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之歌

穆旦

我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

这是一片落叶飘零的树林，

每一片叶子标记着一种欢喜，

现在都枯黄地堆积在内心。

有一种欢喜是青春的爱情，

那是遥远天边的灿烂的流星，

有的不知去向，永远消逝了，

有的落在脚前，冰冷而僵硬。

另一种欢喜是喧腾的友谊，

茂盛的花不知道还有秋季，

社会的格局代替了血的沸腾，

生活的冷风把热情铸为实际。

另一种欢喜是迷人的理想，

他使我在荆棘之途走得够远，

为理想而痛苦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看它终于成笑谈。

只有痛苦还在，它是日常生活

每天在惩罚自己过去的傲慢，

那绚烂的天空都受到谴责，

还有什么彩色留在这片荒原？

但唯有一棵智慧之树不凋，

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为营养，

它的碧绿是对我无情的嘲弄，

我咒诅它每一片叶的滋长。

1976年3月

选自《穆旦诗全集》，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

人生仿佛一艘航行的帆船，有时要经历波涛汹涌的巨浪，然而最终都会静静地栖息在孤独的港湾。不同年龄的人对生命的感受也是不一样的。“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南宋词人蒋捷在他的《虞美人·听雨》中形象地概括了从少到老在身体、环境、心情等方面的变化。这是只有饱经人生沧桑才能吟出的诗句。无独有偶，现代诗人穆旦在经历了新中国成立后种种重大的事件和个人命运急剧变化后，在晚年也发出了和蒋捷类似的叹息。

穆旦的这首《智慧之歌》写于自己生命即将结束的前夜，是典型的暮年之作。他在诗中洞穿了人世种种的虚伪，也依然在人生逆境中不失对信仰的执著和坚守，唱出了一曲包含哲理的智慧之歌。在诗中，穆旦用了一系列意象来暗示自己的生命已到暮年，“我已走到了幻想底尽头，/这是一片落叶飘零的树林，/每一片叶子标记着一种欢喜，/现在都枯黄地堆积在内心”。熟知穆旦经历的人都知道，作为20世纪40年代涌现的著名诗人，穆旦在共和国成立后却遭受了种种磨难，1957年更是被打成“右派”，成为被改造和专政的对象，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因此他反复慨叹自己已是垂垂暮年，而青春、爱情、友谊、激情、理想等让无数年轻人为之激动的主题在诗人的心中已经逐渐褪色，他以一颗平静的心来回顾和剖析自己的一生。他首先是剖析爱情，这男女间最美好、最真挚的感情在穆旦看来也失去了光泽，显露出她的冷酷无情的一面：“有一种欢喜是青春的爱情，/那是遥远天边的灿烂的流星。”“灿烂”无疑是描写爱情的璀璨和斑斓，正因为其美好，才会成为无数人追逐、歌颂的主题。但诗人同时用了“流星”来形容，这就预示着爱情的短暂和夭折，这实质上是带有反讽的色彩，在一个高喊阶级、政治的社会中，甚至连爱情都变得功利和实际了，人们不是经常看到那种“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的情景吗？戳穿这种美丽的外衣固然残酷，但是它毕竟是人性中最真实的一面，这种爱情最终成为枯黄的落叶，失去了应有的光艳。在诗人看来，不独爱情如此，连友情、青春、理想也莫不如此，我们看到在诗人笔下它们都憔悴不堪。“友谊”被实际的人际关系所取代，在那个非正常的年代，甚至有人指鹿为马，出卖朋友，这些情景都大大超出了诗人年轻时代的预料：“社会的格局代替了血的沸腾，/生活的冷风把热情铸为实际。”“冷风”形象地描写了当时社会生活中不正常的现象，诗人对此的体会是一般人所无法感受的。“爱情”如此，“友谊”如此，甚至连自己多年为之奋斗、支撑自己跨越一座座人生险峰和一条条湍流的理想在一个功利的社会也遭到别人的误解和唾弃。穆旦的这种理想犹如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一样，充满了悲剧和荒诞色彩，对照自己晚年的处境，不正如此吗？如果把穆旦年轻时代的理想和晚年现实的处境加以对比，这种苦涩就更加明显，可以说他已经在现实的悬崖上碰得头破血流。然而让人感觉悲壮并为之动容的是，诗人对这样的处境并没有妥协，他在诗歌的最后两节通过自己坎坷的经历依然表达出信念的光辉。“但唯有一颗智慧之树不凋”。这种智慧之树给诗人带来了一丝的安慰，但诗人马上就意识到，它的生长凝结着苦难和屈辱，因此情绪转而化为激愤：“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为营养，/它的碧绿是对我无情的嘲弄，/我咒诅它每一片叶的滋长。”人生往往充满了悖论，有时崇高和荒诞、痛苦和欢乐、瞬间和永恒就不可分离地纠结在一起。穆旦写出了人生的苦难，但可贵的是，他没有仅仅停留在哀怨和叹息，这首诗读后仍然给人一种力量的震撼，诗人高贵的气质在天地间回荡。

（文学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