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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叔宝
【作者小传】
(553—604)即陈后主。字元秀,小字黄奴,吴兴长城(今浙江长兴)人。陈宣帝陈顼嫡长子。宣帝太建元年(569),立为太子。太建十四年(582)宣帝殂,嗣立。在位七年,国亡于隋,被迁至长安,久之卒。事迹具《陈书》卷六及《南史》卷一〇本纪。有集三十九卷,已佚,明人辑有《陈后主集》,《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得其诗及断句九十五首。
陇头水二首(其一)
陈叔宝
塞外飞蓬征,陇头流水鸣。
漠处扬沙暗,波中燥叶轻。
地风冰易厚,寒深溜转清。
登山一回顾,幽咽动边情。
《陇头水》,乐府《鼓角横吹曲》名。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二十一《汉横吹曲·陇头解题》:“一曰《陇头水》。《通典》曰:天水郡有大阪,名曰陇坻,亦曰陇山,即汉陇关也。《三秦记》曰:‘其坂九回,上者七日乃越,上有清水四注下,所谓陇头水也。’曲名本此。”陈叔宝的《陇头水二首》其一,也是写征人行经曲折高峻的陇山,征途辛苦,发为哀歌。
乍一看来,这首诗显得比较平直。但细加揣摩,便能见出结构上的妙处:前六句侧重于写景以“蓄势于前”,后二句侧重于抒情为“喷射于后”。
诗的开头二句直接点题,而“塞外”与“陇头”又是互文见意,其手法颇似唐代王昌龄《出塞》诗中的“秦时明月汉时关”。“飞蓬”,早就见于《诗经·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原指蓬草根断以后,遇风飞旋。这里承《伯兮》之意,比喻漂泊不定的征人。“征”,远行。《诗·小雅·小宛》:“我日斯迈,而月斯征。”“流水鸣”,字里行间既展示出动态,又传达出音响,以简练的笔墨勾勒出一幅有声画。同时,它既是即景直书,又曲包哀鸣之情,为全诗奠定了哀歌的基调。接着,“漠处”二句在这基础上再加铺垫。这二句一写风沙之暗,一写燥叶之轻,其关键之处一是在“暗”字,一是在“轻”字。大漠之中沙粒飞扬,暗无天日,其环境的险恶不言而喻。而干燥的叶子随着波浪轻浮,则是暗喻着征人的身不由己和性命的轻微,为之悲叹之情隐藏于景物的描写之中。又接着,以“地风”二句作第三层的铺垫。“地风”与“冰易厚”是因果关系,是说因为地上有寒风,所以容易积成厚冰。也就是说,从陇头上“四注”而下的“清水”,由于被寒风所吹,因而积为厚冰。“寒深”与“溜转清”也是因果关系。“寒深”,指久寒;“溜”,水流;“转”,转变。这句是说由于久寒,因而流水变得更清了。可见,“地风”二句写“清寒”之景,给人一种“清寒”的感觉。
上述六句写景,分三个层次加以铺垫,犹如压缩机一样一次次加压,终于以“高压”促成了情感的“喷射”:“登山一回顾,幽咽动边情。”《太平寰宇记》卷三十二引《三秦记》说:“陇谓西关也,其坂九回,不知高几许。欲上者七日乃得越。山顶有泉,清水四注。东望秦川,如四五(百)里。人上陇者,想还故乡,悲思而歌,有绝死者。”可见登上陇头回首一顾者,此时此景,人同此心。诗中的“幽咽”,其内涵有二:其一指低微的流水声,与开头的“流水鸣”在明处组接;其二指低微的哭声,与“流水鸣”在暗层组接,由“流水鸣”之景引发出“征人鸣”之情。从而,以“蓄势于前,喷射于后”的方式抒写了动人的“边情”——边塞征人的哀苦之情。
毋庸讳言,陈叔宝是以写艳体诗著称于世的。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指出:“据《陈书》、《南史·后主纪》及《张贵妃》各传,谓帝(陈后主叔宝)荒酒色,奏伎作诗,以宫人有文学者为女学士,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曲调,被以新声,其曲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其实,陈叔宝的诗歌并非都是艳体诗,并非都是靡靡之音,也有内容比较健康,诗风比较悲凉的。如《陇头水二首》其一,笔致自然而不凝重,风格清丽而比较生动,迥然有别于他的那些艳体诗。
