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归故里逃婚逢仙渡
闲坐山亭心事绕,想起佳人对扇频呼叫。痴情正浓奴至扰,朋侪入幕情偏恼。
计赚成婚闹,花烛相辉,照耀鸳鸯好。五夜坐怀贞自保,孤帆渡去湖滨渺。
右调寄《蝶恋花》
却说卫旭霞自那日尼庵不遇,逢僧留宿,及归后,不免到这些平日相知的山人文士那边,通去投剌拜过,我往他来,准准也闹了三四日。一日在家独坐,想着了窃题作稿,自己中了,背着卿云,如坐针毡的不安,心里着实懊恨道:「为人在世,负义忘恩之事,切不可做的,不意我竟蹈其辙!那母舅表兄就如儿子兄弟一般待我,况且若无他牵引去看书,那里有凑巧处!我这日自然该通知他,使渠也在窗下做就,或者也得折桂同回,岂不是全美之事!今日看他下第,于心何忍?」想罢,又道:「目下因这些应酬碌碌,自己心上之事,倒忘却了。不免去取那素琼小姐的画扇,并这芳姿遗照出来,亲近一番,以解寂寞。」遂向匣中去取遗照,念过一遍,乃道:「如今有了他的亲笔真容,这几句摹仿想象之言,用他不着矣。」随即袖了,将那画扇轻轻揭开,仔细一看,不知不觉的乱呼乱叫起来,道:「小姐,小姐,这样千娇百媚的芳容,与小生并着香肩,立于红芳曲径之中!好一幅刘阮入天台也!」
正想入痴境,忽见山鹧儿进来,报道:「花遇春相公在外。」旭霞连忙袖了扇子,欲要出去迎接。那花遇春走在面前,遂拱入室中,作揖坐定。茶过,遇春启口道:「前承新贵光顾,因有事往云间,致失倒屣,兼拜贺迟了,今特告请。」旭霞道:「尊驾枉过,茅舍生辉。」寒温过,乃道:「遇春兄几时不曾到凤老先生处去了?」遇春听见旭霞启口就问及凤来仪,暗怨道:「莫非他先晓得凤老要与他联姻,有所慕而问之?若果是此意,待我乘机说去,这头媒人自然有八九分光景了。」想罢,答言道:「小弟今早正在他家来。敢问旭霞兄,问凤来仪怎么?」旭霞道:「小弟前日去拜望,见他园中橘有千头之富,不亚巴邛乐境。」遇春道:「吾兄还不曾到他内园去,真个杏梅药圃,有灵山之乐。中有四宜堂,春则杏花疏雨,杨柳轻风;夏则竹荫漏日,桐影扶云;秋则霜红雾紫,点缀成林;冬则积雪初晴,疏林开爽。如此雅地,此老日坐其间赏玩,亦可称陛地神仙矣。」旭霞道:「这也是他修来之福。」遇春道:「但是天地间之事,尽有许多不平处。我道此老是受用之人矣,但天公再与他一个儿子,遂足渠之意了。」旭霞道:「我向与他往来,倒不晓得他无子嗣的。」遇春道:「有是曾有过的,奈生而不育。目下有一个瑞珠小姐,年将及笄,意欲招赘,正在那里拣择。」旭霞道:「也是他正经处,原不可造次的。」遇春道:「他的拣择非一日了。向来原有许多巨富豪华,央媒造求,此老立意要择一风流才子。这些膏粱子弟,纵衣文绣之美,不过是羊质虎皮,怎入得他的眼睛,故此他再不轻诺。如今不知那里想着了吾兄尚未求凰,竟尔属意,特命小弟到宅而效执柯,不识尊意可否?」旭霞道:「这也是蒙他垂爱。但小弟孤贫,枯朽茑萝,安敢仰附乔木。」遇春道:「旭霞兄簇簇新一个折桂客,看遍长安花在即日矣,何谦言若是?兄的意思,或者欲与当道轩冕联姻,不愿与退归林下者缔秦晋耳。」旭霞道:「遇春兄说那里话来!弟虽侥幸,亦何足道。岂不闻『饥来一字不甚煮,寒到何书堪作絮』?倘然允了,可不要误他令爱的终身了!」遇春道:「依愚意来,若俯就了,后日真个享用不尽的呢。不是得罪说,莫要当面错过了。」旭霞道:「承兄雅爱,极该从命的。奈日下即欲北上会试,纵允也不及了。俟来春场后归家,再做区处可也。」遇春道:「吾兄北上之期,尚可稍缓几旬,倘尊意允的,不若目下允了,做过洞房花烛的小登科,到京去赴这金榜题名的大登科,岂不是人生至乐之境!」旭霞道:「本非我之坚执,其实还有个隐情,故尔不敢轻诺。」遇春道:「什么隐情?莫非吾兄已先有了意中人,待年而娶么?」旭霞道:「小弟也粗知书理的,这样桑间濮上私期密约之事,再不做的,兄何以轻薄待弟?」遇春见他似有怒意,乃道:「小弟不才,谑浪之言,冒渎了。看起尊意来,真是不肯俯就的了?在弟原不敢强,只怕凤老先生怎肯息念。」旭霞道:「幸为决辞,勿再劳神。」遇春只得起身道:「如此告别了。」旭霞遂送他出门,遇春闷闷不乐而去。正是:
