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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陵
【作者小传】
(507—583)字孝穆,陈东海郯(今山东郯城)人。徐摛子。梁时,任晋安王萧纲(即梁简文帝)参军,及纲为太子,任东宫学士,迁度支郎,出任上虞令,被劾免官。复起,累官湘东王中记室参军,出使东魏。值侯景之乱,被留七年。北齐文宣帝天保六年(555),齐送梁宗室萧渊明南归,陵随之。梁将王僧辩迎渊明为帝,陵任其尚书吏部郎,掌诏诰。陈霸先(即陈武帝)杀僧辩,用陵为贞威将军、尚书左丞,又出使北齐,还任秘书监。陈立,加散骑常侍。陈文帝时,官至吏部尚书。宣帝时,官至中书监。后主立,加左光禄大夫、太子少傅。事迹具《陈书》卷二六本传,又附见《南史》卷六二《徐摛传》后。其诗用韵平仄相间,音律讲究,推进了律诗的形成和发展。陵诗多为宫体,与庾信并称,号“徐庾”。有集三十卷,已佚,明人辑有《徐仆射集》(陵曾任尚书左仆射),又编有《玉台新咏》十卷传世。《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得其诗四十二首。
关山月二首(其一)
徐陵
关山三五月,客子忆秦川。
思妇高楼上,当窗应未眠。
星旗映疏勒,云阵上祁连。
战气今如此,从军复几年?
徐陵是南朝梁陈时期著名的宫体诗人,写过一些粉腻香浓的诗篇。他的一部分边塞题材的作品,却因为洗净铅华,开唐人边塞诗风气之先,而为后人所津津乐道。《关山月》第一首,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关山月”是乐府旧题,属于汉横吹曲,常用以抒写征人思妇怨离伤别的感情。本篇大体上也没有越出这一传统主题的范围。然而蕴涵极丰富,表现又独特,有着鲜明的思想艺术个性。
开头两句起得平易,于浅近中显出功力:首句着题面,织入“关山月”三字,点明地点与时间;次句入题里,交代所写情事,以一个“忆”字唤出下面许多文章。读着这两句,我们眼前会自然浮现出朗朗寒月,莽莽关山,以及在这高天厚地背景上映出的满怀乡情的征人形象。
三四句直承“忆”字,是思乡之情的具体展现。想来在这溶溶月夜,在秦川故里的高楼之上,年轻的妻子正独自守着窗儿,望着中天明月,“寄情千里光”(南朝民歌《子夜四时歌·秋歌》),思念着自己这个远在边关的征夫吧?
后四句既是思妇当窗时在想象中出现的情形,也是征夫抬头仰望时见到的实景。“星旗”是说星形如旗,当是指左右旗星。《史记·天官书》张守节《正义》说:“两旗者,左旗九星,在河鼓左也;右旗九星,在河鼓右也。皆天之鼓旗,所以为旌表。占:欲其明大光润,将军吉;不然,为兵忧;及不居其所,则津梁不通;动摇,则兵起也。”可见旗星与兵事有关。“疏勒”,汉代西域的一个小国,都城故址在今新疆疏勒县。“云阵”是说云形似阵。《史记·天官书》说:“阵云如立垣。”(阵云像是一堵墙)徐陵在另一首诗中说:“天云如地阵。”(《出自蓟北门行》)描写的正是同一景象。“祁连”,这里似指北祁连,即今新疆的天山。疏勒、祁连一带正是客子的征戍之地,如今兵象频现,战云密布。山阻水隔的一对夫妇,眼见烽烟净息无望,归期渺茫,不由得发出深长的叹惋:还要从军多少年呢!
