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告别
以山海间为背景,远山和天空会被遮挡,少了层次感,照片整体发闷。这个院子离山海间实在太近了,打不开空间。
除了北侧,其他三面都被别墅环绕,梁皓让金莹换了几个站位,总找不到合适的角度。他犹豫着,打算去屋里拍内景。这时,西北角的别墅阳台上,有个男人朝他招手,让他更加坚定了这个想法。
男人大约四十多岁,平日进出跟梁皓打过照面,没有交谈过。他总是主动露出微笑,点头致意,微笑中含着一丝结交的渴望。某天,梁皓见他端着相机倚靠在阳台围栏的东侧,面朝东方。在那个位置,他的目光只要稍向左偏,就能把金家的院子尽收眼底。他必定看见过梁皓在院子里给金莹拍照。从那之后,他每一次站上阳台,似乎都是为了让梁皓知道,他也喜欢摄影,他们可以有共同的话题。
他的设备要好得多,长镜头,机身厚实,像是佳能的个位系列,但从拍照的架势来看,他还不太熟练。
“去里面吧。”梁皓对金莹说,他觉得不太自在,“去里面拍。”
他让金莹站在客厅的角落,一边观察她一边往后退,寻找合适的景别。
金莹的右手边是三层窗户,窗帘是金色绸质的,拢在一处,像巨大的裙摆垂落下来。
梁皓退到五六米远,把镜头竖过来,仍不见天花板。金莹的身体只占了取景的四分之一,躲在窗帘的阴影中,显得更加娇小。他很想就此按下快门,但那感觉有些阴森。
“往前走一步。”
金莹照做了,影子的边界迅速扫过她身侧。梁皓调短曝光时间,压低她脸上的强光。她把手放到身前搭起来,梁皓让她背到身后试试,最后还是选择垂在两边。
“好了吗?我看看。”金莹跑过来,脸凑到梁皓臂弯里看屏幕。
“表情好难看,为什么我这么矮?”她愁眉苦脸。
梁皓笑着说,不难看,很自然,看着矮是因为房顶太高了。金莹说,我要再拍一张。她跑回墙角,站姿挺拔,露出了少见的笑容。之后又拍了四次,她才满意。来回跑的时候,皮鞋跟叩击木地板,发出空旷的回音。
外面阳台上的男人已经不见了。梁皓扣上镜头盖,把相机放进双肩包。
金莹换回拖鞋,和梁皓一起坐进沙发里。座面上有本书,她捧起来看。等赵楠回来,梁皓就该告辞了。
“新老师是谁?明天就来吗?”金莹把书靠在耸起的膝盖上,对书说。
“我不知道,也许没那么快吧。你妈没说吗?”
金莹摇头,刘海穗絮般摆动着。书是少儿版的红楼梦,她盯着正文左页的工笔画看了好一会儿,才把视线转向第一章。第一章她已经看过很多遍了。
“从下一章开始看吧,第一章就是一块石头和两个老头。”
“哦。”她往下翻页,纸张下沿划过衣服,听着像正被撕裂。
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她问:“老师,你为什么不去学校里上课?”
“……去学校上课,就不能来这里了。”
“那以后呢?会去吗?”
梁皓摇了摇头。
“你要去其他小孩家里做老师吗?”
“不,不去的。我有别的事情要忙,暂时……就不做老师了。”
“哦。”她顿了顿说,“我们班主任说,她认识你。”
“是吗?”
“嗯,好多老师都知道你。”
“她们怎么说的?”
“说你以前在学校里上过课。”
“其他呢?”
“就这样呀。”她捏着坐垫的布套子,布套子松了,被她揪起一个小帐篷。“老师,我妈问过我一个问题。”
梁皓转头看着她,她很少用这种抛出悬念的口吻说话。
“你别告诉我妈,她不让我跟你说。”
“好。”
“她问我,老师有没有碰过我身上。”
梁皓默然不语,胸腔里的空气在膨胀。
“我知道那是不好的事。我说没有,但我妈好像不信。”
“什么时候问你的?”
“大前天。”
“以前来家里教你的老师,有男老师吗?”
“有的,有一个。”
“那时候妈妈问过你这样的问题吗?”
“没有问过。”
梁皓点点头,望向山海间。
“老师,你去跟妈妈说吧。你说,她可能就信了。这样你还可以教我。”
“不,不是因为这个。你妈妈没有让我走,是我自己要走。”
“为什么呀?我已经有进步了。”
梁皓赶到喉结不由自主颤动了一下。“嗯,你很了不起。”
金莹在抹眼泪。
“画画这件事,别放下。”
金莹点头,食指仍然挤在眼皮里。
“不要再跟妈妈顶嘴了,我说的那些,有的也不对,你别老记着。”
这次金莹没有点头。“……我以后可以来找你吗?”
