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社会大学的最后一堂课
1968年1月5日(预审)
问:你有什么问题?
答:我不知道为什么叫我到这里来。
问:你还是谈谈你的问题。
答:我不知道我有什么问题。
问:你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吗?
答:我学习毛主席著作不够好,我思想上还没有树立为人民服务的思想,我没有做到毫不利己专门利人。
问:你不要在这里演戏,我们把你抓到这里来就了解你的问题,你早就在我们的视线之内了。……
答:毛主席的著作我学了,元旦社论我学了,我没有一条够无产阶级专政的条件的。
问:你没有问题吗?
答:我即使有问题也是人民内部矛盾。
问:《中学文革报》是谁办的?
答:我一个人。……我相信如果毛主席知道我的《出身论》,他老人家会解救我的,如果你们允许,我还要给毛主席写信。
问:你最好把背后写的那些东西亮出来。
答:几年以来,我没有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
问:你不用讲好听的……
答:我的日记被《红旗》杂志拿去了,你们可以看。我的日记中是表达我对党的热爱的,我永远跟着共产党。
问:……不管你多狡猾,群众也会把你揪出来。
答:……我请求你们让我给毛主席写封信,主席知道《出身论》是我写的,他如果知道我现在这个情况,毛主席决不会说我够专政条件的。
1968年1月9日
问:你的日记为什么烧了呢?
答:我怕别人看。
问:你为什么突然想到要烧呢?
答:我认为没有保留价值就烧了。
问:你留下一本是什么皮的
答:是蓝皮的“北京日记”
问:这个日记下落哪儿去了?
答:下落我不知道,我交给我妹妹了。
问:你把情况谈谈。
答:这本日记记的都是我们厂子的真实情况。
问:记的都是你的真实思想吗?
答:日记写的时候有片面性,因为写日记和写文章不一样,都没有经过推敲,青年人的思想也有很大的起伏性。
问:你不要诡辩,你看看这本日记是不是你的。
答:是我的。
问:这里边所写的反动不反动?
答:不反动。我思想上有缺点、毛病。
问:你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应当怎样?
答:应当尊重。
问:你日记中有没有攻击伟大领袖的话?
答:没有
问:你这个人思想一贯反动,一贯耍两面派手法……你日记中对伟大领袖、对社会主义制度有刻骨的优恨……
答:我希望你们看我的主流。
问:你日记中有没有攻击伟大领袖的地方?
答:没有。我始终是热爱社会主义制度的,热爱毛主席的。
问:你交代不交代问题?
答:我这本日记由头看到尾,就知道我热爱不热爱社会主义制度了。
问:你日记中有没有反动内容?
答:无论如何我对党对社会主义是热爱的,尽管我思想上还是有错误的。
间:你7月3日记,把学习毛选当作为酷野蛮,这反动不反动?
答:这我有辩护的余地,我指的是教条主义的学习。
问:……今天不准你辩护,只准你认罪。
答:我指厂里拿学习毛选来压运动
1月10日
追查“反革命小集团”,预审员问到两个人时。
答:你无非是说我搞反革命小集团,我可以百分之百地说根本没有。
问:如果有呢?
答:如果有我负法律责任。
问:这已经定论……你不交代,是你保护了自己,又包庇其他反革命分子。
答:你说的我很惊讶,我根本不包庇别人……我有错误思想,但我可以保证我和安徽、北京任何人也没有搞阴谋活动。如果有,可以最严厉地判决我。
1月12日
问:我们可以告诉你,只要你不投降,我们是不会放过你……你对我们的仇恨很深。
答:没有。
1月13日
问:你攻击姚文元同志,比吴晗走得更远。
答:我和吴晗不一样,毛主席指出《海瑞罢官》是为彭德怀翻案。
问:你的表演是你阶级本质的暴露……你坚持下去必然会得到更惨重的失败。你听见没有?
答:听见了。我没有事实。
问:你搞大量的反革命活动,怎么没有事实?
答:我没有搞反革命小集团。
问:……你的问题不交代,也跑不了,你……你是不是要顽抗到底?
