏者改为赏音者,也就是变成了作者自己,从而与“春朝”二句一样,在字面上抹去了用典的痕迹,呈现出浑成自然、和美流转的艺术风貌。
下面“春窗”二句,乃是回应首句,集中笔力刻画居室的某些细部。原来那美丽的窗棂上刻着凌空而下的凤凰图案,素净的墙壁上画有盛开的鲜花。妙在“窗”以“春”修饰,“壁”以“寒”形容。同一居室,既曰春,又曰寒,岂不是相互矛盾?盖窗口向阳,色调偏暖,故曰“春窗”;而墙壁在内,素净而暗,故曰“寒壁”。在这作者特意安排的明暗对比中,更突出了凤之飞动,花之明丽。诗人在炼字琢句上,可谓煞费苦心。
结尾二句,笔触又掉转来写人。诗中的主人公经过尽情极致的欢乐之后,亟须饮料解乏。“流霞气”,原指道家的仙酒,《抱朴子》载项曼都自云:“仙人以流霞一杯与我,饮之,辄不饥渴。”又《三辅旧事》谓汉武帝建章宫有一铜制的仙人掌承露,能和玉屑饮之。诗中人物听歌弹琴以后,又同饮美酒清露(其实指茶水),至此,诗之节奏,便由热烈欢快,趋于宁静恬适,与起首的基调取得了和谐的一致,于是完成了一曲房中乐。
这首诗的艺术特色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是用典多而巧。全篇十句,竟有八句用典,有的是明用,有的是暗用,虽不能说恰到好处,却也自然得体。由于典故所含的信息量大,所以在较高层次的读者中,会引起丰富的联想;然而缺点也正在这里,由于典故过多,影响了形象的鲜明性,使一般读者感到晦涩难解,产生了“隔”的感觉;第二是全篇讲究对仗。诗中十句,分为五联,对仗十分整齐,类似后来的五律和五言排律。清人刘熙载说:“庾子山《燕歌行》开唐初七古,《乌夜啼》开唐七律,其他体为唐五绝、五律、五排所本者,尤不可胜举。”(《艺概》卷二)对五律、五排来说,对仗是必要的条件,这里已开其端倪;其次是平仄协调,音韵和美,这一点《奉和示内人》也已略具雏形,惟其中尚有犯孤平和失粘之处,因此还不能说是标准的律诗。但它早于唐律一百年,在诗歌发展史上,应具有一定地位;第三,此诗的结构,看似散漫,实际上还是严密的。起首二句笼罩全篇,为人物设置了活动的环境;三、四两句蝉联而来,有一气呵成之势。五、六两句承第二句,七、八两句应第一句,既做到环环相扣,又能够疏落有致,使用典过多所造成的窒息氛围为之缓解,这一经验很值得记取。
(徐培均)
夜听捣衣
庾信
秋夜捣衣声,飞度长门城。今夜长门月,应如昼日明。小鬟宜粟瑱,圆腰运织成。秋砧调急节,乱杵变新声。石燥砧逾响,桐虚杵绝鸣。鸣石出华阴,虚桐采凤林。北堂细腰杵,南市女郎砧。击节无劳鼓,调声不用琴。并结连枝缕,双穿长命针。倡楼惊别怨,征客动愁心。同心竹叶椀,双去双来满。裙裾不奈长,衫袖偏宜短。龙文镂剪刀,凤翼缠篸管。风流响和韵,哀怨声凄断。新声绕夜风,娇转满空中。应闻长乐殿,判彻昭阳宫。花鬟醉眼缬,龙子细文红。湿折通夕露,吹衣一夜风。玉阶风转急,长城雪应闇。新绶始欲缝,细锦行须纂。声烦《广陵散》,杵急《渔阳掺》。新月动金波,秋云泛滥过。谁怜征戍客,今夜在交河。栩阳离别赋,临江愁思歌。复令悲此曲,红颜馀几多?
古人制作寒衣之前,需将衣料捣软。因此,古代诗人往往通过捣衣这一生活细节来表现思妇对征夫游子的怀念之情。第一次将长安秋夜一片捣衣声写入诗中的,是北朝诗人温子昇。庾信这首诗的写作年代虽比温子昇《捣衣诗》略晚,但表现艺术之独特,构思和想象之奇巧,远远超出于当时同类题材的诗歌之上。
诗一开篇,便扣住“夜听”二字,展现出万家捣衣声在长安城中回荡的景象。并选取长门宫这一视点,想象那深闭在冷宫中的美人听到这片捣衣声时,该是何种心情。但诗人并不写美人望月的情景,只是以一个“应”字,揣度今夜长门的月亮应像白天一样明亮,令人从愁人对月色的感受中想见她的辗转不寐,这就使明月夜砧的悲怨情调从一开始就笼罩了全诗。
古人捣衣,两女子对立,执一杵共捣,犹如舂米。以下各句均从这一动作生发联想:首先围绕着捣衣女子的装饰、砧石、舂杵,化用大量典故,写女子月下捣衣的美丽场景。“小鬟”句用汉明帝马皇后的故事。马后美发,梳四起大髻,还有余发绕髻三匝。眉不施黛,独左眉角小缺,补之如粟。“瑱”指耳珰。“圆腰”可能是一种包裹于腹上的巾帕。这两句写女子浓发小鬟,眉黛耳际稍事妆饰,又以织成的巾帕束腰,以便于舂杵。捣衣女子俏丽、便捷的风姿便依稀可见。“秋砧”以下六句从砧与杵相击撞的关系落笔,将单调的捣衣声写得既有情趣又富于变化。寒砧调出急促的节奏,乱下的舂杵便变出一片新声。古人称民间流行的哀怨曲调为“新声”,因此这里以“急节”、“新声”为喻,便使人觉得那杵砧相撞所奏出的正是女子心中的哀歌。