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色的奠基石
呼啦啦的队旗飘拂着哥哥的脸……大晴空的映衬下,哥哥———遇罗克站在第一排第一个,紧挨旗手。
红领巾,少先队的旗!哥哥是东四区一中心小学第一批少年先锋队队员。当他的班主任—穿着白汗衫、蓝裤子、戴着红领巾的王笃元老师俯下身来给哥哥授巾时,他的表情是那么庄严、神圣!他举起右手向王老师行第一个队礼,那激动敬仰的神情使在台下观礼的我格外感动!他向上扬起的右手伸得多么笔挺有力,紧紧并拢的手指,几乎像要弯过去似的。
那天,他自豪地一口气向家跑去,炫耀着红得耀眼的领巾。我兴奋地紧跟他跑着,他胸前鲜艳的红领巾多像一团跳动的火苗!街上的行人投来多少羡慕、赞叹的目光呵!
“妈!我入队了!”一进门他就大喊,“给我买个日记本吧!今天的日子最值得纪念,我要从今天开始记日记!”
从这一天(1952年的一个夏日)起,一直到1968年1月5日他被捕,他的日记就没有间断过。
那时,他是否把自已气康负我们的事也记进太了呢?……
他天资聪颖又淘气,在家里,或在小伙伴之间,常以淘气为乐事。6岁开始上小学一年级,放了学,先做功课,并不用大人催。课余的兴趣非常多—搜集成套的小画片、弹球打克郎棋、下军棋、跳棋…他一旦掌握了取胜的规律,便无甚兴趣了,又向另一个游戏“进军”。
他是那么诡诈,常常引起多少同龄人的欢笑和气恼啊!
下军棋或打扑克时,他曾不止一次地以诡诈的表情迷惑住对方而取胜,自己开心得咯咯大笑。为了破除姥姥的迷信,他画张吊死鬼放在黑暗的小煤屋里,望着姥姥那惊慌的脸,高兴地说:“啊,原来鬼都是纸做的呀!”在姥姥最尊崇的“菩萨过海”的日子里,给姥姥素馅的饺子里偷放大油,看着香甜甜吃着饺子的姥姥,故意地问:“好吃吗”一直到姥姥败了兴、认为对佛失了敬、无法再迷信方才罢休。捉迷藏时,他往往巧妙地绕到小朋友背后,突如其来地大吼一声,吓人一跳,他却咯咯地笑着跑掉了。他更喜欢的是在空旷的大院子里挖出一尺多深的陷阱,上面掩饰得毫无痕迹……多么淘气的哥哥呵!有几个月,他每天早上睁眼后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抄起预备在床头的木头宝剑,趿拉着鞋,连衣服也顾不得穿,从他的屋里匆匆跑到我和弟弟的床前,猛然把我们的被子挑开。我们从梦中惊醒,他已咯咯地笑着返回,钻进他的被窝看起课外书来了……
他虽淘气,但却时时显出爱思考的“小大人”神气,加上成绩优异,班里的同学给他起个外号叫“小学究”。他身体健康,很少得病,但却个子瘦小,显得文弱。上课时,他从没有过不守纪律的行为,专心听讲,理解力很强。学校的歌咏比赛、朗诵会、演话剧等等,都少不了他。他总是十分认真,做得出色。我永远忘不了,他们班上演苏联儿童剧《特别任务》时,他扮演女主角冉尼亚,他那自然的表情、清脆熟练的台词,是花了多少功夫在穿衣镜前练成的呵!
过队日,王笃元老师带着可爱的孩子,背着小锅去郊外野餐。多么有趣的时刻,他们挖土灶、找干柴、架小锅、擀面皮、包饺子……哦,水开了,这水喝起来比哪日的都甜,即使不渴也要争先恐后地尝一口。饺子下锅了!春风、田野、飘拂的鲜红的队旗,草地上孩子们的笑声……哥哥最喜欢的小姑娘叶丽丽快乐地尖叫,像蝴蝶一样穿来穿去。
“她漂亮吗?”哥哥骄傲地问过我,“你看她眼睛多大!”
