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逆子、还是孝子?
哥哥是逆子吗?是的。
哥哥是孝子吗?也是的。
我家那时七口人——父亲、母亲、姥姥、哥哥、我和两个弟弟。
父亲出身于城市贫民,爷爷原籍在山东省农村,因生活困苦去闯关东,便在黑龙江省黑河落了户。爷爷很早就去世了。父亲15岁便在铁路上当一名小职员,养活奶奶和姑姑。他刻苦勤奋,边工作边学习,因考试成绩优异,名列前三名,被保送去日本留学,在早稻田大学土木建筑系深造。他白天上学,晚上翻译日文挣稿费并著书来养活自已。笔名是“罗茜”。作品的笔名使他决定了我们这一辈的名字从“罗”字起。
父亲沉默寡言,脾气温和,不善于交际,但是却有一定的见解,更希望儿子能胜过自己。哥哥刚一记事起,他就给哥哥讲自己小时怎样刻苦、怎样孝敬奶奶的事;稍大,便又以古人的榜样激励哥哥奋发学习和孝敬老人。父亲在我们面前从来是说话算数,不轻易许愿。一次,六岁的哥哥上了房,任谁叫也不下来,父亲哄他说:“你下来,我带你看戏去。”
“真的吗?”哥哥两手叉腰,站在房上神气地间道。
“真的。”
哥哥下来了,父亲责备了他,自己明明不想看戏,却当真带他看戏去了。
哥哥曾获得北京市少年儿童象棋比赛亚军。那次他一口气从景山少年宫跑回家,一放下怀里抱着的奖旗和奖品,就连连叹气道:
“唉!只差一个子儿!比赛都快停了,还是不分胜负,裁判说:“注意,还差15秒!我一走神,被他吃了车!唉,要
不,冠军就是我的了!”
“这正是你不足的地方,”父亲说,“不是一个子儿,而是你还差得远呢。”
哥哥诚服地没有作声。
父亲多希望儿子能成为知识渊博的人哪!但父亲从不读理论书,他最相信的是“学会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纯业务观点。
母亲出身于一个较为富裕的大家庭。姥爷原是木匠,和几个兄弟、徒弟做木器家具出售。姥爷兄弟七个,都住在一起。到了母亲上高中时,大家庭才瓦解,各自分居。母亲只有个妹妹。由于母亲天性爽朗,又好运动,姥爷拿她当儿子看待。她不受拘束,生就了男人般的性格。母亲高中毕业时,凡能拿出一百块现大洋者,可去日本留学,母亲便去了日本,进中专学商业管理。
“七七事变”后,父母和许多爱国青年认为不可再在敌国求学,愤然回国,母亲因此中辍了学业。回国后,他们在同一单位—建设总署工作,母亲任打字员。父亲任工程师,两人有了接触的机会,结为夫妇。
1948年,母亲与别人合股,用1000元钱接办了北京市的一个小铁工厂————“理研铁工厂”。全家由徐州迁到了北京,母亲任经理,便成了资本家,工人有十多个。父亲在这个厂里做工程师。
父母亲加上慈祥的不识字的姥姥,给家中创造的气氛是和睦安宁的。在我们家庭中,是可以平等地对话的。
说哥哥是逆子吗?看起来———他又是何等孝顺!他对父母、姥姥彬彬有礼,从不顶嘴。
在小弟弟一岁、哥哥九岁的时候,父亲认为母亲不温柔而提出离婚。离婚以后,哥哥从没有说过一句对父亲不满的话。他理解父亲,他相信他的心地是好的,是正直善良的。相信他忍痛抛弃了我们是不得已的。哥哥以无比宽厚的心肠对待父亲。他常去偷看父亲,甚至和父亲身旁的姨也处得十分融洽。然而他又很孝顺母亲,他从不惹母亲生气,深深理解母亲的刚强性格和艰辛,总希望自己能早一天分担母亲肩上的经济重担。1956年,那位姨和父亲离了婚。哥哥这时急切
地盼父亲回来!为此,他做了多少努力呵!先是劝说母亲原谅父亲,不成;哥哥又去求助于母亲的好友:
“劝劝我妈,让我爸爸回来吧!求您做做我妈的思想工作,让我们一家团圆吧!”