秋石干燥,桐杵清虚,两下相击,声音也愈加响亮。这里说砧石用出于华阴县的鸣石作成,虚桐采自鸣凤栖息的树林,均出自神话传说。据说鸣石似玉而青,撞之声闻七、八里。凤林谓黄帝园林中多鸣凤。“石燥”四句暗用乐府民歌排比复叠的句法,既着意描绘砧和杵的珍贵,又渲染出砧声的清越嘹亮。《搜神记》说:有一个叫何文的人傍晚入北堂,见梁上有一高冠朱帻之人呼“细腰”,细腰答应,何文便问细腰是谁。细腰说:自己是杵,在灶下,梁上衣冠者是金,在西壁下。何文掘金烧杵,由是大富。《水经注》说:汉水南有女郎山,山上有女郎冢,有路名女郎道,下有庙及捣衣石,据说是张鲁之女。这二句取“细腰杵”和“女郎砧”对偶,是为了点出捣衣女郎的腰肢纤细、风姿娇弱。“击节”二句是总结,赞美杵击砧之声谐于音节,胜似鼓琴。这一大段从不同角度化入砧与杵的有关典故,无论放开兜转,都句句不离砧声。四对句子均用砧与杵对偶,却能在重叠中见出繁复的变化,从而将捣衣一事写得极富诗意,构成了一个繁弦促管般的境界。
以下推开一步,由捣衣联想到制衣所用的针线、剪刀等物件,在细腻的模态状物中写出哀婉缠绵的离愁别怨。“连枝缕”与“长命针”典出《西京杂记》:戚夫人侍儿贾佩兰说在宫时,七月七日以五色缕相羁,谓之相连爱。八月四日在竹下围棋,输者终年疾病,取丝缕就北辰星求长命,乃免。“并结”四句谓女子捣衣时,见衣中缕犹并结,针尚双穿,这成双成对的针针线线,不由得使倡楼女子、匆匆行客,都观之而惊起离恨别怨,再进而引起当初男女二人双双将同心酒斟满竹叶椀(椀即“碗”)的美好回忆。“同心”与“双去双来”又可比拟二人对面舂杵的动作,这就又自然地将针线勾起的别怨与眼前捣衣的情景串联起来。“裙裾”四句,写女子裁衣时费尽思量,剪刀上刻镂龙形,篸管上饰以凤纹,均以龙凤相戏之意暗寓男女和合之情。篸,通簪字。倪璠注:“篸,疑即‘ ’,音赞,缀衣也。”但“缀衣”之意和下文“管”字不连属。篸,从竹,篸管疑指箫笛一类竹制管状乐器。这里借剪刀与篸管上下对仗,引出“风流”八句,描写箫管之声与砧声相和,风流哀怨,新声凄婉,在秋风中萦绕,在夜空中飘扬,也传到了长乐宫和昭阳殿。长乐宫有长信殿,为班婕妤所居,失宠之人闻此,愈增愁怨。昭阳殿是汉成帝为赵飞燕女弟赵合德所筑。这里以“长乐”、“昭阳”对举,既是以失宠之人和得宠之人的不同心情相互对照,又与开头长门宫相呼应。判,断然、肯定之意,亦是悬测之词。缬,眼花时看出来的星星点点。龙子,即蝘蜒,以器养之,喂以真朱,通体变红,重七斤,以万杵捣碎以点女人体,终身不灭。如与人私通则落,所以又名守宫。“花鬟”二句写梳着花鬟的女子已捣衣捣得眼冒金星,娇喘吁吁,而捣碎的龙子亦呈出细细的红纹。“龙子”一语暗透出宫廷女子独居守贞的苦闷,又与舂杵之事有着关联,所以这几句虽然任凭思路飘游回转,却始终不离眼前捣衣情景。这一节大量运用双关语,使联想、比喻、象征和典故融合在一起,表现手法新颖独特、扑朔迷离。双关本是南朝乐府民歌习用的手法,但一般限于谐音双关。而在这首诗里,“双去双来满”,既写双双斟酒的情景,又双关二人共执一杵的动作;“风流响和韵”四句,分不清是写管乐之声还是寒砧之声;“花鬟醉眼缬”,似是写捣衣女子奋力舂杵时的模样,又像是写宫人泪眼如醉的情态。这就大大发展了南朝乐府民歌的双关手法,在意象上也产生了双关。
“湿折”六句又从女子制衣的动作中,化进相思之情。通宵捣衣,被夕露沾湿的衣料又在风中吹了一夜。那玉阶前的风愈吹愈急,捣衣女不由得想起边塞上已应是雪暗长城,所以需赶快纂锦缝衣,寄给征夫。这里不仅借两地相关的风雪表现两地相牵的思念,而且由长城征夫又自然引出《广陵散》和《渔阳掺》的对仗(渔阳在长城边上),从而使砧声与琴声、鼓声又联系起来了:句意真是层层转折,而又相互牵连。《广陵散》为嵇康临终前所奏之曲,《渔阳掺》为祢衡所击鼓曲之名,此处用以形容砧声音节之悲壮,并巧借二曲中的地名与玉阶、长城对应,引出下四句中两地同望新月、同叹秋云的思妇和征客。末四句为全篇总结。《汉书·艺文志》有“别栩阳赋五篇”及“临江王及愁思节士歌四篇”。诗人说听此砧声,如闻这两种离别之曲,令人悲从中来,红颜摧损。实际上是说一篇捣衣之声,亦可翻为一篇离别之赋,或一曲愁思之歌。这正是全诗的主旨所在。
这首诗以秋夜砧声作为主旋律,将捣衣和制衣的一系列动作,以及在此过程中所出现的种种物件加以极度美化,穿插其间,把从宫廷到民间的思妇旷女之怨,表现得既拉沓铺陈又缠绵浓丽。这种大量使用排偶、双关,把典故、暗喻和象征熔为一炉的手法,及其所产生的情调,对后世也有很大影响,在唐代李贺的《恼公》和李商隐的《拟意》诗中,不就可以看到庾信此作的影子吗?
