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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晋文之谪
这一章的标题来自《论语》:“晋文公谪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晋文公这个人狡猾而不正直,齐桓公则正直而不狡猾。当然,这四个字从字面上讲,也可以理解为:晋文公的一生,波谲云诡,关于他的史料虽多,却仍然不容易看清他的面目。
读重耳流亡的故事,有时我会想到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伟大史诗《埃涅阿斯纪》。在罗马人心目中,埃涅阿斯是自己的祖先,他本是特洛伊的英雄,在特洛伊城被希腊人攻陷之后,开始了自己的流亡之旅。海上漂流七年,他来到意大利,在这里娶了会为他生下伟大后裔的妻子,战败了强大的敌人,终于为一个伟大的国家奠定了基础。
这个概括大概对重耳也合适。晋国人心目中,是他开创了本国的霸业。骊姬之乱导致他开始流亡,时间长达十九年(如果不算在夷狄那里相对安逸的十二年,则和埃涅阿斯一样也是七年),最后他回到晋国并娶了秦穆公的女儿,再和强大的楚国城濮一战,取威定霸。
当然,也有很明显的区别。最突出的是,埃涅阿斯是一个意志坚定,把对国家和历史的责任看得高于一切的英雄。为了完成使命,他割舍爱情比唐僧还要来得干脆果决。据说,正是因为他抛弃了迦太基的狄多女王,为子孙后代埋下了祸根。女王的怨恨,注定了后来罗马和迦太基之间无比惨烈的布匿战争。
重耳的流亡之路却儿女情长,有时候,不是他为建立霸业而割舍爱情,而是需要那些深明大义的女人为了他的霸业,费心费力催他上路。如果历史上的重耳真是如此,那么令人好奇的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能够取得成功?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左传》为什么要这样写他?
晋怀公的大致年纪,我们比较容易推算出来,但大名鼎鼎的晋文公,反而不能。因为存在着两种差别极大的说法。
《左传》讲述晋文公重耳的故事时,没有提到他的年纪,《国语》则说:“晋公子生十七而亡”,由于重耳流亡可以确定是在鲁僖公五年(公元前655年),所以若相信这个说法,重耳多大岁数干什么事,我们就都可以确定下来。他流亡十九年,即三十六岁成为晋国国君;在位不过八年即去世,终年四十四岁。
司马迁显然熟悉《国语》,但对《国语》的说法并不赞同,所以写《晋世家》时,他对重耳的年纪非常在意,写到时都很强调,仿佛老师在敲着黑板画重点:
自献公为太子时,重耳固已成人矣。献公即位,重耳年二十一……
献公二十二年……重耳遂奔狄。狄,其母国也。是时重耳年四十三。
重耳出亡凡十九岁而得入,时年六十二矣。
他爹晋献公还是太子时,重耳就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开始流亡时,重耳都已经四十三岁了。他六十二岁才当上国君,四年后建立霸业,真是最美不过夕阳红。
