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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民的群体性格(8)
《中国古典小说》,转引自《元人水浒杂剧研究》
游民并非是天然的“禁欲主义”者,他们的经济地位与社会地位只能使他们把欲望压到最低最小。因此,他们敌视人间一切奢华的东西,有了机会就要破坏。对于有诱惑力的女性更是一种“奢华”,更需要砸烂。他们不能享用的东西就不应该在世间存在。然而,请记住,如果有一天他们感觉到能够安全地享用这“奢华”时,他们决不会拒绝的,而且沉溺之深,令人不解。太平天国的洪秀全就是一例,他所制定的太平天国的“天条”中就有“男有男行,女有女行,不得混杂”,得要男女分居,而他竟有八十八个妻妾,每逢他生日,还要向他贡献六名美女。
前面讲过,游民,特别是要从事重大冒险活动的游民,家庭是他们的累赘,女人的柔情,特别是美丽女人的诱惑(梁山上的女将,除了一丈青扈三娘用了一句“天然美貌海棠花”来形容外,对于顾大嫂、孙二娘,都着力渲染了她们的“丑”,斩断其诱惑力)是他们最难以克服的障碍。所以,在生死攸关的场合,他们要摆脱女人,甚至不惜采取极端的手段对付女人;生活目标和现实处境使他们在日常生活中也要警惕女人,只有做到这一点,才被其他的游民认作好汉,也才能在江湖上扬名立万。
《水浒传》的作者在评价女人时,自觉与不自觉地流露出孙述宇所说的“女子无容便是德”的倾向。见《〈水浒传〉的来历、心态与艺术》。另外,“不好色”也成为江湖游民重要的道德标准之一。前面说过,《水浒传》中有多处写到“好色”、贪恋婆娘要吃江湖好汉笑话的。好不好色竟是检验是否是江湖好汉的试金石。生铁佛崔道成的武艺并不亚于花和尚鲁智深,但是他被排斥于梁山之外,不被认作为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就是因为他好色。蒋门神的力气、武艺都是远胜于一般人的,可是自他霸占快活林之后,娶了个小妾,“淘虚了身子”,便被武松三拳两脚打翻在地。我们可以历数游民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如《水浒传》一百零八将中的主要英雄,《说唐》中的程咬金、秦叔宝等,都是将女色拒于千里之外的。所以,涉及到可能对男性产生诱惑力的女人,游民至少是疏远的,《水浒传》则采取敌视的态度。女性只有消除了其性别特征,表现出“男女都一样”的时候,梁山才会有她的位置。梁山一百零八将中有三个女性,母大虫顾大嫂、母夜叉孙二娘是两个典型,她们是比男性还男性的女性,有胆量杀人放火,动不动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所以她们才能成为梁山的首领。这样的女性才是游民所认同的。特别能反映作者对女性采取敌视态度的,是对扈三娘与王英婚姻的处理。扈三娘绰号“一丈青”,表明她身材很高,很苗条,是一位风姿绰约、容貌美丽的女将。在出场时,作者用“天然美貌海棠花”来形容她;而王英不过是一个“形貌峥嵘性粗卤”,五短身材的车夫。其为人也很猥琐,贪财好色,与扈三娘在阵上交锋时竟“要做光起来”,十分下流。其武功也远不如扈三娘,被扈三娘在阵前活捉。可是,作者无视扈三娘这个文学形象的感情,非把这样一个杰出的好女子嫁给无赖王英不可。这个情节的含义,就是让丑陋的丈夫统御出众的女子,突出男性对女性的驾御能力。同时也表明了《水浒传》的作者对于具有女性特征的妇女,即使是梁山的头领,也是采取敌视态度的,把她们放在最尴尬的位置上。
《三国志演义》中刘备常挂在口头上的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张飞失守徐州之后,要自刎以谢刘备,刘把他抱住,夺其剑时,就说了这句话,又说“衣服破,而尚有更换;使手足若废,安能再续乎”?这是后世游民对待妇女的基本态度。当阳桥赵云单骑救阿斗之后,刘备掷阿斗于地说:“为汝这孺子,几损我一员大将。”这也是从游民角度去想象刘备的。其中特别令人恶心和厌恶的情节就是刘备兵败下邳后,逃难山中,路上粮绝,猎户刘安杀其妻,用妻子的肉款待他。作者还把这个情节作为具有正面意义的故事向读者讲述,以表示民众对刘皇叔的热爱,可耻孰甚!如果说《水浒传》中的“英雄”们用残酷的手段处置妇女时,多少还有一些缘故,而这里,她们似乎就是牛羊一类食品,可以任人宰割,任人吃用。这种对待妇女的态度,在文人作品中是很少见的。轻薄文人写到女性时,只是把她们当作戏弄或玩弄的对象,而没有作为仇视对象的。在写到年轻貌美的女人时,文人总是把“怜香惜玉”看成是男人应有的美德。