(葛晓音)
寒园即目
庾信
寒园星散居,摇落小村墟。游仙半壁画,隐士一床书。子月泉心动,阳爻地气舒。雪花深数尺,冰床厚尺馀。苍鹰斜望雉,白鹭下观鱼。更想东都外,群公别二疏。
庾信在长安有一座小园。他曾作过一篇《小园赋》,通过对园中萧疏幽清的景色的详细描述,寄托了其身在市朝、心在尘外的志趣。“寒园”,应当就是赋中的“小园”。
本诗一开头,就把寒园置于一个远离尘俗的环境中:它处在星散分布的居民村墟之间,草木摇落,小小的村庄已一片荒凉萧索。寒园中的主人守着半壁游仙的图画、一床隐士的书籍,俨然过起求仙隐居的生活来了。庾信好以数字构成对仗,如“落叶半床、狂花满屋”、“燋麦两瓮,寒菜一畦”等,这类对仗,多有佳句。原因是这些数词看起来是实的,用到句子中却是虚的;或者用时也取其落实的意思,而给人的感觉却是清疏空灵的。这里以“半壁画”与“一床书”对仗,既用实景勾勒出诗人园居生活的幽雅和清苦,又由诗人与书画朝夕相对的情景,见出他在闲居中求真隐、在人境中思避世的心情。
正是寒冬腊月,诗人却想到了潜藏在地下的阳气。《礼记》说:“仲冬,泉水动。”《律书》载,十一月,阳气踵黄泉而出,按十二爻算,为子月。“子月”四句写冬天十一月、十二月之间,阳气虽然被封闭而成冬,却正在地下滋养万物根荄,只等着冬至一到,便要舒动于黄泉。而这时地面上还正下着几尺深的大雪,结着厚厚的冰床呢!尽管如此,自然界的生灵却已感受到那即将从地下萌发出来的阳气了。苍鹰斜望着雉鸟的动静,白鹭飞下去探看游鱼的消息,或许正是等待着冰开雪化、抓住捕食的良机吧?“斜望”和“下观”所写苍鹰与白鹭的眼神和动态,初看略显呆板,似乎没有唐人方干的“鹤盘远势投孤屿”和宋代林逋的“霜禽欲下先偷眼”(《山园小梅》)那样写得生动,但这略显呆板,却正是在冬天活动较少和稍带懒怠的禽鸟的特征,诗人描摹其神情可谓精细之极。
诗人刚从禽鸟的动作感受到始动于地下的阳气,便立即盘算起开春时分,该如何辞官退隐,走汉代二疏那条让人羡慕的路。据《汉书》载,疏广叔侄并为太子太傅和少傅,荣显当朝。后上书乞求致仕,还归故乡。满朝公卿为之在东都门外设帐饯行,送者车数百辆,道旁观者无不称二疏之贤。结尾用此典故,方见一篇中写寒冬之景,均从阳气始动着想,最后只是为了归结到期望来年春天辞官归乡的幻想。寒园之隐,毕竟不是真隐。“游仙”、“隐士”之说,亦只是诗人退隐无术之余的聊以自慰罢了。至于二疏之事,对庾信来说,更是可望而不可即了。即使春天来临,北朝统治者也决不会放他致仕归乡的,他仍然只能在小园中适其闲居之志。下一首《幽居值春》诗所抒写的,便是他在冬去春来之时依回于寒园中的心境。
(葛晓音)
幽居值春
庾信
山人久陆沉,幽径忽春临。决渠移水碓,开园扫竹林。欹桥久半断,崩岸始邪侵。短歌吹细笛,低声泛古琴。钱刀不相及,耕种且须深。长门一纸赋,何处觅黄金?
庾信在《寒园即目》一诗中,表示要效仿汉代疏广叔侄,致仕还乡。但这愿望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不过在小园中幽居,也是一种精神上的隐逸。所以这首诗以隐士的心境抒写了他在春天来临之时的愉悦自得之情。
诗一开头就自称为久已陆沉的山人。《庄子》说:“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陆沉是指人中隐者,违世离俗,譬如无水而沉。庾信在北朝官位荣显,固然不能称为隐士,但他心如槁木死灰,无意于荣华富贵,只愿适闲居之志,实际上是与世相违之人。因此自称久已陆沉,也并非矫情之语。
当然,即使是枯木,逢春时也会萌发出欣欣生机。诗人在苦闷寂寞的生涯中,忽然感到春天已降临在园中深幽的小径上,他那枯涩的心田也会滋生一点春意的。所以他开始整治自己的小园了:决开水渠,移动水碓,准备迎接降雨;打开园门,清扫竹林,便可理出小径。小桥已经欹斜,而且早已断了半边;崩塌的河岸开始一点点被水侵蚀了。园子本来就是“数亩敝庐”(庾信《小园赋》),加上一冬天没有整治,更显得荒凉破败。然而越是如此,越有一种清寒的野趣,能使诗人渴求离世远遁的心灵得到慰藉。因此,在这里用细笛吹起短歌,古琴弹出低低的泛声,一种幽雅古朴之趣,是富贵乡中人所无法领略的。而小园的好处也正在这里:钱刀之祸不能相及,可以深自耕种,与世事无涉。钱刀,本是古代一种刀形的钱币,这里泛指钱。《风俗通》说:“钱刀,俗说利旁有刀,言治生得金者,必有刀钱之祸。”这里指贪图利禄而招致灾难。“耕种”虽是代指隐居的一般常用语,但也正扣住“值春”的时令。
末二句用陈皇后以黄金百斤求司马相如写长门赋一典,但立意与一般用法不同。这一典故向来借指遭到君王冷落或遗弃的后妃,或比喻被皇帝疏远的臣子。这里却是借喻庾信本人虽有相如之才,却因在此幽居,无人以黄金相求。与“钱刀不相及”句意思相同。事实上,庾信在北朝深受皇帝宠遇,王公大臣慕其文名而争相结交,以黄金求赋之事并不少。结尾这样说,不过是表示自己不愿与贵戚交游的心思罢了。
这首诗写小园值春的景象,并不细致刻画园中各处景物的形貌,而是随诗人的兴致所至,漫笔勾勒出小园荒芜失修的状况,以及诗人悠闲自在的意趣。“陆沉”、“幽径”、“细笛”、“低声”、“且须深”等词汇,形成一种幽细深婉的韵调。全诗正是藉这种意象内含的语感,恰到好处地表达了春临小园时诗人淡淡的喜悦和幽独低回的情味。
(葛晓音)
山斋
庾信
寂寥寻静室,蒙密就山斋。
滴沥泉浇路,穹窿石卧阶。
浅槎全不动,盘根唯半埋。
圆珠坠晚菊,细火落空槐。
直置风云惨,弥怜心事乖。
如果说庾信在《幽居值春》诗中是力图从春意初透的荒园里开辟一块寂寞人外的小天地,那么《山斋》这首诗则是在深秋静夜的幽斋中为自己寻找一个遗忘世事的角落。全诗着力描写山斋的深幽寂静:因为需要一间寂寥无人的静室,诗人来到了被蒙茏茂密的树木所遮蔽的山斋。郭璞《游仙诗》有“绿萝结高林,蒙茏盖一山”句,可作“蒙密”的注脚。首二句先勾出山斋静室隐于深山密林中的环境,下面几句再细写一路寻来所见景致:滴沥的泉水浇在路面上,巨大的山石卧于阶沿下。清泉、巨石,固然是形容山斋附近环境的幽美,却也透出一种使人打起寒噤的清冷。同时,泉水浇路与巨石卧阶又造成山斋被阻隔的感觉,更突出了它的幽深。
