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纹
穆旦
一
每一清早这安静的市街，
不知道痛苦它就要来临，
每个孩子的啼哭，每个苦力
他的无可辩护的沉默的脚步，
和那投下阴影的高耸的楼基，
同向最初的阳光里混入脏污。
那比劳作高贵的女人的裙角，
还静静地拥有昨夜的世界，
从中心压下挤在边沿的人们
已准确地踏进八小时的房屋，
这些我都看见了是一个阴谋，
随着每日的阳光使我们成熟。
二
扭转又扭转，这一颗烙印
终于带着伤打上他全身，
有翅膀的飞翔，有阳光的
滋长，他追求而跌进黑暗，
四壁是传统，是有力的
白天，扶持一切它胜利的习惯。
新生的希望被压制，被扭转，
等粉碎了他才能安全；
年青的学得聪明，年老的
因此也继续他们的愚蠢，
谁顾惜未来？没有人心痛：
那改变明天的已为今天所改变。
选自《九叶集》，江苏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这是穆旦写城市生活的诗，写于1944年的昆明，表达了一个敏感青年在现代城市里的复杂感情。
诗的形式整齐，一共二节，每节二段，每段六行，但无脚韵。
第一节是叙述，从清晨说起，谈人们怎样开始劳作或者办公，随叙随评，形象的使用中显示现代主义手法，如“那比劳作高贵的女人的裙角，/还静静地拥有昨夜的世界”，而另一方面，作为对照，“从中心压下挤在边沿的”小市民和公务员们，则“已准确地踏进八小时的房屋”。“八小时的房屋”中有现代诗人爱用的压缩手法，既具体又不费词。
到本节之末，诗人自己出面，把这一切称为“一个阴谋”，是为了“使我们成熟”，这类用词也体现现代主义特色。
第二节的“他”实际上仍是“我”，而“我”是一个敏感的知识分子。他觉得刻板的城市生活造成了人性的“扭转”，使他的成长受到了阻扼，“他追求而跌进黑暗”；他想突破传统，而传统如四壁那样压住了他。新生无望，要等到他被“粉碎”了方能得到安全。于是有的人就学乖了，“年青的学得聪明，年老的/因此也继续他们的愚蠢”。最后二行是结语：“谁顾惜未来？没有人心痛：/那改变明天的已为今天所改变。”写法简洁，也有现代派的警策，但心情是沉痛的。
诗题“裂纹”是指城市生活构成人的灵魂上的破损，原因就在于人被“扭转又扭转”了。
（王佐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