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对挑绣停针闻恶信
隐迹三年远境,一朝衣锦荣旋。故人叙出凤家言,躬祭倾觞消愆。
葬柩往探姻事,相嘲惊泪如泉。和盘托出扇头颜,得订雀屏开选。
右调寄《西江月》
却说那卫旭霞荣归故园,真个惊动长圻一带,老少山民,个个喝彩,更且平昔的相知故旧,都自拜望。旭霞停过两日,亦不免各家去登门答谒。如此你来我往,热闹门庭,也可为荣耀之极。但是到山时,闻得了凤来仪夫妇二人相继而亡,心上未免有些惨伤,过意不去。只得备了祭礼,去布奠他夫妻亡女三人一番。然后请个堪舆,择日起造坟茔,葬了双亲。诸事理毕,遂思想吉彦霄付仙丹去,不知有效无效,心忙如箭,巴不能够插翅到苏。一日,留两挡新靠的家人看守了宅子,叫鹧儿随了,一径到卿云家来。少叙片时,即打轿到吉家去。岂知吉彦霄有事到浙中去了,中心怏怏回来,坐于卿云斋头,千思万想的难过。卿云见他眉攒戚戚,就晓得他去寻彦霄不遇,为着这桩事性急纳闷,正未知已有那好消息了。卿云此时,要故意作耍他,说道:「表弟,可是会不着彦霄兄,在此不快么?」旭霞道:「正是。」卿云道:「前者他到昆山一日,归时即到我家回复了。到杭州去的。我方才恐表弟着恼,故不敢说。」旭霞听得「着恼」二字,不觉失色的惊问道:「他来回复表兄什么话儿?」卿云道:「大凡事休,再不可蹉跎的。若一失之于先。必要悔之于后。」旭霞道:「怎的呢?」卿云道:「彦霄兄将这丹去,与他表妹吃了,顷刻之间,如狂风卷雾,得见青天。痊愈如故了。以后彦霄兄遂启口说及姻事,岂知那老夫人因前番出庚帖哄了他,目下道是丹药神效,感激是感激的,求婚之说,执意不肯金诺。其中更有什么不可言之事,他略露过一句,就缩了口。弟再四查问,他竟不肯说。但酬金百两,幸喜不食言,余外并无别话了。」旭霞道:「不信有这样奇事!小弟与他家,有什么不可言之事,且待彦霄兄回来与他讲。就是一万银子,我那个看他在眼里,若果然不肯与我联姻,只要他原去寻那张紫阳讨丸金丹赔了,我万事全休。」卿云道:「表弟又来说痴话了,仙人岂是容易相值的!昔汉武帝欲寻不死之药。差无数童男童女往三神山去,不知费了许多心思,究竟不知其所终。今表弟也若要他寻仙觅丹来偿,你真个是使渠去大海中摸针了,倘彦霄来时,还该委曲些儿,或者还有一线可通之路,亦未可知。」旭霞道:「表兄之言,焉敢不听。但目今凭限止得两个月了,那有慢工夫去与他歪缠,这便怎处?」卿云正在那里暗笑他,恰好门上人进来,报道:「吉老爷到了。」卿云同了旭霞,出去迎接进来,作过揖,坐定。吃了一道茶,彦霄即欲启口说及做媒事,忽然想着旭霞前番这些痴情,乃道:「待我且说一个谎,哄他一哄,取笑一番,然后说出真情未迟。」正在那里凝睛细想,旭霞心中躁急熬不过,开口乃道:「彦霄兄,平昔相叙,高谈阔论,极有兴的,今日为何口将言而嗫嚅也?」彦霄道:「也没什么,只为叨担了盟兄的仙丹去,不能遂小弟先日之言,以报遵命,故尔不敢轻易启口。」旭霞吓得满身冷汗,战战兢兢的道:「方才家表兄说此丹已是奏效的了,更有何事难于显言!」彦霄道:「丹药是灵验甚速的,但是其中更有一段难与兄言之事。」卿云此时见得彦霄如此光景,乃暗想道:「前日他来对我说时,是允的了,我方才不过是造诳耍他,何故彦霄也是欲言不言,莫非彼家真变卦了?」正在那里冷觑,此时旭霞真个急得没主意了,遂立起身来道:「好歹求盟兄赐教了罢,何可只管含糊!」彦霄道:「家表妹服了仙丹,停过半日,渐渐能言如故。小弟遂不胜之喜,道是盟兄姻缘之事,竟有十分成就之机。岂知他母女两个,各执一性,弟再三言之,竟不肯出口说一『允』字。」卿云此时也为表弟着急,慌忙问道:「他两位执恁般性儿?」彦霄道:「不要说起。家姑娘呢,道是从不曾出庚的,前番哄了他,因而不利,生起病来,几乎害了性命,情愿酬金从厚,议婚之说,万无此理。这时我道家姑娘不允,倘或家表妹感激仙丹再造,或者倒是情愿的,还可于中苦劝玉成,悄地倩春桃进去,做个蜂媒蝶使。