“嗯……”我不以为然,那眼睛实在太大了。何况她还比哥哥高半头呢?
多美的野餐呵!
每到暑假,他和同学、朋友去郊游,在家里编《暑期小报》、演木偶戏、演唱京剧,都是他主编、导演,并且演主角。他编写的《暑期小报》是一张八开的白报纸,四周画上花边,所有的童话、寓言都是他自编自写,还设立了“征文”专栏,让我和两个弟弟投稿。有时我们难得写上两句半,他便热情地予以鼓励,认真地把我们的“大作”登在最显眼的地方。闲暇时他常写些童话、故事之类,投往中国少年报社。频繁的退稿并不使他气馁,叫他失望的是回回看不到编者的具体意见,只有一张铅印的退稿信。尽管如此,他还是乐观地继续写、继续投,给自己取笔名叫“秃笔”和“千章侯”。
有一篇在《暑期小报》上连载的童话《小气球飘洋过海记》,最能代表他当时的思想状况—10月1日少先队员们在天安门前放气球,其中一个小气球飘洋过海,飞遍了中国和全世界。它所见到的中国和苏联的欣欣向荣的景象、美国黑人的受难、非洲的反殖斗争、资本主义国家的黑暗等等,完全是当时学校对我们的教育内容,而哥哥是完全相信的————又有哪一个“祖国的花朵”不相信老师的话呢?那时候,国内一派和平景象,大搞经济建设,人民热爱新中国,党和领
袖们在人民心目中的威信极高。学校贯彻的全是苏联式的教育。“苏联老大哥”是当时最流行的名词。哥哥把这些思想融化在美妙的童话里加以描绘,让幻想自由驰骋。这不独是他奇妙丰富的幻想,更是他对党和社会主义制度的无比热爱。他在小报上还编过一则寓言:《新龟兔赛跑》。大意是:一只“博学”的乌龟主动要求和兔子赛跑,兔子一下子跑到前面去了,而乌龟心想:“嗯,我不用急,我在书里见过,兔子在前面那棵大树下会睡觉的、会睡觉的……”结果,兔子并没睡觉,早就到达终点了。
“这则寓言有意思吗?”他咯咯地笑着问我们。
“有意思!”我和两个弟弟几乎异口同声。
“这讽刺了什么?”哥哥让我说,蠢笨的我竟答不上来。
“小笨小笨。”哥哥笑道,“这是讽刺资本主义和教条主义”
“呀!”
他从小学就开始涉猎中外文学名著,读各种儿童读物和报纸。每逢走过书店,他便要进去看一看,这成了他的习惯。他订《象棋》期刊,钻研时兴趣无边。在景山少年官举办的少年儿童象棋比赛中,他获得亚军。他一手紧握锦旗,一手抱奖晶,兴奋地从少年宫一口气跑回了家……
他的生活充满着朝气,对什么都想钻研、都感兴趣、都想问个“为什么”。在他眼前,世间一片美好,金光灿烂。他爱班主任王笃元老师,胜于爱父亲。我和他同在一个小学,我们相差四岁,差四个年级。放学找他回家时,他往往摆手说:“你先走吧!”那时,他和两三个学生背着书包,在操场或教室门口,围着王老师,不知聊着什么,脸上显露着幸福和欢愉的神情。
1953年秋,作为资本家的母亲(她的资本共有一千元,还有另外两个人合股),经过了“三反五反运动”的洗礼;作为和父亲自由恋爱结婚的母亲,被丈夫宣布为“不温柔”。而协议离婚,孤身带领我们四个孩子和年迈的姥姥,决心离开那令人伤心的家,换一个新的环境,忘掉以前的一切。于是她用不多的积蓄买了东四北大街果局大院的一个小四合院,共八间房。我们和水獭胡同荒芜的“百草园”永别了。
严寒的冬日,哥哥和我每天步行去上学要走半个小时。西北风刺骨地袭来,哥哥回头催促道:
“小妹妹,快点儿!”
