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热带”
——从耶稣会士到新教传教士
一 耶稣会士的译词遗产
明末清初来华的耶稣会士们,为了有效地推进在中国的传教,在出版宗教书籍的同时,还翻译出版了大量关于世界地理、天文、数学以及其他自然科学知识的读物, [1] 这是西学东渐的第一次冲击波。在译书过程中,传教士们和他们的中国合作者创造了为数众多的译名和新词。
18世纪初起,清王朝开始施行严厉的禁教和锁国政策,直至1807年新教传教士马礼逊进入广东时止,西学的传播断绝近百年。在马礼逊来华以后,新教传教士相继进入中国南部,但是由于严厉的禁教政策,传教士只能以文书传教的方式进行活动。出于传教的目的,传教士们印刷出版了大量的宗教宣传品,与此同时,为了破除中国民众的迷信,纠正其蔑视外国人的陋习,还出版了许多介绍西方历史、地理、文物制度以及近代以来的科学知识的图书, [2] 掀起了西学东渐的第二次高潮。
西书翻译重开之后,对于包括译名、新词在内的耶稣会士的文化遗产,在布道方法上与耶稣会士有着众多共同之处的新教传教士们,是否或怎样加以继承?这种继承对19世纪西学在中国的传播和容受有何影响?
译名问题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译名的继承反映了知识传播的路径,追寻译名的来龙去脉可以解明外来文化的导入、传播和普及的整个过程。例如,“望远镜”是明末伴随着望远镜实物的传来而出现的新译名,其后又与实物一起传入日本。进入清代以后,在明末改历的过程中发挥了极大作用的望远镜,虽然仍在主持天文观测的钦天监继续使用,但是由于西学传入的停止,与一般社会的关系逐渐减弱。到了晚清,这一曾在相当范围内使用过的译名已经从当时的文献—如《镜镜詅痴》(郑复光,1846)等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远镜”“窥筒”等更专业的名称。 [3] 所以,现代汉语中的“望远镜”并非来自耶稣会士的著作,而是20世纪初由日本再次输入的译名。与“望远镜”相似的例子还有“细胞”。“细胞”这一词形最早见于日本兰学家宇田川榕庵的《植学启原》,但并不是cell的译词。1857年李善兰辅助新教传教士翻译《植物学》,并创制了译名“细胞”。“细胞”随《植物学》于1859年传入日本,成为现代日语中的术语。然而在中国,李善兰的“细胞”却没有直接沿用下来,《植物学》以后的翻译书中更常见的译名是“微胞”“ ”。现代汉语中的“细胞”同样是20世纪初通过日文书的中文翻译再次从日本引入的。 [4] 仅仅几十年,译名的传承就发生了断裂,遑论近百年的时空间隔以及天主教、新教之间宗派的隔阂了。这种隔阂对译名会产生何种影响,在思考近代东西语言、文化交流的问题上将是极有启示意义的。
西学东渐第一波的主角耶稣会士们留下了丰富的著述译作。从内容上看,当然宗教类的图书最多,但也涉及天文、地理、数学、医学和逻辑学等学科。其后,由于清政府的禁教政策,包括耶稣会士在内的大部分传教士被驱逐出境,他们的著述活动在18世纪中叶以前基本结束。耶稣会士们的著述由李之藻(1565~1630)编入《天学初函》,当时就在士大夫和信众之间广泛流传。乾隆以后,天文、地理、数学等方面的书籍又被收进四库全书,就是说被编入了正统的学问体系之中。收入四库全书的耶稣会士的著述有相当的数量。 [5]
但是,此后直至鸦片战争之前,耶稣会士的著述译作,不论是中国的士子还是新教传教士,都不再给予注意。究其原因,前者受中国科举的影响,即由学术的价值取向所定,后者则是由于严厉的禁教政策。传教士在学习汉语、开展传教活动方面受到了极大的限制。鸦片战争战败后,中国士大夫之间出现了“开眼看世界”的新气象,耶稣会士们的地理书再一次成为了解世界的知识源泉。同时,进入上海的伦敦会传教士麦都思创建墨海书馆,着手翻译和出版活动。传教士们结识了一批优秀的中国士子,并在翻译过程中得到了他们的帮助。例如放弃举业、以研究数学为人生目标的李善兰和伟烈亚力合作译出了《几何原本》的后半部分《续几何原本》(1858),使这部经典著作以完整的姿态呈现在中国人面前。李善兰还与韦廉臣、艾约瑟合作翻译了《植物学》和《重学》(1859)。伟烈亚力翻译《重学浅说》(1858)时也得到了王韬的帮助。在与中国士子的交往中,传教士们有机会了解到耶稣会士的文化遗产,并从中学到了有益的知识。例如,《续几何原本》全面继承了利玛窦、徐光启合译的《几何原本》前六卷的术语;《重学浅说》《重学》的术语也与《奇器图说》(1627)有大量的相同之处。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耶稣会士最下力气并大大改变了中国人世界观的天文和地理方面的书籍,却没有得到新教传教士应有的注意。耶稣会士们所使用的地名和地理学术语,在新教传教士的著作中找不到踪影。然而,《智环启蒙塾课初步》(1857,以下简称《智环启蒙》)可以说是一个例外。该书是在远离上海的香港传教的伦敦会传教士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为英华书院编写的教科书,书中出现了“热带”“温带”“寒带”等耶稣会士们曾使用过的术语。理雅各似乎接受了耶稣会士的遗产。而事实究竟如何?本章将通过对《智环启蒙》中的地理学译词“热带”“温带”“寒带”的考察,讨论前期和后期汉译西书之间的传承关系,及西方新知识的传播给近代汉语词汇形成带来的影响。
二 关于《智环启蒙》
