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毛泽东担心“粮食多了怎么办”
由于“大跃进”期间“五风”成灾,农村生产力遭到巨大破坏,粮食大幅度减产。全国粮食总产量1956年就达到3855亿斤,1958年估计为4000亿斤,1959-1963年,一直在3400亿斤以下,最低的一年即1960年只有2870亿斤,低于1951年。到1965年才恢复到1956年的水平。
但是,大跃进期间,浮夸风盛行,1958年各地大放粮食高产“卫星”,粮食总产量一下
子吹到8500亿斤。
表21-7大饥荒年代及前后年代的粮食产量(亿斤)1959
1958
1957
年份195619641965产量385537503891资料来源:《中国统计年鉴》1984,第141页,统计年鉴的粮食数为生产年度(1月1
3901
4000
3400
1960
1961
1962
1963
2870
2950
3200
3400
日到12月30日前。粮食部的粮食数为粮食年度(上年7月1日到下年6月30日)。
人们通常认为,1958年粮食“放卫星”只是下面干部的荒唐,是下面干部欺骗中央。实际上,这种荒唐行为是上下互动的结果。最早是毛泽东在成都会议上说:“要举丰收的例子,搞几十个、百把个例子,来说明对立统一和相互转化的概念,才能搞通思想,提高认识。”毛泽东一句话,党报立即紧跟,马上宣传“丰收的例子”,就放起了“卫星”。上面有高产的希望和急切心理,并且听不进“保守”的意见,下面就千方百计地迎合上级的意图。毛泽东希望亩产1万斤,下面就会送来亩产10万斤的好消息。浮夸,实际上是对上层意志的迎合和夸大。而这种迎合和夸大是权力机器的利害所逼。
浮夸风是从1958年夏收开始的。《人民日报》先出现的是河南省遂平县“放卫星”的报
道,说是亩产小麦2015斤。
遂平县假话只不过是全国假话大合唱中的一个音符。翻开1958年的《人民日报》真叫人大开眼界:在一版显著地位不断地用特号字(有时套红)登出小麦创高产的新闻,不断地为假话推波助澜:
6月8日,河南遂平卫星公社5亩小麦平均亩产2015斤;6月9日,湖北谷城乐民公社亩产2357斤;湖北襄阳,700万亩小麦亩产1500--2000
斤;
6月11日,河北魏县六座楼公社,亩产2394斤;6月12日,河南遂平卫星公社亩产3530斤;6月15日,一版头条眉题:丰收凯歌震天响亿万人民笑开颜主题:河南小麦产量
跃增一倍多副题:“观潮派”、“算帐派”应及时猛省了。
6月16日,湖北谷城,4353斤;6月18日,河南商丘双楼公社,4412斤;6月21日,河南辉县田庄公社,4535斤;6月23日,湖北谷城先锋公社,4689斤;6月30日,河北安国,5103斤;7月12日,河南西平,7320斤;9月22日,青海省柴达木海拔2797米的一个农场亩产8585斤6两。从报纸上可以看出,《人民日报》简直是组织浮夸竞赛,后一个参赛者的“成绩”总是
比前一个参赛者要高,后一个吹牛者比前一个吹牛者胆子更大。
进入7月,《人民日报》又开始报道早稻亩产的高产卫星,开始新一轮浮夸竞赛:
7月12日,福建闽侯城门乡公社,3275斤;7月18日,福建闽侯连板公社,5806斤;7月26日,江西波阳,9195斤;7月31日,湖北应城春光公社,10597斤;8月1日,湖北孝感长风公社,15361斤;8月10日,安徽枞阳高峰公社,16227斤;8月13日,湖北麻城建国公社,36956斤;8月22日,安徽繁昌,43075斤9两;
9月5日,广东北部山区连县,60437斤1958年8月27日,《人民日报》发表了中共中央办公厅派往山东寿张县的工作人员写回的信中提出“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口号。到寿张县调查的工作人员是奉刘少奇之命派遣的。这句话一时成为人们的口头禅,说假话的人胆子就越来越大,报上来的产量说越来越高。
作假者掩人耳目编造谎言,宣传机器捕风捉影散布谎言,疯狂的“卫星”大战把谎言变
成灾难。全国群起效尤“后期移栽”的“先进经验”,造成惨重损失。
党的喉舌——《人民日报》和新华社在浮夸风中起了主导作用。它今天推波助澜,鼓励浮夸;明天施加政治压力,打压不相信浮夸的看法。当时吴冷西兼任《人民日报》社社长和新华社社长。2002年6月16日,吴冷西病逝,他的老同事穆青在纪念吴的文章中写道:“冷西同志不但是新闻界优秀的领导人,也是我党老一代新闻事业奠基人之一。”“他的精神,他的品格,他为我们留下的宝贵精神财富,永远是激发我们前进的动力。”新华社有人写的纪念文章中竟说吴冷西“用一生诠释两个字”:“真”和“严”。新华社和吴冷西同时代的老编辑私下议论:“吴冷西‘真’在何处?”“他的精神,他的品格经不起历史的考验。”“这样吹捧吴冷西,说明改革20多年了,中国的新闻界和吴冷西时代没有根本变化。”