“浅槎”二句写浅浅地浮在水上的木头一动不动,盘盘曲曲的树根半埋在土中。这两句是强调山斋周围不但幽深,而且静得好像一切都凝固了。再与“圆珠”二句相参看,可知此处写的是山斋夜景:在一片暗夜中,半埋的树根黑魆魆地竖在那里,浮木像钉在水面上一般死静,这一切都生出令人心惊的神秘感。这时唯有圆珠般的秋露从晚菊上悄悄地滴下,细小的磷火从光秃秃的槐树上无声地掉落。连这点细微的动静都感觉得如此分明,可见山斋之夜是何等寂静了。这两句点出晚秋节令和暗夜时分,并借几点细火的反照,使山斋周围蒙密的树荫、滴沥的泉水、凝滞的水流、巨大的怪石,都一齐笼入黑暗之中,从而构成了清奇、空静而又幽暗的境界。
然而就是躲进这样一个幽深阴暗、见不到人的山斋中,诗人的心事仍然不能忘却。“直置”句意思含混,可作两种相反的理解:一是直接置身于这风云惨淡的山斋秋夜之中(“置”作“安放”解);二是在这山斋秋夜中,可置风云惨淡的世事于度外(“置”作“搁置”解)。而诗人之意,或许正是要借这含混的句法将两种意思都包括在内:本来置身于山斋中,是想忘却自己所经过的历史风云;谁知更深夜静,远离市朝,反而更加勾起身世可怜之感,为自己一生遭际与心愿相悖而深深感叹。
此诗选择山斋周围富有特征的景物,着力烘托寂寥静谧的氛围,最后却反衬出诗人心头不能平息的风云。前八句写景和末二句抒情形成相互对比的关系,但此情皆由景中生发感悟,并非硬贴,因而全诗虽可见出构思痕迹,却不伤自然之致。
(葛晓音)
和王少保遥伤周处士
庾信
冥漠尔游岱,凄凉余向秦。虽言异生死,同是不归人。昔余仕冠盖,值子避风尘。望气求真隐,伺关待逸民。忽闻泉石友,芝桂不防身。怅然张仲蔚,悲哉郑子真。三山犹有鹤,五柳更应春。遂令从渭水,投吊往江滨。
这首诗中所伤悼的周处士,是梁朝原来的处士周弘让。处士一般指隐居不仕的士人。据《南史》载,周弘让性简素,博学多通,早年隐于句容茅山,频征不出。晚仕侯景,任中书侍郎,为时人所讥。梁元帝承圣年间,任国子祭酒,官至仁威将军。周弘让既仕侯景,又仕梁元帝,本来不能再称处士。但因庾信本为梁武帝旧臣,当时弘让是句容处士,以其原来的身份作称谓,是表示怀旧的意思。王少保即王褒,早年与周弘让友情甚笃,少保是他在北朝的官职。陈朝与北周通好后,王褒曾有诗及书信赠周弘让,弘让也有复信。后弘让死于陈朝,王褒有诗遥致伤悼之意,庾信这一首为和作。
诗一开头就将死者和自己的归宿加以对照:周处士已死,归于冥冥之中,灵魂去了泰山。而自己则凄凉寂寞,流落到了秦地。谓人死为“游岱”,其说起于汉代。汉武帝惑于方士之说,在泰山设宫祀、建神仙道,希望遇仙升天,所以汉诗中称死人往往说“名系泰山录”。首二句说“游岱”与“向秦”虽为一死一生,但境况并没有太大的不同。这一比较极为沉痛,是诗人全部哀思的触发点。对周弘让来说,是死者一去形不归;对庾信自己来说,是羁留北土,不得还乡。诗人不由得从死者联想到自己:虽是忍辱偷生,但毫无生趣,又与死者何异?写到这里,诗人已分不清究竟是哀悼周处士,还是为自己唱挽歌了。
既是伤悼处士之死,免不了要追忆死者平生与自己的交往。但从庾信本传和其他作品来看,似乎周弘让与庾信早年的关系只是一般相识,这是此诗难着笔处。所以诗人仅着力铺写二人同在梁朝、因仕隐异途而未能接近的遗憾。庾信十五岁即仕于梁朝,而这时周弘让正隐居茅山,一“仕冠盖”,一“避风尘”,自然无由得见。但诗人已久慕处士之名,并期待着与他结交。“望气”二句均用老子典故。《列异传》说:“老子西游,关令尹喜望见其紫气浮关,而老子果乘青牛而过。”这里借以表现诗人对真隐的敬仰和求交的诚意。周弘让晚仕侯景,有人问其缘故。周答道:“昔道正直,得以礼进退。今乾巛易位,不至将害于人,吾畏死耳。”周因此获讥于当时。庾信称之为“真隐”,自然是不确的。但这里与其说是对周处士隐逸生涯的赞美,倒不如说是怀念梁朝尚能“以礼进退”的时代。所以下面略去周弘让出山后的所有经历,直接跳到周弘让的去世。“忽闻”二句,写诗人忽然听到这位与烟霞泉石为友的隐者去世的消息,不禁哀悼芝草、菌桂不能使之延年。几乎造成了周弘让终生隐居、老死山中的错觉。这样写,既可回避周处士后来已不成其为处士的事实,又将诗人的哀思牢牢地系在周处士隐居的梁朝。这并非为死者讳,而是为了让自己对与故国有关的一切人和物永远保持美好的回忆。
“怅然”四句是对死者的哀挽之词。张仲蔚与郑子真皆为汉时隐士,这里借喻周处士。“三山”指海上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五柳”典出陶渊明《五柳先生传》。“犹有鹤”与“更应春”对偶,谓处士魂已归仙,与三山神鹤为伴,而故居空余五柳,犹自年年逢春。可叹的是,身在异地的故人,连回到江南旧地去发一通物在人亡的感慨都不可能,只有在渭水边上遥对江滨投书祭吊了。结尾二句用贾生过湘水投书吊屈原的典故,又与开头对应,归结到“同是不归人”的伤悼之情。
此诗题为“遥伤周处士”,首尾均从生者和死者处境的类比着眼,句句哀悼处士之死,又处处伤悼自己之不归,因而使追挽故人的沉痛升华为怀念故国的哀思,读来情词凄婉,余悲无穷。
(葛晓音)
对宴齐使
庾信
归轩下宾馆,送盖出河堤。
酒正离杯促,歌工别曲凄。
林寒木皮厚,沙回雁飞低。
故人倘相访,知余已执珪。
周武帝天和四年(569),北齐遣使者聘周,这首诗是庾信在接待齐使时写下的。南北朝时,各国出使应对多由才高博学的官员担任。庾信早年曾作为梁朝的使者聘于东魏(北齐的前身),文章辞令,甚为邺下所称。现在庾信再度见到来自邺下的使者,自己却已成为北周官员,内心的尴尬和羞愧是可以想见的。