《智环启蒙》是最迟于1857年初由香港英华书院出版的初级英语教科书。 [6] 第一版出版后至1895年止,改订再版了数次。该书同时传入明治维新前的日本,是江户末期、明治初期在日本被广泛阅读的汉译西书之一。 [7] 包括福泽谕吉在内的许多明治时期的思想家、启蒙家都曾以该书为学习英语的入门书,该书的内容和词汇对日本产生了重大的影响。鉴于该书在近代东西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地位,日本学界历来对其较为重视,对其版本及在日本的翻刻、翻译等情况等均有深入的研究。 [8] 与日本的研究相比,中文原刊本在国内的图书馆均未见收藏,先贤研究中叙述也比较笼统。 [9] 这里先就笔者所见的《智环启蒙》中文原刊本做一些简单介绍。
该书初版为铜活字印刷,线装,书名等如图1所示。 [10] 第一页上是英语前言,署名J.L.(理雅各),第一页下是空白。其后是英文与中文的目次(第2~4页)、正文(第1~51页上)、汉语的跋(第51页下)。正文采取上段英文(横排)、下段中文(竖排)的对译形式,全书共24篇(subject),200课(lesson),每课60~100个汉字。在《智环启蒙》之前,采取英语、汉语并列对译形式的书尚有《意拾谕言》(R. Thom=罗伯聃,1840),Chinese Chrestomathy in the Canton Dialect (E. C. Bridgman=裨治文,1841),Beginner’s First Book (T. T. Devan=地凡,1847)等。可以说《智环启蒙》在版面形式上继承了这些书的特点,不同之处是《智环启蒙》上段的英文部分一些词用斜体字印刷。这些用斜体字印刷的词(组)是文章中重点说明的部分,可以看作关键词。 [11] 关键词与汉语翻译部分有较明确的对应关系,是考察译名的好材料。
图1 《智环启蒙》两种扉页(右为福泽谕吉藏本)
继初版刊行后,《智环启蒙》有1864年及1868年香港改订版、1873年上海墨海书馆英文删节版、1895年香港文裕堂活字版等版次。特别是上海墨海书馆的删节版正文部分删除了对译的英文,汉语课文中直接引用英语的部分也做了相应的删除和改动。这样,《智环启蒙》的性质也就发生了变化,从英语教科书变成了介绍西方新知识的纯粹启蒙读物,甚至被称为“小百科全书”。这个英文删节版曾经用于何种教育机关目前还不清楚,但无疑在近代教育史研究中是不可多得的珍贵资料。 [12]
《智环启蒙》的原著如书名页所示,是Graduated Reading:Comprising a Circle of Knowledge,in 200 Lessons. Gradation Ⅰ 。该书作为为不同年龄的儿童编写的新教科书系列中的一册,1848年由伦敦Thomas Varty社出版,著者为查尔斯·贝克(Charles Baker,1803-1874)。根据The Dictionary of National Biography 的记述, [13] 贝克是伯明翰的汤姆斯·贝克家的次子,生于1803年7月31日,年轻时曾短期做过聋哑学校的助手,这段经历使贝克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聋哑儿童的教育事业。
原著1848年出版后多次再版,仅笔者确认的版次就有1855年、1857年、1860年、1877年版等。理雅各没有说他翻译的底本是哪一种,从时间上看应该是1848年的初版。
《智环启蒙》的编译者理雅各是英国伦敦会的传教士,1840年被该会派往马六甲,年仅25岁便出任英华书院第五任校长。1843年经伦敦会批准,理雅各将英华书院迁往香港。
理雅各在《智环启蒙》的序文中说,贝克的书是他迄今为止看到的英语教科书中与自己的目的最为一致的一种,这也是理雅各选择将贝克的书翻译成中文的主要理由。然而,理雅各没有仅仅停留在翻译的层次上,正如他在《智环启蒙》的序文中所说,为了适应中国的读者,他在翻译时做了大量的改写和订正。改写的范围几乎涉及所有的课文,而其中最大的改动是,用Of the Mechanical Powers替换了原书的Of the Mind,即追加了有关“力学器械”的内容。 [14] 这种改动与墨海书馆一系列科技书的出版动态遥相呼应,反映了理雅各要向中国学生介绍“实用”的知识的愿望。
三 《智环启蒙》的地理学译名
《智环启蒙》中介绍地理学知识的是第12篇“地论Of the Earth”和第16篇“地球分域等论Of Climates,etc.”,分别包括地形、矿产、五带、气候、物产等内容。第16篇共有12课,题目如下:
121课 四方 122课 赤道及五带 123课 热带124课 二寒带
125课 二温带 126课 诸带土人 127课 寒暑道 128~132课 诸寒暑道土产
由标题可知,课文的知识内容偏于种族与地域物产,第16篇中斜体的地理学关键词只有下列五个 [15] :
equator赤道 torrid zone热带 temperate zones温带
frigid zones寒带 climates寒暑道
关键词的数量不多,但是其中的五带名称经理雅各使用后为其他西学书所接受,成为中国正式的译名,并东传日本等国家地区。“热带”等五带名称已见于耶稣会士的地理学著作,但是19世纪的汉译西书,即后期汉译西书中,理雅各之前不见“热带”“温带”“寒带”等五带名称的使用。正如荒川清秀所指出,《智环启蒙》是使用“热带”等系统五带名称的第一本后期汉译西书。 [16] 那么,理雅各究竟是从哪里知道“热带”等词,并用于自己著作中的呢?