(陈书录)
关山月二首(其二)
陈叔宝
戍边岁月久,恒悲望舒耀。
城遥接晕高,涧风连影摇。
寒光带岫徙,冷色含山峭。
看时使人忆,为似娇娥照。
这首诗写久戍不归的兵士的悲哀。“戍边”,标明地点:边防前线。“岁月久”,点明时间,其关键在于一个“久”字。由这个“久”字引出了下句中的“恒悲”。而“恒悲”还由于触景生情,这“景”就是“望舒耀”。“望舒”,神话中为月神驾车的神。《楚辞·离骚》:“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后来,用“望舒”作月的代称。因望月而生悲,或借月而写悲,往往是古人揭示心灵的一种艺术手法,如南朝宋·谢庄《月赋》有云:“情纡轸(隐痛在心,郁结不解)其何托,愬(向着)皓月而长歌。”显然,在诗人看来,此时此地的“望舒耀”是一幅令人生悲的月景图。接着,诗人使这幅月景图颤动起来:“城遥接晕高,涧风连影摇。”“晕”,环绕着月亮的白色的光带。遥远的边城与天空中的月晕上下相接,仿佛是在碰撞中晃动。俗话说:“月晕而风。”因而,诗人紧接着“月晕”之后而写“涧风连影摇”。有两山之间吹来的风相助,边城与月晕在征人的感觉中便是摇晃不定了。一个“摇”字造成了画面的动感,也引起了“恒悲”心灵的颤动。“寒光”二句写月景图的动态与静态。“寒光带岫徙”,是写动态。“寒光”,指月光。“带”,围绕。《战国策·魏策一》:“殷纣之国,左孟门而右漳釜,前带河,后被山。”“岫”,峰峦。谢朓《郡内高斋闲望》诗有云:“窗中列远岫。”“徙”,移动。这句是写寒冷的月光围绕着山峰移动。“冷色含山峭”,是写静态。“含”,含蕴。这里指月光笼罩。“峭”,陡峭。“冷色”句与“寒光”句对仗,前句的“徙”是写“寒光”的动态,后句的“峭”是写“冷色”的静态。也就是说,句中的“峭”字主要不是指山峰的陡峭,而主要是指笼罩在陡峭山峰上的月色有陡峭之感。以一个“峭”字写边地的月色,别有一种“冷峭”之气。所谓“冷”,来自于触觉;所谓“峭”,来自于视角。可见,“冷峭”如月诗中的“寒光”、“冷色”一样,是触觉与视觉之间的通感,而这又勾通于征人“冷寒”的心境。何以见之呢?诗的结尾二句作了说明:“看时使人忆,为似娇娥照。”“娇娥”,美貌的女子。这里的“娇娥”是双指:一是指月中嫦娥,“娇娥照”代指月光照;二是指征人的娇妻。由明月以及娇妻,其思路颇似后来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久思故乡而不得归,久思娇妻而不得见,这便是征人“恒悲望舒耀”的原因。原来,诗人之所以在静态中写月色的动态,写月景的颤动,是为了写征人心灵的颤动,以月景的颤动衬托征人心灵的颤动,展示腾跃在征人心头的怀乡思亲之情。
以写艳体诗闻名的陈叔宝,擅长于以细腻轻靡的笔调描绘妇女的生活及体态。而这首《关山月》却从闺阁移到塞漠,诗人将笔触深入到男子汉——征人的心灵深处,以边塞月亮的颤动来衬托征人心灵的颤动,情随景迁,情景相生。虽然诗的最后二句尚未脱尽宫体诗人靡弱之习,然全诗别有一种冷峭之气。
(陈书录)
玉树后庭花
陈叔宝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这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所谓亡国之音。它之被认定为亡国之音,有两个相互关联的依据。第一个依据是它的诞生与演唱是与南朝最后一个王朝的灭亡过程相伴随的。陈叔宝长于深宫,不谙民情,在政治上是一个糊涂虫。他广造宫殿苑囿,在光昭殿前特建临春、结绮、望仙三阁供妃嫔们居住,常与一班号称“狎客”的文臣游宴其间,共赋新诗,并将其中特别艳丽的谱以新曲,令宫女演唱。这首《玉树后庭花》就是陈叔宝自己谱曲的得意之作,盛传一时。直到隋军南下兵临建康,他们还在宫中演奏此曲。隋兵突入宫门,陈叔宝带着他的张贵妃、孔贵嫔躲进景阳殿的枯井中,让隋军瓮中捉鳖,他的王朝就这样随着这支曲子的停唱而覆亡。所以李白写道:“天子龙沉景阳井,谁歌《玉树后庭花》。”(《金陵歌送别范宣》)杜牧则感慨更深:“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泊秦淮》)由此人们习惯上称它为亡国之音。