答:我根本不是顽抗到底。
问:那你这算什么?
答:我根本没有什么反革命小集团,也没有这样的活动,如果我真有这样的事,你们可以最严厉的处罚我。
问:将来我们把大量事实摆出来你怎么办?
答:那怎么处理我都可以。
问:你现在这样顽固,到了时侯有你后悔的一天……你不交代我们也可以处理你。你听见没有?你讲不讲?
答:(拒绝回答)
问:今天你又抗拒了一堂,我们再警告你,抗拒,我们一定要从严处理,在人民法庭你继续放毒……你听见没有?
答:听见了。
1月16日
问:你考虑了吗
答:……我写《出身论》,以前我认为不是为我自己的,我是为无产阶级做事的。昨天通过你的谈话,我开始有了怀疑,我对于我的家庭认识是有个过程的,小学三年缀我9岁时,赶上“三反五反”,我向派出所检举了父母的一些问题,受到团市委的表扬。班上同学王杰的父亲和我父亲认识,把这事情告诉了我家里,从那以后我和家里关糸一直不好。高中时候我也是和家庭划清界线的。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我确实认为是家庭出身不好造成的。但高中毕业后我还是愿意
到工农中去锻炼改造自己,这样就到了红星公社……当时组织上信任我,让我管粮食,我们小队长是党员,他叫我在粮食中搞鬼,他也搞鬼,本来我很信任他,认为他是党员。出事后,我检举他,他没有受处理,却不叫我管粮食了,从此我情绪低落……
(关于劳模)时传祥他是掏粪工人,全国人大代表,著名劳模,过去报纸上常有他的报导和他的文章,文化革命时听说他组织捍卫团保刘少奇。江青说他是工贼,于是天天挨斗。掏粪工人出身当然清苦,可是一挨斗,祖宗也要变,现在说他出身是粪霸。
有一天他被拉到我们工厂里游斗,我见到他一次,戴大高帽子,两旁站着几个气势汹汹的小伙子,卡车绕场一周,大家都跑出来看,他是个胖胖的50岁左右的人,带着一副听其自然的态度,并不显得怎样不安。
关于时传祥还有一件事,有一年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刘少奇和他握手,大概还说了一句什么话,于是一位著名的画家叫李琦的,用半中半西的手法画了一幅《同志》这样的画,座中两人,左边是刘,右边是时,上角题词摹拟刘的语云“你是掏粪工人,我是主席,我们只是分工不同,都是同志。”文化革命时,李琦便成了“黑帮”。虽然他也画过毛主席,那幅画还是我所见过的主席肖像画中最有风格最好的一幅,但也无济于事。
建筑业的劳动模范最著名的是张百发。几次出国,被当作专家聘请。他原是普通工人,组织了“张百发青年突击队”,是砌砖能手、毛主席著作学习标兵、共产党员,三天两头做报告。现在叁加过人大会堂劳动的人,大都还记得,张百发怎样教他们捆钢筋,据说的确有两手……以后张百发被宣布为工贼,原来的事迹也都成了假的,而且假得出奇……
9月3日
问:1962年你说如果日本能使中国工业化,有什么不可以?
答:这是对我的污蔑,这根本不能联在一起的,我根本没讲过这话,这是莫须有!
问:你放肆!你是反动,你是卖国贼、叛徒!你放老实此!
答:这连影儿也没有。这样的材料没有任何事实根据。
问:这与你的日记吻合。
答:找不出来……
问:蒋介石被中国人民解放军打跑了,你很“惋惜”,文化大革命形势大好是在1966年,你说蒋介石完全可以打回来。
答:这话根本不是这个意思。
问:你解释也不能解释没有了。
答:我对有的问题有不同看法,我大部分是拥护党的。
问:这是大事化小。
答:可是这本日记如果落在蒋介石手里,便要杀头。因为我说蒋介石的坏话多了。
问:你反动!你还在放毒!
答:不对。不能把我没有的东西加在我头上。我拥护社会主义制度,要相信在解放后成长起来的青年的觉悟还是有你们)这样不行!