荒川清秀在其著作中从近代新词、译词的发生和交流的角度对“热带”等五带译名词源做了详尽的考证,荒川的结论可以简单归纳如下。
(1)利玛窦在其世界地图中第一次向中国的读者介绍了五带知识。但他并没有完成译名的创造,而是使用了短语描述的方法:“甚热,带近日轮故也”;“正带”;“甚冷,带远日轮故也”。 [17]
(2)艾儒略在《职方外纪》(1623)中将利玛窦的描述凝缩为词组,是为“热带”“温带”“冷带”。
(3)在理雅各的《智环启蒙》出版之前,新教传教士的著作中没有“热带”的用例。
(4)理雅各继承了耶稣会士的五带译名,他使用的是“热带”“温带”“寒带”。
(5)理雅各之后,“热带”系列译名为上海墨海书馆所采用,并传入日本,最终成为中国、日本等地的标准译名。
荒川的研究从新词生成机制的层面否定了“热带”为日本译词的结论。 [18] 荒川的研究不仅仅解答了个别译词的词源问题,更主要的是阐释了西学流入与译词产生的关系以及译词传播过程中的若干重要问题。但是荒川的研究虽然廓清了“热带”等词词源上的来龙去脉,却并没有完全解明“热带”等词是怎样由耶稣会士的译名变为新教传教士的译名这一文化遗产的传承问题。
荒川认为理雅各有可能直接或间接地从耶稣会士们的著作中吸收了“热带”等五带译名。但是如上所述,《智环启蒙》是后期汉译西书中第一本使用“热带”系列五带名称的著作,为何独独理雅各得以继承耶稣会士的译名,他是怎样了解到前期汉译西书的存在的?理雅各的译名与利玛窦或艾儒略的《职方外纪》都不完全相同,理雅各的译名是取自不同文献还是对某一文献的译名做了修改?为何要做这样的改正?对于这些问题荒川在著作中都没有做出令人信服的说明。
四 理雅各之前的地理书及五带知识
在这里我们对理雅各之前的后期汉译西书中的五带知识情况做一个简单的梳理。众所周知,马礼逊等新教传教士对于世界历史、地理知识的介绍极为热心,翻译出版了数种关于世界历史和地理的小册子,如《古时如氏国历代略传》(马礼逊,1814)、《西游地球闻见略传》(马礼逊,1819)、《地理便童略传》(麦都思,1819)、《大英国统志》(郭实猎,1834)、《古今万国纲鉴》(郭实猎,1838)、《万国地理全集》(郭实猎,1838)等。 [19] 马礼逊等同时还在编纂的杂志上刊登有关世界历史、地理和天文学的文章。那么,在这些启蒙书和杂志中关于五带知识是怎样介绍的呢?
鸦片战争之前的文献中,最先涉及五带知识的是米怜创办的杂志《察世俗每月统记传》。该志第六卷起连载的《全地万国纪略》对非洲的地形做了如下的描述:
亚非利加地有一半在中带之北,又有一半在中带之南,又其地十分中有八九分在北带、南带之间,所以其气甚热。 [20]
米怜用“中带”指称赤道,用“北带”“南带”分别指称北回归线、南回归线。“中带”这一词形,或称字串,在耶稣会士的著作中已有所见。例如,南怀仁(Ferdinand Verbiest,1623-1688)用“中带”表示热带。但是,米怜的“中带”与南怀仁似无关系,而是equator的直译。也可以说,两者的命名着眼点不同:南怀仁的“中带”是指地带,而米怜的“带”是指中央线,字义为line。
继米怜之后提及五带的是郭实猎主编的《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一共检出以下两处。 [21]
(1)新考出在南方大洲
观地球面上,考各地之内,惟是近中带者甚为温热。离中带偏南北两边,皆有夏冬之别,致觉热寒不等。且又远离中带两边,更加寒冻之极,则常有永不消之冰雪也。(1833年8月)
(2)地理、地球全图之总论
天之正中一圈为赤道,地之正中一圈躔赤道均分之,两半球每分九十度,有带,南北各离二十三度半,为顺眼见太阳所到之限,人称之暑气。南北各有四十三度三分之际,有两中和之气候。此外南北极之际,二十三度二分,有寒气候。从中线往上数至北极,为北方;从中线往下数至南极,为南方。(1834年2月)
第(1)例的“中带”既可以理解为赤道,也可以理解为热带;而在第(2)例中直接使用了“赤道”。文章又说“两半球每分九十度,有带,南北各离二十三度半,为顺眼见太阳所到之限”。这里的“带”与米怜的“北带”“南带”一样是指北回归线、南回归线。文中还分别用“暑气”“中和之气候”“寒气候”来指称热带、温带和寒带,或者严格地说指称各个地带的气候。
米怜和郭实猎都不是地理学家,他们刊物的内容也远远没有达到前期汉译西书的水平,包括国名、地名在内的术语也都是独自创造的,而非借鉴耶稣会士。可以推测他们对耶稣会士在地理学方面的工作缺乏了解。
鸦片战争之后,为了满足中国士大夫了解世界地理知识的愿望,数种内容翔实的大部头地理学著作相继问世:玛吉士(Jose Martins-Marquez,1810-1867)的《新释地理备考全书》(1847,以下简称《地理备考》)、慕维廉(W. Muirhead,1822-1900)的《地理全志》(1853~1854)、袆理哲(R. Q. Way,1819-1895)的《地球图说》(1848)和《地球说略》(1856)等。其中玛吉士的《地理备考》最为重要,无论在内容还是译名方面都给予其后的著作以极大的影响。尽管如此,我们对《地理备考》及其著者的情况尚未掌握足够的材料,有关研究专著亦语焉不详。我们现在只知道,玛吉士为澳门土生葡萄牙人,少时就读圣若瑟修院,是公沙威神父的学生。 [22] 后来担任澳门当局的翻译,1847~1866年任法国驻中国公使馆的翻译。由于《地理备考》只有海山仙馆丛书本,不见单行本行世,周振鹤认为此书系受海山仙馆丛书出版者之托而作。玛吉士执笔之际参考了西方当时地理学方面的文献,该书反映了19世纪上半叶西方地理研究的水平。
玛吉士在该书卷一的《寒温热道论》中做了如下的表述:
察地理者又观其四小圈,必横分地球为五段,而各段中之处或在南,或在北,或在中,势必有寒温热三者之别,各自不同,故以每段而名之曰道。其一乃热道也,在南北二带之间者,宽四十六度五十六分……其二乃温道也,有二道焉,一在北带北极圜线之间者,一在南带南极圜线之间者,每宽四十三度四分……其三乃寒道也,亦有二道焉,一在北极圜线之内者,一在南极圜线之内者,每宽二十三度二十三分。 [23]