党报宣传的这些“卫星”开始有人怀疑。但是,谁要提出怀疑的看法,谁就有被打成右倾的危险。在基层,谁怀疑,谁就会成为辩论对象。当时的所谓“辩论”,是一种看法压制另一种看法,不让另一种看法说话。在城市就是对不同意见进行批驳,说人家怀疑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扣政治帽子。在农村,“辩论”不是口头上的争辩,而是人身摧残。
说假话受到鼓励,说真话受到打击,浮夸就成为风气。而浮夸邪风一旦形成,就会产生互动效应,那些本来不说假话的人也会发表助长假话的言论,从而使浮夸风就成为肆虐中国大地的恶风。
在人们对报纸上的“高产卫星”心怀疑虑的时候,著名的科学家、当时全国青年人崇拜
的偶像钱学森,以科学的名义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文章。他写道:
土地所能给人们的粮食产量碰顶了吗?科学的计算告诉人们:还远得很!今后,通过农民的创造和农业科学工作者的努力,将会大大突破今天的丰产成绩。因为,农业生产的最终极限决定于每年单位面积上的太阳光能,如果把这个光能换算农产品,要比现在的丰产量高出很多。现在我们来算一算:把每年射到一亩地上的太阳光能的30%作为植物可以利用的部分,而植物利用这些太阳光能把空气里的二氧化碳和水分制造成自己的养料,供给自己发育、生长结实,再把其中的五分之一算是可吃的粮食,那么稻麦每年的亩产量就不仅仅是现在的两千多斤或三千多斤,而是两千多斤的20多倍!
这并不是空谈。举一个例:今年河南有些特别丰产试验田要在一亩地里收一百六十万斤
蔬菜。虽说蔬菜不是粮食,但到底是亩产一百六十万斤!
所以,只要我们有必需的水利、肥料等等条件,加上人们的不断创造,产量的不断提高
是没有问题的。今天条件不具备,明天就会创造出来,今天还没有,明天一定会有!
著名科学家的文章以科学的权威扫除了人们的怀疑。1959年3月的上海会议期间,李锐问毛泽东为何轻信粮食高产卫星,毛泽东回答说,是因为看了钱学森的这篇文章。2004年,李锐对本书作者说,毛泽东这一说法也可能有推脱责任的意思,不完全是事实。
科学家如此,官员的狂热和无知就更不足为奇了。1958年8月15日中共中央中南局第一书记陶铸在《红旗》杂志发表文章《驳“粮食增产有限论”》,认为广东水稻亩产可达一万斤。1958年8月11日,主管农业的副总理谭震林在《人民日报》上发表长篇文章《论我国今年夏季的空前大丰收》,不仅肯定了所纸上的浮夸数字,还从政治高度肯定了这些数字的伟大意义。9月26日,以讲实话著称的副总理陈毅在《人民日报》上发表题为《广东番禺县访问记》的文章,说他亲眼看见了广东省番禺县亩产100万斤番薯、60万斤甘蔗、5万斤水稻的事实。如果说上述单产是个别现象的话,下面的报道就是全面大丰收了:8月22日,安徽省宣布自己是早稻平均亩产千斤省;9月13日,河南也宣布自己是第二个千斤省;10月20日,四川也宣布是千斤省。9月29日《人民日报》称:“甘肃粮食增产1倍多,粮食总产量可达200亿斤,比去年增长1.4倍,全省平均每人拥有粮食1540斤,至此,一向缺粮的甘肃省在粮食方面开始富裕起来了。”《人民日报》还报道,全国夏粮总产量比上一年增长69%,早稻总产量比上年增长1倍。
多年来为粮食而发愁的粮食部也高兴起来。他们向中央的报告写道:“过去我们以为粮食大量增产、粮食状况根本好转是10年以后的事,现在我们看,三、四年后粮食状况就能根本好转。三、四年后粮食产量可达6000亿斤(包括大豆),人均900斤,比现在增长50%。”粮食部党组1958年8月15日向中央的报告更为乐观:“据各地汇报的材料来看,今年全国粮食产量预计为6283亿斤,比去年的3899亿斤增加2384亿斤,增长61.44%。
在这种情况下,谁要对高产提出怀疑谁就是给“大好形势抹黑”。“怀疑派”是一顶不轻的政治帽子。在信阳,谁要说高产典型是假的就要挨批斗,据信阳地委副书记、专员张树藩回忆,全区为此挨批斗的大约有12000人次。于是,浮夸风越刮越严重。
问题的严重性不仅在于下面的浮夸,而且在于相当多的中央领导人以致中央工作会议,竟相信这种天方夜谭的高产记录。1958年8月29日)毛泽东对这些高产“卫星”有时相信,有时怀疑,但相信还是主要方面。他对1958年粮食成倍增长深信不疑。1958年9月中旬的一天,毛泽东在武汉对王任重说:“许多事情看来怪得很,要就没有,或者很少,要就很多很多。过去九年粮食增加很慢,老愁粮食不足,可是今年一年就增加了几千亿斤。今年翻一翻,明年还可能翻一翻,这样我们粮食就多得不得了。钢也一样。过去九年搞了几百万吨,今年几个月就可能增加几百万吨……你看怪不怪。”
