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利亚学派
形而上学的最初发展
毕达哥拉斯学派开创了一条注重事物背后抽象实体的形而上学路径,这是与希腊自然哲学的还原论路径完全不同的,它更加具有哲学味道。古希腊哲学的基本目标就是要寻求万物的本原,在这个基本目标的指引下,自然哲学侧重于说明一与多的关系,形而上学则更加注重探讨本质与现象的关系。自然哲学在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中最终实现了一与多的统一,而希腊形而上学在其开端处(毕达哥拉斯学派)就明确地把“一”本身作为万物的本原。不过这个“一”已经不是某种具体的物质形态,而是抽象的数,不如说是一种不生不灭、不变不动、始终如一的本质。在这种意义上,它实际上就是万事万物都必须遵循的命运或逻各斯。这样,从毕达哥拉斯的比例和数,就自然而然地进展到了赫拉克利特的分寸、尺度或逻各斯。赫拉克利特显然是了解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思想的,他曾经明确表示,毕达哥拉斯与荷马一样,都称不上是有智慧的人。
上堂课我跟大家讲到了在赫拉克利特那里出现的哲学复线,赫拉克利特一方面说世界在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一团不断燃烧、不断熄灭的活火,另一方面又强调火与万物之间的转化是受逻各斯制约的。这样就展现了变动不居的、杂多的自然之物与不变不动的、单一的逻各斯之间的平行线索。显然,赫拉克利特把逻各斯作为万物背后的不出场的导演,这是深受毕达哥拉斯的数本原说影响的。火与逻各斯之间的关系,和具体事物与数之间的关系具有同构性。但是另一方面,赫拉克利特又深受米利都学派的影响,自然哲学的那一套东西他也不能舍弃。所以在他那里,火本原说和逻各斯主义这两条线是并行不悖的,呈现为一种复线关系。虽然他骨子里根深蒂固的精英主义意识使他更加强调逻各斯的作用,但是他仍然承认火与万物之间的转化是真实的而非虚幻的。
但是,同样受毕达哥拉斯影响的另一位哲学家巴门尼德对于这两条线的态度就完全不同了。在他看来,只有背后的东西——逻各斯——才是真实的存在,而处于生灭变化中的万事万物则是一种虚幻的非存在。这样一来,巴门尼德就作为一个重要的思想中介,把毕达哥拉斯所开创的形而上学源端与柏拉图的理念实在论联系起来。
巴门尼德是早期希腊四大哲学学派之一爱利亚学派的重要代表。爱利亚学派与毕达哥拉斯学派一样,也处于南意大利地区。我们发现,在小亚细亚爱奥尼亚地区的两个哲学派别——米利都学派和爱非斯学派——都注重自然哲学,而南意大利地区的毕达哥拉斯学派和爱利亚学派却与形而上学结下了不解之缘。有人认为,这是因为爱奥尼亚地区航海业和商业都比较发达,人们的眼界开阔,科学技术水平也比较高,所以更多地关注自然现象。而南意大利地区较为落后、闭塞,并且流行一些神秘主义的宗教(如厄琉西斯崇拜、奥尔弗斯神秘祭等),所以人们更加关注精神方面的问题,从而培养了一种形而上学的倾向。
克塞诺芬尼(约前570—约前478)
(图片来源:Thomas Stanley,The History of Philosophy,1655)
爱利亚学派的第一位哲学家名叫克塞诺芬尼(Xenophanes),他是巴门尼德的老师,其鼎盛年大约在公元前530年。关于这位克塞诺芬尼的哲学思想,我不准备多讲。因为第一,我们对他的思想知之甚少,而且由于他活了很大的岁数(有人说有百岁之长),所以他与更加年轻的毕达哥拉斯甚至晚他一辈的赫拉克利特之间,很难说清谁对谁的影响更大;第二,他的思想还处于从神话向哲学的转化过程中,还不是一种严格意义上的哲学。克塞诺芬尼在西方哲学史上最重要的贡献,就是他对当时希腊城邦中流行的多神论进行了怀疑和批判。在他看来,希腊人崇拜的那些与人同形同性的神不过是人们按照自己的形象杜撰出来的。