就是说地球被四个小圈(即南北二带=南北回归线,南北极圈线=南北极圈)分割为五段,玛吉士分别称之为“热道”“温道”“寒道”。这是与耶稣会士完全不同的术语。“热道”“温道”“寒道”等译名现在可以追溯到卫三畏的《英华韵府历阶》,收在该辞典的zone项下。这些译名是不是卫三畏的创造尚不清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卫三畏得益于马礼逊的辞典(见下文)。
该书的“璇玑圜线论”“地球圜线论”“寒温热道论”“地球时刻道论”等章节中可以检索出以下与地球表面区划有关的译名:
天轴大圈 赤道 昼夜平线 北带(北回归线) 南带(南回归线) 黄道中线
圜线 北极圜线 南极圜线 春秋分线 夏冬至线 午线 天边圈 时刻道
第一道 第二道
虽然“南带”“北带”可以在米怜的《全地万国纪略》中寻到踪迹,但是大部分的译名和术语可以看作玛吉士独自创造的。 [24] 在译名上玛吉士没有参考耶稣会士们的地理译著是显而易见的。
《地理备考》出版后极受各方面重视。魏源在《海国图志》一百卷本中共征引此书12万字(《地理备考》计20余万字),其中也包括五带的内容。慕维廉在其新著《地理全志》的序中写道:
究地理者,近著二书,一名《新释地理备考》,海山仙馆西洋玛吉士所辑,一名《瀛环志略》,五台徐继畬所辑,详明博证,言地理者,得所指归,辑是书者,多本其意,以发明之耳。
实际上也正如慕维廉在序中所言,《地理全志》在体例和术语上都是以《地理备考》为范的,当然也有一些改动。例如该书下篇卷九《地文总论》中说:
大小圜线共有十类:大者有六,名曰赤道、地平、午线、黄道、春秋二分、冬夏二至;小者有四,名曰南带、北带、南寒线、北寒线。
这与《地理备考》的划分完全一样,只是个别术语稍有变动,如“南北极圜线”被改为“南北寒线”。《地理全志》中没有直接论及五带的章节,只在介绍南北回归线和南北极圈时有如下的叙述:
(南带、北带)二带者,与赤道相平,各离赤道二十三度二十八分,在气候为热道之界,北曰北带,南曰南带。
寒道二线,与二带相平,各离其带四十三度四分。在气候为二温道之界,南曰南寒线,北曰北寒线。再各二十三度二十八分,在气候为二寒道之界,即南北二极。 [25]
《地理全志》中还有“暑寒道论”一章,但是这里的“暑寒道”与《地理备考》的“时刻道”同义(见下文)。
在《地理全志》刊行前后,袆理哲(《地球图说》《地球说略》)、合信(《博物新编》)也开始在自己的著作中使用“热道”系列的译名。这样,19世纪上半叶至慕维廉为止的地理学著述中,耶稣会士的“热带”系列译名完全被“热道”系列译名所取代。
我们对玛吉士的宗教背景所知不多,而就其他新教传教士而言,他们对其前辈耶稣会士的文化遗产似乎不甚了解。例如,郭实猎编辑的杂志《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中没有关于耶稣会士著述的内容;在广州从事传教活动的裨治文的著作《美理哥合省国志略》(1838)、Chinese Chrestomathy in the Canton Dialect (1841) [26] 中也没有利用耶稣会士天文地理译著的痕迹。
然而耶稣会士的著作并没有被遗忘,这些收入四库全书—从某种意义上说被编入了传统的学术体系—的前期汉译西书,事隔约二百年仍然是要开眼看世界的中国士子了解外国的主要文献。以“西洋人谭西洋”自榜的《海国图志》详细征引了耶稣会士们的地理学著述,其中关于五带知识有如下的部分。
卷七十五引利玛窦《万国地图》:五带、热带、冷带、正带
卷七十五引艾儒略《职方外纪》:五带、热带、温带、冷带
卷七十六引南怀仁《坤舆图说》:五带、中带、冷带、正带
不但征引,在按语和说明性的段落中魏源也使用了与艾儒略相同的五带译名,如下例:
(1)案:两极下皆太阳行度所不到,皆冷带也。距热带、温带甚远。是冰阻无人物之说甚确,而南极下温暖之说全无此理。
(2)惟印度正当热带,地过炎燠,人多裸袒。而震旦则正当温带,四序和平……西洋温带之地,则为地中海所占;而欧罗巴亦偏于冷带,利未亚亦偏于热带。
(3)其海跨越赤道南北周八万余里,且多在温带寒暑均平之区,尚胜地球北极下冷带有人之地,岂冷带有人而温带反无人乎?赤道以南,空地亦周七万余里,其地在南极冷带者半,在温带者亦半,温带以下,亦必有国土居民。 [27]
由此可见,魏源已经掌握了五带的知识。《海国图志》五十卷本、六十卷本已有“热带”“温带”“冷带”的用例,而玛吉士的“热道”系列译名迟至一百卷本才出现;同时从使用频率上看也可以说“热带”“温带”“冷带”在《海国图志》中是优势译名。
如上所述,耶稣会士的地理学遗产不是由新教传教士,而是由魏源等中国的士大夫所继承。那么,耶稣会士所创制的、魏源在《海国图志》中使用的“热带”系列译词,与理雅各的“热带”之间存在着何种关联呢?
五 知识传播的路径
通过以上的考察,我们对19世纪50年代的情况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五带名称有两个译名系列,即新教传教士的“热道”系列与魏源的“热带”系列。那么,理雅各的“热带”等译名是从哪里来的呢?他读过《海国图志》吗(慕维廉没有提到《海国图志》)?有一点可以肯定,即使读过,《海国图志》也不可能是理雅各译名的直接来源,因为该书中只有“冷带”而没有“寒带”。
理雅各有无可能直接阅读或参考前期汉译西书呢?上文说过,早期在中国南方活动的新教传教士们对耶稣会士的著作不甚了解,但是这种情况到了19世纪50年代发生了变化。正如荒川清秀所指出的那样,在上海出版的英文报纸《北华捷报》有可能是理雅各关于耶稣会士情况的一个信息来源。 [28] 那么,理雅各的“热带”是来自魏源的《海国图志》还是《北华捷报》?