1958年11月16日,主管农业的副总理谭震林和农业部长廖鲁言,两人联合给党中央和毛主席提交的《关于农业生产和农村人民公社的主要情况、问题和意见》中说:“根据西安、广州、南京、呼和浩特四个分片农业会议的预计,1958年粮食总产量为8500亿斤。这是经过各省、市、自治区压缩后的数字,压缩幅度一般比地县报的数字少10%-30%。下面报产,有浮夸的,也有隐瞒产量的。经过省、地、县三级打了些折扣,8500亿斤是比较可靠的;退一步讲,总不会少于7500亿斤,可以照此数公布。这比1957年的产量3700亿斤翻一番还多一点,这是很大的跃进。这一点必须肯定,不能为少数虚报浮夸现象以及某些缺点错误而动摇这个总的估计。”从这一段文字可以看到,这两位领导人对待数字的态度是认真的,各省也注意了数字的真实性。但是,这些自认为“认真”的高官们却是被下面干部“认真地”骗了一把。而下面干部其所以骗上面,也是上面逼出来的。有了8500亿斤这个数字,这两位农业领导人乐观地说:“1958年粮食增产较多,完成了国家征购任务以后,可以分一部分粮食给社员,使每户都有300-500斤储备粮……这样做,减少了集中储备所引起的仓房设备等困难”。也是有了上面的数字,“意见”中谈到下一年的计划时说:“1959年经济作物种植面积增加,粮食种植面积减少了4亿亩左右,比1958年减少了20%以上。但粮食产量计划定为10500亿斤,城乡人口人均粮食2000斤。”
高产神话不仅扫除了主管农业的高官们多年粮食紧张的愁苦,也使毛泽东对粮食的状况十分乐观。1958年8月4日毛泽东视察河北省徐水县,他相信了县委书记张国忠的假话,高兴地说:“你们全县31万多人口,怎么能吃得完那么多粮食啊?你们粮食多了怎么办啊?”要求干部不要只考虑怎么多打粮食。“也要考虑怎么吃粮食呢!”还说:“以后人民就主要吃小麦,玉米和山药喂牲口,喂猪;猪喂多了,人民就多吃肉。”还说,“粮食多了,以后就少种一些,一天做半天的活儿。”
毛泽东担心粮食多了,进而提出了种植方面的对策:少种,高产,多收。1958年9月底,刘少奇到江苏视察时也提倡“三分之一的地种粮食,三分之一植树,三分之一休闲”,“少种、多收”。。1958年12月八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人民公社若干问题的决议》明文规定:“过去人们经常忧愁我们的人口多,耕地少。但是1958年大丰产的事实,把这种理论推翻了。.....耕地不是少了,而是多了。....在若干年内,根据地方条件,把现有农作物面积缩小到三分之一左右,而其余的一部分实行轮休,种牧草、肥田草,另一部分土地植树造林,挖湖蓄水,在平地、山上和水面上都可以大种其万紫千红的观赏值物,实行大地园田化。”高产不容易,少种是最容易的,减少粮食种植面积,自然是少收。上面这么说,下面就行动。这一行动又和瞎指挥结合起来。江苏省曲塘公社胡庄大队为了贯彻“少种、高产、多收”的精神,1958年秋种全大队只种耕地面积的54.5%,社员看到大片良田抛荒十分痛心,瞒着干部直到腊月三十夜还偷种了200多亩。但是,不是所有被干部抛荒的土地社员都偷种了。主管农业的副总理谭震林在所不惜960年2月召开的全国财贸书记会上说:“1959年播种面积比1958年少17700万亩,即减少10%弱。这大概是1959年粮食减产的原因之一。
毛泽东提出“粮食多了怎么办”的问题以后,还引出中国科学院的一场闹剧。8月6日,中国科学院党组召开扩大会议,传达和讨论毛泽东的指示。主持人说:“主席说钢铁产量超过英国,粮食也要大大增产,过不了几年,全国人民每年有3000斤粮食,粮食多了怎么办?粮食多了要研究用途。”经过紧张讨论,中国科学院党组把粮食综合利用的研究任务下达给6个与化学和生物学有关的研究所。它们是:在长春的应用化学所,在大连的石油研究所(即大连化学物理研究所前身),在北京的化学所,在上海的有机化学所、生物化学所和植物生理研究所。这些研究所停止了许多重要的研究课题,抽调了一大批科研人员,于8月25日正式启动了粮食综合利用课题。这些课题进行不到一年,花了很多投资,取得了不小成果。此时,研究“粮食多了怎么办”的科学家们也饿得发慌。于是,20多个与生物有关的研究所的数百名研究人员被紧急动员起来,转而进行代食品研究,提出了一系列代食品成果。1960年11月9日,中国科学院党组上书党中央、毛主席,提出了“关于大办粮食代用品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