问:你对社会主义根之入骨,……你不向人民低头认罪,说明你顽抗……以上问题不管你承认不承认,给你定罪。
答:我不承认
问:我们给你交代党的政策你听进去没有?
答:不是听不进去,是没有影的事。
问:我们用毛泽东思想看穿了你的罪行。
9月17日
问:哪一个敢暗害伟大领袖……
答:这是没有的事。
问:你对伟大领袖、社会主义、毛泽东思想有没有仇恨?
答:我没有。
问:你态度极坏,怎能从宽?……你服不服是你的事,怎样惩处你是人民的权力。
我希望政府能将某些检举材料核实一下,并听一听我个人的申诉。……
遇罗克
1968年10月8日
从以上审讯记录中不难看出,哥哥的回答是多么有策略呵!首先,他态度一直是平和的(除极个别处),是承认自己有“错误”的————在“四人帮”统治的法庭里,他知道态度太强硬对自己是不利的,但在实质性的问题上,他什么也没有承认过,对谁也没有交代过,至死也不改变自己的观点。正是这种“软中硬”的“狡猾”、“顽固”的态度,使审讯员们大为恼火。换了许多个审讯员对付他,一个月连续审问达七、八十次地折磨他,给他戴背铐、关禁闭惩罚他……可是哥哥没有一丝屈服。
他被折磨得头发脱落,脸色青黄浮肿,原来徼微有些驼的背现在更驼了……但在复杂的监号里,他却以永不衰退的乐观精神感染着人们。
在监号里,他以那惯有的略带嘲弄的笑容向新难友介绍自已的名字。
“我姓遇,愚公移山的愚字下面去掉心字,再加上一个走之,罗霄山脉(罗霄山脉是井冈山根据地所在)的罗字,克服困难的克字。”
说完,又微微一笑。这在困苦中作出的会心微笑,给难友以多大的鼓舞呵!
当犯人们“学习”得疲惫不堪,背语录背得头昏脑胀的时候,哥哥会突然出奇制胜,说几句引人兴奋的话。
一次,轮到他发言时,他慢条斯理地说:“我想,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这一下子,屋子里的人都愣住了。几个“积极分子”马上站起来争先恐后地向他猛烈抨击:
“什么?凡是存在的就是合理的?那么蒋介石也存在,他
合理吗?!刘少奇也存在,他合理吗?”
哥哥一点儿也不着急,微笑着继续逗着别人的火儿。
“你们考虑考虑,要是没有存在的理由,他们能存在吗?”
“你反动!……”等批判者的话到了相当尖锐程度的时候,他忽然收敛了嘲弄的笑容,做“正色”状,说:
“你们先别忙着批判,这句话可不是我发明的,而是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中论述的。”
看着那些积极分子们瞠目结舌的样子,他又嘲弄似的笑了起来,那咯咯的笑声是那么开心。
而他在和人们单独聊天的时候,却很少笑。他把别人打发时间的“聊天”当成一种学习、求知的手段。他常说:每个人总对某一种事物“门儿清”(即内行),所以,无论谁都在某一方面比我知道的多。
哥哥在这儿学到了不少知识————水泥的全部生产过程,世界电影现状——包括各国影片的生产情况、年产量、频率和周转率,还有机械制造、西洋近现代美术史……监狱里常常换号,因此,他便把在另一间牢房里听来的给新号里的人讲述,通过讲述来复习这部分知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他所讲的那一门知识的内行呢。他是多么会利用时间学习呵!