谁料他的执性,更甚于为母者,不知有什么不惬意于兄,怨气忿忿,坚拒不从,又似不可向人明言者。如此小弟遂怫然返舍,即到卿云兄处来回复了,到杭州去的。闻兄今早到舍来,尊驾才出得门,小弟即于一时返舍的,未曾驻足,即来报命。」旭霞听了彦霄这一席话,乃心虚了,竟不答言,但觉五脏如裂,汗流发梢,魂飞魄荡的暗想道:「那个寡妇不肯,犹可说也。可笑那素琼小姐,向日我虽题和了那首诗,又不曾明写某人题扇索和之情出来,献你的丑,我道不为什么大过,何竟起铁石心肠,把往日这段爱小生的芳情,一旦付之东流!」想到此境,竟尔不避羞耻的大哭起来。此时彦霄、卿云两个,始初暗里好笑,见他情痴光景,失声大笑,哄堂一回。彦霄乃对旭霞道:「年兄何可如此认真,把情怀放淡些儿。」旭霞道:「岂不闻情之所钟,在我辈耶!」卿云道:「表弟差了。你与他又不相识,有何钟情处,也值得如此伤心?」旭霞道:「岂无!」彦霄道:「难道家表妹先与兄彼此识荆的了?」旭霞道:「不瞒兄说,也曾略略见过一面。既是他执性了,我如今也不肯与他藏羞掩耻了。他道我触突了他,见弃往日向慕之情,现有他执证在我处,我非泛泛而为之者。即如那个凤家,家赀美女,一旦不受,原是为着他做此负义之事。不然,到手的洞房花烛,何可弃之而逃耶!」彦霄、卿云见旭霞说了这些剧话,又听见说出「执证」二字来,倒惊呆了。半晌,彦霄遂问道:「什么执证呢?」旭霞此时正在愤怒之际,就要在袖中取出这把画扇来,与他们看,又恐怕不雅,乃向袖中摸了一回,又停住手。此时彦霄见他踌躇,暗想毕竟还是表妹有什么情诗了,竟走近身去,一把揪住了旭霞的衣袖,着实一搜,摸着了这扇,拿在手中,与卿云细细的看。旭霞欲要去夺来藏过,又怕扯坏了,遂停了手,索性让他们两个看个真切,自己在厅上踱来踱去的摹腹懊恨。两人看罢,各自惊骇。卿云道:「这个男子,明明是家表弟的庞儿,这个娉婷,想必是令表妹的尊容了。看起这首诗来,自己倡韵,先存炫玉求售的意思在内,也怪不得家表弟奉和自媒。」彦霄是至戚关情的,此时见了,不免有些不乐,又不好见之于词色,乃略略答言道:「正是。」卿云又道:「令表妹有此才技,真可称女中学士了。」彦霄道:「这样不由其道,无媒自前的事,那里算得才技!但若小弟今日不见这柄扇子,他母女执性,也不便去强他了。既承旭霞兄不避瓜李之嫌,和盘托出,弟到丢不得手了。待弟将这把扇去,在表妹前剖白一番,再与家姑娘说了,促他快快成了姻罢。」旭霞见说要替他促成姻事,顿生欢喜,但听见要拿这扇去对证,心中又舍不得,乃道:「彦霄兄,扇子是拿去不得的。」彦霄道:「若无他原韵去,何以为兄剖白?」遂袖了扇子,起身作别。两人送出门时,彦霄又复转身,来对旭霞道:「小弟明日就发棹去了,盟兄可住在令亲处俟候好消息罢。」旭霞喜不自胜。彦霄又扯了卿云,到衙心去,附耳低言道:「我始初道令表弟是个情痴,说个谎来哄他。不道说到没边,倒露得真情了。前日所言已允之说,吾兄曾说向令表弟知否?」卿云道:「不必忧虑,小弟方才亦为哄他,先说令亲处不充,已吓过他一番了。但不十分与兄之言合符,略略大同小异的。」彦霄道:「这个还好,省得令表弟见气。索性大家不要露出圭角来,到事成之后说明,就无关系了。」说罢,遂拱手而别,上轿去了。正是:
金兰至戚相嘲戏,惹得情痴泪满腮。
却说那表兄弟二人,送了吉彦霄去,转身进来,卿云有事到里面去了,旭霞独坐空斋,思想尼庵之事,遂嗟叹道:「最可恨者,那花遇春一人耳!我若不是他说计,哄骗到凤来仪家去,做这事体,是年小春中旬,他到庵还受生时节,自然去践云仙之约,会晤素琼小姐。那时便倩云仙做了蜂媒蝶使,两下私订了姻盟,中解归时,吉彦霄作伐,成过了亲,亦未可知。何由延挨至今,作出这许多恶风波来!论起情理上来,真个该千刀万剐的。」乃捶胸跌足一回,默默无言,卧于榻上。恰好平头儿请吃点心,遂立起身来,整整衣冠,到里面去了,不题。