理雅各的“热带”看上去好像与《海国图志》是同一系列,但是至少从地名、外国名的使用上,找不到前者参考了后者的痕迹。而且,《海国图志》使用的是“冷带”,而不是理雅各所使用的“寒带”。这些都表明理雅各的译词与《海国图志》无关。
另外,《北华捷报》的路径如何?该报从1852年10月起连续四期(第115~118号)刊载了一篇题为《北京耶稣会士们所介绍的欧洲天文学》(On the Introduction of European Astronomy by the Jesuits,at Peking)的文章,专门介绍耶稣会士们对中国天文学的贡献。 [29] 该文中列举了以下的人物和著作(带*者为四库全书所收录书):
·利玛窦:《乾坤体说(义)》《测量法义》 [30] 《测量异同》《勾股义》
·庞迪我、龙华民、艾儒略:《职方外纪》*
·阳玛诺:《天文(问)略》*
·熊三拔:《表图(度)说》*
·邓玉函:《奇器图说》*
·罗雅谷、汤若望、南怀仁、戴进贤、徐懋德、蒋友仁:《地球说略》
但是,这篇文章的作者是否真的看到了这些书仍有疑问。因为有三本书的书名有错误。从误用了发音相近的字这一点上看,关于耶稣会士著述的情况可能是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从中国士子那里得到的。
《北华捷报》所刊文章的标题虽然为“天文学”,其实还包括了地理、测量、机械等学科的内容。以文章中的书目为线索,读者就有可能全面了解耶稣会士在西学导入方面所做的工作。理雅各是否这样做了?以下的两个事实否定了这种可能性。
第一,《乾坤体义》中使用了“热带”“正带”“寒带”;《职方外纪》中使用了“热带”“温带”“冷带”。理雅各的译名是否来自这两本书呢?理雅各的译名为“热带”“温带”“寒带”,与《乾坤体义》和《职方外纪》都不完全相同。因此,理雅各的译名来自前期汉译西书的推断,是建立在理雅各对《乾坤体义》《职方外纪》的译名进行了取舍这一前提之上的。理雅各真的进行了这种选择吗?选取的标准又是什么? [31]
第二,《北华捷报》的文章中,作为mechanics的书,对《奇器图说》亦做了介绍。理雅各在编译《智环启蒙》时,为了介绍力学的知识,对原书的内容做了调整。可见理雅各对力学有着特殊的兴趣。如果有可能,他是不会对《奇器图说》弃之不看的。该书被收入四库全书,并非罕见的书,理雅各或许有条件找到这本书。但是各种迹象表明,理雅各的力学部分并没有参考《奇器图说》。这一点可以从两者的术语比较中看出来。
《智环启蒙》中,第二十一篇“物质及移动等论 Of Matter,Motion. &c”、第二十二篇“借力匠器论 Of the Mechanical Powers”是关于物理学、力学的内容。第二十一篇介绍了物质可分(原子论)、物质不灭等19世纪物理学的新知识,而第二十二篇则是力学基本器械的概要和用途。上文已经说过第二十二篇为原书中所没有的内容,是理雅各自行调换的。这是理雅各鉴于中国“惟于有用之艺,多所未达”的半开化的状况,极欲介绍给中国的实用知识。在此一年前,合信刊行了《博物新编》,但是其中没有包含力学的内容。该两篇中一共有以下的9个关键词。
表1 理雅各《智环启蒙》第21、22篇中的关键词
理雅各把力学的基本器械统称为“借力匠器”,把杠杆称为“举物器”,给人一种非术语性的感觉。
在我国关于西洋力学知识的介绍以《奇器图说》为 矢,而几乎在《智环启蒙》出版的同时,艾约瑟和李善兰合作译完了《重学》,伟烈亚力则开始着手翻译《重学浅说》。这三本书在内容与字数上与《智环启蒙》的第二十二篇有许多不同之处,不能做单纯的比较。这里只把主要术语列示如下。
《奇器图说》的术语
杠杆 滑车 螺丝 力 重心 重学 比例 斜面 运动 凝体 辘轳
《重学》的术语(前17卷)
直杆 曲杆 定点 重点 平面 滑车 地心力 面阻力 阻滞力 摄力
渐加力 引力 杆 轮轴 齿轮 斜面 劈 螺旋 阻力 抵力 动滑车
静滑车 助力合力 质点
《重学浅说》的术语
重学 力 简器 繁器 杠 他力 本力 滑车 斜面 原器 轮轴
劈 螺旋 次器 力点 重点 倚点
“滑车”“斜面”这两个名称,《重学》、《重学浅说》与《奇器图说》相同,其他术语三本书之间也有相近之处。理雅各则完全使用了独自的译名。
六 寻求更精确的译词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大致掌握了截至19世纪50年代的情况,即五带名称在米怜和郭实猎的杂志中没有译词,但是在卫三畏的英汉辞典里以“热道”“温道”“寒道”的形式出现。玛吉士、慕维廉都使用了和卫三畏一样的译词。同时,魏源从耶稣会士的著作中采用了“热带”系列的译词。两组译词的区别在于“道”和“带”。那么这两个汉字作为构词词素有什么不同,传教士们又是如何把握这种区别的呢?