末句蕴大涵深,似有“燕然未勒归无计”(范仲淹《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的情味。这一对年轻夫妇的内心是充满矛盾的:他们向往团圆的生活,但并不无视国家的安危,“战气今如此”,想到的是“从军”,而不是一味的卿卿我我;他们是深明大义以国事为重的,然而又是极富于人情味的,已经分离好几年了,今后还得继续分离,难免会有抱怨情绪,一个“复”字流泻出了浩浩荡荡宣泄不尽的怨情。这与那些一味怨离伤别或者徒作豪言壮语的诗比较起来,孰优孰劣是自不待言的。
从艺术上来看,本篇的主要特色在于镜头的巧妙组接:一二句近景,用诗人之眼写客子;三四句远景,用客子之眼写思妇;五六七八句,重又把镜头拉回,用思妇客子两副眼光共同注视月下关山。从一二句到三四句,由近而远;从三四句到后四句,由远而近。通过这远远近近的往复回还,爱国爱家与怨别伤离的感情得到了真切而深入的表现。而那一轮十五的圆月,就像是渗透全诗的博大而深挚的感情那样,始终伴随着这或远或近的画面,与内里的深广的感情相呼应,共同构成了情景交融的统一的诗境。
按照成于初唐的近体诗的格律,徐陵的这首《关山月》除第二联应对未对外,平仄、押韵和第三联的对仗已完全符合五言律诗的要求。初唐四杰之一王勃的五律《送杜少府之任蜀川》,第二联“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也不是工对,与徐诗近似。由此也可以窥见从六朝新体诗到唐代近体诗演化的蛛丝马迹。当然,徐诗对唐诗的影响主要并不是在格律形式方面,而在于它所创造的独特的意境上。初唐诗人沈佺期的名句“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杂诗》),即脱胎于本篇前四句。从后来盛唐大诗人李白的《关山月》中,更可以明显地看到这种影响。“明月出天山”与“关山三五月”如出一辙;“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与渲染战争气氛的“星旗映疏勒,云阵上祁连”若合符契;“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则是由“思妇高楼上,当窗应未眠”生发出的联想。李诗自有它的创造,气势远胜徐作,但其间的师承关系也是不容忽视的。
据《南史》徐陵传(附于《徐摛传》)记载,徐陵在梁武帝与梁敬帝时两次出使东魏与北齐,第一次长达五年之久。他之所以能于宫体诗之外在边塞题材方面另辟新境,别具气象,应该说,除了天赋、艺术修养等多方面的原因外,较长时期的北方异乡生活的深切体验是有着决定性的意义的。这也是中外文学史在生活与艺术关系上昭示的一条真理:只有在生活的肥沃土壤上扎根,才能长成青青的艺术之树。
(陈志明 林从龙)
别毛永嘉①
徐陵
愿子厉风规,归来振羽仪。
嗟余今老病,此别空长离。
白马君来哭,黄泉我讵知。
徒劳脱宝剑,空挂陇头枝。
〔注〕 ①余冠英在《汉魏六朝诗选》《别毛永嘉》诗的注文中说:“本篇是别毛先归留赠之作。大意是说自己老而且病,恐毛归而己已死。”按,此说不妥。徐陵终老于建康,不存在“先归”的问题。诗中所谓“归”,只含毛喜由地方官重回朝廷任职一个意思。详见文中有关说明。