所以希腊人的神就长得像希腊人,而埃塞俄比亚的神就是黑皮肤的。他嘲讽道,如果狮子和马也能进行创作的话,它们也会创造出狮子形和马形的神来。这个思想在当时可以说是非常大胆的,它颠覆了神创造人的传统观点,而主张神反而是被人创造出来的,这已经接近无神论的观点了。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得出无神论的结论,而是认为在这些人形的诸神背后,有一个不生不灭、唯一无二、不变不动的神,我们只能通过思想才能认识到这个神。他把这个神叫作“一”(这种观点与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思想如出一辙),这个作为“一”的神没有形体,不是我们感官的对象,它是通过思想的力量来推动一切事物的。显然,这个作为“一”的神不过是一个尚未分化的抽象概念而已,它的逻辑结果就是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数学或形而上学意义上的“一”(毕达哥拉斯略晚于克塞诺芬尼)。
克塞诺芬尼的另一个功绩是他第一次运用归谬的方法来进行论证,这种归谬法后来被爱利亚学派以及智者派运用得炉火纯青,它对赫拉克利特、克拉底鲁、苏格拉底等人的辩证法也多有影响。克塞诺芬尼为了论证那个作为“一”的神是永恒的,他首先假定它是被生成的。那么它是从哪里生成的呢?他也把这个神称为“存在”,认为它或者是从同类的东西中生成的,或者是从不同类的东西中生成。但是它显然不能是从同类的东西中产生出来的,因为这样就等于说“存在”是从“存在”中产生的;它也不能从不同类的东西中产生出来,因为那样就等于说“存在”从“不存在”中产生出来,也就是无中生有。因此,“存在”或神既然既不能从同类的东西中产生,也不能从不同类的东西中产生,那么它就只能是永恒的了。显然,在这套归谬论证中充满了粗糙和诡辩的色彩,但是它毕竟具有开创性的意义,因此也就无可厚非了。
巴门尼德的存在论
现在,我们转向爱利亚学派的主要代表巴门尼德(Parmenides),他的鼎盛年是在约公元前475年。巴门尼德出身于爱利亚的一个富有的家庭,年轻的时候曾经师从克塞诺芬尼,但是真正引导他走向沉思生活的却是一位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哲学家阿美尼亚。巴门尼德曾经用六步韵的诗体写过一部哲学著作,他在这部著作中描述了自己如何遇到了一位驾着驷马高车的女神,她把他领进一座智慧之堂,使他认识了真理性的东西,同时也使他意识到其他哲学家对于本原的看法都不过是一些意见罢了。这种真理性的认识在巴门尼德那里是通过这样一对基本概念来表述的:“存在者存在,非存在者不存在。”(或“是者是,不是者不是。”)
巴门尼德(约前515—约5世纪中叶后)
(图片来源:拉斐尔,《雅典学院》)
巴门尼德在克塞诺芬尼的影响下提出了两个重要的哲学概念,即存在和非存在。“存在”这个词在西方语言里与“是”“有”是相通的,即being,或者用动词不定式来表示即to be。这个概念在巴门尼德哲学中到底应该译为“存在”,还是译为“是”或“有”,学术界众说纷纭。这个问题涉及对古希腊语言学的理解,我们在这里不予讨论。我们仍然沿用传统的译法,即“存在”。那么,巴门尼德的“存在”到底是指什么呢?他本人并没有明确说出。但是我们循着早期希腊哲学的发展历程,可以发现有一条明显的思想脉络,那就是从克塞诺芬尼的唯一无二的神和毕达哥拉斯的数,到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再到巴门尼德的存在之间的逻辑联系。由此可以推论,巴门尼德所谓的“存在”实际上就是指有形诸神背后的“一”(克塞诺芬尼的思想之神)、现象世界背后的数或者杂多事物背后的逻各斯,一句话,即指事物的本质;而所谓“非存在”就是指那个纷纭杂多、生灭变化的现象世界。