根据《辞源》等工具书,这两个字的意义分别如下:
道 道路;方法;规律、事理、思想、学说;古代的行政区划名(汉代在少数民族居住区设道,唐代将全国分为十道,清代则在省和州府之间设立了道)。
带 衣服带、带状物;环绕。
“道”作为古代行政区划的名称使用,但是包含“道”的复合词中没有指地域的例子,更多的是表示道路、街道。而“带”则可以构成“一带”“地带”等表示地域的复合词。在表示地理区域时,“道”一般指称比“带”窄小的地方。
耶稣会士把equator译为“赤道”是照顾了中国传统天文学的习惯。equator的原意为将地球平分为南北两个部分,也就是说,线的感觉要更强烈一些。实际上耶稣会士将equator译为“昼夜平分线”是有理据的。南北回归线、南北极圈的边界线也都包含“线”。被两条线所夹持的带状地域则用“~带”来命名,并创制了“热带”“温带”“冷带”“寒带”等一系列译词。
但是19世纪初来华的新教传教士们并没有继承耶稣会士对“带”的理解。如前所述,米怜用“中道”称呼赤道,将南北回归线叫作“南带”“北带”。米怜的词语反映在马礼逊的《英华字典》中:
EQUATOR,赤道;中带
TROPIC of Cancer,北带;of Capricorn,南带;in place of the word tae,道taou is also used
ZONE,a girdle,带子;围带
在该辞典中“道”已经被用作“带”的同义字这一点,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玛吉士也采用了“热道”系列的译词。这种把“道”“带”当作同义语素的做法,给《地理备考》的术语造成了很大的混乱。例如,在《地理备考》中“圜线论”一章的“地球圜线论”“寒温热道论”“地球时刻道论”等小节,对划分地球表面的界线和被这些界线所划分出来的地域,使用了以下的术语:
天轴大圈 赤道 昼夜平线 北带(北回归线) 南带(南回归线) 黄道
中线 圜线 热道 温道 寒道 北极圜线 南极圜线 春秋分线 夏冬至线
午线 天边圈 时刻道 第一道 第二道
从上面的术语中可以看出,指称相同的一条(界)线,使用了不同的字:圈、道、线、带。同时“道”还出现在表示地域的复合词中。尤其是“时刻道”的概念更加剧了这种混乱。例如,玛吉士在《地理备考·地球时刻道论》中说:
古之察地理者,除以地球分为五道,乃热道一段,寒道、温道各二段外,又以六十道分之,而宽狭不一,南北二方各三十段,名之曰时刻道……后世之察地理者未尝多用其法,以指示各处所在,今因此法可以指明各地昼夜长短之别,实有补助,古仍论之。 [32]
这里的“时刻道”应该是climate,现在被译为“气候,或(具有某种特定气候的)土地,地方”[其语源来自希腊语“倾斜,(纬度上的)地域”],是指比the torrid zone,the temperate zone,the frigid zone中的zone更狭小的地域。但是在《地理备考》中,“热道”、“温道”、“寒道”和“时刻道”,不管地域的大小都使用了相同的造词语素“道”。
慕维廉则在《地理全志·暑寒道论》中将“时刻道”改为“暑寒道”,做如下的定义:
以地面诸处,较于太阳,分地球为细道,名曰暑寒道,与赤道相平,皆以天文方位,分别气候,以昼之至长论之。 [33]
但是这样一改,“热道”“温道”“寒道”之中又多了一个名为“暑寒道”的“细道”,不得不说包含“道”的术语更加混乱了。
这样在两本书中,“道”字既表示线条line,如“赤道”;也表示将地球表面分割为六十份的较狭小地区climates,如玛吉士的“时刻道”、慕维廉的“暑寒道”。不仅如此,“道”字还表示更宽广的地域,如“热道”“温道”“寒道”。以“道”字为构成语素的译名不可避免地要受到这种意义混乱的影响,这对于要求定义严密的术语不能不说是一种严重的缺陷。同时,如“南北带=南北回归线”,用“带”字表示line的意思也与汉语的语感有差距。
基于原著的内容,不得不在《智环启蒙》中介绍climate这一概念的理雅各发现了术语上的混乱,对术语进行梳理也就顺理成章。理雅各把作为五带中具有特定气候的地域climate译成“寒暑道”,而将五带分别译为“热带”“温带”“寒带”。就是说,理雅各的理解是:“道”是比“带”狭窄的地域,所以他将寒暑道配置于五带之中。理雅各在《智环启蒙》第123课“热带”中写道:“于地球形象,以阔带一条,自东而西,包裹其中,致盖球面三分之一,斯可比拟热带。”把热带形容成阔带。笔者认为这里隐藏着“热道”系列转变为“热带”系列的语言上的动机。
理雅各这种对字义的“挑剔”态度,来源于他做英华书院教师十余年的经验和为翻译中国典籍所进行的学习。
但是,笔者同时认为,与其说理雅各将玛吉士等后期汉译西书中的“热道”系列译名改造为“热带”系列译名,毋宁说理雅各是把《遐迩贯珍》中的“热道带”“温道带”“寒道带”删去了“道”而得到了“热带”“温带”“寒带”(见下)。因为从译名创制的观点来看,将“热道带”改成“热带”要更容易一些。
七 《智环启蒙》与《遐迩贯珍》
理雅各是19世纪50年代以后伦敦会中仍在广东传教的为数不多的资深传教士之一。他与上海的伦敦会传教士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其中《遐迩贯珍》在两地传教士的知识共享上起了重要的作用。 [34] 众所周知,《遐迩贯珍》是香港马礼逊教育会出资、伦敦会上海传教站负责人麦都思任第一任主编的中文杂志。在此之前,如《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等中文杂志均在远离中国的南洋(新加坡、马六甲)出版,而《遐迩贯珍》则是在香港出版的中文杂志。杂志的文章也比以前有了很大的改进,通俗俚语的使用大大减少,精练的书面语修辞增多。《遐迩贯珍》虽然在香港印刷出版,但是杂志的许多文章是在上海准备的。从内容上看,布道的文章数量大减,有关格致,即自然科学的知识及各种新闻成为主要内容。
理雅各1855年继奚礼尔(C. B. Hillier,1820-1856)之后,成为《遐迩贯珍》第三任主编,一年后又亲手将该刊停掉。不难想象,理雅各从《遐迩贯珍》中得到了各种有用的信息和知识。这一点只要比较一下《遐迩贯珍》创刊号卷头登载的《英华年月历组并诀》和《智环启蒙》第119课的诗所存在的相似之处就一目了然。 [35]
《遐迩贯珍》(1853年8月1日)
英年十二月 其数同中原 四六九十一 卅日皆圆全
余月三十一 此数亦易言 惟逢春二月 廿八日常年
四岁遇一闰 廿九日无愆
《智环启蒙》第30页下
四六九十一 卅日皆圆全 余月增一日 此数亦易言
惟逢第二月 二十八日焉 四岁二月闰 廿九日回还