诗题中的“毛永嘉”,指毛喜(516—587)。毛喜,字伯武,荥阳阳武(今河南原阳)人。陈宣帝时执掌军国机密,官至吏部尚书,封东昌县侯。他为人正直,言无回避(《陈书·毛喜传》),因得罪后主,于至德元年(583)被外放为永嘉内史。至德元年,也是徐陵去世的一年。可知此诗的作年即在至德元年。此前,徐陵在宣帝太建(共十四年)末,以年老曾多次上表请求致仕,宣帝一再挽留,并下诏专为他盖起大斋,让在家中处理公务。此诗当是毛喜离京城建康(今江苏南京)赴永嘉(今属浙江)前夕到徐陵家中辞行时,徐陵的送别之作。其时,徐陵已十分衰迈,他自知在世已时日无多,便对这位可以信赖的朝中同僚写下了这首犹如临终遗言式的送别诗。此诗反映了诗人希望重振朝纲的积极入世的思想,也表现了他对友谊的珍重与对人世的眷恋。
全诗八句,明显地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二句勉励,后六句惜别。一别将成永诀,于是情见乎辞,谈人说己,婉曲备至,吐露衷曲,极尽缠绵。
一二句以“愿”字唤起,从对方想入。“厉”有振兴、发扬之意,“风规”指风气与规范;“羽仪”,羽饰,用羽毛修饰旌纛的饰物,此以“振羽仪”指振兴朝廷的法度纲纪。诗人鼓励毛喜在永嘉任上作出成绩,刷新吏治,推行政令法纪,改变当地的风气,并期待他有朝一日重返朝廷,为整顿纲纪、振奋人心做出新的贡献。从《陈书·毛喜传》的记载来看,毛喜确也没有辜负徐陵的信赖。他先后任永嘉内史与南安内史,由于“在郡有惠政”,于祯明元年(587)“征为光禄大夫,领左骁骑将军”,离郡入朝时,“道路追送者数百里”。不幸的是,在入朝途中染病去世。否则,以毛喜的正直秉性与杰出的政治才能,是可望在“振羽仪”上再有所作为的。
抒写离情别绪的后六句,从自身一面想入,以“嗟”字领起,长声唱叹,若不胜情。诗人为什么会动情至深呢?一曰“老”,二曰“病”,而且“今”已老而且病,等于在说大限在即,人生的道路已经走到了尽头,从而自然转出“一别空长离”之意。“空”字一作“恐”,又作“畏”,度之词情与意象,似都不如“空”字。“空”字既有空间感,见出“长离”以后的渺不可接,又有时间感,流露出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感伤情怀。以下四句即由此“空”字引发,通过两个典故,将“空长离”之意写深写透。前一典故见于《后汉书·范式传》。范式与张劭为至交,张劭去世,范式梦见张劭前来诀别,告知葬期。范式素车白马前往奔丧,未及抵达而已出殡。灵车到墓地忽然不能动,直到范式赶到,执绋引柩,灵车才被引动。诗人以张劭自比,而以范式比毛喜。这两句意谓:您即使如当年范式为张劭那样素车白马前来奔丧,而其时我已入土,在黄泉之下,我又怎能感觉到呢?后一典故见于刘向《新序·节士》。春秋时吴国的大臣季札,在余祭四年(公元前544年)出使晋国,路过徐国,徐国国君见季札所佩宝剑,虽未明言但已在表情上流露出想要的意思。季札因有使命在身,未便将剑献出,但已在心中默许。当他出使归来经过徐国时,不料徐君已经去世,便将宝剑挂在徐君的墓树上而去。徐人称赞季札挂剑的行为,编了一首《徐人歌》来歌颂他:“延陵(今常州,为季札的封地)季子兮不忘故,脱千金之剑兮带丘墓。”在这末两句中,诗人又自比徐君,以季札比毛喜。他说,即使您重然诺,讲信义,言必信,行必果,有如古时季札之于徐君,对我说来,也是“死去元知万事空”,已是毫不相干的了。以上两个典故,在抒写生离死别的伤感情绪方面是完全一致的,在高度评价彼此之间的友谊这一点上也是互相统一的。但前一典故只局限于别离引起的伤感,后一典故则还隐含有毛喜不致有负所望、终将胜利归来之意,暗中遥应篇首“愿子厉风规,归来振羽仪”的祝愿。友人终将胜利归来,而到那时,自己墓木拱矣,这就不仅仅是感伤了,且见出无限沉痛。