“存在者存在,非存在者不存在。”对于这句话,大家可能听得有点糊涂,它听起来不是一种同语反复吗?那么,让我们来看看巴门尼德是如何说明存在的特点的,这样我们就会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到底是什么了。巴门尼德认为,存在具有下面这些特性:第一,存在既不产生,也不消灭(他援用克塞诺芬尼的那个归谬论证来说明这一点);第二,存在是唯一无二的,它没有部分,不可分割;第三,存在是不变不动的,永远在同一个地方,即在自身之内;第四,存在在时间上是无始无终的,在空间上却不是无边无际的或无定形的,它被强大的必然性包围着,看起来有点像一个“滚圆的球形”。在存在的这几个特点中,前面三个我们已经在克塞诺芬尼的“思想之神”那里看到了,因此巴门尼德的“存在”不过就是对克塞诺芬尼的“神”的一种哲学表述而已。在克塞诺芬尼那里,不生不灭、唯一无二、不变不动的“思想之神”是与纷纭杂多、变化不已的希腊诸神相对立的,同样在巴门尼德这里,不生不灭、唯一无二、不变不动的“存在”则是与处于生灭变化之中的现象世界(即“非存在”)相对立的。而且,存在的这些特点也完全适合于毕达哥拉斯的数和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
但是,为什么巴门尼德会认为存在是有定形的,像一个球形呢?我认为这显然也是受了毕达哥拉斯思想的影响。在毕达哥拉斯的10对范畴中,有定形是优于无定形的,而且我在前面也谈到过毕达哥拉斯对阿那克西曼德把无定形(阿派朗)作为万物本原的不满。毕达哥拉斯用思想中的定形之物(数)来取代阿那克西曼德的无定形,而我们马上就要看到,巴门尼德的存在恰恰也是一种思想中的定形之物。至于说存在像一个球形,那是由于在毕达哥拉斯学派看来,球形是最完满的形状,因为在一个球形中,从球心到球面的任何一点都距离相等。但是,如果我们仔细思考,就会在存在的这些特点之间发现一个明显的矛盾,那就是时间上的无限(不生不灭)与空间上的有限(有定形或有边际)之间的矛盾。后来巴门尼德的一个弟子麦里梭就发现了这个矛盾,他认为一个在时间上永恒的东西(存在),在空间上也应该是无限的,因此他就把存在修改成无定形或无限的了。
通过对存在的上述特点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虽然巴门尼德并没有明确说出“存在”究竟是什么,但是这个概念在内涵上显然与克塞诺芬尼的神、毕达哥拉斯的数、赫拉克利特的逻各斯是基本相同的,都是指称事物背后的本质或者形而上学的实体。这个概念到了柏拉图那里,就被明确表述为“理念”,即idea。巴门尼德虽然还没有达到柏拉图那样的理论高度,但是他的“存在”显然已经不是指任何一个具体的东西了,而是指思想中的概念(所以他才强调只有思想才能把握存在)。这就是他为什么没有直接说出“存在”到底是什么的原因,因为存在实际上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已,而所有具体的东西在他那里都被纳入了“非存在”之列。
由此可见,巴门尼德的存在构成了从毕达哥拉斯的数到柏拉图的理念之间的一个必要中介,巴门尼德也因此成为希腊形而上学思想发展的重要接力手。
真理与意见
巴门尼德与赫拉克利特是同时代人,他们两人在思想上具有一种复杂的关系。以往国内学者所写的西方哲学史,往往都过分强调二者之间的对立,而忽略了他们之间的同一。实际上,巴门尼德的主要对立面是米利都学派,而赫拉克利特由于采取了一种复线的立场,所以他恰恰构成了米利都学派与巴门尼德之间的一个居间人。在某些方面(如火本原说),他是与米利都学派一脉相承的;在另一些方面(如逻各斯主义),他却与巴门尼德更加接近。如果我们采用巴门尼德的术语把逻各斯叫作存在,把水、火、土、气等具体事物叫作非存在,那么巴门尼德的立场可以表述为:“存在者存在,非存在者不存在”,米利都学派的立场可以表述为:“存在者不存在,非存在者存在”,而赫拉克利特的立场则可以表述为:“存在者存在,非存在者也存在”(这也是德谟克利特后来明确表示的立场)。可见,与巴门尼德针锋相对的是米利都学派,而赫拉克利特的观点是介乎于二者之间的。