《遐迩贯珍》1855年第6号(6月)、第7号(7月)、第9号(9月)的3期连载了一篇题为《地理撮要》的介绍地理学知识的文章。文章的体裁是用大号字的句子做出定义式的叙述,小号字的句子对此加以详细说明。该篇文章没有作者的署名,但是从文章“甲寅岁,上海有大英慕维廉先生,著有《地理全志》,分为文、质、政三统,斯诚无微不搜,无义不穷者矣”的表述来看,该文执笔者应为慕维廉周围的人,如伟烈亚力或艾约瑟,尤其是前者的可能性大一些。 [36]
在第一部分的“数”(Mathematical Geography)中,作者对五带做了如下的说明:
此四线之隙,在地球分为五道带:一曰热道带,二、三曰温道带,四、五曰寒道带。热道带所盖之处,在夏冬二至纬线之间……寒道带分南北,在南北二极圜线之外……温道带亦分南北,于二极二至圜线之间。
上面已经说过,后期汉译西书中只使用了“热道”系列的译名,而《遐迩贯珍》中的这种“道”“带”相结合的形式是如何发生的呢?慕维廉的《地理全志》受玛吉士的影响,the equator,the torrid zone(the tropics),climate的译名分别选用了“赤道”“热道”“寒暑道”等以“道”为造词成分的合成词。而《地理撮要》的执笔者为了消除“道”的字义造成的意义混乱,改用了“热道带”这种全新的形式。由于God的译名之争,传教士们对译名的选词用字更加敏感。《地理全志》卷一设《地理名解》(仅八行),慕维廉似乎有意对地理学译名进行整理。《地理撮要》界定整理译名的倾向更加明显,有关内容占一半以上。“热道带”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
《地理撮要》和《智环启蒙》都使用了“亚麦里加”这一独特音译形式,后者参考了前者应无疑义。 [37] 但是理雅各把《遐迩贯珍》的“热道带”改成了“热带”。其后理雅各的“热带”系列译名又为上海墨海书馆所接受。慕维廉在其刊登在《六合丛谈》上的《地理》一文中停止使用“热道”系列译名而采用了“热带”系列译名。 [38] 就这样,玛吉士、慕维廉的“热道”被修改为《遐迩贯珍》的“热道带”,再缩略成理雅各的“热带”,并通过《六合丛谈》普及开来,传到了日本。在这一过程中理雅各起了承前启后的重要作用。五带译名在前、后期汉译西书之间的关系可以简单表示如图2。
图2 五带译名在汉译西书中的演变过程
说明:虚线表示不确定的影响。
《智环启蒙》之后,“热带”系列的译词为《六合丛谈》、《谈天》(1859)、《大美联邦志略》(1861)等采用,并随这些书传至日本。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热带”的最后胜利。例如罗存德《英华字典》就是“热带”“热道”两个系列并举。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狄考文的Technical Terms ,以及赫美玲的《官话》。荒川清秀认为两个系列的译名最终统一为“~带”是日书中译强烈影响的结果。
《遐迩贯珍》创刊号的卷头,有如下的一首题诗:
秉笔风存古,斯言直道行。
精详期实用,褒贬总公平。
一气联中外,同文睹治平。
坤舆夸绝异,空负著书名。
(按:西洋南怀仁有《坤舆外纪》入四库全书。保定章东耘题)
四库全书中并没有收《坤舆外纪》,而是收了南怀仁另一本书《坤舆图说》。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地理类存目中有《坤舆外纪》的一个“摘录其文,并删其图说”的节本《别本坤舆外纪》。此处应是题诗者的误记。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题诗者提到了四库全书中收有耶稣会士著作这一事实。鸦片战争以后,随着上海等口岸的开放,在南洋和广东传教的传教士们大举北上,将传教的据点移至上海,以伦敦会上海传教士为中心形成了上海群体。伦敦会在布道方法上重视文书传教与医疗传教,注重传播近代的西洋科学知识。为了有效地推进翻译出版工作,麦都思邀请王韬、李善兰等优秀的中国士子来墨海书馆工作。由于王韬等人的加盟,译书和介绍西学的事业迎来了新的局面。更重要的是,优秀知识分子的加入使耶稣会士留下的文化遗产得以继承。《续几何原本》的翻译就是一个象征性的事件。如果没有中国士子的帮助,这种继承是不可能实现的。马礼逊在华三十余年,但是他的七位中文老师除一人是老秀才外,其余都是下层民众, [39] 这无疑影响了他对中国典籍涉猎的广度和深度。而理雅各本人也正是由于得到了王韬的鼎力协作才完成了“四书”的英译工作,在中西文化交流史的丰碑上刻上了自己的名字。
[1] 如本书“导论编”所述,笔者将16世纪末来华的耶稣会士等的著述称为“前期汉译西书”,19世纪以后来华的新教传教士的著述称为“后期汉译西书”。
[2] 例如马礼逊、米怜等写的知识性读物以及中国益智会的一系列出版活动。参见顾长声《从马礼逊到司徒雷登—来华新教传教士评传》,第31~34页。
[3] 谷口知子「望遠鏡の語誌について」『或問』1号、2000年。
[4] 沈国威(編著)『植学啓原と植物学の語彙:近代日中植物学用語の形成と交流:研究論文·影印翻訳資料·総語彙索引』68~78頁。
[5] 四库全书史部地理类中收《职方外纪》,子部农家类中收《泰西水法》,子部天文算法类中收《乾坤体义》《表度说》《简平仪说》《天文略》《几何原本》,子部谱录类中收《奇器图说》。还有一些实际为西洋人撰写的书,以中国人的名字加以刊行的,在此均予排除。
[6] 关于《智环启蒙》的详细情况,请参见沈国威、內田慶市(編著)『近代啓蒙の足迹—東西文化交流と言語接触:「智環啓蒙塾課初歩」の研究』。
[7] 《智环启蒙》的日本翻刻本、翻译本、改编本有十余种之多。作为英语教科书或启蒙书,其被用于包括军事学校在内的各级学校。The Dictionary of National Biography 指出,“该书初阶已经翻译成中文,并在中国和日本的学校使用。许多年前,出版商报告说已经售出40万册”。
[8] 较重要的有:中村久四郎「六諭衍義と智環啓蒙」『东亚之光』11巻10号、1916年;武藤長蔵「再ビ银行ナル名辞ノ由来ニ就テ」『国民経濟』26巻6号、27卷1、2、4、6号、28巻1、2号、1918~1920年;古田東朔「『智环启蒙』と『启蒙智慧之环』」『近代語研究 第二集』武蔵野書院、1968、551~578頁;小沢三郎「『智環啓蒙』と耶蘇教」『幕末明治耶蘇教史研究』日本基督教团出版局、1973、123~139頁;佐藤亨『幕末·明治初期語彙の研究』26~68頁。