由于处处受监视—队长监视,号里大家互相监视,这种聊天时常中断。往往一点事要聊好几天才能说完。
在这复杂的困苦环境里,哥哥希望大家都对哲学感兴趣,更念念不忘宣传他所相信的辩证唯物论。在牢房里,他借“学习毛选”为名,以讲辩证法为题,开了“形式逻辑”的课程。几个小青年学得十分起劲,因为哥哥很善于把抽象深奥的理论用几句话讲得通俗易懂。他在这里成了博学的老师。一位学美术史的大学生对辩证唯物论没什么兴趣,他喜欢现代哲学,这位大学生说:“现代哲学和古典哲学不同,并不一定要形式逻辑作为骨架。让·保尔·萨特的存在主义和黑格尔的哲学是有极大的区别的。过去的哲学已经被这一代人摈弃了。”
哥哥很不以为然,和他论争,后来有些生气地说:“不行,你得下点儿功夫把所有的观点深透地研究一下,好好学学再做结论。学哲学不但是对客观世界了解的过程;也是对自己思维进行整理的过程;学哲学可以使思想科学化、条理化。形式逻辑尤其重要。黑格尔的辩证法不但正确,而且是神圣的、无与伦比的。萨特之类根本算不得什么哲学家,而你居然喜欢萨特,真是吃饱了没事干……”
哥哥是真正的辩证唯物论者,他从心底里相信它的价值。可是他却被另一些自称同样信仰的人关在监狱里,这个现实怎能不令他深思!
一天,他从同屋的另一个老犯人那里借来了延安出版的《毛泽东选集》,拿它和文化大革命中出版的版本对照来读,读得很认真,每篇都一字一句地校对,时常若有所得的点着头,有时则掩卷而笑,那咯咯的半嘲弄半天真的笑,使那老犯人不由注意起来。
“出狱之后,一定要找齐各种版本,对照来看,那才真有意思!”他两眼放光地对身边的难友说。
“怎那么有意思?
“对照着看,能看出许多问题。从他们删改的地方可以看出,他们在理论上是非常混乱的,是反马克思主义的。要使人民有一个强大的思想武器,才能战胜他们,而这唯一的武器就是马克思主义本身。
在某些同号的人眼里,他是个奇怪的“书生”————微驼着背,带着深度近视眼镜,头发过早脱落,完全是个书生模样。每天早上起来还做做广播体操,满身书生味儿。最爱念邓拓的两句诗:“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他们哪里知道,就是这位“书生”,却能洞悉社会,了解人生。
他把审讯当做一种训练一种游戏。他始终站在主动的地位。他软硬不吃,对预审员那一套早就熟悉透了。预审员气得实在没有办法,就向他公布证据————哥哥自己亲笔写的文章摘要和书页上的评语,问道:
“这是不是你写的反对毛泽东思想的话?”
哥哥一声也不吭,脸上毫无表情。预审员又追问:
“你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我不想回答。”哥哥这样说。因为他知道和他们是说不清楚的,但他又决不愿意向他们低头。
没有在那个时间住过监狱的人,不会明白,这种“顶牛”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因为,拒不认罪本身就可以构成重罪。哥哥的确是煮不熟、熬不烂、踩不扁、砸不碎,响当当的一颗铜豌豆!预审员骂他是个最难斗的监狱油子!
监狱油子吗?他也是也不是。
他的确是个监狱油子。他了解监狱的各法令、条例,审讯的方式和手段—他以前看过的书现在用上了。甚至他能从蛛丝马迹中知道预审员的姓名和背景。每个人受审回来,他总要向他们打听,问了些什么?怎么问?从而了解形势。他向各个犯人提供法律的常识和参考的意见,告诉他应该如何应付下一次审讯。他清楚牢房里每个人的思想状况、家庭背景和心理状态。他最知道哪些人是出卖灵魂的走狗,并且善于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来掩护自己在牢中的活动。
“你干嘛要把牢房里的矛盾搞得这么复杂?”那位喜欢平静的大学生问道。
哥哥笑说:“如果牢房里面很平静,我们每天连聊天的可能性都没有了,我们的一言一行都会被汇报上去,所以,索性把牢里搞得大乱,二十几个人的矛盾,谁也搞不清谁是谁非,我的言行就没人注意了。再说,这也是政治斗争的缩影,可以练练手。”