全诗出语平浅,感情深挚,似话家长,却又入人至深。沈德潜在《古诗源》中评此诗为:“似达而悲,孝穆(徐陵的字)集中不易多得。”余冠英在《汉魏六朝诗选》中说:“这诗四十字像是一笔写下,貌似俳偶实则单行。”所论都能深中肯綮。此诗的用典也自有特色。诗人并不满足于袭用成典,并不只是借以歌颂友朋间的情谊,而是根据抒情的需要驱遣典故,为我所用,将自己对人生的眷恋之情以及对毛喜的信赖之意,连同离情别绪一起织入典故之中,使“空长离”之情反反复复、曲曲折折流泄不止,显出无比的感伤、凄楚以至沉痛。诗人用典的成功还得力于其高超的语言艺术。“讵”、“徒”、“空”三个虚字婉转于字句之间,使旧典摇曳多姿,平添情韵。
(陈志明)
新亭送别应令
徐陵
凤吹临伊水,时驾出河梁。
野燎村田黑,江秋岸荻黄。
隔城闻上鼓,迴舟隐去樯。
神襟爱远别,流睇极清漳。
奉和太子的诗称为“应令”。梁简文帝萧纲为太子时,徐陵被选为东宫学士,这诗当是奉和萧纲新亭送别之作(萧纲原作已失传)。新亭,始建于三国东吴,故址在今南京市南,濒临长江。在南朝时,既是风景名胜,又是交通要地。京城建康(即今江苏南京)的人士由水路出行,多从这里登舟。
那么,又是谁能够惊动太子的大驾,令他亲自送到京城之外呢?这可以从末句提及的行人去处“清漳”来推考。这里的“清漳”,不是指今山西境内的清漳河,而是指今湖北境内的漳水(“清”是形容词)。漳水同长江、汉水同为楚地名川,《左传》中称为“楚之望也”。它发源于南彰县西南,流经当阳县境,汇合沮水,从江陵附近入长江。萧纲次子萧大心曾封为当阳公,其地即在漳水之旁。大同元年(535),大心出为郢州刺史,年仅十三岁。诗中所写的送别,就是这一年秋天的事。郢州治所在今武昌,距当阳尚有一段路程,但郢州的管辖范围,则包括漳水流域的一部分。用既是楚地名川,又流经萧大心的封邑,并靠近郢州地区的漳水,来指代他的去处,应说是很贴切的。十三岁的孩子远出重镇,虽随从甚众,不致有何危险,做父亲的终究不放心,自然要殷殷相送,情不能已。知道这一背景,诗就容易理解了。
皇孙出守重镇,太子亲自送别,威势自然不同一般。诗开头二句,“凤吹临伊水,时驾出河梁”,首先渲染这一种皇家气派。“凤吹”,指笙箫一类音乐。相传仙人王子乔好吹笙作凤鸣,故文人常以“凤吹”作为皇家所用音乐的美称。伊水,在今洛阳市南,此处指长江。南朝文人提到建康周围地方时,喜欢用洛阳一带的地名作为借代。因为在东晋移都建康之前,汉族政权的中心在洛阳,这样写,包含着南朝虽偏居一隅,仍以华夏正统自居的意味。“时驾”,华美的车驾。“河梁”,原指桥梁,因为旧题李陵《与苏武诗》中有“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二句,后世遂用为离别之地的代称,这里指新亭。古代帝王、重臣正式出巡,照例有乐队开道,行路之人,闻声而避。作者先写一片响亮而优雅的乐声,然后引出盛大的车队仪仗,可谓先声夺人。虽然没有交代送者与行者究为何人,但这种气势,已经说明双方都是非同寻常的人物。作为奉和太子的诗,这二句起笔稳健,气象宏丽,紧扣诗题,也是与皇家人物的特殊身份相适应的。
来到大江边,便看到江边特有的景色。“野燎村田黑,江秋岸荻黄”二句,正是顺势而来。“野燎”,秋收后将庄稼秸秆之类烧成灰,充作来年的肥料,江南至今尚有此习。这二句描绘出一幅苍凉辽远的画面:田野收割已罢,更显得空旷,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片片黑色灰烬;沿着浩渺无边的长江,延绵不尽的芦苇荻草已经枯黄,在秋风中摇曳着萧瑟寒意。江天寥廓,映衬着大块的黑色与大块的暗黄色,自然地造成深沉的情调。再回顾开头二句,原是一种华贵、热闹、隆重的气氛,是动态的场面,而现在转入了静态的场面,气氛也变得凄冷且多少有些伤感了。