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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总
【作者小传】
(519—594)字总持,陈济阳考城(今河南民权东北)人。梁武帝时,官至太常卿。侯景之乱起,流寓于会稽、广州。陈文帝时,还建康,官中书侍郎,累迁太常卿。陈后主即位,历官祠部、吏部尚书、尚书仆射、尚书令。在执政之位,而不持政务,唯与后主游宴后宫。陈亡入隋,授上开府。后归江南,卒于江都(今江苏扬州市)。事迹具《陈书》卷二七本传,又附见《南史》卷三六《江夷传》后。有集三十卷、后集二卷,已佚,明人辑有《江令君集》,《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得其诗及断句一百零三首。
梅花落
江总
腊月正月早惊春,众花未发梅花新。可怜芬芳临玉台,朝攀晚折还复开。长安少年多轻薄,两两共唱《梅花落》。满酌金卮催玉柱,落梅树下宜歌舞。金谷万株连绮甍,① 梅花密处藏娇莺。桃李佳人欲相照,摘蕊牵花来并笑。② 杨柳条青楼上轻,梅花色白雪中明。横笛短箫凄复切,谁知柏梁声不绝。
〔注〕 ①绮甍(ménɡ):甍,原为屋脊,此代指房屋。绮甍,即华屋。②蕊:原作叶,此从《艺文类聚》。
梅花落,曲调名,这个曲调常用来歌咏梅花。此诗是写赏梅游宴的快乐。
前四句写梅花的早发喜人。梅花令人爱赏的原因之一,就是开得早,“众花未发梅花新”,这个“新”与前面的“惊春”,还传出了人们的新鲜感和惊喜之情。“可怜芬芳临玉台”,这就写到玉台中人的爱赏了。“玉台”,这里意同金闺,女子的住室。“朝攀晚折还复开”,既写出了玩赏的极高兴致,又见出梅花开放的热烈。
次四句写梅树下的宴乐。“满酌金卮”,就是斟满金杯,“催玉柱”,即弹筝,此指奏曲。这里的长安是泛指,云都城里这些放荡的少年,在梅花树下唱着《梅花落》,伴和着落梅翩翩起舞,物态人情两相融洽,该是多么地快意。“两两共唱”、“宜歌舞”,其载歌载舞、兴高采烈的情景,仿佛可见。
再四句写梅林中的甜情蜜意。“金谷”,本是晋石崇的园林,此与下面的“绮甍”是指富贵人家的园宅,这句与下句说,在万株梅林里藏有许多“娇莺”。藏娇莺语意双关,又暗示“佳人”的欢会,与乐府《杨叛儿》“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所写情形仿佛。下句“桃李”为佳人之形容,亦即艳丽、绝色之意。“相照”,即相映之意。这两句写:美丽的女子来到梅林,想与梅花比美,摘下花蕊,牵引花枝,与梅花相对而笑。这情态是多么美好,不禁使人想到宋张先小词《菩萨蛮》写的“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那一幕,以及唐崔护于城南庄“人面桃花相映红”那一瞥。
最后四句又归结到咏梅及乐曲本意上“杨柳条青楼上轻,梅花色白雪中明。”前句是说梅花惊醒了春天,柳条泛青了;后句说梅花开得早,在白雪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楼上”又与前“玉台”照应,见得这情景皆玉台中人眼中所见、心中所赏。“横笛短箫”暗示“《梅花落》,本笛中曲”(见《乐府诗集》解题),“凄复切”是说它十分动人,后一句含“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意,柏梁在这里代指宫廷。用“谁知”一提,见出赏鉴之中的无穷兴味。