第二个依据是儒家的音乐理论。《礼记·乐记》载:“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桑间濮上是青年男女谈情说爱的场所,桑间濮上之音就是咏唱男女爱情的歌曲。儒家从他们的社会功利观出发,认为咏唱男女相慕相爱之事就是个人私念与情欲的失控,可以导致亡国,或者说是亡国的征兆,所以称之为亡国之音。《玉树后庭花》是一代帝王迷恋他的后宫美人,自然更是亡国之音了。所以唐代贞观年间御史大夫杜淹说:“前代兴亡,实由于乐。陈将亡也,为《玉树后庭花》;齐将亡也,而为《伴侣曲》,行路闻之,莫不悲泣,所谓亡国之音也。”
上述第一个依据只是说《玉树后庭花》标志着一种惨痛的政治教训,不是对作品本身的评价,这是任何人都可以接受的。第二个依据则明显地暴露出儒家音乐理论的偏狭。说音乐可以决定社会的兴亡,已是夸大了音乐的社会功效,说因为《玉树后庭花》咏唱了男女之事而使陈王朝灭亡,就更近乎谶纬家的说教了,其荒唐并不亚于将女人看作亡国的祸水,这是我们所不能接受的。其实,拨开罩在《玉树后庭花》上的那一层亡国之音的阴影,我们就会发现,它只是一首地道的宫体诗。它的题旨非常明显,也非常单纯,就是赞美自己的妃嫔们的容态姿色。
首句“丽宇芳林对高阁”,写出这一群美人优越的生活环境。“丽宇”,即宏丽的殿宇,当指光昭殿;“芳林”本指春天丛生的花卉草木,这里自然是指三阁之下的花园了。“高阁”即指临春、结绮、望仙三阁无疑,他要赞美的人就会聚在这里。次句“新妆艳质本倾城”是对这群美人的初步描绘,说她们生来就长得美丽,经过时新的修饰打扮,就更有“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姿色了。
三、四句从嫔妃们见驾时的种种情态中写出她们的活泼可爱。“映户凝娇乍不进”,写的是她们应召而来的娇羞容态。她们一出现在后主的门口便顿觉光彩照人,可又暂不进来,只是娇滴滴依门而望。此种情态,半是天真,半是弄姿传情,自然要使这个风流天子神魂颠倒了。“出帷含态笑相迎”,写的是她们迎接后主的情态。“帷”即帷房,专指妇女居住的内室。后主每次去她们那里,她们总是含情脉脉,仪态万方,笑盈盈地从内室出来迎接。接迎时的喜笑正与应召时的“不进”相对照,风流天子更要喜出望外了。
后二句回过头来集中赞赏她们的容颜身姿之美,紧扣题意:“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妖姬”即美丽妩媚的女子,“玉树”比喻她们秀美光艳的容姿。“后庭”即后宫,这些美人的脸蛋就像含着露水的鲜花,她们的丰姿就像一株株闪光的玉树,照亮了整个后宫。玉树、鲜花虽是两个常用的比喻,但用在对她们的“凝娇”、“含态”作了生动的描述之后,就特富表现力,颇具耀眼的光彩、飞动的气势。全诗就此戛然而止,以“后庭”回应“高阁”,使结构紧凑;同时也以热烈的气氛使这首赞歌达到高潮。
由此看来,这首诗不过是描写女性的宫体诗而已,其内容本身虽不足褒,却也不足深贬。至于在艺术表现上,这首诗更有其可取之处。它描写女性不作烦琐细密的刻画,用词也绝不恶俗,而只是着意于对美丽嫔妃的资质、情态的形容,力求略去美人的“形”,而写出美人的“神”。所以,它虽是宫体,却也在某种程度上净化了宫体,这不能不说是作为诗人的陈叔宝在诗歌创作上的突破。可以说,倘使此诗不出于陈叔宝之手,则绝不会招来如许非议;倘使此诗表现的不是帝王对妃嫔的迷恋,而只是一般文士对美人的赞赏,则恐怕还会被人击节而叹呢!因此,《玉树后庭花》是否该称为“亡国之音”,是大可怀疑的。一代英主唐太宗早就说过:“夫音声能感人,自然之道也,故欢者闻之则悦,忧者听之则悲……今《玉树》、《伴侣》之曲,其声具存,朕当为公奏之,知公必不悲矣。”(《旧唐书·音乐志》)足见《玉树》之声,并无碍于贞观之治,谓之“亡国之音”,不亦诬乎?