巴门尼德明确地宣称,有两条截然对立的道路,一条是真理之路,另一条是意见之路。前者主张“存在者存在,非存在者不存在”,后者则主张“存在者不存在,非存在者存在”。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巴门尼德是旗帜鲜明地反对米利都学派的观点的。在他看来,那种执着于生灭变化的自然物质(水、火、土、气)并且将其作为万物本原的做法,乃是一种粗鄙的意见。此外,像赫拉克利特那样主张存在(逻各斯)与非存在(火)可以并存并且相互转换的观点,同样也是一种意见。只有一种观点才是真理,那就是坚持“存在者存在,非存在者不存在”。
巴门尼德关于真理与意见的观点,表明本体论与认识论之间有一种对应关系,本体论上的分歧就导致了认识论上的分歧。巴门尼德与赫拉克利特一样,有一种强烈的精英意识。赫拉克利特认为,一般老百姓和他这样的哲学家之间的差别何在呢?就在于芸芸众生通常都对逻各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同样,在巴门尼德看来,一般人甚至某些哲学家也仅仅流连于转瞬即逝的非存在,看不到真正的存在。可见在认识论上,巴门尼德与赫拉克利特也具有一致性,他们都强调背后的东西,虽然他们对于呈现在感官之中的东西的评价是完全不同的。
从巴门尼德那里,还可以引出一个非常重要的思想,那就是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我们在学习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的时候,教马哲的老师一上来就会强调,哲学的基本问题就是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这个问题包含着两个方面的内容,其一是思维与存在何者为第一性的问题,由此决定了唯心主义与唯物主义之间的分歧;其二是思维与存在有无同一性的问题,也就是说思维能否正确地反映存在,由此导致了可知论与不可知论之间的分歧。而这个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问题,最初就是由巴门尼德明确地提出的。
巴门尼德在区分真理之路与意见之路时明确表示,非存在是我们无法认识和言说的,而存在者只能存在于思想和语言中,“能够被表述、被思想的必定是存在”。巴门尼德已经认识到,事物的本质是不可能通过感觉来捕捉的,它只能通过抽象的思想才能把握。因此,能被思维者与能存在者乃是同一的。当然,我们在第一讲中曾经以一种怀疑论的眼光考察过所谓的“本质”问题,“本质”到底是事物本身所固有的,还是我们人类思维投射到事物之上的一种结果,这本身就是一个难以解答的形而上学问题。但是,如果我们承认事物确实是有其本质的,那么这些本质——无论它被叫作数、逻各斯、存在还是理念——就只能以一种抽象的方式存在,就只能是思维的对象而不能是感觉的对象。所以只有具备抽象思维能力的人才追问本质问题,才通过概念思维来对本质进行规范;而动物从来都只执着于现象,动物不关注形而上学。