《陈书》本传云,江总“于五言、七言尤善,然伤于浮艳,故为后主所爱幸”。此诗当作于陈时,虽不免“浮艳”,但总的来说,还是清新可读的,作者将咏梅和赏梅情事融于一体,很有发人意想的情致。而同时作者另有《梅花落》五言二首,一偏于写女色,一偏于咏花色,皆形似之词,了无余味。今存《乐府诗集》本题作品十多首,除本篇外皆为五言,且篇制甚短,此衍为七言长篇,也见出作者的创作才能。本篇句句押韵,两句一转,显得十分流畅活泼。这样的韵式是发展了汉魏七言短古和乐府民歌(如《东飞伯劳歌》)用韵经验,对后代七言歌行的创作也是有影响的,唐代杜甫、岑参那些用韵灵活多变的歌行作品与本篇就有相似之处。
(汤华泉)
宛转歌
江总
七夕天河白露明,八月涛水秋风惊。楼中恒闻哀曲响,塘上复有辛苦行。不解何意悲秋气,直致无秋悲自生。不怨前阶促织鸣,偏愁别路捣衣声。别燕差池自有返,离蝉寂寞讵含情?云聚怀情四望台,月冷相思九重观。欲题芍药诗不成,来采芙蓉花已散。金樽送曲韩娥起,玉柱调弦楚妃叹。翠眉结恨不复开,宝鬓迎秋风前乱。湘妃拭泪洒贞筠,筴药浣衣何处人?① 步步香飞金箔履,盈盈扇掩珊瑚唇。已言来桑期陌上,复能解佩就江滨?② 竞入华堂要花枕,争开羽帐奉华茵。不惜独眠前下钩,欲许便作后来新。后来暝暝同玉床,可怜颜色无比方。谁能巧笑时窥井,乍取新声学绕梁。宿处留娇堕黄珥,镜前含笑弄明珰。菤葹摘心心不尽。③ 茱萸折叶叶更芳。已闻能歌《洞箫赋》,④ 讵是故爱邯郸倡。⑤
〔注〕 ① (cè)药:“筴”,为小箕。此似指采药之篓一类。②刘向《列仙传》记,周代郑交甫在江汉之滨遇二神女,“见而悦之”,求其佩玉,神女即“解佩与交甫”。③菤葹:草名,拔心不死。④《洞箫赋》:西汉王褒所作赋。⑤邯郸倡:邯郸为赵之都城;倡指乐倡,歌妓。相传赵多美女,故汉代乐府中常以之称美丽的乐妓。
关于《宛转歌》的来历,有一段凄丽的传说:据说晋时有位叫妙容的少女,姿质婉丽。一次与两位婢女月夜泊舟,被江上少年王敬伯的琴声所打动。知音有遇,灵犀相通。二人心中均有所感,便一起倚琴而歌。妙容抚琴挥弦,调韵哀切,后来便作了一首《宛转歌》。到了相别的时候,妙容依依不舍,特赠敬伯以卧具、锦囊,不久竟郁郁而终。这“本事”打动了许多文人,故后世拟作的《宛转歌》,往往抒写女子情怀,且悲宛妙转,多伤离之思。
陈代诗人江总的这首《宛转歌》,写的也是伤别之情。不过其主人公,似乎是位“故倡”出身的弃妇。全诗可分为两部分,从开头至“筴药浣衣何处人”,主要抒写凄风惨露中的故妇之悲;后一部分则淋漓描述新人之得宠景象,进一步反衬其凄凉之情。
诗之开头即从女主人公眼中,展示出“七夕”、“八月”那清美而凄幽的夜景:白露横江,银汉璀璨;灰蓝而深邃的夜空,一轮明月高悬。然而在这天地轻莹、浑然一体的境界中,萦绕于主人公耳边、激得她心思沸涌的,却是挟裹着滚滚涛音的瑟瑟秋风;还有楼中那哀怨之曲的不停低诉。远眺茫茫江面,似还见隐隐帆影掠过:在此清秋之夜,谁还在辛苦远行?读此数句,你会刹那间感受到一股浩浩秋气扑面而来,感受到造物的何其博大和人生的渺小与悲苦,情不自禁便伤感起来,却又不知这悲伤从何而来?这就是开头六句造成的氛围。
但对女主人公来说,她难道也“不解何意悲秋气”吗?不,不是。只不过她悲慨太多,不忍细说罢了。其实“无秋”又怎样呢?女主人公还不一样悲伤——“直致无秋悲自生”,正一语道破了她的凄怆心境。现在读者便该明白,女主人公此刻之所以“悲秋气”,实际上是见景生情,见扁舟而思远人了。
客观外物原本是无“情”的:日月经天,江河行地,都是自然现象,又哪里有什么“落花有意”、青山凝情呢?可人却常爱把自己的情感,贯注在这些外物上,因此便有了看花“溅泪”,见鸟“惊心”的奇事。诗中的女主人公,显然就是这样一位悲苦的痴情人。
她不怨阶前㘗㘗鸣夜的蟋蟀——这与她无干;偏是那断断续续的捣衣之声,惹起了无限恼人的情愁。唉,她的丈夫此刻身在何处?尾羽差池的燕儿飞去了,还有还归之日;人儿呢?他至今竟毫无踪影。那寂寞的秋蝉,竟也默默噤声,难道也像女主人公一样,满怀着悲苦的无语之思?