(谢楚发)
独酌谣四首(其二)
陈叔宝
独酌谣,独酌起中宵。中宵照春月,初花发春朝。春花春月正徘徊,一尊一弦当夜开。聊奏孙登曲,仍斟毕卓杯。罗绮徒纷乱,金翠转迟回。中心本如水,凝志更同灰。逍遥自可乐,世语世情哉!
此诗作者陈叔宝,即南朝末代君王陈后主——一位典型的荒淫误国之君。他的名字,是与“亡国之音”《玉树后庭花》一起传于后世的。夺了陈氏天下的隋文帝,曾这样批评陈后主:“此其败岂不由酒?将作诗功夫,何如思安时事!”即从一个侧面,揭示了他骄奢淫逸生活中的两项重要内容:一好纵酒,二好写些无聊之诗。史载后主“荒于酒色”,“常使张贵妃、孔贵人等八人夹坐,江总、孔范等十人预宴,号曰‘狎客’。先令八妇人襞采笺制五言诗,十客一时继和,迟者罚酒……”正可作此嗜好的注脚。
因为好纵酒、好作诗,便有了《独酌谣》的创制。《独酌谣》共有四首,这里选析的是第二首。
诗之开头显得有些突兀:一个“起”字告诉读者,诗人是先已睡下,而后又卧而复起的。令人难以想象的是,这位君王之不嫌麻烦、睡中而起,竟只是为了喝酒!喝酒为何要在“中宵”,而且也不找个陪伴?诗人没有交代。不过从起首两句,读者先已感受到了一种酒兴之来不拘时间、场合的狂态。当诗人脱口而吟“独酌起中宵”的时候,该已怎样急不可耐地倾心于杯中之物了。
接下去两句,便渐渐透出了朦胧的醉意。三杯五盏下肚,诗人醉颜微酡,不免踌躇四顾:举起杯来,嗬,夜空尚有清幽的春月映照;展眉而眄,噢,阶前还有各色新花微晃!这“月”,究竟是圆是缺、似镜似钩?那“花”,到底是蔷薇芍药、紫荆白茶?似乎都不必深究。也许诗人在醉眼蒙眬之际,本就没有去注意花为何花、月为何月。你只须知道,在那“独酌”中宵的气息中,还浮漾着淡淡月色、缕缕馨香,就足以领略诗人所处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了。
花颤月移,加上这徘徊庭中、自斟自饮的赏花之人,大约已颇有些诗情画意。但诗人觉得似乎还缺少些什么。是了,这春宵花月,岂可没有绕梁之音?诗人因此援琴端坐,微吟轻弹。于是静静的夜色中,又渐渐弥漫了悠扬的琴韵。抚琴而饮,虽只“一尊一弦”,却给诗人带来了多少“独酌”之趣呵!