开头四句,写的是宴别齐使的场面。“归轩”与“送盖”相对,指使者归去的车子已离开了宾馆,主人乘车一直将客人送出河堤,并就地设帐祖饯。筵席上劝酒人频频地传杯递盏;歌工唱着别离之曲,听来甚觉悲凄。酒正,古官名。《周礼·天官》:“酒正,掌酒之政令。”这里应指劝酒的人。这四句写来堂堂正正,然而下面两句,笔势忽然宕开,诗人的目光落到野外的树林,风沙上去了;再下二句,又说到邺下的故友身上去了。如此的意义不相连属,当然不是诗人笔法粗疏,而是他此时内心矛盾的体现。齐使一别,就要回邺下了。想当年,诗人聘使东魏,曾使多少邺下文士相形见绌。所以,安知诗人在与那些北方汉族文人的交往中,不会流露出为这些文士不投奔文物鼎盛的梁朝却以其才学为“夷狄”之国东魏服务而深深惋惜的口气呢?又安知这些文士在他风发的议论之下,不会个个面有惭色呢?那时候,代表华夏正统、礼仪之邦的诗人,是何等的自豪自得呵!不料,曾几何时,邺下的旧友倒尚未凋零,诗人自己却成了另一个“夷狄”之国的臣下。这对照是如此的富有讽刺意味,不能不使他汗颜,以致觉得周围的景物也成了自己的写照。北方天寒,那林中的树木为耐寒而长成了厚皮,不正像自己的厚颜偷生吗?在回旋的风沙之上,大雁飞得那么低,不也正像自己在北朝有志不获伸的处境吗?“林寒”二句本是实景描写,但又别有含意。《汉书》:“晁错曰:‘夫胡貉之地,积阴之处也。木皮三寸,其性耐寒。’”崔豹《古今注》说:“雁自河北渡江南,瘦瘠,能高飞,不畏矰缴。江南沃饶,每至还河,体肥,不能高飞。”既然胡地的树皮都厚、北方的雁都不能高飞,那么在“胡虏”所建的北朝,做人也只有如此。所以这两句也有自我开脱之意。当然,这种开脱连诗人自己也是不相信的,只不过是羞惭之余的无话找话罢了。因此,结尾直道诗人目前已在敌朝执珪的境况,便包含了无限羞惭与无奈。齐使归去,齐地倘有故知问起自己,他们都会知道自己已在北周做官了。这话与其说是托齐使向故人报告自己的近况,还不如说是在战慄地揣想故人对自己的讥评。
庾信自惭终食周粟,不能守采薇之操,实有难堪,情多哀思。随处触发,即成佳作。所以《对宴齐使》本是一首应酬性的公宴诗,经诗人略加数语,竟也成了一首情思真挚的述怀之作。由此既见得诗人痛悔自责之意无时无之,又可使读者领略其点铁成金的大手笔风范。尤其是此诗将感情都强压在宴别相送的礼仪之中,一种含蓄沉厚而又有节制的表达方法,真可使人叹为观止。
(葛晓音)
别周尚书弘正
庾信
扶风石桥北,函谷故关前。
此中一分手,相逢知几年?
黄鹄一反顾,徘徊应怆然。
自知悲不已,徒劳减瑟弦。
周尚书弘正,即周处士弘让之兄,梁元帝时任左户尚书。后仕陈朝,天嘉元年(560),迁侍中,国子祭酒,往长安迎陈顼(即后来的陈宣帝)。天嘉三年,弘正还陈,庾信作此诗送之。题云“周尚书”,仍以弘正在梁所任之职相称,不仅是表示念旧之情,而且还含有不愿承认陈朝禅梁之合法性的深意。
首二句写送别周尚书的地点。扶风,郡名,治所在今咸阳,此借指长安。石桥北,当指分手之处。函谷故关即今河南灵宝境内的故秦函谷关。两者之间,大致就是关中之地。这里将这两个地名说得如此确切,再加上下句一个重重的“此中”,令人感到诗人被羁留的沉闷与苦痛——他是被划定在这个范围里,不得不在“此中”与友人作别的!两个普通的地名,一到诗人笔下,却产生了牢笼一般的感觉,这真是化腐朽为神奇了!
分手在即,而下次相逢谁知要等上几年?平时难得相见的友人,分手时都会提出这类问题,但它出自庾信之口,却不是一般的感伤。其时尽管周、陈已经通好,而庾信却一则被北朝留住不遣,二则陈朝也尚未提出要他回去,加上诗人对陈朝也并无好感,所以他重返江南是完全无望的,而周弘正再度来周的可能也同样微乎其微。因此,诗人问“相逢知几年”,其实是为了掩饰绝望之情的无话找话、徒自排遣。所以,这两句离人预约会期的问话,也和前二句一样,看似平常,细味之却含义深沉——这实在是诗人的诀别之辞呵!
上四句是合说送者与去者,再下二句则是单说去者。古诗《步出城东门》云:“步出城东门,遥望江南路。前日风雪中,故人从此去。我欲渡河水,河水深无梁。愿为双黄鹄,高飞还故乡。”写的是流落北方的游子不能随友人同返故里的悲哀。但诗人这里借用其意,却别有翻新,他是从友人一方着想,揣想他虽然能够南归,但心中决不会忘却不得偕飞的同辈,当其反顾徘徊之际,也应怆然泪下。这两句化用古诗,手法精巧,而情味则如古诗一般淳厚隽永,去者与诗人的交情之深,尽可在此中体味了。
去者悲怆难禁,留者更是哀伤不已。末二句乃归结到诗人自己。《史记·孝武本纪》云:“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减去瑟弦的办法或许能减轻某种人的悲哀,而对于诗人来说却是徒劳的。这两句仍是将古人之意更翻进一层,足见诗人不是因为送别友人而一时伤情,由此更令读者为他那亡国羁臣永无尽头的绵绵长恨,而黯然神伤不已。
这是一首直抒离情的送别诗,先写送别地点,惜别之情,而后分写去者和留者的悲哀。章法先合后分,十分自然地随着情势发展。由于是把心曲说给相知甚深的故人听,所以也用不着有所忌讳、用不着曲折的构思和精巧的琢句,就这么平平地说来,加几个最常见的比兴手法,其一片至情,反倒能表现得格外分明。
(葛晓音)
舟中望月
庾信
舟子夜离家,开舲望月华。
山明疑有雪,岸白不关沙。
天汉看珠蚌,星桥视桂花。
灰飞重晕阙,蓂落独轮斜。
这首诗写舟中望月的景象,想象之新奇,为南北朝诗中所罕见。开头简单交代舟子夜中离家、开船之后仰望月华的情景。然后写两岸青山似乎蒙上了一层白雪,细看江岸上皑皑银白,又却并非沙色。这两句不过是说月光照耀下,山如积雪,岸似银沙。但构句按望月人感觉与思维的先后顺序排列,便觉新鲜:前句之“疑”是错觉,后句随即否定,已经历了一个短暂的辨认过程。这就通过微小的心理活动写出了人对月光之明的直觉感受。这种按照心理感觉的次序描写景物、组织句子的构思方式,后来常为杜甫所效仿。
看到两岸月色如此明亮,自然会转而仰望高朗的夜空。但见明月在银河之旁,犹如晶亮的珠蚌。而银河上的星桥则像月中散出的桂花。这两句新颖美丽的比喻,出自诗人丰富的学识和天真的想象。《吕氏春秋》说:“月望,则蚌蛤实,群阴盈。月晦,则蚌蛤虚,群阴缺。”《龟策传》说:“明月之珠,出于江海,藏于蚌中,蚗蠪伏之。”月圆如蚌之盈珠,所以用“蚌蛤实”喻月望。蚌生江海,那么天上银河里不也会生出月亮这个大珠蚌吗?而月中又传说有桂花,据说高五百丈。月色既是如此明亮,那月中的桂花也必定都是闪闪发光,所以散在天上都变成了星斗。这一虚幻的想象又是多么合乎生活的经验!