这两个说法,互相能消解一些对方的疑点,也都会造成一些另外的疑点,但都没有大到圆不过来的地步。所以学者之间争论很多,但也没结果。这种情况下,不做最终结论,当然是比较严谨的办法。但这个问题并不是孤立的,同样的事件发生在不同年纪的人身上,真是会给人完全不同的观感。
他一路上那么磨磨唧唧贪图享乐,如果还年轻,那就是人生成长途中的弯路,经过长期的流亡磨砺,培养了耐性、点燃了雄心,最后取得了辉煌的成功。这是很常见的励志故事,是英雄神话里最常见的套路或曰“母题”。但如果四十多岁逃到戎狄后不积极回国,六十岁了躺到齐国再也不想走,那么至少到这时,这人是真的没多少进取心。毕竟,等待是需要年轻做资本的,就像孔子说的,“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那时人的寿命在那里,哪来这么好的耐心?他最后取得的成就,本不在他的人生计划之内。
如果信从《史记》的说法,那么大概可以认为,重耳是一个很大程度上被身边人推着走的人,这其实和《左传》《国语》的叙事也并无矛盾。以这些书为基础,能归纳总结的晋文公的优点,大约一是善于用人,二是能够听取别人意见,三是风度不错,在大场面应对上颇为赏心悦目。
这些素质当然都很重要,但是,以一个成功的领导者而言,似乎还欠缺一些什么。比如在巨大困境面前的坚强意志,或者在复杂问题面前的判断力,以及力排众议的执行力……这些重耳身上都看不到,恰恰相反,《左传》等书都对重耳的种种软弱津津乐道,关键时刻的决断也总由别人(比如狐偃)做出。
这个问题可以有两种不同的解释:第一,这些古籍都是尊奉儒家价值观的著作,而儒家不推崇个人才能突出的君主,只强调他要用贤纳谏、从善如流,所以晋文公个人的突出表现都被这些古书吞了;第二,重耳确实不具备多么突出的个人才能。到了集权时代,伟大领袖必须是所谓“雄猜之主”,雄才大略和猜忌手腕交互使用,才能够操控复杂的权力系统,重耳以那种标准衡量并不合格,但春秋中期还是贵族社会,君主一定程度上扮演着精神领袖而非实际统治者的角色,所以重耳拥有上面提到的几项魅力,就已经足够了。
晋国经过武公、献公时代的急剧扩张,内部矛盾也积累到一定水平,比如新得来的土地、人口、财富等资源怎么分配。惠公、怀公在这时跑回来当国君,很容易众恶归之,大家都觉得分赃过程中自己吃亏了,而归咎于国君的偏私和愚蠢,这也是自然不过的想法。
经过十四年的倾轧洗牌,贵族关系基本重新理顺,尤其是大家都意识到,以晋国如此强横的实力,这些年竟然是如此局面:向西,被国力远不如自己的秦国欺负;向东,中原诸夏如此富庶,自己却不能去争雄称霸,岂不是太对不起自己?所以这时,贵族有了团结起来一致对外的需求,而此时重耳也重新回到了大家的视野:第一,从继承顺位来说他本有相当的合法性;第二,十九年来一直都在远方,所以和大家都没有仇怨,却留有美好想象的空间;第三,他也确实不乏个人魅力。这个人回来,作为共同尊奉的精神领袖,岂不是再合适不过?
要想成为霸主,答卷上就是两道大题:尊王与攘夷。晋国勤王和与楚国争霸两件事,晋文公做得怎么样呢?
鲁僖公二十五年(公元前635年),晋国出兵勤王。周襄王和弟弟王子带之间那点破事,已经纷扰了几十年,当初齐桓公想协调兄弟关系,结果把自己搞得里外不是人。晋国的解决之道则干脆得多,杀死王子带,护送襄王回朝。接下来:
晋侯朝王,王飨醴,命之宥。请隧,弗许,曰:“王章也。未有代德而有二王,亦叔父之所恶也。”与之阳樊、温、原、横茅之田。晋于是始启南阳。