现在,诗人的兴致达到了高潮,醉态之中便又多了几分忘形的狂想。他仿佛忘记了自己的帝王身份,甚至已不知身在何处。忽儿觉得自己就是三国时代的隐士孙登,正在山野之中弹奏那奇妙的“一弦琴”,时时伴以畅悦的啸声;忽儿又恍然化身为晋代的酒痴毕卓(曾任吏部郎,常常以酒废职),夜半还端着酒杯,在邻家的酒瓮间“盗饮”……锦绣的罗衫,早已是纷纷乱乱;闪闪的金翠衣佩,也随之叮叮交鸣。真是一幅绝妙的醉饮阑珊图!在这醉饮阑珊之际,更不必考虑什么壮志、什么功业——“中心本如水,凝志更如灰”,那都不过是过眼的浮云、化灰的尘土罢了。又怎能与眼前这种“逍遥自可乐”的世态常情可比?
读过《独酌谣》,人们也许会感到,此诗所表现的中宵“独酌”之境,似还清美;其传神写照,意态也还逼真。但艺术作品往往又折射着作者的精神境界。倘若将此诗与陈后主的荒淫之志联系起来品味,总不免恨其格调不高、了无意蕴。
不错,作为寻常百姓,兴之所至,作“中宵”之饮,自无不可;即便是帝王,偶而为之,似乎也不为过。但作为一国之君,而“不恤政事”,“君臣酣饮,以夕达旦”。沉迷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玉树后庭花》)之中不算;还要借“世语世情”之由,中宵独酌不已,就不能不说是荒淫无度了。据说当隋将贺若弼攻占京口(今江苏镇江),陈人以“密启”(密封书函)向朝廷告急时,陈后主就正在这样的“独酌”中,醉得玉山倾倒、不省人事。“高颖至日,犹见启在床下,未开封。”其醉生梦死一至于此!难怪隋文帝后来要斥之为“陈叔宝全无心肝”了。以如此荒淫之志,写春夜独酌之乐,纵然有些清丽之境、传神之句,又何足为美!
(张巍)
同江仆射游摄山栖霞寺
陈叔宝
时宰磻溪心,非关狎竹林。鹫岳青松绕,鸡峰白日沉。天迥浮云细,山空明月深。摧残枯树影,零落古藤阴。霜村夜乌去,风路寒猿吟。自悲堪出俗,讵是欲抽簪。
摄山是古城金陵的风景胜地。因其盛产甘草野参,可以摄生,故古称摄山。南朝时建栖霞寺,山亦称栖霞山。这首诗为陈叔宝同尚书仆射江总同游山寺所作。
诗人与江总同游山寺,故开头两句“时宰磻溪心,非关狎竹林”即从江总写起。“时宰”,当时的执政者。《晋书·谢安传》云:“并阶时宰,无堕家风。”此则指称江总,因其为尚书仆射,居宰辅之位。“磻溪心”,指太公望入仕周文王的感遇之心。因其垂钓于渭水支流磻溪时与文王相遇,故谓之“磻溪心”。“狎竹林”,用正始诗人“竹林七贤”故事。阮籍、嵇康等因不满司马氏黑暗统治,隐遁避世,相与游于竹林之下。这两句连用两典,借太公望入仕周文王、竹林七贤游居竹林故事,称赞江总辅佐自己有吕尚的磻溪之心,此次同游栖霞山寺便不同于嵇阮的狎游于竹林之下。
接下去,展开游览山寺所见景物之美。“鹫岳青松绕,鸡峰白日沉”两句写日暮山景。“鹫岳”,即中印度的灵鹫山,传为佛说法之地。后以泛指佛地之山,此指栖霞寺所在的摄山。“鸡峰”,即摄山中峰凤翔峰,以其翘若鸡首,故亦称“鸡峰”。当夕阳西下之时,摄山这座佛地灵山显得格外幽美,苍翠的青松环绕着群峰,太阳在中峰鸡峰上空渐渐地沉没下去。此刻,“天迥浮云细,山空明月深”,高远的苍穹中云细如缕,一轮明月冉冉地升起了,清光悠悠,映着寂静的峰峦,在空旷的山谷衬托下显得更加幽深遥远了。回看山中月下树影,只见“摧残枯树影,零落古藤阴。”已经是深秋季节了,古藤叶子已经凋零殆尽,被摧残的枯树枝条更少了,映在地上的阴影,也是稀疏的、残断的,给人一种凄凉残破的感觉。以上六句,依时间顺序写游山所见,松绕鹫岳,日沉鸡峰,天远云细,山空月深,幽寂深邃,空旷高远,具有一种清幽的美。