月轮的光辉虽然洒满青山、江岸和星空,但它已开始由圆转缺。《淮南子》:“画随灰而月晕阙。”据说以芦灰为环,缺其一面,天上的月晕也相应地会缺这一面。“灰飞”句写的是满月的月晕已出现缺损的景象。《竹书纪年》说:“帝尧在位七十年,有草夹阶而生。月朔,始生一荚,月半而生十五荚,十六日以后,日落一荚,及晦而尽。月小,则一荚焦而不落,名曰蓂荚。”古人用荚生和荚落的数字来计算月之朔望。小月二十九天,有一荚不落,称为蓂荚。那么蓂落应指大月。“蓂落独轮斜”,可见诗中所咏之月应是大月里已过十六的月亮。
此诗咏月虽然全不关情,但舟中所见江山月色,与天河星桥对应,构成了一个水天相映,上下通明的晶莹世界。全诗依人的视线和感觉顺序逐层分写山光、月影、星晖,最后托出一轮斜照当空的孤月。尽管谋篇构句不求精巧,但诗人将生活实感与书本知识相结合而产生的奇思妙想,却给唐人开辟了想象的新天地。
(葛晓音)
喜晴
庾信
比日思光景,今朝喜暂逢。
雨住便生热,云晴即作峰。
水白澄还浅,花红燥更浓。
已欢无石燕,弥欲弃泥龙。
诗题为“喜晴”,并未指明季节,但读后可知所写的是夏初连阴天后放晴的光景。这首诗的好处,正在于能真切地道出人们此时此刻常有的感受。
连日来一直想见到一点日影,今朝总算出了太阳,就像见到了一个久别暂逢的老朋友。“喜暂逢”三字格外亲切,又有一种唯恐日出不会长久的轻微忧虑。这正是苦于连阴天的人们盼到天晴时的共同心理。雨一停,天马上就热起来,天一晴,云就聚成山峰的形状:这是炎夏时节里久雨放晴时的特有景象。因空气中饱和水分,骄阳一照,立即热气蒸腾。而天上的阴云刚刚散开,还积压在天边,也叠成了连绵的云峰。这两句出语质拙,就像以俗语率意入诗。尤其“雨住便生热”一句,几乎就是人们在此时常说的口语,用在此处,不但贴切,且更觉有味。
下足了雨以后,水色澄净清浅。空气收燥时,被雨洗净的花色更红更鲜。雨后看景,分外鲜亮,这也是人们常有的视觉感受。“水白”一句,连用“白”、“澄”、“浅”三字,渲染水色的清白;“花红”一句,用“浓”字加强“红”的色调:这都是为了突出“白”与“红”的色彩对比,以体现出放晴时万物的格外明亮鲜丽。
《湘中记》说:“零陵有石燕,遇风雨来则飞舞如燕,止则为石。”“无石燕”说明已没有风雨再来的兆头。“弥欲弃泥龙”。“泥龙”一作“工龙”。《淮南子》说:“土龙致雨。”高诱注:“汤遭旱,作土龙以像龙;云从龙,故致雨也。”泥龙本是旱时求雨所用,现在已下足了雨,便可弃之不用了。末二句欢欣天已放晴,旱象亦复解除。“石燕”与“泥龙”对举,虽是用典,却也借其字面,使人联想起燕飞龙舞的景象,全诗在云峰、白水、红花的静态背景之上,似乎也有了动景的补缀,这样,诗境就更富有生气了。
庾信晚年诗歌的趋于老境,固然主要体现在他那些苍凉激楚、刚健遒逸的咏怀诗上,但这类描写日常生活的诗篇,也同样反映了老成有致的特色。此诗表现生新,而以拙句出之,避免了齐梁诗求新而易落入纤巧的弊病,正是其所以为老成的重要原因之一。这种境界,唐人中唯有杜甫能够心领神会。
(葛晓音)
晚秋
庾信
凄清临晚景,疏索望寒阶。
湿庭凝坠露,抟风卷落槐。
日气斜还冷,云峰晚更霾。
可怜数行雁,点点远空排。
“晚秋”是庾信晚年心境的写照。诗人往往将他悲凉的心绪织入秋天萧疏的景色,构成凄清落漠的境界。这首诗一开头便直接抒写晚景的凄凉。晚景既是指眼前的晚秋落照,又兼含晚年境况之意。首句实为点题之语,意思直贯全篇。以下虽然再不作一句情语,但因被开篇的情绪所笼罩,所以具体的景物描写也都句句关情。
诗中的景物描写随视线的转移由内向外拓展:寒阶是诗人伫立之处,怅望四周,已是一片疏落萧条。再看坠落的露珠凝聚在地,已沾湿了庭院。一股股小旋风从地上刮过,卷起了槐树的落叶。西下的斜阳送来阵阵凉意,层层云峰到傍晚时更加阴霾。在这一片旷荡空虚的秋色中,只有几行寒雁,像一个个小黑点排列在远空。全诗每句景物描写都是典型的晚秋特征,诗人将它们集中在一首诗里,按照由近及远的次序排列,更令人感到秋气的无处不在,秋意的浓重凄寒。以致无须再作情语,景语本身便充满了凄愁冷落之感。正因如此,景才成为诗人心境的外化。由此看来,景中是否有情,不全在于是否能使情渗透其中。只要景物的选择与组合能集中表现出某种与心境相应的氛围,同样能形成景中有情的诗境。
(葛晓音)
侠客行
庾信
侠客重连镳,金鞍被桂条。
细尘鄣路起,惊花乱眼飘。
酒醺人半醉,汗湿马全骄。
归鞍畏日晚,争路上河桥。
侠客被写进古诗,始于曹植的《白马篇》。魏晋以后的游侠诗大多赞美游侠的勇敢机智和爱国热情,通过罗列游侠的各种高超武艺,夸张人物的慷慨意气,较富于理想色彩,很少个别、具体的情景描绘。庾信的这首侠客行,则取材于现实生活中的情景,截取侠客醉后跑马上桥的一个场面,借助细节的描写和气氛的渲染,生动地反映了人物的精神面貌。
诗一开头,首先推出侠客连骑而行的一个特写,写游侠风采。“镳”即马衔,“重连镳”是说侠客重义气,好交友,喜欢乘马相连而行。“桂条”指一种名马。“金鞍”句本意是名马身上披着金鞍,而“桂条”的字面意义又造成金鞍上披饰着桂枝的错觉。这就使侠客一出场便平添了几分风流。