毕竟这是父子离别,一味地铺写热闹总是不合适的,何况萧纲又是一个易动感情的诗人;但另一方面,毕竟这又是萧大心以年幼之身开始担负拱卫朝廷的重任,不比寻常人等飘零作客,直接述写悲悲切切的情绪,也是不合适甚至不吉祥的。所以作者以间接的手段来表现离别气氛,以似乎是客观的自然景色象征、衬托送别者与出行者双方的心境。但这景观与色彩,实际是经过了作者精心的选择与组合。通过这写景之笔,读者可以体会到:音乐已经停止,离别正在进行;皇孙依依眷恋,太子谆谆叮嘱,随从的人群肃穆侍立……这一切都虚化在黑与黄交织成的秋日江野图画中。
这诗是奉和萧纲的,所以全篇的重心不在离别的过程,而在分别之后,萧纲久久立于江岸、目送去舟的深深关切之情。这就是后四句的内容。“隔城闻上鼓”,是说隔着城墙,传来了城中夜晚报时的第一次鼓声(“上鼓”即初鼓),也就是说,已经到了黄昏日暮之际。“迴舟隐去樯”,是说离去的船队在江流中曲折而行,越去越远,在暮色中渐渐隐没,终于连高高的桅杆都看不清了。这里字面上并没有写送别的人,但目光紧随着离舟越去越远、直到桅杆隐没于邈邈江天之间的,正是送别的人群,尤其是那位感情纤细柔弱、适合做诗人而不适合做皇帝的萧纲。暮霭沉沉,烟波茫茫,鼓声渺渺,那位太子,那位父亲,伫立江岸,一任秋风拂身,爱子之情,确是令人感动的。看到这里,读者是否突然感觉到这意境同后来李白笔下的名句,“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颇有些相似?我们很难说李白是否受了徐陵的启发,但唐人善于从六朝诗中取意,翻陈出新,确实是普遍的现象。不过,唐人的诗歌,通常写得更集中,善于脱略枝节,构造更为鲜明的形象。这是六朝诗演变为唐诗的一个重大关键。
再说前六句的整个结构,也深有讲究。开头二句是写送别的队伍来到新亭,到第五、六句,已经是行者远去,送者久留,这之间隔着一个相当长的过程。但读起来,并不觉得突兀、跳脱。为什么呢?这是第三、四句起了微妙的作用。这二句看起来只是写景,但景物所呈现的情调,实际正是离别的情调,所以它虚化了、取代了离别的过程。因而,从一、二句到五、六句,无论是气氛还是事件的进展,都并不缺少必要的过渡。再有,一个苍凉辽远的画面,使读者的心理趋于沉静,这沉静又造成一种间距,转到五、六句的时候,就不觉得诗意有很大的跳跃。
最后二句,“神襟爱远别,流睇极清漳”,既顺承前二句,又收结全诗。“神”是颂美之辞,“襟”指心怀,“神襟”犹言“圣心”。“远别”指远别之人,即萧大心。中间著一“爱”字,很普通,却很妥切。父亲送别幼子,牵动的正是一片爱心。这“爱”字也可证明我在开头对此诗写作背景的推考是可信的。若非父子兄弟,就萧纲的身份而言,即不宜用此“爱”字,也不可能令他如此动情;而萧纲的诸弟与诸子中,唯有大心的情况与诗中所述相合。末句将五、六句诗意再推进一层:作为父亲的萧纲仍在遥望着,他的目光顺着长江万里波涛,似乎一直要看到与长江相通的漳水,那船队将要到达的地方。自然,这里的“清漳”并非实指,而是代表萧大心所去的郢州。目极清漳,当然是夸张之笔,但不仅仅是夸张:萧纲不只是为离别而动情,大心远去之后,一切举措,一切遭际,都是他深以为念的。“流睇极清漳”,正是写出了他对未来的关切。这样,就把这一场送别所牵动的情感,把“爱”的内涵,揭示到最深的层次。全诗就在送别者无限的眷怀与爱念中结束,它留给读者的感动,却如秋日沧江,流动不止。
唱和诗篇,每带娱乐意味,故作者心机,多用于修辞技巧。但这首诗却不能那样写,因为原诗作者是动了真情的,和诗也必须相符。这里不免有一些困难:作者必须体会对方的心情,使之得到真实的表现,同时还须考虑彼此身份的差异,避免触犯忌讳。但另一方面,天伦之情为人所共有,以己之心不妨度人之腹。在这一点上,徐陵确实做得很成功。至于语言的精炼,结构的严整,表述的稳妥,乃至对仗、平仄的讲究,都是徐陵诗共有的长处。
