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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民的群体性格(4)
游民生活在日趋没落的皇权专制社会,大多数人没有文化。他们想不出什么新型的人与人结合的方式,于是,他们还是模仿主流社会的宗法制度,建立起非血缘关系的、人为的宗法制度(当然,他们模仿的不是先秦那种“家国同构”的宗法,而是宋儒提倡的家族制度)。其中最为简单的就是结拜为“义兄弟”,或称“义结金兰”,最通俗的说法就是“刘关张桃园三结义”。而“桃园三结义”正是我们论述的游民意识的载体《三国志平话》、《三国志演义》的主题之一。
宋代以前,如唐代的文学作品中,用到三国典事时,主要谈刘备和诸葛亮,歌颂二人君臣如鱼似水的关系,杜甫《蜀相》所说的“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就是用以寄托文人士大夫的“君圣臣贤”的理想的。这是文人士大夫眼中的三国。可是到了宋代江湖艺人的口中,“说三分”的重点转移了,艺人们反复歌颂的是刘备、关羽和张飞结拜兄弟生死与共的“义气”。作品主题的转变,说明了创作者的视角与唐代是大不相同的。历史上的刘、关、张只是较为亲密的君臣,江湖艺人用游民的眼光把他们的关系改造了。我们看一下陈寿《三国志·关羽传》是怎么写的:
先主为平原相,以羽、飞为别部司马,分统部曲。先主与二人寝则同床,恩若兄弟。而稠人广坐,侍立终日,随先主周旋,不避艰险。
可见,即使在刘备未称帝之时,刘、关、张之间也是有主从关系的,并非平起平坐的结拜兄弟。异姓男人结拜为义兄弟的人际结合方式,产生于三国归一统以后,我见到的最早记载是出自《颜氏家训·风操》:
四海之人,结为兄弟,亦何容易,必有志均义敌,令始如终者,方可议之。一尔之后,命子拜伏,呼为丈人,申父交之敬。身事彼亲,亦宜加礼。比见北人,甚轻此节,行路相逢,便定昆季。望年观貌,不择是非。至有结父为兄,托子为弟者。《诸子集成》第八册,上海书店,1986。
如果这是最早的记载,那么结拜的出现会更早一些,但由于不甚普遍,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颜氏从士大夫的立场出发,认为结拜要慎重,只有志同道合与互相了解之后,才能结拜为义兄弟。他责备北方人的“行路相逢,便定昆季。望年观貌,不择是非”,随意结拜,有时甚至弄错了辈分。但是这种做法恰恰与后世的游民结拜相类似。这些人结合的目的是谋生,是在险恶的环境中得以生存,只要命运相同、能够在需要时互相救助就可以了,至于“道”和“志”是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内的。这种结拜,最初是流行在时刻有伤亡威胁的军旅生涯的人们之中。《隋唐嘉话》记载隋末徐世勣与单雄信结拜为义兄弟,誓共生死,后世勣降唐,雄信为王世充部下,世充失败后,雄信被唐所斩,世勣身已许国,不能与雄信共死,遂以己肉啖雄信,借以表示“无忘前誓”。五代十国时期,各国各代的最高统治集团多出身于游民军汉。这些人拜义父、认义子,结为义兄义弟,勾结成为死党,已经成为时代风气,用以增加自己在政治斗争中的实力,以求得在激烈的权力争夺中分得一杯羹。宋代游民激增,结拜现象更为普遍,开国皇帝赵匡胤就是被他的一帮哥儿们黄袍加身、拥上皇帝宝座的,为本朝的游民们树立了楷模。“说三分”如果是“讲史”,应该按照历史的本来面貌去写,但江湖艺人要藉此抒写自己的怀抱、寄托自己的向往,历史的原貌有许多是游民不能理解或不愿理解的,他们就要凭着自己的想象去改造历史,去建造真实。这样《三国志演义》虽然写的是帝王将相,但“俱以《水浒》萑苻啸聚行径拟之”。章学诚《丙辰札记》。《三分事略》描写刘关张三人结拜完全是游民心态,其结拜目的是关羽、张飞二人看到刘备“生得状貌非俗,有千般说不尽底福气”,有靠他得以发迹之意。他们结拜的地点是在张飞宅中,宅院之后,有个桃园,园内有一小亭。