存在不仅是可以被思维的,而且是可以被语言所表述的,因此在存在、思维与言说之间具有一种内在的必然联系。在巴门尼德看来,一个东西如果既不能被思维又不能被言说,那么它就什么也不是。这个思想其实与赫拉克利特的学生克拉底鲁的观点具有相反相成的关系。克拉底鲁认为,万物无时无刻不处于流变之中,所以我们根本无法对它们进行言说,因为当我们说一个事物是什么时,它已经发生变化而不再是什么了(“人一次也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如果处于生灭变化之中的现象(非存在)无法用语词来言说,那么反过来不是正好说明能够被概念所言说(和思维)的东西就一定不是现象,而是本质(存在)吗?这样,克拉底鲁的观点就反证了存在与语言之间的同一性。当然,巴门尼德是否了解克拉底鲁的观点,我们无法确定,因为克拉底鲁可能更年轻一些;但是在他们的思想之间却有着一种异曲同工之妙。
“语言是存在的家”,这是海德格尔的著名观点。哲学问题追溯到最后,就回到语言那里去了,因为哲学是用概念来进行思维的,而所有的概念都离不开语言。所以存在、思维与语言这三者是具有内在同一性的。就拿我在这里讲课为例,我讲了一个多小时,讲的都是抽象的概念,没有拿出任何具体的实物来给大家看,但是你们却听懂了我讲的是什么意思。大家听懂的不仅仅是一些单词,而是这些单词所表达的思想内容。这不正是说明概念语言和它所要表达的内容之间具有同一性吗?同学们能够进行抽象思维,所以能听懂我讲的东西。如果我对一只狗说,我要给你一根骨头,它能听懂吗?但是如果我拿出一根骨头给它看,它就明白我的意思了。所以狗只能进行形象思维,人却可以进行抽象思维,可以用语言来交流和传递信息。语言在表达存在时虽然丧失了许多感性的成分,但是它却更加精练地表达了世界的本质。
巴门尼德在存在、思维和语言之间建立了同一性,这种思想是非常高明的。但是,这种同一性很快就遭到了智者派的解构,这个问题我们下次课再讲。
在结束巴门尼德哲学之前,我要提醒大家注意,巴门尼德所说的存在与我们通常所理解的存在是很不相同的,甚至是截然相反的。他的存在不是指具体的存在物,而是指思想的抽象物,因此他所说的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看起来不过是思维与思维自身的同一性罢了。到了柏拉图那里,存在就被叫作理念了(人们通常认为柏拉图的理念是摔成碎片的存在),而理念当然不能脱离思维。虽然柏拉图强调理念是一种客观精神,即一种可以独立于我们头脑而存在的概念,但是毕竟它只能在思维中才能被把握,才具有现实性。这样,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就变成思维与理念的同一性了。而理念虽然不是感性的存在事物,但却是对感性事物的一种本质抽象,因此巴门尼德——柏拉图意义上的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其实就是指思维与本质之间的同一性,即唯有思维才能正确地把握事物的本质,才能对纷纭杂多的大千世界产生真理性的认识。这种观点固然与我们对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的通常理解不同,但是它却非常深刻,它告诉我们,只有当思维把握住事物的本质时,思维才能真正地反映存在。反之,如果我们仅仅把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理解为头脑对感性现象的一种反映,那么我们就把哲学庸俗化了。这样一来,连狗也会成为哲学家了。
芝诺的诡辩论
爱利亚学派的第三位哲学家,名叫芝诺,他的贡献主要是为巴门尼德的形而上学存在论提供了大量的逻辑论证。但是另一方面,他的那些论证也极大地助长了一种诡辩论的思想风气,这种思想风气最后竟然在智者派那里演化出一种吊诡的结果,发展成为一种解构形而上学的怀疑论。
芝诺(Zenon)的鼎盛年大约是在公元前468年,他是巴门尼德的学生,也是西方哲学史上著名的诡辩思想家,而且被亚里士多德称为辩证法的奠基者。据说芝诺身材伟岸,相貌堂堂,他不仅是一个哲学家,而且积极地参与城邦政治,由于密谋反对爱利亚城邦的僭主而身陷牢狱,最后因拒绝招供同谋者而被僭主用酷刑折磨至死。
芝诺(约前495—约前430)