“当然可以。”换做平日,梁皓或许不会这样回答。
“真的吗?”
“真的,不管有什么事,你都可以来找我。等你长大一些,能自己出门的时候。”
“兔子不要擦掉。”
“什么?”
“墙上那只兔子。”
“……石子划出来的,擦不掉的。”梁皓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他不会安慰人,说到这里,也不知说什么才妥当。
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赵楠下了车走进院子。梁皓站起身,隔着窗户和赵楠对视,然后握住了背包的肩带。
“小莹,再见。”
“别动,啊,动了会流血哟。”
医生用头部带钩的剪刀剪开缝线,再用镊子一段段抽出来。缝线被血肉染黑了,像烧焦的小蠕虫。
梁皓双手卡主梁湛的脑袋,防止他乱动。他怕一声,确实不敢动,嘴巴抿成一条线,连呼吸都快停了。但伤口在眉骨上,疼痛之下无法控制眉毛。医生说“别动”,好像眉毛能听懂他的话。他很年轻,是个新手,区区三针缝线拆了好一会儿。
“小孩子,愈合快。好啦。”医生夹起棉球抹上碘伏,“不过疤上面可能长不出眉毛,将来留一条田间小路也说不准。”
梁皓道过谢,牵着梁湛的手离开清理室。刚出走廊,他听到有人在叫他。他环视四周,见人群里升起一条胳膊来。
是钱云其。他走过来,弯腰细看梁湛的眉毛,那里被涂成了棕色,很惹眼。梁皓说,楼梯上摔的。
“嗐,免不了。不磕磕绊绊,不叫成长。”钱云其爽朗地笑着。
“你怎么……”
“学校体检。”
梁皓点点头。这里人声嘈杂,他又带着孩子,并不适合交谈,但钱云其没有告别的意思。梁皓猜他已经知道自己不再去金家了。作为介绍人,他得说点什么。
“前几天,在学校庆典上碰到金齐山了。”果然,他说起这件事,“别往心里去,不是你的问题,这家人就是难伺候。我找机会再给你介绍。”
梁皓笑着摇摇头,想说不必了,碍于情面,改口说,顺其自然吧。
钱云其轻轻叹了口气,“对了,你丈母娘怎么样?”
梁湛蹲下去,想要捡什么东西。梁皓喝止,一把拉直他。经过这短暂的几秒钟的思考,他决定对钱云其实话实说。
“痴呆的症状比较轻微,算早期,吃药能控制。比较麻烦的是抑郁症。”
“抑郁症?”
“嗯,后来又去了市医院,确诊是抑郁症。”
钱云其的眼中浮现出同情,他欲言又止。
前段时间,敏芳总显得很累,坐在沙发上望着院子,从午饭后一直坐到要去幼儿园接梁湛。她失去了打扫的兴致,食欲不振。医生说,她吃饭没有味道,抑郁症状偏重。梁皓不懂,在他的理解中,抑郁是渴望无法满足的积累。
敏芳六十二岁了,她没有为自己活过。梁皓把口红从垃圾桶里检出来,拿去问幼贞。幼贞瞪着他问,哪来儿的?
口红不是幼贞的,而是敏芳自己买的。涂口红时失了心智,买的时候呢?梁皓不认为她在犯病的状况下可以顺利买下口红。她路过化妆品店,往事涌上心头,于是迈进店里,对服务员说,要替女儿买一支口红。大概是这样的吧。
医生告诉梁皓,抑郁症可以理解为大脑拒绝刺激,总的来说是生理病,不是心理病。心理问题会诱发或者加剧抑郁症的症状,但是心理抑郁和抑郁症是两个概念。得吃药,吃一段时间看,有必要的话住院治疗。
钱云其默默听梁皓讲,视线落在梁湛的额头,忽然若有所悟,问道:“是外婆带的时候摔的?”