这一天时机终于到了,哥哥和我们一起跪在母亲面前,他流着泪央求道:
“妈,叫我爸爸回来吧!……”
母亲和我们一起哭了起来,复婚便在哭声中决定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哥哥哭泣。
他在吃、穿上是多么不讲究呵!从不记得哥哥要求父母给自己买过什么。而他总希望能用自己挣的钱,使父母、姥姥、弟妹们愉快。
他18岁开始挣钱,无论是在农村、做临时工,还是在工厂,每月挣的工资全部交给母亲,直看到母亲要生气,才勉强接下零用钱。有时母亲给他5元,他往往说:“妈,我只要3元就够了
炎炎的夏日,未见他买过冰棍,所有的零用钱都用来买书、纸、本子。每星期从农村回来,他都给父母、姥姥买吃的,常给家里买大米、青菜、水果、肉类等副食品。每月给姥姥买戏票。休息日不惜大力去洗全家的衣服,洗得是那么仔细认真。
他爱妹妹、弟弟,他不愧是我们的表率。每逢我们的生日,他第一个惦记,送我们书籍、日记本或钢笔,在扉页上题上他的诗句。他的题词是多么生动有趣呵!
每次政治运动一来,他总是劝慰父母要坚,以自己那乐观的精神和敏感的预见鼓舞我们。我们从他那儿得到过多少精神鼓励和安慰!这使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坚定了生活的信心。
说他是孝子吗?他在哪一件大事上不是逆而行之呢?他死后档案里还有一份小学的全校大会表扬信一北京团市委表扬这位在“三反运动”中检举父母亲的学生。哥哥所检举的,是父母将一名手指被机器轧掉的工人严叔叔解雇的事情。由于哥哥的检举,在工作队的帮助下,严叔叔的工作问题才得到了妥善的解决。有人认为这件事有损于哥哥的形象,可我认为,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社会影响大于家庭影响呢?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哥哥那善良、正直的心肠呢?还有什么
比这更能证明哥哥那叛逆的性格呢?
他虽叛逆,却是内向的。每每做出主张、说出见解都胸有成竹,讲究方式方法,并不招人反感。
1954年公私合营,母亲第一批主动地交出了全部产业,担任厂长,又是全国妇女代表、北京市代表、工商联委员、民建会员。那时母亲兴致勃勃地整天开会,全部热情都投入工作中。1956年的一个夏天,哥哥在全家吃饭时,一面吃,一面郑重地对母亲说:
“妈,有件事我想了好几天了”您现在是全国妇女代表,又是市代表、厂长,您还一度想入党,可是您却收房租,这与您的身份极不协调,您说呢?”
母亲沉思片刻:“你说怎么办呢?”
“依我的意见,您最好把全部房产交给国家,连咱们自己住的房也照付房费。”
父亲想了想说:“咱们倒也不指望租出去的十几块钱。”
“并不是指不指这十几块钱的问题,”哥哥说,“而是性质问题。不是靠自己劳动得来的钱我们都不应当要。”
“交出去也好,”母亲考虑之后,说道,“咱们住的这几间房不用交,有这样的。把那两家住的房交出去算了。”
“要做您就应当彻底,”哥哥说,“干嘛还要留尾巴呢?咱们应当像别人一样,该拿什么钱就拿什么钱。其实您完全可以做到不留这个尾巴。”
这天,在哥哥的劝说之下,父母同意交出全部房产,并且照付房费,决定明天就去房管局办手续。
“妈,明天我和您一块儿去!”哥哥高兴得脸直放光。
哥哥这时只有14岁,还未退队。难道,他和剥削思想划清界线是给谁看的吗?难道,他向谁表白过这些行为吗?没有!
逆子、孝子,多么统一地结合在他一身!
也许,不能用“逆子”和“孝子”之类的概念来形容哥哥。因为哥哥是人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