(图片来源:Bernard Picart,1699)
芝诺本人在哲学上并没有什么新的建树,他所做的工作就是通过一套“辩证法”或者诡辩论来论证他老师巴门尼德的思想,尤其是巴门尼德关于“存在”的基本特点的思想,即存在是不生不灭的、唯一无二的和不变不动的(不生不灭与不变不动可以合并为一点,即不动)。芝诺的论证方法与克塞诺芬尼大致相同,即通过归谬和反证的方法来达到目的。巴门尼德的存在既然是不动的和单一的,而不动的对立面是运动,一的对立面是多,所以芝诺就反过来证明运动和多都是虚假的,从而得出不动和一是真实的结论。我们已经讲过,自然哲学家们所说的本原大凡都是生灭变化和数量杂多的,而形而上学这条线的哲学家们提出的本原却往往具有不变不动和唯一无二的特点。到了巴门尼德那里,更是明确地把运动和杂多的事物称为非存在,而认为存在是不动的和单一的。芝诺的论证就是要从逻辑上来支持和巩固巴门尼德的这个观点。
芝诺的论证可以分为两个方面,一是对运动的否定,二是对多的否定。我们先来看看对运动的否定,这一类的论证包括“二分法”“阿喀琉斯追乌龟”“飞箭不动”“运动场”等。由于时间关系,我们只能讲其中的三个。
第一个论证叫“二分法”。芝诺论证说,当一个运动的事物要从A点到达B点,它首先要走完整个路程的1/2,而它要到达这个1/2的地方,又得先走完这1/2路程的1/2,如此推下去,它永远也不可能到达B点。第二个论证叫“阿喀琉斯追乌龟”。阿喀琉斯是希腊传说中的大英雄、奥林匹亚竞技会的赛跑冠军,跑得很快,但是芝诺却证明,阿喀琉斯追不上乌龟。他是这样证明的:阿喀琉斯在乌龟身后一段距离,然后开始追赶乌龟。他要想追上乌龟,首先必须到达乌龟刚才出发的地方;而当他到达那个地方时,乌龟已经向前爬了一小段。于是,阿喀琉斯又必须首先到达乌龟现在所在的那个地方,而在这一段时间里,乌龟又往前爬了一点。以此类推,阿喀琉斯只能无限地接近乌龟,却永远也追不上乌龟。第三个论证叫作“飞箭不动”。一支箭从A点飞到B点,要经过A点与B点之间的所在点。在每一瞬间,它都处在某一点上,在这一瞬间,它在这个点上是不动的(否则我们就不能说它在这一点上)。从A到B的距离是由其间的每一点集合而成的,飞箭在每一瞬间在每一点上都是不动的,不动加不动仍然等于不动,所以飞箭不动。
乍一听到这些论证,你们一定会觉得完全是胡说八道!大家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这些论证是有问题的,是一种诡辩。但是问题出在哪里呢?你们能说清楚吗?其实,这些论证的共同特点就在于,把空间距离(以及所用时间)无限地往小分割。这在理论上是可能的,但是在现实中却是不可能的。这个问题在数学上涉及极限理论,在哲学上则涉及运动的连续性与间断性的关系。芝诺论证的要害就在于,只强调运动的间断性而否认了运动的连续性。虽然我们可以在理论上把运动分割为无数个间断的片段,但是在现实中运动却是连续的、不间断的。因此,芝诺的论证确实是一种诡辩。
但是问题在于,对于当时希腊人的理论水平来说,芝诺的论证是非常具有迷惑性的。大家生活在21世纪,受过大学教育,猛一听到这些论证都还有些糊涂,至少一时说不清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就更不用说2000多年前的希腊人了!那个时候,人们根本就不知道极限理论,也不了解连续性与间断性的关系,芝诺的这些论证一下子就让他们晕头转向、不知所措了。你们可能会说,这些论证的结论是与常识相违背的。对,确实如此!芝诺恰恰就是要通过这些论证来说明,常识是不可靠的,感觉总是在欺骗我们。你们不是分明看见阿喀琉斯一下子就追上乌龟了吗?但是芝诺却告诉你们,阿喀琉斯永远也追不上乌龟,这是证明的结果,逻辑是比感官有力得多的证据。你们看到的只是一种假象,运动本身就是一种假象,因为证明告诉我们,运动只能导致荒谬的结果(阿喀琉斯追不上乌龟、飞箭不动等)。这就是芝诺论证的意义,他就是要颠覆感觉,颠覆常识,颠覆“眼见为实”的传统,培养一种运用纯粹的逻辑推理来认识世界的思维习惯,用思想中的真实来否定和取代感觉中的真实。他的这些论证的结论就是:运动是虚假的、荒谬的,真实的世界(存在)是不动的。