晋文公朝拜襄王,襄王为他举行了盛大的仪式,“飨醴”“命之宥”解释起来很麻烦,学者意见也不统一,这里略过,反正都是很尊贵的礼节。于是晋文公“请隧”,什么叫“隧”,也有争论。“王之葬礼,开地通路曰隧”,似乎是比较合理的解释。则这句的意思是,晋文公请求周襄王同意自己死后可以按照天子的规格举行葬礼。如果相信《史记》,文公这时已经六十多岁了,喜欢考虑身后事,也是很自然的心态。
周襄王拒绝了。至于理由,上引的《左传》讲得比较简单,《国语》里则有一大堆。但概括下来无非一句话:“名与器不可假人。”对襄王的这种原则性,传统评价都是盛赞的。名分上不让步,实利上就要大出血,襄王把“阳樊、温、原、欑茅之田”都赐给晋。
周天子能控制的地盘,早就非常有限了,襄王为什么还能出手这么豪阔呢?原因很简单,晋国军队出山西后,就驻扎在阳樊。温是王子带的老巢,晋国杀王子带,当然首先已经攻破了温。换句话,这些地方基本早已在晋国的控制之下,所谓襄王赐田,只是对既成事实加以认可而已。
然后,晋国对这些地方的接收手段,也很残暴。阳樊等地,在天子脚下这么些年,生活的居民不是姬家人,也和姬家人结过亲家,所谓“谁非王之姻亲”,对晋国人的到来,他们并不乐意。所以他们决定反抗,从后来他们“谓君其何德之布以怀柔之,使无有远志”(看你有什么好处可以用来安抚我们,让我们没有离叛之心)的声明看,他们的反抗也算不上意志决绝,只是闹一闹要糖吃,不给我就骂你暴政的小算计而已。但晋国人让阳樊人见识了什么才叫真的暴政。
“大泯其宗祐(宗庙的大门),而蔑杀其民人”,对你们的宗庙,我拆迁处理;对你们的人民,我挥起屠刀。
有一个叫仓葛的阳樊人,对晋文公大声疾呼,说了一番“德以柔中国,刑以威四夷”的道理,对蛮夷才应该使用武力,对华夏同胞,你应该善待啊,怎么能搞屠杀和拿他们当奴隶呢?这番议论,晋文公倒是听进去了,评价说“是君子之言也”。但对君子的嘉奖,也不过是“出阳民”,不杀你了,地我留下,请你走人吧。
经过这一番无礼而有效的扩张,“晋于是始启南阳”。这里在晋国之南,黄河以北(水北为阳),所以叫南阳。这几个字真是字字千钧。晋国从此跨越太行山,深度介入中原事务,这是取威定霸,常为诸夏盟主的第一步。《左传》毕竟是伟大的史书,不管它多么热爱段子、八卦和鬼故事,碰到这种大关节,记述绝不含糊。
之后晋国要做的,自然就是谋求与楚国一战。齐桓公去世后的十年里,中原失去了能和楚国争竞的力量,楚国的势力迅速扩张。地理偏南的国家如陈、蔡、郑等国早已归附于楚不必说,靠近北方的曹、卫,也已经尊楚为盟主。素来以礼仪之邦著称的鲁国,更是在被齐国威胁之后,丝毫不讲华夷之辨,竟跑去向楚国求援。于是,昔日的霸主齐国,也遭到楚国的威胁。除宋国还在执拗地和楚国对抗之外,楚国的阴影已经笼罩了整个中原。
鲁僖公二十七年(公元前633年),楚国率领诸侯联军攻打宋国,宋国向晋国求援。次年(前632年),晋国“侵曹伐卫”。攻打卫、曹的过程里发生的事,后世看没什么,但在当时都是刷了下限的。晋军本来没把卫国当作讨伐目标,只是为了伐曹,要跟卫国借路。不过有当年晋献公假途伐虢的先例,把路借给晋国,也真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卫国不借,于是晋军兵临城下。卫成公倒也善于急转弯,立刻请求跟晋国结盟。然而,晋国不同意。