从下文可知,这位出身“故倡”的妻子,早知道丈夫已弃她而去,另有新欢。所以她此刻该是满腹怨意了。但怨因爱生——这怨爱交集的心态,恐怕是人间最难抒写的。诗中却通过对女主人公种种“无奈”行动的描述,把它绝妙地掬示在了读者面前。
她也曾登过高高的楼台、久久四望,连那浮拥眼际的云彩,似乎都正脉脉含情;可头上那一弯新月,却总是不照归人,岂不凉了她苦思的心?她也曾试题象征爱情的“芍药之诗”,可是纸展了、墨研了,满腹怨思又从何写起?涉江去采摘芙蓉花吗?秋风寒波,花荷凋零,便如丈夫的面容,再也难觅,便如自己的心,早已破碎!“云聚怀情四望台”四句,正以如此凄深婉曲的笔姿,生动地再现了女主人公种种“拟歌先敛,未笑还颦”的心态,从而进一步揭示了这位被弃之妇的痛苦之情。
接下去读者所看到的,便是诗人为女主人公所绘的黯然肖像:这位痛苦的弃妇,而今憔悴落寞,整日里“翠眉结恨”、“宝鬓乱风”。她时而饮酒起舞,时而又抚琴长叹。窗外那竿竿斑竹上,不知洒过她多少泪水。一个往日靥笑欢歌的美丽女子,就这样成了踽踽凉凉的采药浣衣之女!她究竟还期待些什么——丈夫早已负心,新人早已占据了她原先的位置,她还有什么可指望的呢?
自“步步香飞金箔履”开始,全诗转入第二层——对新人得宠景象的描写。与上一层叙故妇幽幽泣诉的似断似续节奏不同,这一层的描绘,节奏既跳脱快捷,色彩亦明丽照眼——一位想象中的新人,由此带着动人的娉婷之态,从诗行间走了出来:她“金箔”饰鞋,步履款款。一把“盈盈”团扇,遮掩着鲜若珊瑚的红唇,显得那样美艳!她不仅长得绰约多姿,而且妙解情意,刚才还只在桑中、“陌上”见面,就已如“江滨”神女一般含情“解佩”了。接着而来的,便是凯旋式的“竞入华堂要花枕,争开羽帐奉华茵(锦缛)”——这位“后来”的新人,旦暮之间就以迷人的“巧笑”、“绕梁”的妙韵,获得了故夫的欢心,占据了女主人公昔日的“玉床”!此后传来的消息,便都是新人那“宿处留娇”、“镜前含笑”的风风光光了。诗中对这一切景象的描述,采用了迅速转换的画面展示方式,读来便颇有眼花缭乱之感;而诗行间汩汩流泻的声情,更如繁弦急管的乐奏,大有“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之妙。
然而,读者莫要被这表面上的欢快景象迷惑了——这一切,其实都从被遗弃的可怜故妇想象中写来,故愈是写得如火似锦,便越反衬出女主人公的落寞、凄凉。人们只要把前后文对照一下,便可发现:诗人采用了多层对比的手法,将故妇与新人,悲哀与欢乐,同一季节的不同景象,作了反差极大的描述。
同是秋景,读者在前文中看到的,是“冷”月“惊”风,在这里所见的,却是“华堂”、“芳萸”;在用色上,前文灰暗涩重,此段却鲜丽、明朗;而新人与旧人、悲与欢的对比,更是触目惊心:一边是“湘妃拭泪”;一边是“盈盈掩扇”;故妇是“翠眉结恨”、“宝鬓乱风”,新人却“宿处留娇”、“镜前含笑”;故妇寂寞登台之夜,正是新人“开羽帐、奉华茵”之时。在月冷楼台和“新声绕梁”的反衬中,故妇的孤凄和悲凉,岂不显得更加强烈而震颤人心?这种写法正如叙黛玉魂归故里之时,偏偏用浓笔铺写宝玉大婚景象,那隐约传入耳中的丝竹之声,听来该是何其伤悲啊。正因为如此,诗之结尾于繁弦急管一时俱寂中,突然响起了“已闻能歌《洞箫赋》,讵是故爱邯郸倡”的凄切吁叹。读者自能辨出,这吁叹正发自“宝鬓迎秋风前乱”的故妇口中,显得那样幽怨无穷——抒写故妇秋风凄露中的悲怀,却用如此明丽欢快的新人景象反衬,这正是江总《宛转歌》的悲宛妙转之处。江总在陈代虽有“狎客”之称,这首《宛转歌》,毕竟在南朝七言古诗中闪烁了光彩。