酒逢知己千盅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旭霞转身进来,暗中思想道:「我本无心求富贵,谁知富贵逼人来。想这凤来仪,倒也好笑,蓦地叫这花遇春来做媒,看他的言语,似欲急于成就的意思。我想起来,他原是一个富宦!虽则是赋归去来的,取赔家私招女婿,那一处没有!为何见爱我一个穷举人?更可笑那花遇春,只管赞美他,暗中打动从臾成事,殊不知我卫旭霞可是贪得之徒!若说他的女儿是绝世无双的美貌,犹可动我痴情一二,更且大不然者。我之姻缘,有邬氏素琼为念,这些言语,可是夺得我心中所慕之私。」正是:
饶君搬尽澜翻舌,难夺心中向慕私。
却说那花遇春,思量做成了这头媒人,满意赚一注大财,岂知卫旭霞铁铮铮的辞了,心中懊恨,出了他门,在路上自言自语数说那旭霞道:「我想这个穷鬼,天大的一碗香花米饭作成他,倒是大模大样。如今喜得中了解元,凤来仪势利你,要送家私美女与你;若照旧是个穷秀才,只怕你要去求他,也只好做个梦儿想想。」一头说,一头走,顷刻间到了凤家门首进去。恰好凤来仪也在外边探望回音,见了遇春到来,欣欣然的拱他到堂中去坐下,遂问道:「所烦执柯,可有几分允意么?」遇春道:「领遵命去,不想那个小子,竟尔一派设词,执意不诺。」来仪道:「他设辞恁的来?」遇春道:「他说自己贫乏,不敢仰攀,恐误了令爱的终身。目下又要上京,待来春场后,归家再商。更有无数虚浮之言,难于尽述,总之是不允的意思。就是来春再商之言,明明里是推辞了。」来仪道:「他虽则是个解元,我原是一个甲科,谅起家声来,也不为玷辱了他。何竟却我,实为可恶!」遇春道:「老先生不消烦恼,若决欲招他为婿,晚生到有一计在此。」来仪道:「学生也不是什么必属意他,因小女的性度幽闲,配不得那些豪华公子,谅他是个孤寒拔解,无骄傲之气者,也是相称的,故发此念。敢问遇春兄有何妙策?」遇春道:「依愚见起来,莫若老先生与尊夫人、令爱商量通了,择一吉日,排下筵席,唤齐乐人掌礼的在外俟候,写一个名帖,唤尊使送去,只说请他饯行,待晚生促他到来。坐了席,到黄昏时,便鼓乐的鼓乐,掌礼的掌礼,使他措手不及,扯他结了亲,送入洞房,做过花烛,这时节难道还怕他推辞么?」来仪道:「妙是极妙的,但恐不雅,被人谈论。」遇春道:「老先生得了佳婿,我道有人歆羡,那个敢谈论呢?」来仪道:「待我进去与拙荆商量。」遂到里面去了。不一时,走出来,对遇春道:「学生进去,说兄妙计与老荆听了,着实称赞算计得好,遂与小女说明了。即取历日看时,你道好不凑巧!明日竟是黄道吉日,周堂大利的,不知可就行得否?」遇春道:「凡欲做机密事,以速为贵,若停留长志,就难成了。」来仪道:「既如此,明日一面备酒,一面烦兄去拉。」说罢,来仪即抽身进去,支值了半日。到得明朝,遂写一个午刻求叙的帖子,唤家童随了遇春,到旭霞家去。
那遇春在路上,洋洋得意的道:「今日此事成就得,中了我计,花遇春下半世不愁无吃着了。」正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
