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

穆旦

在你走过和我们相爱以前，

我不过是水，和水一样无形的沙粒，

你拥抱我才突然凝结成为肉体；

流着春天的浆液或擦过冬天的冰霜，

这新奇而紧密的时间和空间；

在你的肌肉和荒年歌唱我以前，

我不过是没有翅膀的喑哑的字句，

从没有张开它腋下的狂风，

当你以全身的笑声摇醒我的睡眠，

使我奇异的充满又迅速关闭；

你把我轻轻打开，一如春天

一瓣又一瓣的打开花朵，

你把我打开像幽暗的甬道

直达死的面前：在虚伪的日子下面

解开那被一切纠缠着的生命的根；

你向我走进，从你的太阳的升起

翻过天空直到我日落的波涛，

你走进而燃起一座灿烂的王宫：

由于你的大胆，就是你最遥远的边界：

我的皮肤也献出了心跳的虔诚。

1947年10月

选自《穆旦诗全集》，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

爱情，这个让无数人梦绕魂牵的话题曾经催生了文学史上多少佳作！它们有的缠绵悱恻，宛如木棉花的璀璨柔婉，那种“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境界勾起过多少人的联想；有的热情奔放，宛如电石火花，“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的表白曾经让多少人为之动容。的确，这是一个适合文人驰骋放歌的领域，同样，它的难度也是可想而知的，要想在爱情题材上取得突破实在太难了。

然而穆旦的《发现》却别有一番新意。相比较文学史上多如牛毛的同类作品，穆旦把对爱情的吟唱推向一个全新的境地。新在什么地方？就是这首诗以罕见的大胆、率真写出了爱的激情、肉体的欢娱，它毫不掩饰肉欲在爱情中的重要位置，把肉体的美和灵魂的美恰当地融为一体，从而表达出一种健康的爱情观。这首诗的开头明白地向人们宣布这是一首纯粹的爱情诗，不用像对待李商隐无题诗那样做种种无谓的猜测。爱情，这种人类最美好的感情有什么值得回避和遮掩的呢？在穆旦看来，爱情和肉欲从来都应该是不可分离的。那种所谓的精神恋爱终究是一种乌托邦的幻想罢了。离开了肉体，爱情在现实生活中实质上也很难维系。诗人认为，在没有得到包含肉欲之爱的爱情之前，生命是萎缩的，也是不完整的：“在你走过和我们相爱以前，/我不过是水，和水一样无形的沙粒。”中国传统的爱情心理大都讲究含蓄、委婉，但在很多方面却忽略了爱情的实质，人们在生活中也大都掩饰这一点。穆旦在诗中却否定了这一切，因此他用“水”“沙”等无生命的东西来比喻爱情来临之前生命的萎顿。在这一点上穆旦表达的爱情和新时期女诗人舒婷在《神女峰》一诗很相似，舒婷曾对那种压抑女性爱情的贞操观进行了大胆的质疑，发出了“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的呼喊，这正是对几千年传统道德的挑战。然而当久久期盼的肉体之爱来临的时候，一切都发生了奇妙的变化，爱情之火的燃烧让人迷狂、陶醉、年轻：“你拥抱我才突然凝结成为肉体；/流着春天的浆液或擦过冬天的冰霜。”这种炽热之爱点燃了生命，融化了冰雪。诗歌的第二节表达了含义和第一节相仿，通过对比手法写出了肉体之爱的美好。如果说诗歌的第一、第二节人们尚可接受的话，那么第三节却常常引起争议，因为在最没有想象力的人看来，这都是直接地描写“性”的诗句。“你把我轻轻打开，一如春天/一瓣又一瓣的打开花朵，/你把我打开像幽暗的甬道/直达死的面前：在虚伪的日子下面/解开那被一切纠缠着的生命的根”。从这里的诗句看，诗歌的主体是一位女性，正因为如此，在现实生活中所受的传统道德的压抑越大，以致以一种虚伪的人格活在现实之中，这不正是对健康人性的扭曲吗？然而在诗人笔下，我们看到，“性”是人不可剥夺的本能，也是健康而美好的。为了避免陷入低俗的情色描写，诗人巧妙运用了暗喻等手法进行了适当的限制，也把对“性”的描写升华了。

与穆旦早期不少充满晦涩的诗歌比较起来，《发现》这首诗还是相当好读的。诗人开始逐渐摆脱了对奥登等人的直接模仿，在诗歌艺术探索之路上找到了最适合表达自己的方式，这也意味着诗人真正成熟起来。

（文学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