哥哥的确很成功,使几个积极分子互相争斗起来,互相指责对方组织反革命集团,而他却不受人注意了,有了更多的机会和别人聊天。
他又不是个监狱油子。他从来不为多吃一口窝窝头,多喝一口白菜汤而陷害别人、见利忘义、落井下石。他也从来不会在老弱病残者身上踹两脚,表示自己心狠手黑,借以镇唬其他犯人。他从来不会用诬告别人的办法博得管理员的好感和青睞。他对那些“用别人的血染红自己的顶子”的人是深恶痛绝的。
一个小小的监号是一个复杂的世界,是卑劣、阴险和自私高度集中、充分表现的场所,而哥哥在这里所玩的“政治权术”,是其他人望尘莫及的。
几乎每天早上吃完早饭,哥哥都要向管理人员要纸和笔。在牢房里是不允许有纸和笔的,他说:是要写思想汇报。因为他是重要的思想犯,所以每次都会给他。他就利用这些纸和笔,乘机写自己想要写的东西,写好以后藏起来。
他和那位大学生一起,编写了一本《中国古诗集》。从屈原的《渔父》到谭嗣同的《绝命诗》,凡是能背下来的诗词,都尽入其中。几个月下来,凑凑也有了几百首。
星期天,他俩利用缝补的机会,拿针钱装订起来。许多人都偷偷借去传抄,默默地念着、背着。牢房的灰壁上,似乎浮现出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等景色————哥哥教大家作起古典诗词来了,并给他们讲解诗词的结构、作法和修辞学。
但告密者常在,一次检查牢房时,即使这些诗放在棉衣的棉花里,也被全部搜走了。不过哥哥并不扫兴,依旧教大家写诗。他说:
“旧体诗有许多内涵,只有中国人才能理解,也只有用这些形式才能表达中国人特殊的感受和情绪。”
他念了自己《登鬼见愁》那一首词,大家都喜欢其中的气魄。哥哥伤感地望着铁窗外的一角,那傍晚的天空————他多向往自由呵!
“我不会忘记你们作的诗词,”他鼓励大家说,“如果有一天我出狱,我一定编一本《狱中诗抄》,你们写的诗里有不妙句。”
他的嘴角总是挂着一丝玩世不恭的微笑,但是,也有愁闷的时候。他有时向难友讲起自己的家,自已的童年。他想念父母、弟弟、妹妹……
“我们家的那个小姑娘……”他总是这样提起我。
平时,他很少哼歌,可是一说到童年,他就会唱起苏联的一首歌曲:
“由斯大林率领我们去前进,大元帅号召我们去斗争……”
他唱得很雄壮,唱完之后又自嘲的笑笑,对难友们说:
“那是在少年宫学的,当时还和合唱队一起唱这支歌参加歌咏比赛,嬴得了第一。”
呵,金色的童年!在他童年时代,他万万也没有想到,在他25-27岁的年头,会在新中国的监狱里度过……那一切,那大眼睛的小姑娘、那愉快的野餐、那小学毕业典礼,一切仿佛是昨天才发生的事情。呵,一去不复返了……
“你会唱列宁最喜欢的那支歌《光荣牺牲》吗?”他问大学生,他想振作起来。
“会。”
“教我唱吧,我一直想学。”
他俩站在黄昏的暮霭里,站在炕板上,望着窗外朦胧的余辉,那里刮着的微风是自由的。而这20平方米的牢房却要挤住20个人。
受不自由莫大痛苦,
你光荣的生命,
牺牲在我们艰苦的斗争中,
你英勇地抛弃头颅……
他动情地唱着,歌声那么认真、沉重,牢房里的人都默不作声,静悄悄地听着、听着……
“唉!别唱了!”一个老头终于忍不住了:“已经够难受的了,还唱这么惨的歌
哥哥回过头来,看着老头笑了:
“这个歌一点儿也不惨呵!”
“算了,”大学生扫兴地说,“我们不唱了。”
他们坐下来,那时候,哥哥比号里其他犯人多一样东西————手铐,这是因为他不交代问题而受的惩处。吃饭时摘下来,血液刚一流通又铐上,铐得紧紧的。血管胀得非常难受,疼痒钻心,又毫无办法,好一阵才能过去。每当这时,他总想找些轻松的话题和谁谈谈,以分散注意力。可是,只要有谁一戴上铐,立即被视为号里的危险分子,谁和他说话都要被别人汇报上去,人们恐惧和躲避的目光更像刀子一样刺进哥哥的心。人们,什么时候才能不那么愚昧呢?什么时候才能不跪着生呢?每当这时,总是那位大学生比较有勇气,冒着自已同样受罚的危险,和他找话说说。
“金色的童年一去不复返了!”大学生感叹地说:“一切都过去了!”