“你看,”过了会儿他又说道,“前面那个人走路,脚走得多直,多正!来,”他忽然调皮地目光一闪,对我耳语道,“咱们在那个人后头走,你看那人又高又大,穿的棉大衣真像一堵墙,准挡风,别出声。”
这主意真是格外有趣!但只要他一遇见同学,立即便抛开我,兴致勃勃地和同学聊起天来,好像根本不知道还有我这么个人似的,根本想不起回头望一眼,那时,我只好委屈地远远跟着他……
我们是多么想念水獭胡同的大荒园呵!在那翠鸟啁啾、树木繁盛的百草园里有哥哥多少难忘的回忆!他在作文《我的童年》里回忆荒园—怀念枣树,它曾用身体挡住向他投来的纷飞的雪球;怀念那一排排的塔松,它们像绿色的卫兵,捉迷藏时将他的身体严严地遮挡;怀念那棵四人才能环抱过来的大榆树,喜鹊曾在那里筑巢,春天枝上结满了密实实的榆钱。他更想念果实累累的梨树和落了一地的蓝紫的桑葚、藏在草根下的红红的干枣,合欢树绒嘟嘟的粉红色花朵,还有那些无名的野草、清香的小花和各色各样的昆虫……对大自然的无限热爱,对美的感受和幻想的追求,在《我的童年》里,迸发出多么卓越的才华!《一堂历史课》和《我的老师》,也同样以那奇妙的构思和爱祖国爱学习的美好感情,贏得了全校的赞扬。如果不读那么多课外书,他的作文怎能如此出色呢?
这天二姨来串门,哥哥朗诵他那被当作全校范文的《我的童年》。
“枣树啊,在那雪球纷飞的打雪仗的日子里,是你用你坚实的躯干,挡住了我的身体……”他感情充沛、微含着泪水。仿佛怀念的不是荒园,而是一位永远别离的爱友。
“怎么样,二姨,”他问道,“您听了受感动吗?”
母亲只有这一个妹妹。二姨的性情和母亲正相反,她的性情是贤妻良母式的。哥哥从小爱京剧,与二姨分不开。二姨一来,哥哥常和她谈京剧,向她学习。演唱《玉堂春》时,二姨让我饰演王金龙,头上顶一条毛裤,算是鸟纱帽。我是哑巴”,坐在她怀里,全由她来替唱。哥哥演苏三,他的水袖就是白窗帘,他跪着唱“过堂”那一场,起来时,双手揉着膝向后退去,那唏嘘哀叹的道白,那逼真的姿势,使人既感动,又依稀觉得可笑。
“演得倒是挺像。就是那窗帘差点劲。”姥姥给了一句最公道的评价。
每逢“六一”儿童节,母亲特意请假带我们去玩一天,照张像留念。1954年“六一”过后,14号那天,下着濛濛细雨。我和哥哥正要打着雨伞去上学,哥哥对母亲说:
“妈,你给我五毛钱吧,我想和罗锦照张相去,我应当在业时和她留个纪念。”
“等天好再照吧。”母亲望望天说道。
“不,就想今天照,来得及,我们迟到不了。”
其实那天我并不想照,可是哥哥却拉着我匆匆走到隆福寺照相馆,要照一张小二寸,并选一张四边是枫叶的图案。
“要布景吗?”摄影师问道。
“要。”
他搂着我的肩膀,那么高兴和亲切。对于他的心血来潮我真有点莫名其妙!可又想,他早就应当这样彬彬有礼,过去,他对我们太调皮了。
最有趣的是,两年以后哥哥还在这家照相馆照了张做鬼脸的滑稽相,洗成书签的形式分赠给与他要好的同学。
1954年9月,他被评为六年来学习品行兼优的学生,得了奖状和奖品。母亲看到儿子的奖状,感到无比的欣慰。挂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母亲奖给他一本《新华字典》。那两天哥哥整日翻看这本字典,在字典里唯一的一页空白纸上写了一段批语:
“附新华字典意见:此字典,好虽好,但缺单字也,‘典’不能用此书。‘腻’字‘网’字都缺。此字典,词太少,还称何字典?只有白话,可称白字典。‘意’字写得不好看,许多即同,可称童字典。解释不够,可称不善字典。字等词等完全一抄,可称旧古字典。‘新华’二字由何说起,不如叫破旧字画书。”
他从小时候就爱尖锐地提意见。
明天就是毕业典礼了,他将做为毕业班的代表第一个发言。头两天,他对着大衣柜的穿衣镜,关上屋门,反复地练习。他对着镜子行了无数个队礼,一遍又一遍地有声有色地朗诵着,纠正着自己的姿式和语气。上午他练习了最后一遍,几乎一字不差地把发言稿背了下来。
“小妹妹,”他满意地嚷道,“明天看我的发言吧!”