夜色渐深,诗人同江总在月光下踏上归路,因而趁势以“霜村夜乌生,风路寒猿吟”写途中景色。在寒霜遍地的山村中,只见夜乌惊起远飞而去,山路凉风阵阵,送来寒猿夜吟之声。这幽冷凄绝的景色,在诗人心中唤起的同是清远高旷、超然出俗的情感。而这种情感也是江总素来就有的,他曾写过多首游摄山栖霞寺诗,流露出心抱冰雪,抗志尘物,豁悟三空的想法。故而最后两句针对江总的出俗之情说:“自悲堪出俗,讵是欲抽簪。”这两句与首二句遥相呼应,说江总只是自叹有超尘出俗之质,堪为山中高士,但并非要“抽簪”辞官,离自己而去。事实上,江总虽有隐逸之想,却不是真要弃仕归隐。他曾在游摄山诗中说过:“勿言无大隐,归来即朝市”,做一个身在魏阙的大隐,才是他的真实思想。
这首诗,首尾以赞语写人,中间以情语写景,布置得体,情感真实,描写形象,不失为一首好诗。
(章沧授)
祓禊泛舟春日玄圃各赋七韵
陈叔宝
园林多趣赏,祓禊乐还寻。春池已渺漫,高枝自嵸森。日里丝光动,水中花色沉。安流浅易榜,峭壁迥难临。野莺添管响,深岫接铙音。山远风烟丽,苔轻激浪侵。置酒来英雅,嘉贤良所钦。
祓禊,乃三月三日上巳节水边洗濯除垢消灾的祈福活动。这首诗写陈后主自己和群臣在东宫玄圃祓禊泛舟的游乐情景。
首二句“园林多趣赏,祓禊乐欢寻”,直扣诗题玄圃祓禊之意,括写玄圃中观赏园林、进行祓禊的乐趣。在结构上,这两句具有统摄全篇的作用。接下去的十句,分写园中美景和泛舟之乐。“春池已渺漫,高枝自嵸森。日里丝光动,水中花色沉”四句写春水、春树、春光、春花。洋溢着春意的池水,已经涨满。水面渺漫宽阔。池边的树木,已是枝长叶茂,嵸森成荫。空中细细的游丝,随风浮动,在阳光下闪亮着光彩。倒映在水里的花影,呈现出深浓的颜色。在这四句里,“渺漫”、“嵸森”形容水涨春池,树增春绿。观察细致,描绘生动。“动”、“沉”二字,一写游丝游移不定,光亦不定。一写花映绿水,色彩变暗。清奇灵幻,笔意隽美。“安流浅易榜,峭壁迥难临。野莺添管响,深岫接铙音。山远风烟丽,苔轻激浪侵”六句写泛舟之乐,紧扣题中“泛舟”二字。水流清浅,平静无波。安流划舟,平稳轻快。水边峭壁耸立,高远难攀。但是,那山中的野莺歌喉婉转,使箫管之乐平添悦耳之声,深岫中的清泉响声叮咚,使铙铃之乐更续美妙之音。在那高远处,云绕青山,风烟幽丽。而岩脚水滨苔丝飘浮,随着波浪起伏摇荡。一路写来,如珠走玉盘,圆润流利,清雅秀美。
诗的最后两句“置酒来英雅,嘉贤良所钦”,写饮宴之乐。招来高朋满座,尽是英雅之士;嘉宾相聚,皆是可敬之客。置酒畅饮,自然欢愉情多。这两句和开头两句的“多趣赏”、“乐还寻”相呼相应,体势圆融,浑然成篇。
这首诗全篇所写,实际上包含着古人所追求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兼备,美在其中,乐亦在其中。这里没有帝王的威仪,君臣的分别,只有文人雅士的山水情怀,同舟共乐的欢乐气氛,而这正是陈叔宝的诗人本色。故而读来但觉清辞丽句,清虚骚雅,颇堪吟玩。
(喻学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