照说,“君子不欲多上人”,人家都愿意签城下之盟了,还有什么不好谈的?但晋国人很理性,知道卫成公娶了楚王的女儿,骨子里还是亲楚派,盟约是靠不住的。继续打,直到卫国大夫实在受不了这种打又打不过,和谈又不许的局面,把国君放逐了,晋国才和卫国定约。
于是攻曹。曹国人坚守城池,晋军死伤不少。曹国人把晋国人的尸体放在城楼上展览(符合曹共公一贯的猥琐风格),作为回应,晋文公把军营迁到曹国的坟地里,意思是你再这么干我刨你祖坟,吓得曹国人把晋人的尸体用棺材装好送还。晋军乘机进攻,终于得手。这都是礼仪文明的画皮在战争中一层层撕下来的表现。目的是救宋,为什么却要先攻打曹、卫?联系晋文公当年流亡时在卫国、曹国的狼狈遭遇,进攻这两个国家似乎是要报复旧怨。这个因素不能说没有,但更多还是战略考量。
晋军要开到宋国,中间隔着卫国和曹国,攻打这两个国家一举三得:第一,打通到宋国的交通线;第二,给其他诸夏国家警示,投靠楚国没有好下场;第三,把楚军吸引过来,决战战场尽可能靠北,缩短自己而拉长对方的后勤补给线。
第一个目标自然是达到了。第二条也达到了。最突出的事例是,鲁僖公本来已经投靠楚国,所以派了一个大夫帮助卫国防守,这时就把这个大夫杀掉,向晋国认错,表示这事是他的个人行为,和我鲁国官方立场无关。当然,同时又派人去向楚王说,之所以杀掉该大夫,是因为他在卫国防守不力。礼仪之邦,鸡贼若此,但又何尝因此就强盛了?那些认为鲁国是因为太看重旧规矩才衰落的人,真是太天真了。
鲁国其实精明之极。春秋中期以后,鲁国国力平平,但负责外交的官员却都是一时之选,所以每逢大国争端,鲁国几乎总能早早站在胜利者一方,抱大腿神功堪称天下无双。鲁国人心里,其实也没什么夷夏之辨,楚国国势方炽时,鲁国立刻就会投靠。在同属华夏的宋国被楚国围困得“易子而食,析骸以爨”时,鲁国使者可以施施然跑到宋城之外,和楚缔结友好盟约。但只要需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楚虽大,非吾族也”的口号,它也能喊得山响。
这样一个国家,却还能以秉持周礼自居,没事就鄙视人家缺乏贵族范儿,对外还有忠厚老实的名声,其宣传营销的功力,也真是使人叹为观止。
第三个目标是最理想的结果,但实际上晋国也没什么把握。楚成王看穿晋国的计划,他的对策,第一还是围城打援的战术,加强对宋国的进攻,逼晋军南下;第二,撤回了原来驻扎在齐鲁边境上的一支楚军。这又有两个作用:一则集中优势兵力;二则对齐国示好,希望在接下来的战局中,齐能够置身事外。
后面晋文公对是否与楚国开战犹疑不决,理由之一是“齐、秦未可”,秦国不支持开战的原因不清楚,齐国的消极态度则显然与楚成王的这着棋有关。接下来,一度看似有避免战争的可能。楚成王定了“允当则归”“知难而退”“有德不可敌”的基调。楚国主战最力的大将子玉虽然愤愤不平,但还是派人来与晋国谈判,你放过曹卫,我放过宋国,两下收兵。
这份和平倡议一送到晋国,主'战派的贵族就急了。狐偃说:“子玉无礼哉!君取一,臣取二,不可失矣。”子玉太无礼了。我们领兵的是国君,他子玉只是一个臣子。和平协议一签,我们国君只保护了一个国家(宋),他倒保护了两个国家(曹、卫),这便宜占得也太大了。对这种无礼的小人,咱们必须要打!这么算小账自然不足以服人,狐偃唯恐不能开战的心理,倒是跃然纸上。