梁皓点点头。“我原本想,让她别再照顾我们家了,但是现在不好开口了。”
“确实为难,嗯……”钱云其思索着,越发确定地说,“这时候不能提,不能劝她回去,老人家心思很敏感。”
“我明白。行了,你快去吧,那么多人体检,排长队呢。”
“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别见外。”钱云其拍了拍他的臂膀,走过两步回头喊,“下个周末一起喝酒。”
敏芳躺在沙发上,直愣愣盯着天花板,父子俩走到沙发边她才惊觉,猛然坐起来。她搂过梁湛,眯起眼仔细看他眉角。梁湛把她推开,跑到一边去玩了。
“啊,这都中午了,我去烧菜。”
敏芳起身一半,被梁皓拦住了。
“我来吧。”
“你不做惯,弄不利索。一会儿就要去金莹家,要来不及了。”
梁皓走向厨房的脚步停住了。
敏芳察觉到沉默,慌忙说:“呀,今天星期六,不用去。我又记错日子了,又记错了……”她抢在梁皓身前进了厨房。菜都洗好了,她看着砧板上分堆的食材,不知如何下手,嘴里仍嗫嚅着,又记错了。
“没记错,今天是星期天。”
敏芳睁大眼看过来,忽然又笑了,但是笑容盖不住惊恐,脸上浮现出既像喜极而泣又像苦苦哀求的表情。
“是星期天,但我不用再去了,课上完了。”
敏芳拧紧眉毛,想了好一阵,然后拿菜刀把青椒剖开,挑出芯子。她的手不稳,青椒籽弹到了窗玻璃上。
“妈,以后我来做饭吧。”
“说什么呢!我还行的,你去看着阿囡……你还要去上课,干嘛不做了。”她握紧菜刀,用肩膀下沉的力量切青椒,速度越来越快。
梁皓抓住她的手腕,用另一只手慢慢抽出刀。“我不做家教已经两个礼拜了。”
“两个礼拜……”
“对啊,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梁湛今天拆线,是一个礼拜前摔的,跟这个事情没关系,不是因为这个才不做的。”
“啊……这样啊。”她眨了眨眼,说,“不对,你骗我!”
“没有骗你。”
“上个礼拜天,你明明去的!你不去,怎么会剩我和阿囡两个人在家?”
“我是去别的地方办点事。”
“也对,你留在家里是对的,你不能去,你要看着阿囡。”敏芳的情绪变化捉摸不定,忽而亢奋忽而颓丧,“我做不来了,不能碰……煤气,电,不能碰的,我在做什么……”她把手指伸进头发里。
厨房里切好的菜是梁皓早上准备的,过去的一周都由他下厨。他今天上午出门,敏芳便产生了错觉,要往厨房跑。家人在外头,回来就要吃上她准备的饭菜,这是养了三十多年的习惯。
梁皓把她扶到沙发上,让她休息。她扭头寻找梁湛,见他正在角落里搭积木才稍稍放心。梁皓在那儿铺了毯子,把楼上的儿子的小玩意都拿下来。楼下的房间也腾出来,清理干净了,以后午睡就在那儿。
“放心,他不会上楼的。他现在很小心,长记性了。”
“阿皓,做人可真没意思。”
“别这么说,会好起来的。”
“以后,你们怎么办啊……”
她忽然站起来朝院子里走,梁皓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腕。
“我要回去了,老头子在等我。”
她的抵抗很无力,像孩子撒娇,怎么也不肯歇下来。梁皓无计可施,只好说吃完饭送她回去。等到下午,她果然忘了要回去的事,搬了矮凳坐在毯子旁,一瞬不瞬地盯着梁湛。
梁皓觉得敏芳的话反常,但并没有引向具体的意义。直到深夜,他和幼贞商量后续安排时,他的耳边再次响起这句话——老头子在等我。
幼贞说,明天她回一趟家,把她爸劝来。梁皓觉得应该先去趟医院,听听医生的看法。
“这不是利索的病,吃药归吃药,得有人陪着。我爸不来,你一个人管两个,能行吗?”幼贞关了灯,背对梁皓侧躺着,“你去我店里吧。换你去,我在家陪我妈。不难做的,装货卸货,你男人家有力气,其他的事群峰会安排好的。”
黑暗中,梁皓睁开眼,灯罩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你干的活,不是长久之计,与其这样半吊子,不如去店里帮忙。你觉得呢?”
老头子在等我……
梁皓慢慢坐起身来,一股热流在胸口聚集,然后往头上直窜。
“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啊,你干嘛呢?”
梁皓掀开被子,走向敏芳的房间。他叫了一声,只敲了两下便推开门。里头没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热流凝成汗珠冒出来,梁皓飞奔下楼,大声呼喊。邻居家的灯亮了。
在梁皓的记忆中,敏芳称呼丈夫一向是“耀宗”,无论人前人后,她都没叫过“老头子”。老头子是敏芳已经过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