(张巍)
遇长安使寄裴尚书
江总
传闻合浦叶,远向洛阳飞。
北风尚嘶马,南冠独不归。
去云目徒送,离琴手自挥。
秋蓬失处所,春草屡芳菲。
太息关山月,风尘客子衣。
此诗当作于陈初。江总本仕梁,遇侯景之乱流寓广州近二十年,陈文帝天嘉四年方被征还建康。诗题“长安使”,指陈朝使臣。裴尚书,名不详,或谓裴忌,检核史传,裴忌官尚书晚于此时,恐误。此诗写作大致情况是:在广州遇到使臣,送别时写了这首诗,托他带给裴尚书。
前四句借用传说、故实表达思归之情。“传闻合浦叶,远向洛阳飞。”这个传闻是这样的:合浦有一株杉树,叶子落了随风飘到洛阳(见刘欣期《交州记》)。合浦在广东、广西交界的滨海地区,离作者滞留的广州不远,合浦杉叶飞向洛阳,正好用来表示自己想回到首都建康(洛阳亦曾是都城)。“北风尚嘶马,南冠独不归。”北风嘶马袭用《古诗》“胡马依北风”之意,马多产于北方,一遇北风就发出嘶鸣,以表示依恋。“南冠”本指楚国囚徒(典出《左传》),这里借指自己羁留在外。这两句说,马尚且怀恋故土,而作为一个人的我却独独不能回去。这四句反复用比方、对比陈述自己的心情,显得很哀切。中二句写与使臣分别。“去云”喻使臣,古诗多用“浮云翔”、“浮云驰”(《苏李诗》)喻友人远去,此言“去云目徒送”含有心想追攀而不可及之意。“离琴手自挥”,是说为使臣弹奏送别的曲子。“手自挥”与“目徒送”对应,含有“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古诗》)的意味。后四句又是向裴尚书陈情。“秋蓬失处所,春草屡芳菲。”蓬草至秋,茎枯根断,就随风飘飞,借以比喻自己,说自己就像蓬草一样流离失所。春草最易触发离情,“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王维《送别》),这里用一个“屡”字显出了淹留年年、不堪忍受的心情。“太息关山月,风尘客子衣。”“关山月”本乐府诗题目,此题多写边塞征人望月怀乡的情事,如作者同时的诗人陆琼就写道:“边城与明月,俱在关山头。……乡园谁共此,愁人屡益愁。”广州在当时也是边城,故作者借以表达情感。“风尘”指旅中的艰辛,“风尘客子衣”像是电影镜头,现出衣上斑斑灰渍,形象鲜明,动人哀感。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王勃《滕王阁序》这句话也许可以概括本诗题旨。作者反复陈情,就是要引动裴尚书哀怜之心。此诗前四句取譬引类,以无情物衬托有情人,后四句直写目前处境的可悯,绘形绘色,词苦声悲,这样写或许能实现其写作意图。在结构上中间二句是穿插,既照应了“遇长安使”的题面,又起了过渡作用,显得颇精巧。
(汤华泉)
静卧栖霞寺房望徐祭酒
江总
绝俗俗无侣,修心心自斋。连崖夕气合,虚宇宿云霾。卧藤新接户,欹石久成阶。树声非有意,禽戏似忘怀。故人市朝狎,心期林壑乖。唯怜对芳杜,可以为吾侪。
据江总《自叙》及《陈书·江总传》载,总弱岁归心释教,年二十余,入钟山就灵曜寺则法师受菩萨戒;逢侯景之乱,总避难会稽,憩于龙华寺,乃制《修心赋》;晚年居太子詹事、尚书令之位,与摄山布上人交游,深悟佛家苦空之义,更复练戒。足见江总受佛教影响之深。此诗就作于与布上人交游时。通过静卧寺院的所见、所想,表现了对栖霞寺幽雅的环境及佛门的流连。“栖霞寺”在摄山。“房”即山房,据江总另一首《栖霞寺山房夜坐》诗题,本篇当是传写中脱“山”字。