另一个大夫先轸看得明白,拒绝和谈是不行的,名声不好,咱们晋国是爱好和平的国家。所以正确的做法是这样:“不如私许复曹、卫以携之,执宛春以怒楚,既战而后图之。”咱们悄悄恢复曹、卫两国的地位,同时让它们去和楚国断交。再把楚国使者宛春抓起来,激怒楚国。这样楚国一定会来进攻,破坏和平的就是他们了。这可真是我方绝不率先使用武力,但我方若想使用武力,绝对有无数办法让你率先使用武力的绝佳典范。
于是,接下来楚军的每一步行动都按照晋国的设计来。在晋国最舒服的时间和地点两军开战,胜负之数,也就不问可知了。当然,城濮之战,其实对楚国的国力没有根本伤害。楚成王本来不想开战,对子玉特地“少与之师”。开战后,楚国的陈、蔡两个仆从国组成的右军先败,申、息两地子弟兵(这两地早已属楚,但本来都是诸夏国家)组成的左军中了诱敌之计,被晋国的合上军、中军之力“横击之”,伤亡惨重。子玉见势不妙,指挥自己的中军及时撤退,“若敖六卒”得以保全。
若敖是楚武王的祖父,他的后代一直是楚国大族,子玉即这一族的成员。若敖六卒是精锐的战车部队,这才是楚军的精华。但无论如何,对于中原各国来说,这是晋国第一次精彩亮相,也是诸夏第一次在正面战场对楚国取得重要胜利,值得大书特书,并举行盛大庆典。
晋国军队在楚国抛弃的军营里驻扎了三天,吃楚军留下的粮食。然后晋文公“献楚俘于王”。天子任命晋文公为侯伯(诸侯之长),并赏赐了大量天子专属的器物。击败楚国,有了霸主之实;还要天子认可,才有霸主之名。
过程就是如此。大体上,我认为不过分强调晋文公的领导才能对晋国霸业的意义,更容易解释一些问题。
第一,晋文公回国之后,追随他流亡的老班底,在晋国的实力派贵族中,并不居于突出地位。《左传》花了很大篇幅描写晋文公回国后,怎样处理和一些小人物的往日恩怨。这些富有趣味的小故事可能更吸引眼球,但实际上当时最重要的大事,无疑是鲁僖公二十七年(公元前633年)的那次军演,史称“蒐(搜)于被庐,作三军”。
为了准备对楚国的战争,晋国再次扩军。全国有中军、上军、下军三军,每军有一正一副两个统帅,担任统帅的是晋国最具实力的贵族,从此奠定了六卿分配晋国军政大权的格局。据《左传》说:晋文公早年的好友,也是追随他流亡的人中,以五人最为知名:狐偃、赵衰、颠颉、魏武子(魏犨)、司空季子(胥臣)。
而三军的六位统帅是:
使郤縠将中军,郤溱佐之;使狐偃将上军,让于狐毛,而佐之;命赵衰为卿,让于栾枝、先轸。使栾枝将下军,先轸佐之。
这里面,只有狐偃一个是重耳的“从者五人”之一,担任上军的副帅。重耳最宠信的赵衰本来也有机会,但他谦让退出了,这是因为他性格文雅谦退所以不想竞争,还是他在军方本没有威望根基,事实上也不可能竞争那个位子,所以乐得高风亮节,就不好妄测了。
其余五人,不管其内心是否早已倾向重耳(狐毛、先轸可能和重耳关系较密切),事实是他们都曾经长期尊奉惠公为国君。尤其最重要的中军主力(中军高于上军,上军高于下军),两位统帅都来自郤氏家族。这个家族中的郤芮等人都是晋惠公死党,郤縠、郤溱等人当然在重耳回国时都提供了支持,但要说他们更早时就与重耳有密切关系,那也不可信。
当然,能够让这些不同派系的贵族都愿意为己所用,仍然体现了晋文公的领导艺术。但所用的主要仍是这些人,也说明晋文公并未在晋国内部进行脱胎换骨式的改造。
第二,晋文公时代的对外扩张,贵族团队(不论是追随流亡者还是国内实力派)显得比文公本人更加积极。第一位霸主齐桓公提出的口号是尊王攘夷,这一点晋文公时代并没有变。要想尊王,最好当然是王遇到麻烦,然后你才好去替他解决困境。晋文公运气不错,他即位的当年,天子就被王后劈腿了。