不一时,到了旭霞门首,只见双扉深扃,落叶封楹,阒寂无人。遇春心里顿然吃惊,想道:「我昨日来时,门儿大开,今日为何牢闭在此,莫非他远出了?若是不在家里,哄这凤老备酒热闹,真个是画虎不成反类狗了,这便要被人谈齿了。」想了一回,乃道:「待我且叩他一下,或者在家里,也未可知。」想罢,遂叩了几声。那山鹧儿在里面听得剥啄频频,走出来启门,见了花遇春道:「花相公,今日为什么事又来?」遇春道:「要会你家相公,可在家么?」鹧儿道:「在里边。」遇春听得山鹧儿回言在家,心上这个惊魂顿然脱去,喜孜孜的一径走到书房中去。正值旭霞隐几而卧,遇春把手一拍,旭霞醒来,仔细看时,竟是花遇春立在面前,心上又着惊,暗想道:「必然又是昨日之事来歪缠了。」遇春启口取笑道:「新解元也要梦见周公么?」旭霞道:「小弟怎能学夫子之事,是效宰予之行耳。」说罢,拱遇春坐了,乃道:「昨日所言姻事,想为弟辞脱了。」遇春暗想一想,遂假意答言道:「昨者领命而返,细细述与凤老先生听了。他始初似有不悦之色,被弟委曲一说,然后乃得释然。如今招赘之意,绝口不谈起了,闻兄即日荣行,今特遣使者致简奉屈祖饯。恐兄鄙弃,不屑枉驾,又命小弟随至相拉。」即去接这请帖,递与旭霞。旭霞接了,暗想道:「辞了他的婚,自然要怪着我,何特然来招饮?其中必有缘故,也不是轻举妄动的。我道还是辞了他为上策。」想罢,对遇春道:「小弟无知,违了他的美意,正罪重如山,今日复有何颜赴召?此断然难去相见的,亦必要烦吾兄为弟辞了,容日当请谢凤老先生堂阶何如?」遇春道:「旭霞差了。昨日请婚,百年大事,就是不允,也怪你不得了。今日屈驾饯行,是他的厚意,若又辞了,道是吾兄新贵,鄙薄他退归林下之人了。心里连这辞婚的懊恼,又要提起来,就要存芥蒂了。还该速速命驾,去领情才是。」旭霞被花遇春这一番奸巧之言,说得心里犹豫不决,又想道:我若去的时节,又恐怕辞婚之事,未必渠心释然,被他当面诮讲几句怎处?我若不去,真个恼了此老,使他藏怒蓄怨,就不美了。」正在踌躇之际,遇春乃道:「小弟与兄素称莫逆,难道有什么哄骗,只管如此狐疑?」旭霞道:「不是小弟疑惑,其实汗颜难去,一定要求鼎言代词。」遇春道:「那凤老先生因恐吾兄拒却,故嘱小弟来拉。若反是我去代言辞酒,可不是托人托了鬼了?吾兄是高明的,请想一想,还是代词得代词不得!」说罢,竟一把扯住,立刻就要起身。旭霞此时倒没主张,谅难推脱了,乃道:「承兄稚爱,待小弟进去换了衣服,同去便了。」遇春见他是肯去的意思了,即放着手,让旭霞走到里面,换了新巾华服,袖好了这把不离身的画扇,走出来吩咐了鹧儿一声,遂同遇春步出门庭,说说话话,顷刻间到了凤家门首。遇春先着使者进去通报过,然后拱旭霞进了头门。那凤来仪恭恭敬敬出来迎接进厅,各施礼毕坐下,然后即点茶来。吃罢,旭霞乃启口道:「蒙老年伯垂爱,年侄转展思之,实颜厚难于赴召的。缘遇春兄道及老年伯盛意,恐却之不恭,故敢斗胆轻造。」来仪道:「前承光降,即欲留足下小酌的,怕轻亵了,所以不果。今闻尊驾荣行在即,特备蔬饭,聊作祖觞,幸勿鄙罪。」说罢,随引旭霞到四宜堂去赏玩,又于园中游遍。因天寒日短,不觉阳乌西坠的时候了。恰好他家童进来请去坐席,来仪、遇春两个陪了旭霞,原到正厅上去。只见列酒三桌,摆设甚是华丽,旭霞暗地踌躇,乃对凤来仪道:「何必这样过费,敢问老年伯,还有什么尊客么?」来仪道:「学生粗性,凡是注意那位客人,再不肯去牵枝带叶,请来混账的。」遇春接口道:「旭霞兄,这便见凤老先生尊重兄了。」旭霞道:「如此一发不安了。」说罢,来仪把盏定过席,大家坐了,觥筹交错,饮过几巡。来仪送过令,又自畅饮一回,竟值昏黄时候了。