(孙明)
内园逐凉
徐陵
昔有北山北,今余东海东。
纳凉高树下,直坐落花中。
狭径长无迹,茅斋本自空。
提琴就竹筿,酌酒劝梧桐。
徐陵,东海郯(今山东郯城县)人。在梁代任上虞令时,为御史中丞刘孝仪弹劾,免官。此诗第二句说“今余(我)东海东”,似即作于此次免官返里期间。诗写家居的闲适,虽着墨不多,表现得却极有情味。
首句用东汉逸民法真的典故。法真字高卿,扶风郿人。太守想访问他,他主动来到太守府。太守拟请他担任功曹的官职,他说:“以明府见待有礼,故敢自同宾末。若欲吏之,真将在北山之北、南山之南矣。”事见《后汉书·逸民列传》。此句以“北山北”指当年法真的隐逸,由“昔”映今,从而自然地过渡到写自身退栖家乡的第二句上。诗人被迫赋闲,却说古代早有闲居自适的先例,见出诗人胸怀的旷达,意趣的恬淡。“北山北”、“东海东”,“北”字、“东”字故意犯复,并形成方位词相对(两“东”字对两“北”字)的巧妙对仗。上下句间,音韵流美,和谐动听,上句“仄仄仄平仄”,对下句“平平平仄平”。读着这两个行云流水般的句子,我们仿佛也随着诗人的步履,来到了“东海东”这一片远离尘嚣的闲适之地。
以上两句总说,诗人表明了自己的自由人的身份。以下六句寄情于景,具体描画自己优哉游哉的自由人的生活。三四句说,高树蔽空,浓荫布地,花开处处,落红无数,诗人在高树下纳凉,落花中独坐,消尽季节的暑热,也消净心头的烦秽。这是何等悠闲的恍若神仙的生活。陶渊明将闲卧北窗下,清风暂至,自比为羲皇上人(太古之人)。如今徐陵安享大自然的赐予,其惬意的程度,比之于陶渊明,似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接着的两句,诗意略作顿挫。“狭径长无迹”说无人,“茅斋本自空”说无物;无人无物,决然独处,生活固然说得上清静自由了,但又难免会生出空旷寂寞的感觉。于是忽发奇想,便离开了“高树下”,转而“提琴就竹筿,酌酒劝梧桐”。他时而到绿竹丛中弹琴,将心头的愉悦化为指上的声音飞出去,时而又朝着梧桐树喝酒,举酒向树,似在劝一位好友同饮。“提琴就竹筿”句中的“竹筿(xiǎo)”,即箭竹,又称竹箭,一丛丛,袅袅婷婷,幽雅宜人。末句中的“梧桐”,相传是凤凰停栖之树,也非俗物。竹筿丛中弹琴写怀,梧桐树前斟酒遣兴,消尽俗念,脱尽机心,大自然化入了诗人的心胸,诗人也融入了大自然的怀抱之中。
此诗之美,首先美在景色。高树、落花、竹筿、梧桐,多少自然之子和谐相处于诗人的内园之中,一个个天性不灭,野趣横生:树往高处长,花在风中落,竹筿似在欣赏琴音,轻轻摆动着身躯,梧桐树大叶迎风,对着自斟自饮的诗人似在唱着欢快的歌。其次,此诗之美更美在情趣。诗人虽是被弹劾而家居,但丝毫没有幽怨之情或名利之想,他让自己的内心从尘俗的世界中解脱出来,成了精神上的自由人,故而能物我齐一,物我两忘,发现大自然之美,与此同时,也表露了诗人自己美的情趣,美的心胸。
(陈志明)
春日
徐陵
岸烟起暮色,岸水带斜晖。
径狭横枝度,帘摇惊燕飞。
落花承步履,流涧写行衣。
何殊九枝盖,薄暮洞庭归。
一年之美景,无过于春日。那“新莺始新归,新蝶复新飞,新花满新树,新月丽新辉”(鲍泉《奉和湘东王春日诗》)的景致,谁不喜爱?春日赏景,最好是在早晨——那“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白居易《忆江南》)的胜境,不正因了朝霞光的厚赐?梁代诗人徐勉,就因为起得早,才领略了“山华映初日”的美好“气物”,而发为“春堤一游衍,终朝意殊悉”的兴奋高唱。徐陵却不同:他的这次赏春,偏偏选在傍晚。傍晚出游有何意兴?请看他的《春日》诗——