“对,”哥哥微笑而镇静地回答,“将来的生活,无论怎么样子,过去的一切是永远不会再有了。可是,你怎能知道,将来就不会比过去更好呢?”
“你是个理想主义者。”
哥哥不答话,只是微笑着悄悄地哼起那支刚刚学会的歌。
“我入狱纯粹是历史的误会,”大学生懊恼地说,“我根本不懂什么政治,也不是什么政治家,只不过是个热情的青年,却被糊里糊涂地卷进了政治漩涡,作为政治犯关在这里。”
“我值得。”哥哥想了想,郑重地说道。
大学生望着他,他直视着大学生的眼睛,自信地说道:
“你出身高干,过去生活一直优越,这所大学上腻了还可以上另一所,不可能理解我们的心情。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人一直没有和你们同等的政治权利和生活权利。我们从能奋斗的那天起,就是被社会歧视的。最令我痛心的,就是绝大多数出身不好的人总有种先天的自卑感—政治上的软骨病。以至有了说话机会的时候,也很难去争取自身应有的权利。我虽然被抓了,也许结局不堪设想,但能为出身问题付出这么大代价的,解放以来还是第一次。如果说《出身论》是呐喊,也是我们这些青年能够发出的最强音了,文章的巨大影响比我想象的还要强些。你不知道,那些全国各地的读者来信十分感动我,我不止一次地哭过。许多人寄来血写的信,捐款的、流着泪找到报社来的,……为了这些人,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他这发自肺腑的话语,使大学生深受感动了……大学生默默不语地望着他。过了会儿,哥哥又笑笑,说道:
“我本来一直想,什么时候有机会,能和一个出身高干的青年,在相等的条件下较量较量,你来的那天,我认为机会来了,我想,如果你来高干子弟蛮横的那一套,我一定要把你整苦,让你知道知道我们这些人的厉害。可是和你熟了,才知道我们很有共同语言。”
在监狱里,许多蛮不讲理的人物,一听说他是遇罗克,马上都肃然起敬。因为他是《出身论》的作者,是第一个站出来替这个时代被侮辱、被损害的“贱民”作公开辩护的人!他是一个勇士,而且是一个聪明的、冷静的勇士,他知道在什么时候打出最有力的一击。
对哥哥的审讯已到收缩程度了,形势越来越紧张。
“你这死反革命,顽固透顶!”审讯员最后一次警告他:“你的下场可想而知!给你最后两分钟考虑后果!”
屋里的人都出去了,只剩下哥哥一个人。两分钟,最后的两分钟啊!难道,哥哥还需要什么两分钟吗?他从动笔写《出身论》的那一分钟起,不是已经决定为真理献身了吗?迄今为止,他的一切言行都是经得起历史的检验的!两分钟,对他来说太无必要了,因为他已经整整考虑了一生!
门被撞开,忽啦啦涌进十几个人,围着他坐了一圈,气氛煞是森严。
“遇罗克,”军代表厉声喝问:“你考虑好了吗?”
“考虑好了,”哥哥沉静地回答:“我的牙膏用完了,请您让我家给我送一支牙膏来。”
“关入死囚牢!”