旭霞正欲起身告别,忽听得后堂鼓乐齐奏,人声喧沸起来,道是古怪,乃问遇春道:「酒席已阑,是告止的时候了,怎的反作乐起来?」遇春道:「不瞒兄说,昨日尊性坚执,今日谅难再辞了。」旭霞听了遇春之言,吓得面如土色,乃立起身来道:「怎么今日难辞,莫非是吾兄哄小弟?」遇春道:「小弟怎敢哄兄。凤老先生道是昨日却了他的尊意,恋恋于心,恐怕吾兄别缔姻盟,失却英俊,举世难觅了,故划此策,倩弟拉兄到来成亲,并不干小弟事。」旭霞道:「遇春兄差了。婚姻百年大事,岂可造次逼得的?况且小弟另有立志,昨日不曾对兄说得,先人灵柩尚未卜牛眠之地,倘有际遇,先行葬亲大事,然后自己觅婚,岂可目下灭理违天,草草而就?」正与遇春在那边讲论,凤老捉空进去,与颜老夫人俱换了公服,乐人掌礼的一齐拥了新人出来,拖单厅上,喝起礼来。旭霞仔细一看。但见一个娉婷小姐,立于猩红单上。此时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欲要逃走,怎奈拦阻者多,真个计无可出了。乃暗想道:「我目下若露出了不愿的圭角,使他们知觉了,就要防闲,看守起来。不若倒做一个大模大样了,且行权宜之术,顺从他结了亲,入洞房的时节,暂学那柳下惠,坐怀不乱一宵,挨到天明,捉个空儿,神不知鬼不觉的逃出他门,随到苏州母舅处住下。等那素琼小姐到尼庵来,面会一番,竟至京都去了,有何不美?好计,好计。」乃对遇春道:「六礼未成,这便怎好行得?」遇春道:「凤老先生之意要从权了。今事如此,大家惆怅些罢。」说毕,那花遇春唤那傧相喝起礼。旭霞此时谅难推阻了,只得勉强应承。结了亲,送入洞房,做过花烛,心上只想着意中人儿。这时,纵使那凤小姐有千娇百媚之容,也不去亲近,竟自端端正正的坐在那边。凤小姐又是深闺淑媛,颜轻面重的,见新郎亦自害羞,不敢启口,两人默默对坐。挨到东方将曙之际,旭霞竟自撇了小姐,悄悄的步出洞房,走到日里闲玩的园亭静处。四顾一望,寂无人声。见得墙角边有两扇竹扉,轻轻的开了,走出园门。喜得天色渐明,路径有辨,三脚两步的出了深林辟径,认真了路,一径到家里来。吩咐了山鹧儿一声,启了护书,取出张紫阳的丹药来,佩在汗巾头里,带了几钱银子,恐他们追至,连早膳也不吃,心忙似箭的走到航船渡口,仔细一看,岂知日日装载的船,因天色尚早,影儿也不见有,但见扁舟一叶,坐个白头老翁在上。旭霞启口道:「老官儿,你的船可是摇载的么?」老翁答应道:「正是。」旭霞道:「我要苏州去的。」老翁道:「即如此,请上船来。」旭霞走到舱里坐下,那翁又道:「相公,今日风又大,船又小,替你冒好了,请安置里边,待我摇去。」说罢,把芦苇冒了前后。旭霞睡在舱里,随波逐浪的去了。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却说那凤家,到了天明,只道是新女婿在洞房中如鱼似水的欢娱,谁知蓦地里起出这样风波来!那凤来仪夫妻两个晓得了,都气得似泥塑木雕的形象,你我埋怨反目,又去怨那花遇春。遇春道是自己划的策,也觉呆了,恐怕惹出是非来,累及己身,潜地先往旭霞家去探望。得了实言,知是去了,谅无复来之意,必要到掣肘的地位,也径不去报知来仪,亦自抱头鼠窜的去了。凤家不见了花遇春,道是他怕埋怨躲避了,只得差几个家人,到卫家追问,询得苏州去的实情,来回复过。
却说那凤小姐知道了,暗地里埋怨父母,恨着自己命薄,竟自把这一头青丝细发都剪掉了。这时节,凤来仪夫妇闻之,也只好暗里气闷。正是:
为惜英才开雀屏,岂知坦腹似展禽。
鸡晨潜遁逢仙渡,笑杀周郎计不灵。
那卫旭霞不知着落何处,且听下回分解。
花遇春自是绝妙口才,虽为凤老设计,然在卫生处亦不毒。
卫生逃婚,在凤老先生处通不妨,但难为小姐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