首二句有突兀笼罩之势,写出全诗主调,同时也写出诗人晚年的一向情怀。首句前二字与后三字互为因果。“绝俗”本因“俗无侣”而起,“绝俗”之举又使“俗”间益发“无侣”。“斋”本谓净洁其心。此处的“心自斋”言其清心寡欲。诗人以这两句写出他入山避世和“静卧”山寺的原因。下面几句写山寺外部和内部环境,由山崖渐近山房,仿佛是他入寺途中所见。“夕气”即暮色。“连崖”句谓从山崖到山崖,皆为暮色笼罩。“虚宇”指天空,“宿云霾”谓暮云暗淡,满布天空不散,涵盖四野。“卧藤”句谓路旁之藤蜿蜒生长,直连山房之门,隐然有为诗人充当向导之意。“欹石”即倾斜之石。这些石久被往来登踏、已类台阶。则石也如有助人登山入寺之意。“树声”即林涛之声。林涛诱人入山,诗人谓其并非有意发为此声,盖因其自然成趣,倘有意发此树声,反不至如此诱人。在这种情趣盎然的环境中,禽鸟也如人一样,怡然自乐,忘乎所以,嬉戏其间。禽的“忘怀”正表现出观者之“忘怀”。作者从崖畔、天空、路旁以至林涛、禽鸟落笔,将山寺周围景物写得清幽、生动,都与他的“绝俗”之志、“修心”之举十分相宜。接下去,诗人笔锋一转,写出故人情趣低下,与山寺周围环境在格调上形成鲜明对比。“市朝狎”指迷恋市朝功名利禄。连故人都是这样迷恋世俗荣利,自己当然是“俗无侣”了,与首句构成照应。“心期”句剖白自己内心。“期”本谓会合,这里指情之寄托。一个“乖”字写出他同故人在志趣上的差异。这也正是他“绝俗”之处。末以“芳杜”即香草杜若比拟自己理想中的同调者。“芳杜”有高洁之誉,孔稚珪《北山移文》云:“岂可使芳杜厚颜”,吴均诗云:“连洲茂芳杜”,都以芳杜为不同流俗之物。诗中则以之同充满俗气的“故人”形成反差,并借以隐喻徐祭酒。“唯怜”、“吾侪”表现出对“芳杜”及其隐喻之人的敬重与期待,也表现出作者情趣的高洁和不肯与俗辈为伍的品格。
(许志刚)
别袁昌州二首(其二)
江总
客子叹途穷,此别异西东。
关山嗟坠叶,歧路悯征蓬。
别鹤声声远,愁云处处同。
这是作者于乱离之际与朋友作别的诗。侯景之乱起,作者居京师。台城陷,江总避难,崎岖累年。与袁昌州作别或当在此期间。
首句从“客子”之叹写起。“客子”乃诗人自谓。“途穷”指境遇艰难。诗人处流离之境而自叹艰难。次句言自己在此境遇下又增离愁。“异”即离异、分开,指与袁昌州各自东西。这两句写诗人作别之际的心情。“关山”二句是虚写,设想别后旅途遥远,辗转跋涉之苦。“歧路”即岔道。“关山”、“歧路”互文以见义,都是承上“途穷”并使之具体化,表明自己将度越很多城关、山隘、歧路。“坠叶”即落叶,“征蓬”即飞蓬,都是作者自况。诗人嗟叹“坠叶”,怜悯“征蓬”,都是自我伤悼,叹惋自己像“坠叶”、“征蓬”那样漂泊无定,不可测知所止之处、安定之时。末二句承“此别”句,收回遐思,复归于眼前景物。“别鹤”指离去之鹤。鹤似通人性,其将离去,声声哀唳,渐飞渐远,声音也随之减弱。云本无情物,因移入作者主观感受,而成为惨淡的“愁云”。作者之愁常在,故天空之云皆愁,是为“处处同”。分别之际,“愁云”惨淡,布满天空,则自己前途所到之地似乎也为此“愁云”所笼罩,无法跨出它的阴影。这二句从不同的感官落笔,“声声远”写耳之所闻;“处处同”写目之所见。这样写有助于增强作品的艺术效果,给人以立体感。
(许志刚)
春日
江总
水苔宜溜色,山樱助落晖。
浴鸟沈还戏,飘花度不归。
这首小诗写得清新淡雅,别具诱人之处。它没有浓彩重抹,仅用轻轻的几笔,就给读者绘出一幅山间春色图。