侠客在路上跑过,带起一溜细尘,障蔽了路面。纵马过处,惊得花片纷纷飞落,在喝得醉醺醺的侠客眼前乱飘。“惊花”句不仅渲染出春天的气氛,为整个画面添上了一笔鲜丽的色彩,而且表现了微醉之人在眼花耳热之后的视觉感受,尤为细致传神。在这一片纷纷扬扬的尘土和飞花之中,坐在马上的人含着醉意,浑身被汗湿透的马也像人一样带着骄态。“酒醺”二句描摹真切,读之几乎能闻到他们身上散发的汗气和酒味。以上写人马由远而近、疾驰而过的姿态和意气,远景与近景快速交接。全诗最后在这群人马并驱急驰、争上河桥时结束,犹如定住的亮相,令人由侠客们在归途中仍然争强好胜的神情,想到他们平时狂放纵恣的生活。
据倪璠注,此诗一作《画屏风诗》二十五篇之首。能将画上的情景写得栩栩如生,还原为如在眼前的情景,已属不易。更重要的是,这首诗使游侠以一种崭新的风貌进入了诗歌:他们意气相倾、骀荡豪纵,联骑飞鞚,狂饮酒肆,“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王维《少年行》)“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李白《小放歌行》)唐代诗人更倾心的显然是这种风流侠少的气质和风度。因此,从南北朝到初盛唐,游侠诗的主题由抒写侠士的英雄气概和报国志愿,转为表现人物的少年意气和风流豪宕,艺术表现也由一般的概括罗列转为细节神情的刻画和一角小景的截取。游侠题材所发生的这一重要变化,正是以庾信这首《侠客行》为信号的。
(葛晓音)
寄徐陵
庾信
故人倘思我,及此平生时。
莫待山阳路,空闻吹笛悲。
徐陵,字孝穆。在梁武帝时与其父徐摛同为东宫学士,与庾信父子出入宫廷,文并绮艳,时号“徐庾体”。侯景之乱时,徐陵正使于东魏。不久北齐禅魏,梁元帝通使于齐。徐陵屡求回梁复命,却被拘不遣。直到江陵沦陷,齐才放陵还南。陈武帝时任尚书左仆射等职。正因为徐陵与庾信早年同在东宫,又都有过一段出使北方被拘的经历,而徐陵终于南归,庾信始终羁于北方。所以对比之下,更引起诗人的伤感。
此诗寄给徐陵,本当诉说自己对徐陵的思念。全篇却只从徐陵一方着想,劝故人要是还思念自己的话,最好是趁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否则一旦作古,就空有山阳闻笛之悲了。末二句典出向秀《思旧赋序》:“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思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云。”赋中有“经山阳之旧居”之语。诗人想象自己死后,徐陵如果想起早年与自己的游宴之好,那时就会后悔没有在故人生前多叙旧情了。话说得如此凄凉,只能出自一个对人生已经绝望的诗人之口;话又说得如此哀婉,全凭着对故人的友谊深信不疑的挚情;话里似乎还对友人带着些微责备,那是一颗孤独的心在乞求故土的温暖,是一个濒死的人从旧游中寻找安慰。这是生人提前替友人为自己唱的一首挽歌。不必再提屈仕敌国的羞惭,也不必再谈思归不能的悲哀。因为这一切,有过类似经历的徐陵都能理解。因此,种种感慨、种种思念,都包含在这丧失生趣的叹息中了。而这首小诗也因此作到了最高度的含蓄。至于典故的贴切,角度的新颖,只是帮助诗人找到了表达诗中内涵的最简洁的方式罢了。
(葛晓音)
寄王琳
庾信
玉关道路远,金陵信使疏。
独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书。
王琳原为梁朝武将。梁元帝建都江陵时,因王琳部众很多,又深得人心,于是心生疑忌,将他遣到岭外。江陵被围时,元帝又征王琳赴援,任命他为湘州刺史。王琳军至长沙,西魏已陷江陵。王琳遂为元帝举哀,遣兵攻打西魏所立的傀儡皇帝萧詧,并传檄四方,将图义举。陈霸先在建邺立元帝之子敬帝,征王琳为侍中、司空。王琳拒不受命,并擒获陈霸先派来讨伐他的将领。陈霸先篡梁称帝后,王琳移驻郢城,与霸先相抗拒,后兵败被杀。庾信这首诗,似是收到王琳寄书后所作。
首二句以“玉关”和“金陵”对仗。“玉关”喻自己身留长安,如远戍玉门。“金陵”指梁朝旧都建邺。敬帝虽仍以建邺为都,但年仅十三,实为陈霸先之傀儡,三年后即被迫让位。在这种形势下,南北隔绝,自然极少有信使往来。因此“信使疏”三字,包含着对政局动荡的不安和忧虑,以及对故都金陵的翘望和怀念。
在这种南北音信断绝的状态中,忽然收到王琳在万里之外的来信,诗人的激动是可以想见的。读到后二句,方知前面强调信使之疏,主要是为了突出远方来信的珍贵。何况这还不是一般故人的来信,它送来了梁室的忠臣将要复国雪耻的信息。诗人的千行泪水不由得滚滚直下,是因梁室尚有忠臣而喜极感泣?还是对比之下,更为自己屈仕敌国羞惭痛悔?是因为重新勾起亡国丧家的哀痛?还是因王琳仍然怀念自己这个已经失节的故人?连诗人自己也说不清。此刻,只有流不完的泪水才能表达他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心情。
这首诗只有短短四句,却凝聚着收到故国旧友来信时心头涌出的万千感慨。诗句虽然对仗相当工巧,却犹如随口道出一般自然,强烈的激情正如千行泪水直泻而下,将琢句的痕迹冲刷一净,构成了深挚动人的艺术境界。