却说那吉彦霄回去,把这扇子捋来仔细一看,乃恨的道:「世间那起三姑六婆,真是官家闺阃之蠢,再不差的,好好里一个千金贞女,被他哄骗到庵去,做出这样勾当来。更可笑我家姑娘,只得一个女儿,不能防闲他,任他与人诗词往来,竟自置之不问。如今幸尔天遣这柄扇来与我见了,自然与他隐讳的。若落在别人眼里,被他播扬出去怎处?如今且待我暂藏在此,到姑娘处得成了亲事,慢慢还他。倘不允时,倒不便还他,竟自毁碎,以灭其迹却不甚好。」遂将扇包好,锁在匣中。
到得明日,下了船,望昆山进发。不终日间到了,走进门去,与老夫人相见。乃道:「近日表妹安稳的么?」老夫人道:「感谢不尽,一好如旧。」彦霄道:「如此极妙。今侄儿特来与他作伐,不识姑娘尊意何如?」老夫人道:「贤侄做媒,难道有什么差处,不听你呢?况你表妹原是那卫生的仙丹医好的,又是一个新进士,只怕他不肯俯就,我这里再无不允之理。但有一件,贤侄谅来是晓得的,我因年老无依,要入赘倚靠终身的,不识他可愿否?」彦霄道:「他也是桩萱都去世的子,若去说时,自然乐从的。但是他赴任之期在即,倘送过聘,就要成亲的呢。姑娘也要计议定了,为侄儿的好去回复。」老夫人听了这句话,思想一回,乃道:「待我且去吩咐收拾点心,与你吃了,再商量。」说罢,进去吩咐过厨下,即到素琼房里去说知了一声。出来恰好有点心了,唤碧霞掇到书房里,与彦霄吃过,乃道:「贤侄,方才云就要成亲之说,算来也使得的。我方才已曾进去,在你表妹面前通知过一声。他不答言,想是愿的了。你明日回去时,说我们要招赘他,该是女家下聘的。因没人支值,倒教他从俭,送一聘礼过来,然后与他择吉成亲便了。」彦霄道:「姑娘高见,甚是妙极。待侄儿明日归时,就去促他择行聘吉期送来。」说罢,又吃过两壶茶,至夜睡了。次早起来梳洗饭后,原请了庚帖,下船归去。正是:
百年姻眷今朝定,两下相思一笔勾。
却说那卫旭霞听了彦霄吩咐,准准牢住卿云家里,望眼将穿,等候回音。正在那里焦躁,只见鹧儿进来报道:「外边吉老爷到了。」旭霞欣欣出去,迎接进厅,作揖坐定,唤鹧儿点茶来吃过,彦霄道:「令表兄可在?」旭霞道:「有事他出去了。」遂启口道:「烦兄大驾,往返长途,弟深抱不安。未审到令姑娘处,怎样委曲鼎言,令表妹处,恁般为弟指辞剖白了?」彦霄道:「小弟此去,先说得家姑娘允了。然后乘间唤侍女春桃,教他传语,细细与兄代言请罪过,那时将这柄画扇,授与他拿进去。那侍女依了小弟之言,去说向家表妹知道了,出来回复道:『女子之嫁也,母命之。既是母亲允了,为女儿的,焉有拣择之理。』遂留下这柄扇儿,又嘱咐一声道:『前日之言,不要说起了。』如今年兄也须记着,后日闺房中言谈之际,也只做个不知便了。」旭霞道:「自当领教。」说罢,暗想这扇子,若是成了亲,自有活现的娇娃亲近了,要这样镜花水月何用!纵使他留在那边,少不得仍归我的。」乃道:「扇子原是令表妹故物,既留下也不必说了。请问令姑娘尊意,要怎样行礼呢?」彦霄将姑娘所嘱之言,述与旭霞听了。旭霞心上十分欢喜,道:「既蒙令姑娘见爱,又承年兄玉成,待弟与家母舅商量定了,即日择吉行聘。」彦霄道:「既如此,且暂别,另日恭候回音。」说罢,唤家人在扶手里取这庚帖出来,付与旭霞收过,遂起身出门,上轿而去。
旭霞急忙忙的奔进去,说向母舅舅母知了。正在那里商议,恰好卿云回来,述与听过。那时三人计较定了,即差人去选了个行聘吉期,通知过彦霄,教他差个家人,一同送到昆山,然后整顿备礼,件件停当。到这一日,请了冰人,画舫鼓吹,伞夫皂隶,闹哄哄的送礼。在昆山宿过一夜,明日回吉转来,比之去时更觉热闹一倍。这时杜老夫妇二人,真个欢喜无任。至于这卫旭霞,虚空思慕了三载,今已行聘,道是美貌佳人,不一月间就有得到手了,竟自乐极兴量。乃与卿云迎接彦霄,谢了一回,拱入园亭,开筵款待,外厅宴劳家人各役,准准闹了一日而散。正是:
漂流三载得重回,复遇心交撮合媒。
缔却好姻消怨旷,一朝喜气解愁眉。
那吉彦霄也谢宴归家,这起回盘家人各役,也都领了犒赏,叩头而去。不知这老夫人择了何月何日来迎旭霞去成亲,且听下回分解。
此是卫生丹成九转时矣,又被杜、吉两君一班鬼话,令人气杀。然天下好事,决不易就,不气杀,不乐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