下午,他轻松地玩了半天。
低年级各班选派优秀生去参加毕业生的典礼。一大早,姥姥给我精心地打扮起来。哥哥洗漱完毕,背着手打量我一番,撤撤嘴品评道:“哼,活像个没人要的布娃娃!”
这话真使人丧气!我简直想哭了。
大礼堂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毕业生一律穿着校服—一白汗衫、蓝裤子、红领巾。红、白、蓝像是花海,呵,真美极了。
“毕业典礼现在开始!”
喇叭和队鼓齐鸣,旗手高举队旗绕场一周。队旗的红光在每个人面前闪烁。我们拿着纸花走进会场,齐声呼喊:“向大哥哥大姐姐学习!欢迎你们常来母校!”毕业生们整齐地站立起来,向我们热烈鼓掌。
校长和教导主任相继讲完了话。
“六年级一班代表遇罗克发言!”
在一片掌声中,哥哥跑上了台。他显然在极力克制着激动,站在几乎与他齐肩的讲台旁。他右手的五指并拢得像入队那天一样笔直,手用力扬上去,不小心指尖碰到了讲台的边缘,台下发出一阵友善的笑声。这笑声将停,却又发出一阵更响的笑声。原来,他的鞋穿反啦。现在是立正站着,那穿倒了的鞋在台下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他们很快地被他那爽朗、清脆、激昂的声音所打动,他那白镜框后面晶亮的眼睛,他那庄严的面容透出的恋恋不舍的心情,他那清秀的五官和不俗的气质,像一块磁石把人们的注意力全吸了过去。
“……我们就要离开母校了,就要离开抚育我们成长的老师了。敬爱的校长、教导主任、班主任和老师们,是您们循循善诱地教导我们,关切地启发我们……”
哥哥的发言通过麦克风,越过敞开的大窗,随着窗外一片槐树的香气,奔向云霄和日光里去了!无数颗心和他的脉搏一起跳动。
“让我们再一次向您们致以最崇高的敬礼”
随着他那庄严的又一次队礼,六年一班忽然全体起立,和哥哥一起举起了右手。呵,哥哥的脸多么严肃、神圣!校长、主任、老师们都站了起来,随着队鼓齐鸣的节奏声,热烈地回身鼓掌致意。我心里呵,充满着欲哭的激动!哥哥就在这雷鸣般的掌声中含着热泪跑下了台。当他激动地跳下讲台那高高的木阶时,险些绊了一跤,被站在台下的王老师一把抱住,紧紧地抱在怀里……
“王老师,我们走了。
学生们都走光了,哥哥和几个同学还依恋地拉着送他们出校门的王老师的手,向他做最后一次告别。
“王老师,我们走了……”哥哥又一次不舍地说。
“常来看我呵,孩子们!”王老师又一遍亲切地叮咛,“到了中学,一定要积极争取入团!”
13岁的哥哥,戴着红领巾,怀着一定要刻苦学习、长大要对人民有所贡献的愿望,离开了东四区一中心小学,进入第一志愿的中学————灯市口男二十五中。
这是1954年,一进中学,他便写了入团申请书。
呵,金色的童年
金色的奠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