[9] 熊月之:《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第147页;邹振环:《晚清西方地理学在中国—以1815至1911年西方地理学译著的传播与影响为中心》,第357页。
[10] 咸丰七年为1857年。武藤长藏早已指出书名页上1856年与咸丰七年不符的问题(「再ビ银行ナル名辞ノ由来ニ就テ(其二)」『国民経濟』27巻1号、1919年)。咸丰六年起讫为1856年2月6日至1857年1月25日,咸丰七年起讫为1857年1月26日至1858年2月13日。考虑到英文序的日期1856年12月1日和中国的印刷工人不太可能刻错年号,《智环启蒙》应于1856年冬完成,1857年早春刻版。
[11] 英文原著中也有斜体字关键词,理雅各对原著的关键词有所调整。
[12] 《智环启蒙》在国内的使用情况还不明了,光绪八年李兆堂致张树声函中说:“西学馆之设,所以储备将材,如广方言馆之专习诗赋策论固非,即专习算学亦未为得也。查闽省驾驶学堂所读曰《智环启蒙》,曰《文法谱》,曰第一书至第五书,皆言语文字及讲习文义至学也。”朱有、高时良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一辑上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3,第442~443页。
[13] 该辞典的材料来源注明为American Annals of the Deaf and Dumb 。现在美国加劳德特大学(Gallaudet University)图书馆内有贝克文库。根据该校网页的介绍,贝克从事聋哑人教育五十余年,直至去世;他生前收集的关于聋哑教育的图书528册收入该文库。贝克文库的藏书上有Library of Gallaudet College 和Columbia Institution for the Deaf and Dumb,The Charles Baker Collection的藏书印。可以想见贝克晚年和身后在美国受到了高度评价。另,英文原版《智环启蒙》书末广告页上有贝克著述14种,贝克文库中收贝克著述的各种版本123种。
[14] 采用了该教科书系列中阶Gradation Ⅱ的第22章。
[15] 英文原著中尚有cardinal points,理雅各译作“四方”。
[16] 荒川淸秀『近代日中学術用語の形成と伝播—地理学用語を中心に』53~54頁。
[17] 尽管利玛窦在他的另一本著作《乾坤体义》(1605)中使用了“热带”“正带”“寒带”等术语形式的译名,但此书被收入《天学初函》之前流传不广,影响也远不如他的世界地图及艾儒略的《职方外纪》大。荒川认为,艾儒略在执笔《职方外纪》时,可能没有机会阅读《乾坤体义》。
[18] 如《汉语外来词词典》认为“热带”是日本借词。但是荒川指出,如果是日本人造词,应该是“暑带”而不是“热带”,因为日语一直保持着“暑”与“热”的区别性义素。
[19] 参阅苏精《马礼逊与中文印刷出版》,第35~53页。另,关于《西游地球闻见略传》《地理便童略传》,请参见沈国威《1819年的两本西方地理书》,『或問』8号、2004年。
[20] 《全地万国纪略·论亚非利加列国》,嘉庆二十五年(庚辰,1820)刊本,第56页上。又见英华书院1822年出版的单行本。
[21] 黄时鉴整理《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中华书局,1997,第29页上、90页下~91页上。
[22] 承周振鹤教授示教。又据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翻译室编《近代来华外国人名辞典》:“公神甫(Joachim Alphonse Goncalves,1781-1841),葡萄牙遣使会教士。1813年到澳门传教,并在该地圣约瑟书院任教。他研究官话和广州方言,编有《汉葡字典》(Diccionario China-Portuquez ,1833)、《拉丁汉文》(Vocabularium Latino-Sinicum ,1836)等辞书多种。”(第172页)“玛吉士(Jose Martins-Marquez),葡萄牙人。初在澳门任葡萄牙当局的翻译,1847~1866年为法国驻华公使馆翻译。1858年曾随法国特使葛罗赴天津谈判。1861年普鲁士使节艾林波来华,玛氏亦曾随之充翻译。”(第314页)
[23] 玛吉士:《新释地理备考全书》,中华书局,1991,第96页。
[24] 尤其是音译地名均加口字旁,完全是一个独特的体系。
[25] 《地理全志》下编卷9《地球圜线论》,日本关西大学增田涉文库藏墨海书馆本,第18页下。
[26] 裨治文在该书地理项下的注解中说:“没有外国人帮助,中国人在地理研究方面做得很少。或者,正如他们所说的,在地球原理的记录方面做得很少。在这个问题上,他们从国外带来的知识也没有多大用处。”但是,马礼逊在其一系列辞典中对四库全书所收的耶稣会士著作有征引。
[27] 《海国图志》卷70《外大西洋》、卷74《国地总论上》,岳麓书社,1998,第1810、1850、1852页。
[28] 荒川淸秀『近代日中学術用語の形成と伝播—地理学用語を中心に』55頁。
[29] 这是一篇无署名的文章。但是该报在此之前刊登过一篇伟烈亚力所写的关于中国数学的文章。本篇亦怀疑出自伟烈亚力之手。
[30] 《测量法义》以下三种在四库全书中作“徐光启撰”。
[31] 艾儒略在其《西方答问》中将《职方外纪》中的“冷带”改为“寒带”,但该书流传不广,理雅各亦无参阅该书的痕迹。此点承关西大学内田庆市教授示教。
[32] 玛吉士:《新释地理备考全书》,第111页。
[33] 《地理全志》卷9,第16页下。
[34] 松浦章、内田庆市、沈国威编著《遐迩贯珍—附解题·索引》。
[35] 1855年以降,《英华年月历组并诀》登载在每号的卷头。
[36] 原无署名,故执笔者不明。伟烈亚力同年8月在《北华捷报》上发表了介绍中国数学成就的文章Jottings on the Science of the Chinese,Arithmetic,该文署名为O。《遐迩贯珍》的文章也都不署名,只有一处例外,1854年第10号登载的《大食大秦国考》署名“大英艾约瑟”。
[37] 《职方外纪》《海国图志》《地理备考》《地理全志》等书中都不见“亚麦里加”,理雅各在1864年改订版中改为“亚墨利加”。
[38] 松浦章、内田庆市、沈国威编著《遐迩贯珍—附解题·索引》。
[39] 苏精:《马礼逊与中文印刷出版》,第55~7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