王后与天子的弟弟王子带私通(这兄弟俩的恩怨由来已久,参看本书《始霸编》),于是天子去捉奸,竟被奸夫淫妇赶出家门。有责任为尊者讳的《春秋》,对这事自然写得很隐晦:“冬,天王出居于郑。”好像天子只是出门旅游了。
为天子捉奸,送天子回家,是绝佳的尊王机会,晋文公反应却很迟钝,倒是秦穆公得到消息,立刻把大军带到了黄河边。联系之前他送晋惠公和晋文公,对送人回家这件事,他确实有丰富的经验。但秦国实在太偏远,穆公想去勤王,还得向晋国借路。这时候,晋文公才在狐偃等人的催促下开始救援行动,他请秦穆公回去,自己兵分两路,一路去接应天子回家,一路去诛灭兴风作浪的天子之弟王子带。
晋国距离天子的洛邑比秦国近,得到消息也在秦国之前,却迟迟不行动,或许晋文公感念秦穆公的恩情,本来愿意把这个机会让给他。但是晋国大夫认为此事关乎晋国的核心利益,宁可选择忘恩负义,中途抢断。
救援周天子,晋文公还只是反应慢,与楚国开战的问题上,晋文公的表现则只能用软弱来形容。中原国家要想称霸,楚国就是试金石。齐桓公有召陵之盟,让楚国屈服,那就是当之无愧的霸主;宋襄公小国图霸,被楚国揍了,就沦为笑柄。所以晋国要大国崛起,和楚国之间这一仗,那是非打不可的。晋国的大夫们对此也都很积极,但直到城濮决战之前:
楚师背酅而舍,晋侯患之。听舆人之诵,曰:“原田每每,舍其旧而新是谋。”公疑焉。子犯曰:“战也。战而捷,必得诸侯。若其不捷,表里山河,必无害也。”
公曰:“若楚惠何?”栾贞子曰:“汉阳诸姬,楚实尽之,思小惠而忘大耻,不如战也。”晋侯梦与楚子搏,楚子伏己而盬其脑,是以惧。子犯曰:“吉。我得天,楚伏其罪,吾且柔之矣。”(《左传•僖公二十八年》)
楚军抢占了险要地形扎营,晋文公开始陷入忧虑。人民群众又开始传谣:“休耕田啊草青青,旧的去啊新的来。”民谣被认为是预言,但这话预言的啥,却很难猜,于是晋文公更加疑虑,他可能认为这句话是指责他对楚国忘恩负义。于是狐偃(子犯)给他打气:“打吧,打赢了,成为诸侯霸主;打输了,咱们晋国东边太行西边黄河,回家把门一关就没事了。”
晋文公又念叨往事,当初楚国送我回国,我得报恩啊。还是不想打。栾枝(栾贞子)一听就急了:“汉水北岸咱们的同姓国,给楚国都吞并干净了。恩才多小,仇有多大,开战才是正义!”晋文公还是害怕,晚上又做噩梦,梦到自己和楚成王单挑,自己被楚成王压在身子下面,楚王吸食自己的脑浆。狐偃说:“这梦是吉兆啊。您躺着可以仰望星空,这是晋国得到上天的支持;他趴着,这是认罪的造型。脑浆是人体里的阴柔之物,您这是以柔克刚啊。”
这个解释实在牵强得可以,但可见狐偃为给晋文公鼓劲,真是操碎了心。终于还是开战,策划、主持整个战局的,是大夫先轸。当然,晋文公始终没有远离战场,起到了鼓舞士气的作用,也算功不可没。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晋文公在位的时间实在太短了。鲁僖公二十四年(公元前636年),晋文公登基;次年,晋文公即帮助天子平王子带之乱,并开始外出征伐;到僖公二十八年(前632年)夏四月,城濮之战,晋国打败了强大的楚国,一战定霸。积蓄国力,那是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事。晋文公有什么魔法,可以在短短四年多的时间里,就把晋国变得如此之强?还是晋国本就积累了强大的实力,到文公时代终于释放了出来?