(葛晓音)
和庾四
庾信
离关一长望,别恨几重愁。
无妨对春日,怀抱只言秋。
庾四是庾信的宗人,可能名庾季才。《北史》、《隋书》并称季才与庾信的八世祖先都是庾滔。江陵沦陷时,被掳入长安。与庾信同为羁臣,并参与校书。常在良辰吉日和梁朝旧臣为文酒之会。这首诗当是游春之时庾信和庾四的倡和之作。
首句“离关”并非专指某处地名。身处北朝,登临关塞,处处触动离情,那么这“离关”就是使自己与乡关隔离的关口。长望乡关,只能勾起几重别恨,几重离愁。所以虽是大好春日,在离人看来,却像是惨淡的秋天。“怀抱只言秋”,有点像拆字谜。怀抱为心之藏所,心中言秋,是“愁”字。但这里仅是借用这种文字技巧来表现诗人落漠的情怀。试想:春天是万物更新、生机蓬勃的美好季节,它在诗人的怀抱中却只是投下了萧索凄凉的暗影。明媚的春光尚且变成无边的秋意,那么当秋天来临时,诗人的心情又当如何呢?“自怜才智尽,空伤年鬓秋,”(《拟咏怀》其三),“怀秋独悲此,平生何谓平”(《拟咏怀》其九),诗人怀秋既是为平生之坎坷而悲哀,也是因空待年鬓染上秋霜而感伤。怀抱的悲凉枯淡,使诗人丧失了对春日丽晖的正常感受,只有枯槁疏淡的穷秋才是他抑郁寡欢的心境的写照。这就无怪乎他对着春日也只能发怀秋之悲了。
在庾信抒写乡关之思的众多诗作中,这首小诗的别致之处在于用春与秋的对比,通过春光在诗人心中引起的反常感受,表现出他终年沉浸在离恨别愁中的精神状态。因此虽然语意直白,却也颇可吟味。
(葛晓音)
重别周尚书二首(其一)
庾信
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
唯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
周尚书即周弘正。陈武帝天嘉三年自周南还。庾信已先有《别周尚书弘正》一首相赠,所以本诗题为《重别周尚书》。
阳关在今甘肃敦煌西南,玉门关以南,是出塞必经之地。这里比喻自己羁留长安,犹如在阳关之外。周陈通好之前,南北隔绝,凡是由南入北之人,正像走出万里关塞之外,没有一个能够回来。周弘正天嘉元年(560)来周,三年返陈,是最早打破这种隔绝状态的南方来使。所以这首小诗一开头便展现出一条空荡荡的阳关大道。虽是遥遥万里,却空旷无人,不见一个归客。这就将周弘正归去之前南北隔绝的政治形势高度抽象以后,又化为具象,使人感到周弘正的返陈,在当时真可算是旷代绝世的大事件了!
在如此空廓绝远的背景之下,却有几只来自黄河边的大雁,披着一身秋日的阳光,悠悠地向南方飞去。万里空旷处,无人却有雁,可见这雁儿飞去是多么的不易;诗人被羁束于西北长安一隅,有乡难回,这雁儿却能南飞,它飞得又是多么的令人艳羡;而这不受人世拘管的大雁,又反衬出南北人民失去交往自由是多么的痛苦!因此,这四句诗的巧妙之处,在于诗中所展示的眼前景物,虽是简笔勾勒,却境界寥廓、含义深邃。尤其是那高飞的大雁,既是对周弘正特殊身份的贴切比喻,又寄托着诗人的羡慕之情,而它在万里阳关大道的背景衬托下,又升华为自由的象征。诗境的高度提炼,使这首小诗的容量超出了诗人送别故人的本意,如果用它来形容历史上各个分裂时期的人们被阻隔的心理状态,也是完全适宜的。“两岸舟船各背驰,波痕交涉亦难为。只馀鸥露无拘管,北去南来自在飞。”(杨万里《初入淮河四绝句》)南宋诗人杨万里羡慕不为疆界所限的鸥鹭,不正与庾信羡慕大雁的心情相通吗?那么,谁能说杨万里在写作这首名诗的时候,没有想到过庾信的这首小诗呢?
(葛晓音)
秋夜望单飞雁
庾信
失群寒雁声可怜,夜半单飞在月边。
无奈人心复有忆,今暝将渠俱不眠。
在七言绝句形成的过程中,这首诗是值得重视的,七言绝句,贵在景是眼前景,语是口头语,而又要语近情遥,含吐不露。庾信这首诗尚未全脱北朝乐府民歌之质,但在表现上却已发生了由民歌转为绝句的显著变化。
诗人在秋夜听到一只失群寒雁可怜的哀鸣,不觉起身仰望,只见它孤单的身影正在明月边飞翔徘徊。首二句以明白朴素的语言勾勒出一幅剪影式的画面,使那只寒雁的身影在秋月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孤独、凄惶,也更引起人们的同情。然而三、四句却将句意一转,道出望雁之人心中的苦恼:因有所忆念,今夜与寒雁都将不能成眠。这么一转,便将诗中含意加深了一层。本来是人因不眠才听到孤雁的哀鸣,而孤雁的哀鸣又更增添了人心的酸楚,越发不能成眠。读者若联系作者的身世处境来看,不难想到:那失群的孤雁,恰好是诗人目前处境的一个绝妙比喻。独自羁留北地的诗人,不正像这只失群的寒雁一样不能飞向南方吗?但这两层意思在诗中却不须明言,既已点出望雁之人与孤雁同样不能成寐,个中深意,便自可体味了。
由此可见,这首诗已初具七绝的规模,不仅因为声律已合规则,还在于它能通过三四句意思的转折,将诗境拓深一层,形成意在言外的韵味。当然,它的声口和用语还酷肖北朝乐府民歌,还不是一首成熟的七绝。但也正因如此,这首小诗才能以其典型的过渡状态,显示着民歌向七绝转化的痕迹。
(葛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