死囚牢……
哥哥被关在腐臭阴暗的“活棺材”里。一米宽、二米长、双层铁条门,下面有一个塞饭的小口。没有棉被、没有一切洗漱用具。夏日蚊蝇叮咬,虱蚤遍身,30斤重的镣铐更添了这些“小吸血鬼”们的狂妄和自由。严冬,没有火炉,寒风无遮挡地从铁条门吹入,浑身冻得麻木生疼。一间间的死囚牢关着待死的人。有的人疯了,吼叫声、求饶声使人毛骨悚然,简直足以使正常的人发疯……何况还伴随着肉体的摧残,在两三个月之中,哥哥和一些政治犯天天被拉到各大厂校机关去挨斗。他们的嘴唇虽被封闭着,但哥哥每次都用他那单薄无力、久已虚弱不堪的身体,死命地向上挣,决不肯低头。押着他的彪形大汉踢他、打他,台下的群众啐他、骂他;手腕脚踝全破了,镣铐无情地蹭磨着鲜血淋漓无法愈合的伤口,每天批斗回来,血迹斑斑,浑身青肿,活人像死人一样被拖进牢房。那滋味儿,不比死更难受吗?而哥哥是怎样惊人地在死神和魔鬼们面前,昂着他那不屈的头呵!他全身浮肿了,忍受着疾病和酷境的折磨,忍受着刑后的创痛,忍受着精神上的种种刺激,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眠的寒冷的长夜……也许他精神分裂了?失望了?怀疑了?消沉了?不!他没有!他以超人的毅力顽强地支撑着,他想活下去,活下去!他唯一挂在心上的,就是琢磨着如何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上层领导人。他在狱中五次上书毛主席,给陈毅同志写过信,希望能有一线生机……
能尝到的滋味都尝到了,该考验的都考验了,没有谁能征服哥哥的意志。是的,没有人能征服他的心!
哥哥,这位在人间大学将要毕业的学生,用这首诗赢得了“监狱”一课的满分:
赠友人
攻读健冰手足情,
遗业艰难赖众英。
清明未必牲壮鬼,
乾坤特重我头轻。
人间大学的每一堂课他都上得那样认真。如果说“当人刚脱出自然界怀抱的时候,他只是个自然物,而不是人。人乃是人、文化、历史的产物”的话,那么,哥哥是达到了人的水平。
这位优秀的学生,已经被准予毕业了——1970年3月5日,北京工人体育场内坐满了10万人。各个单位都必须有人来参加,看台上、田径比赛场上都是人。在一片高昂的口号声中,在万人高举的毛主席语录的红海洋里,19名犯人被推到主席台下的跑道上,每五个警察押着一个。所有男犯人全被剃光头,胸前挂着大牌子。
口号停止之后,主席台上的人开始宣判。他每念一个名字,就停顿一下,于是五个警察就把那个犯人向前推两步,拉住套在脖子上的绳索(防止犯人呼叫),强迫他抬头示众,然后把头压低下去。有几个犯人(包括哥哥)坚决不肯低头,就有另一个警察过来用拳头狠狠地捶他们的头。宣判词全很短,三言两语,最后全是这样一句话:
“该犯罪大恶极,民愤极大,依法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19个犯人全部宣判完了,主席台上那人说:
“以上各犯,均报请最高法院批准,验明正身,现在绑赴刑场,执行枪决。
话音未落,95名警察一起用力,一下子19个人全跪在地上。在几个迅速的动作之后,他们全被五花大绑地拖了起来。这时观众席上、运动场上,激昂的口号声又响了起来。犯人们被带了出去,有的已经吓昏了,被警察拖着,尘土带起几丈高。哥哥拼命地挣扎,他不肯低头,也不肯把带着铁镣的脚向前迈出一步,几个警察吃力地推他,这时候人们清楚地看见:在他生命的最后关头,仍然不屈地奋斗着……
哦,哥哥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他的名字,像过去的一些英雄一样,在祖国的大地上被亿万人传颂着。
我们纪念英雄,不希望热闹一阵子而烟消云散;我们纪念英雄,是希望一个人在生的时候要受到公平合理的对待,不要总是在他死后给他戴上桂冠;我们纪念英雄,是希望每一个人自省————使遇罗克走上刑场,自己是否也有一份责任?单凭“四人帮”能杀死遇罗克吗?万一将来另方一个“四人帮”式的人物上台,在工人体育场上会不会再次出现一个盲目呼啸的海洋?我们纪念英雄,是希望像他那样勤奋地苦读、勇敢地实践、冷静地思考、明确地生活!
1979年一概
1981年二稿
六 《出身论》——时代的产物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