再到鲁僖公三十二年(公元前628年),“晋侯重耳卒”,晋文公只当了八年国君,作为比较,他那个被视为过渡人物的弟弟晋惠公夷吾,倒是在位十四年之久。这么快就失去了这位伟大领袖,晋国又再度衰弱了吗?秦穆公似乎就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在晋国忙着给重耳办丧事时,发动了一次惊人的远征:秦军出靖函谷道,千里袭远,要攻取郑国。晋国当即给秦国人上了一课,在秦国人返程时设伏(仍是以先轸为代表的贵族策划布置的),一场歼灭战杀得秦军“匹马只轮无反者”,这就是著名的崎之战。
这一战也是向世人昭示,晋国的霸业仍在。之后,晋国的国力由于各种因素当然时有起伏,但始终都是春秋时代的超级大国。《左传》里好多人提到重耳,都说他是“天之所启”“天之所置”之类的话。郑国大夫劝国君对他好一点时这么说,楚成王拒绝手下人杀掉重耳的建议时也这么说,介子推鄙视那些因追随重耳多年而居功自傲的人时这么说,城濮之战前楚成王不想打还这么说……说是“天意”,也许并不错,不过没什么神秘,就是时机实在太好而已。
拿齐桓公和晋文公的霸业比大小,是很多人爱做的事。但也许更关键的区别还不在规模大小,而是作风不同。齐桓公的霸业,情怀经常比较浩荡,技术性地看,成本收益不成比例的事情干得也比较多。孟子说五霸是“以力假仁”,即打着仁义的旗号使用暴力。这么评齐桓公,有证据,但也有冤枉在里头。
晋国就不同了。如前所述,霸建立的重要步骤,每一步利益诉求都很清晰。尊王,就是要把天子当作自己召集诸侯的工具。城濮之战这一年的年底,晋文公在温地主持会盟,目的是要惩罚那些不服从晋国的国家,怕自己的权威还不够,所以特地要求天子也来参加盟会。
据说,后来孔子读史至此,觉得这是“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把这里写作“天王狩于河阳”,不提盟会的事实。这种笔法,和前面天子被劈腿的王后赶出家门,却写作“天王出居于郑”是一样的。
晋国要诸侯会盟,很大程度上也不再是你遇到了威胁我来给你提供保护,而是你不接受我的保护我就威胁你,就是要把这些国家变成自己的附庸。晋国干涉许多国家国君的废立,理由当然可以扯到晋文公当年流亡时所受的委屈,但主要原因还是晋国需要这些国君是自己可靠的代理人。
当时就有人对晋文公说:“齐桓公为会而封异姓,今君为会而灭同姓。”齐桓晋文霸业的区别,有两个人个性区别的原因,也可以用齐国、晋国文化传统不同来解释,但归根结底,这恐怕是个人无法改变的一个历史大趋势。
“三王之道衰,五霸存其政”,理论上,霸主政治是一种大国主导下的重建旧体制的努力。然而,大国主导和重建旧体制这两个要素,却是根本上矛盾的。
第一,因为地缘形势的改变,春秋时代有条件成为大国的,多半不是旧体制里的大国。晋国“僻处山戎,不与诸姬等齿”,秦国戎狄之风更盛,楚国被当作蛮夷,经常也自视为蛮夷,齐国好一些,但也被讥讽为“区区之齐在海滨”。
第二,旧的封建宗法体制,各国国内权力高度分散,国君很难充分调动国内的各种资源,即使社会财富可观,呈现出来的国力也有限。真的热爱旧社会的国家,很难承担霸主的重任。
第三,旧体制下,大国当然不能随便干预别国的政策,当时诸侯虽然没有现在的主权观念,但国内的事自己说了算的观点,也是有的。但霸主为了保证联盟的有效运转,却必须要消除各种不确定性,各国集体行动时,你突然来个我的国家我做主,那是不能容忍的。所以干涉内政、扶植代理人之类的手段,也就应运而生。
第四,当然不能忽视大国的自利倾向。
简单概括就是,为应对当时的一系列危机,齐桓公设计了一个重建旧体制的方案:霸政。到宋襄公这里,证明了想通过这个方案回到旧体制完全行不通。而到晋文公时代,霸政体系对大国非常有利,则体现得非常明显。后来,晋国对盟友的政策是:
范宣子为政,诸侯之币重……子产寓书于子西以告宣子,曰:“子为晋国,四邻诸侯,不闻令德,而闻重币……”(《左传•襄公二十四年》)
鲁之于晋也,职贡不乏,玩好时至,公卿大夫相继于朝,史不绝书,府无虚月。(《左传•襄公二十九年》)
类似的话,《左传》里还可以抄出不少。虽然都是较晚的材料,但可以肯定很早以来就是如此,这样做的也不是个别而是几乎所有中小国家。所以,霸政虽然和原来的目标背道而驰,但绝对应该继续下去。
齐桓晋文之后,究竟还有多少霸主,哪些人才可以算作霸主,这类问题也许没那么重要。毕竟,直到战国时代,即商鞅变法之类更彻底的社会变革之前,霸主政治一直是彰显大国地位、保证大国利益最行之有效的手段。这个大趋势,你喜欢,或者不喜欢,它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