首句写水色。“水苔”即清浅之水中的青苔。“溜”,指山涧。水清且浅,苔的绿色在水中格外显眼,似乎水也被染绿了,显得更为鲜丽动人,所以说是“宜溜色”。“山樱”句写暮色中的山花。樱桃花鲜艳美丽,与落日交映成晖。一个“宜”字,一个“助”字,写出了流水与苔色、山樱与落晖间和谐的色调以及相得益彰的关系。这两句所写,侧重于景物的色,下二句偏重写景物的态,写出鸟、山花同水的关系。“浴鸟”承“水苔”句,水中有苔,亦有鸟。水不仅与苔色相得,亦宜于鸟。“沈还戏”中的“沈”(即沉),写鸟入水之嬉;“戏”则写其水面之乐。“飘花”句承“山樱”,指山樱的落花。“度”指顺水流逝。溪水澄澈,故鸟或沉或浮,颇有嬉戏自得之乐。山花似乎也有同感,故飘落水中,任水带着自己流逝,逝而不返。
这首小诗所描绘的意境,并不是自然景物的客观的、冷峻的写照,而是在一笔一画间都融进了作者的情感。在水与苔、山樱与落晖的和谐中浸透了诗人的歆羡与赞叹;而在鸟与花对水和周围环境的迷恋中,正可以看出诗人的同样的甚至更为深沉的感受。诗人在入摄山时曾留下诗句道:“高僧迹共远,胜地心相符。樵隐各有得,丹青独不渝”,除了与高僧交游之外,两诗所表现的情趣,正可互相发明。
(许志刚)
于长安归还扬州九月九日行微山亭
江总
心逐南云逝,形随北雁来。
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
这诗是入隋后作品,当是作于晚年归乡途中。扬州,指金陵,陈朝及隋初扬州府治均在金陵,那里有江总的宅第(所谓“江令宅”)。微山,一作薇山,最早选录此诗的《初学记》以及《太平御览》作微山,从之。微山在今山东滕县南,为南北交通常经之地。“行微山亭”,即行走到微山的驿亭。
“心逐南云逝,形随北雁来。”“南云”,南去的云;“北雁”,从北方飞来的雁。这两句皆写南归。前一句写心情,显得非常急切,可以说是“超前”运动,人未归心已随云彩飞向故乡了,真可用杜甫“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两句诗来形容。后一句写行动,一也是表明快,二点明节令,清秋时节,三从“来”的口吻里似可体味出作者的欣慰:自己的归乡也如同雁南飞一样合乎自然。下两句是想象:“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这想得自然,菊花在秋季开放,而重阳赏菊又是向来的习俗。这样想当然是表现他对故园的思念:“篱下菊”也许是他手栽,重九赏菊当是往日家居时的常事,自会引起美好的回忆;“几花开”,又见出他的关切、急切,要早一点到家欣赏,“莫待无花空折枝”啊。想到篱下菊,恐怕还会想起陶渊明于九月九日徜徉于宅边菊丛、摘菊候酒的故事(见《续晋阳秋》及萧统《陶渊明传》)以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会更加增强他对未来退职闲居生活的憧憬。唐代王维《杂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在语意上似与这两句有相因之处。
这首小诗语言简洁而富有启发性,四句两层一实一虚,见出变化。这是短诗应当具备的艺术技巧。这首诗的平仄粘对也完全合乎近体格式,它已是一首标准的五言绝句了。
(汤华泉)
闺怨篇
江总
寂寂青楼大道边,纷纷白雪绮窗前。
池上鸳鸯不独自,帐中苏合还空然。
屏风有意障明月,灯火无情照独眠。
辽西水冻春应少,蓟北鸿来路几千。
愿君关山及早度,念妾桃李片时妍。