芝诺的论证无疑带有诡辩的色彩,但是它同样也蕴含着辩证法的萌芽。我们在前面讲到,赫拉克利特的学生克拉底鲁由于把运动绝对化,片面地强调运动的连续性而得出了“人一次也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的结论;而芝诺却与他正好相反,他把静止绝对化,片面强调运动的间断性而得出了“飞箭不动”等结论。而辩证法恰恰是要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寻求统一,例如对于飞箭的问题,辩证法的回答是,它在每一瞬间既在某一点上,也不在某一点上。这种既在又不在的辩证关系恰恰说明了运动是连续性与间断性的统一。当然,运用辩证法是很难把握度的,一旦超出了度,辩证法就会流于诡辩论。但是,正是由于克拉底鲁和芝诺等人分别发展了诡辩论的两个相反的方面,后来的思想家们才可能使辩证法逐渐完善。
芝诺的第二类论证是对多的否定,这方面的论证也有许多,例如“大小的论证”“谷粒的论证”“地点的论证”等。这些论证比较枯燥,而且带有强词夺理的色彩,我简单地给大家介绍一下。
“大小的论证”旨在反对存在是多的观点,因为只要事物有大小,它就不可能是单一的。芝诺论证道,如果一个事物有大小,那么它就会有各个部分;而如果它有各个部分,它就不再是一个单一的东西而是一个聚合体了。而且它只要有部分,那么部分还可以有部分,如此推下去,事物将由无限多的部分组成。如果每个部分都有体积,那么无限多的部分加起来就会是无限大的;如果每个部分都没有体积,那么无限多的部分加起来还是等于零。所以,无论这些部分是有体积的还是无体积的,其结果都是荒谬的。因此芝诺得出结论:存在不可能有部分和有大小,它只能是单一的。“谷粒的论证”就比较简单了,芝诺询问智者普罗泰戈拉,一粒谷子落到地上会不会发出声音?后者回答说不会。芝诺接着说,一斗谷子落到地上却会发出声音,一斗谷子是由一粒一粒的谷子集合而成的。一粒谷子落地无声,一斗谷子落地为什么会有声音呢?芝诺由此得出结论,多会导致矛盾,因此是虚假的。这个论证看起来是很荒谬的,但是它却涉及一个模糊学问题,而且后来演变出谷堆论辩(多少粒谷子才能组成谷堆?)、秃头论辩(拔多少根头发才能成为秃子?)等一系列问题。
芝诺的这些带有诡辩色彩的论证无非是要说明,存在是不变不动和唯一无二的,他是通过归谬法和反证法而得出这个结论的。虽然芝诺不是第一个进行逻辑论证的人,但是他的论证却非常有系统性,而且确实把当时的希腊人弄糊涂了,使得人们对感觉的可靠性产生了怀疑。芝诺的这些论证是不能用感觉的证据来加以反驳的,因为它们被提出来本来就是为了反对感觉的证据。这些论证虽然充满了诡辩的色彩,但是它们毕竟培养了一种重视逻辑推理而轻视感觉经验的倾向,这种倾向对于推动西方哲学尤其是形而上学的发展是至关重要的。虽然我们站在唯物主义的立场上可以反对这种倾向,但是我们却不能不承认它在西方哲学史上的重要意义。
巴门尼德还有一个弟子叫麦里梭(Melissus),鼎盛年约在公元前441年,关于他,我们刚才已经提到过。麦里梭的主要贡献就是把巴门尼德的存在从一个有限或有边际的球体,变成了一个无边无际的东西。在麦里梭看来,一个有限的东西就不可能是唯一无二的,因为说它有限就是指它被另一个东西所限制。而且存在作为一个在时间上永恒的东西,在空间上也必须是无限的,否则二者之间就会出现矛盾。麦里梭的功劳就是从时间上的永恒推出了空间上的无限。但是我们很快就会看到,正是这种做法为反对爱利亚学派的智者(高尔吉亚)提供了一个有力的论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