丙.追逐眼前的物质利益
一般说来,判断长远与短浅利益是需要一定的智慧与文化的,文化程度较低的人们,其智力考虑不到遥远的未来。关注长远利益还是眼前利益,又与主体的处境有关,文化程度不高的农民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不会吃掉种子,使得来年没有收成。但是,一旦他要抛弃家庭走上亡命的道路,那么吃掉不吃掉种子就无所谓了。正如过去童蒙读物《名贤集》中所说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游民长期生活在毫无保障的状态下,过一天算一天成为他们的生活态度。这样他们在生存奋斗中追逐眼前的实际利益,也是毫不奇怪的。古代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中,有“明于义不计其利”的一面,又有追逐短浅功利的一面(这是由于生产规模狭小所决定的),关键在于如何处理好两者的关系。因此,许多文人士大夫平时口不言钱,装出一副十分清高的样子,可是到了关键时刻又汲汲于财货,就不免为人所笑;而抛弃了掩饰的游民们,从不掩饰自己的“大秤分金银,大碗吃酒肉”的鄙陋而短浅的欲望,甚至以此自豪。
上面说到“好色”会影响江湖好汉的声望,而“好货”却无损于英雄好汉的品格。再以鲁智深为例,这个人物可能是《水浒传》中最感人的形象,从救助与他毫无关系的金氏父女,到“救人要救彻”地救援林冲这些事来看,鲁智深确是一位顶天立地、侠义助人、光明磊落的英雄。金圣叹把他定为《水浒传》中的“上上”等人物,又说:“写鲁达为人处,一片热血,直喷出来。令人读之,深愧虚生世上,不曾为人出力。”见金批《水浒传》第二回。就是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在款待他的桃花山上把“金银酒器都踏扁了,栓在包裹胸前度谍袋内”,偷偷拿走,滚下山去。这种行为固然有惩罚李忠、周通悭吝之意,但考虑到李、周二人对他的热情款待,这样做毕竟不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所为,而作者却在描写中对鲁智深致以赞美之意。
梁山好汉或杀人复仇、或打破某个城池,从来不会忘却挟金裹银。“张都监血溅鸳鸯楼”,武松杀了张都监一家之后,在如此紧张的情况下,也没有忘记把银酒器踩扁了拿走。宋江率领众兄弟破了无为军,杀了黄文炳一家,还把“家私金银”“收拾俱尽”,装了箱笼扛走。再如,邹渊答应与顾大嫂一起聚义劫牢时,首先想到的就是回登云山寨收拾金银。孙立等人杀入毛太公庄园之后,第一个举动也是“去卧房里搜检得十数包金银财富”。这样的例子在《水浒传》中不胜枚举。
江湖好汉之间的交往也多是靠金银财货,饮酒吃肉。宋江遇到武松、李逵等落魄的英雄时,都是周济金银,请吃请喝。儒家强调“君子之交淡如水”,而游民不是这样,他们相信利益驱动,而且是短浅的、看得见的物质利益驱动。因此,游民的伦理道德中很少有“形而上”的东西。
不仅《水浒传》如此,《三国志平话》写诸葛亮七擒七纵孟获,是为了让他交纳几十万的金珠。后来,孟获心服之后又“献了十车金珠,折箭为誓”,才解决了这段纠纷。这个历史上民族斗争中的重大事件,竟作出这样轻率的解释,令人感到十分荒唐。实际上,它反映了游民对于金银财货的看法。他们从不掩饰自己对于物质财富的渴望,因为他们一无所有时多,衣食不愁时少。正是这些才刺激他们铤而走险,不择手段地夺取财物。对他们来说,获得是第一要义。他们敢于冲破社会通行的各种规范,把所有的游戏规则一扫而光。他们还把这一原则引入了政治斗争。例如,他们在反贪官时,以树立社会正义自居,可是他们在实现自己的目的时,也是金钱开路,相信贿赂的力量。金钱几乎可以说是游民衡量一切事物的标尺,一切都要围绕着这个问题转。如果说中国传统文化中,由于重人治、轻法治,存在着“人在政举,人亡政息”的情况,表现出政治操作中的非规范性的一面,而游民为了追逐眼前的实际利益,蔑视一切游戏规则,这样他们则把传统文化中的这种非规范的一面,推到了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