江总是陈朝诗人,历仕梁、陈、隋三朝。在梁代曾任明威将军、始兴内史;入陈累迁尚书令;入隋为上开府。《陈书》本传称其“好学能属文,于五言七言尤善,然伤于浮艳,故为后主所爱幸。……后主之世,总当权宰,不持政务,但日与后主游宴后庭,共陈暄、孔范、王瑗等十余人,当时谓之狎客。由是国政日颓、纲纪不立”。可见,在政治上,他是一个追随后主荒淫的亡国昏相;在文学上,他又是一个专写艳诗的宫廷诗人。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仍有少数传世的佳作,本篇即是一例。
此诗前六句写闺妇冬夜空房独宿,因而触物伤心的苦景。“青楼”,本指涂饰青漆的楼房。如《南齐书·东昏侯纪》:“世祖兴光楼上施青漆,世谓之‘青楼’。”但诗歌中常代指富家闺阁(也偶指娼女所居),如曹植《美女篇》:“青楼临大路,高门结重关。”本诗首句即从曹诗化出。富家楼阁,本应宾朋络绎;且临大路,更当有车马喧闹;然冠以“寂寂”二字,则其室内室外一片清静无声、冷落寂寞之状可想。故首句不仅点出地点,而且入手扣题,为下文描写闺怨预示了环境气氛。次句既点明时令是冬季,在那雕画着花纹的窗子外面,但见白雪纷纷飘舞;又通过“纷纷白雪”,烘托出闺妇那凄凉的心境和纷乱的思绪。第三句承上仍写室外,少妇无聊地守着窗儿,孤寒之感已袭上心头;当她看见池上鸳鸯双双偎倚,雪寒之中犹有一丝亲热温暖,更是不免“人而不如鸟乎”之叹。故第四句一转,由室外转写室内,由鸳鸯成双联想到自己孤独。你看她,情不自禁地回顾室内:空荡荡的闺房中,只有那罗帐里面的苏合香,在默默地燃烧(“然”同燃),平添了几分房栊空寂的气氛。一个“空”字,生动传神,既渲染出环境的虚空,也暗示出人物心境的空寂。在这寂寞的重压之下,她反而感谢那道屏风解人情意,将那撩人愁思的窗外明月遮障,使自己不至于因为月圆人不圆而弥加哀怨。她的心情也扭曲了:明明是害怕黑暗孤寂,不敢熄灯,她却恨那盏青灯冷酷无情,惨淡的碧火直射着孤眠之人,益增其形影相吊、茕独凄惶的苦味。这两句用拟人笔法,移情入景,将思妇的怨恨,写得极为委婉深曲。
“辽西”二句,忽又宕开一笔,将空间推移到几千里之外,设想边塞丈夫的情景。这位闺妇由眼前江南的“纷纷白雪”,自然联想到丈夫所处塞北的严寒;由长期的音沉信杳,自然想到路遥难通的原因。她想:辽西边境早已天寒水冻,冰天雪地,那里的春光恐怕很少停驻吧;蓟北塞外,离江南相隔好几千里,即使丈夫托鸿雁传书,但因千山万水的阻隔,音书也很难送到啊!二句从对面着笔,设想对方的寂寞相思和雁书难寄,不仅表现出彼此的心心相印,而且把闺妇的痴情思念更推进了一层。
结尾二句写闺妇殷切的期望和深沉的忧虑:她希望丈夫早日度过关山来到自己身旁,以慰己心;她提醒丈夫应时刻想到,妻子虽正处在青春妙龄之际,然而韶华易逝,红颜易衰,正如桃李花开,只能保持短暂的鲜艳妍美一样,随着春归,它又将凋谢零落。因此,千万要珍惜青春,不要错过时光。两句又由边关收到眼前闺房,与前文关合呼应。清人张玉穀《古诗赏析》云:“‘片时妍’说得危竦。”意谓惊心动魄。这两句运用暗喻和夸张手法,益见得思妇忧愁之重,盼归之切。
此诗所写景物全是闺妇眼中所见、心中所感,因而无不饱含闺妇强烈的感情色彩,成为其内心的物外表现,堪谓情景交融,形神兼备。通篇对仗工整而又自然,诚如卞近村所评:“此种七言,专工对仗,已开唐人排律之体。”(《古诗赏析》引)然而风格却又婉约妩媚,缠绵悱恻,不似唐律那样端庄劲健,故沈德潜说:“稍降则为填词矣,学者当防其渐。”(《古诗源》卷十四)
(熊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