飞遂邀二公,亭上置酒,三人欢饮。饮间,三人各序年甲:德公最长,关公为次,飞最小。以此大者为兄,小者为弟。宰白马祭天,杀乌牛祭地。从祭祀形式来看,“桃园三结义”的传说生成于五代末至北宋期间,因为只有辽国人才有这种祭祀方式。《辽史·太祖纪》写到太祖“至库哩以青牛白马祭天地”。其他各朝都没有这种习俗。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三人同行同坐同眠,誓为兄弟。
其他有关三国故事的通俗文艺中,还有说关羽最年长,只是刘备最有帝王之“福相”,只有靠他才能把自己带上“发迹变泰”的道路,这样关张才拜他为大哥。这更表现出游民对于“结拜”这种结合形式的内心真实的期待。《三国志演义》是经过了文人改造的,它除去了游民头脑中对眼前利益的赤裸裸的渴望,增加了一些为国为民的套话。书中写由张飞提议三人结为生死之交,然后共同为国出力。
次日,于桃园中列下金纸银钱,宰杀乌牛白马,列于地上。三人焚香再拜,而说誓曰:“念刘备、关羽、张飞虽然异姓,结为兄弟,?心协力,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皇天后土,以鉴此心。背义忘恩,天人共戮!”誓毕,共拜玄德为兄,关某次之,张飞为弟。祭罢天地,同拜玄德老母;将祭福物,聚乡中英雄之人,得三百有余,就桃园中痛饮一醉。
游民的结拜多带有秘密性质,因为他们结拜的目的多与从事非法活动有关。清朝就曾在法律中明确规定,严禁歃血订盟、焚表结拜为兄弟,并视同“谋叛”行为,还一度定为“十恶不赦”之罪。其他朝代虽没有像清代那样严厉打击,但参与结拜者也多被统治者视为莠民。《三国志演义》对此大加张扬,是为了突出刘、关、张结拜的“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的正面意义。其实,游民的结合,从小的方面说是谋生存,从大的方面说就是求发展。要获得较大的发展就要有社会动乱,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有利益和权力的重新分配与组合。游民不怕乱,甚至他们有些企盼社会动乱。在他们结拜的“誓词”上都要有“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这样的句子,前一句好理解,后一句就不是生活在太平时代的人们能够理解的了。孟子说得好,“物之不齐,物之情也”,人之生死寿夭,也是各随其身体状况的。为什么要都死在一天呢?实际上,这句话的背后表明这种“死”,不是正常的死亡,更不是寿终正寝,而是他们要从事某种冒险活动,其中蕴涵着死亡的可能性。这种冒险活动可能是偷盗、抢劫、上山落草、聚众造反等等,所以他们要在事前发誓:要么成功,要么失败,大家一起死。“同日死”意在勉励大家不要怕死,要敢于出击,同心协力,干好这件事。我们前面提到的《花关索出身传》中也写到,在刘关张结拜时发誓:“只求同日死,不愿同日生。”此后,三人便落草为寇去了。另外一种意思是,要为冒险活动中死难的兄弟报仇,而且要“生死以之”,不计成本。《三国志演义》写到关羽被害后,蜀汉为关羽复仇的过程中,刘备、张飞已经达到丧失了理性的地步,而且谁的劝告也不听,连诸葛亮也束手无策,最后弄得“火烧连营八百里”。刘备多年积蓄的家当几乎是一扫而光,他没脸回成都,连气带病死于白帝城。王蒙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完全是“黑手党”的语言。见《〈三国演义〉里的前现代》,《读书》,1995。他的这种判断是完全符合游民结拜实际的。
结拜是游民结合的最原始的形式,后来又有结成帮伙、秘密会社等较高级的形式出现,这些我在后面还要谈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