“岸烟起暮色,岸水带斜晖。”傍晚有傍晚的好处:此刻,岸边的田野村落,均为苍茫的暮色所笼罩,显得又庄严又平和。再看那清澈的江流,碧蓝蓝的,被西沉的落日霞光,辉映得一片绚烂。这种“一道斜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奇特景象,白天就未必能看得到了。起首两句,以袅袅“岸烟”、清清江流和红火火的“斜晖”,构成一幅极美的暮景;而且视野平远、色彩柔和,正适合诗人薄暮出游的悠悠之情。
“狭径横枝度,帘摇惊燕飞”,这就画到近景了。诗人大约是扶轿出游的。当一乘轻轿沿曲曲林径缓缓而行时,狭窄的小径上,时有绿嫩的树枝当轿横出,需要轿夫们小心翼翼披枝向前。时有这鲜翠的疏影绿意映入轿帘,不也别有一番情趣么?山野上还有低飞的春燕,大约以为轿中无人吧,不时飞来窥视上一眼;但当轿帘一动,它们便又疾飞而去,真是狡黠得很——这都是诗人透过帘、窗见到的景象,故在字行之间,别忘了注意诗人那左顾右盼、时时掀帘探看的情态。
轿中赏景毕竟碍眼了些,诗人被那美好的暮景所吸引,终于出轿步行起来。悠然踏春,比轿中览观又多了几分乐趣:当你行走在桃红李白的路上,晚风吹来,便有翩翩落花飘坠脚前。它们竟那样多情,仿佛要铺出一条缤纷的花路,以迎送诗人悠闲步履似的。接着来到清澄澄的水涧,当诗人蹒跚着踏过涧石时,流水中便照见他衣衫飘拂的清影——这逼真的意态,可是再高明的画手也勾勒不出来的呵!“落花承步履,流涧写(画)行衣”两句,不仅绘景如画,而且色彩浓淡相衬,将诗人披着一肩晚霞,行经花径、水涧的缤纷、清丽之境,表现得轻灵、美妙极了。
身临其境的诗人,当然更飘飘然了。这便引出了结尾两句奇想:“何殊九枝盖,薄暮洞庭归。”“九枝”本指一干九枝的花灯;此处与“盖”连称,当指画有(或饰有)九花的车盖。张衡《西京赋》有“含利颬颬,化为仙车。骊驾四鹿,芝盖九葩”之句,描述含利之兽变为仙人车乘,并以四鹿驾车、“以芝为盖,盖有九葩之采”的景象,形容仙人车仗的不同凡俗。徐陵的结句也隐含此意。八百里洞庭的美景,人们是早已闻名的了;在这样背景上“薄暮”归来,应该是颇令人沉醉的了。但诗人的思致恐怕还要“浪漫”些:他读过《楚辞》,知道屈原《湘夫人》描绘过“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往”、“九疑缤其并迎,灵之来兮如云”的神灵出没景象。那真是令人企羡不已的境界!而今,诗人却欣喜地感到,那缤纷的落花、照影的涧水,伴送他衣衫飘拂的归来景象,宛然就与湘水神灵打着九枝车盖、从苍茫的洞庭湖畔归去无异。神幻的联想,把全诗带入了一个缥缈恍惚的奇境;而我们的诗人,就这样消隐在春日薄暮的最后一片霞彩中。
与简文帝萧纲一样,徐陵也是南朝的著名宫体诗人。指明这一点,似乎颇有贬斥之意。其实,宫体诗人作诗的最大缺憾,主要在生活面的狭小和格调的不高。至于在诗歌的表现艺术上,他们倒是作过多方面的尝试,并在写景、咏物、描摹各种日常生活的情态方面,创造出了不少很美的境界。后世诗人,比如唐代一些杰出的诗人,就常在自己的诗作中化用其境,写出了富于盛唐气象的名作。所以,南朝宫体诗人的缺点应该指出,但也不可抹杀了他们在诗歌艺术上的探索、开拓之功。徐陵这首《春日》诗,正与他的《关山月》(二首)、《别毛永嘉》等诗一样,都是在艺术上颇有特色的好诗。
(潘啸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