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初入密林
2002年四月初，革马村俞家。
梁皓在正在房里摆弄新相机，听到轻轻的敲门声。他打开门，房东的妻子站在门口，笑着朝堂屋中央的八仙桌扬手：“切了甜瓜，一起来吃。”
梁皓租的边房紧挨楼梯，他看到房东妻子身后走过一个年轻女人。女人踩上楼梯，转过脸来和他四目相对，隐约笑了。这是梁皓第一次见到俞幼贞。夕阳的余晖从大门映照进来，照不到的角落是淡紫色的。
梁皓披着有里子的夹克，见女人穿了白衬衫，脖子里空空荡荡，觉得她身体应该很好，他不知该怎么回应，不过女人的上身很快被楼板挡住了。
“那是我姑娘，在镇上的外贸厂里做翻译的。”房东妻子脸上洋溢着自豪。
梁皓诚恳地点头，他不喜欢吃甜瓜，但这不是他犹豫的主要原因。
“要不我给你端进来吧？”
这样太不好意思了，梁皓朝自己屋里看了一眼，然后迈步跨进堂屋。这家的老妇人站在八仙桌旁等着他走过去，“村里人自己种的，不知道甜哇。”她是房东的母亲，中午租房的时候见过面了。
甜瓜的皮是金色的，大约有两个或三个，切好放在不锈钢脸盆里，籽已经刨去了。房东妻子去敲另一间房门，把冯佑也喊出来。冯佑的表情很扭捏，抓耳搔头，如果不是看到梁皓在，他大概也会谢绝。
“住下来了嘛，就当是自己家，我们家里都是很好的人，不要客气。”
老妇人看起来七十好几，却口齿很清楚，中气也足，空荡荡的堂屋里有短促的回音。
三个人围坐下来，老妇人自己不吃瓜，直勾勾地看着他们吃，他们不张嘴她就不挪开眼睛。房东妻子绕着桌子拖地。地面很干燥，一条水带很快变成了丝状。
“你们多大岁数了呀？”
老妇人打听两个人的具体来路，问在哪儿工作，问家里住址，这是请吃瓜的用意，也是人之常情。梁皓料想到会这样，他愿意如实相告让对方安心，所以决定再坐一会儿。
他们是昨天来革马村的，由部门经理吴水富带头，同行的还有开发商技术组和当地村委会的几个干部。目的地是盐平山以东，那块地紧邻杭州湾，只要这次考察不出意外，山海间就建在那儿。
“我知道，我知道那里要造个大宾馆，大得很。你们是来造房子的啊，那可真厉害！”
“他们是设计师，画图纸的，可不是造房子。”
“你知道啥！”老妇人板起脸呵斥儿媳妇，“是倒是，看你们细胳膊细腿的，也不像干重活的人。”她觉得自己开了个恰如其分的玩笑，忽然又乐不可支。
梁皓思考怎么才能讲明白他们的工作性质，“可行性”、“视觉概念”这样的词语，对方是听不懂的。
“盖房子的是别人，我们就是先来看看地方。”冯佑看着甜瓜边吃边说。
“看风水是哇？”
“不是不是……”
老妇人马上说村里有风水先生，跟她关系好，说到一半，房东妻子似乎想打断，又低下头去拖地了。
“风水的事，我们也管不了。其实嘛，地方大致已经选好了，不过那块地那么大，酒店到底落在哪儿，还要具体看过。”冯佑不再拘谨，话慢慢多起来，“土质能不能盖高楼，斜度怎么样，到底应该靠近山一点还是靠近海一点，盖起来之后好不好看，这些都不知道，所以要先画出来。画的倒也不是图纸，客户那边一定要提前看到效果，才好决定，反正也差不多吧。”
老妇人问是不是住不了多久，冯佑说大概个把月，也可能两个月。老妇人觉得很失望。“最好住久一点，这里住过那么多小伙子，没有你们那么干净的，小姑娘嘛事情多的很……”
房东妻子连忙说，之前的房客搬走后，她已经里里外外彻底打扫过了。
昨天晚上住在镇上的招待所，开发商很客气，把住宿费出了，但是不能天天让人家破费。公司给的差旅报销有限额，继续住宾馆的话，梁皓和冯佑就得凑一间。梁皓喜欢一个人住，想了想，决定来村子里租房子。吴水富的脸色立马不好看了，说他娇贵。梁皓说革马村离选址地更近，每天来回比较方便。吴水富斜着白眼不说话。
冯佑向来怕吴水富，这次却跟了梁皓。
他们从选址地往南走，沿着山麓经过茶园，面前是一条河。登上高高的拱桥，南边的水田尽收眼底，天空倒映在水田里，暗沉沉的，却又很干净。村民的自建房散落在田间的路上，有些十几栋聚在一起，有些孤零零的。
梁皓不急着找房子，在田埂上随意穿行。冯佑一路跟着，落脚点太狭窄，他不由得张开双臂保持平衡。正在插秧的村民们弯着腰投来好奇的目光。
走着走着，无意间靠近一片嫩黄。梁皓从来没见过那么大面积的油菜花田，随风飘来的味道有点不习惯，但渐渐地有了春天的气息……这才是春天的气息。
旁边一户农家有个男人推着自行车走出院子，六十来岁，穿中山装。梁皓上前打听哪里有房子租。男人拨回支脚，仔细打量打他们，三个人就在门口聊了起来。
男人不但知道山海间的工程，连开发商的来路也很清楚，梁皓公司和开发商之间的外包关系他也马上理解了。他说，我知道了，你们就是设计院。说得不全对，但意思到了。
他把两人领进屋，打开堂屋东边的房间给他们看。
“村里的地都承包给大户了，镇上的年轻人过来打工，有些就住在这一带。这个房间上个月刚有人搬走，光线很好，已经打扫过了。”
梁皓问还有没有房间。男人说有，不过要小一点，是靠西的。梁皓说自己喜欢小房间，把东间让给了冯佑。
价格比想象中贵一些，但梁皓没有还价。男人拿出纸和印泥，三个人签字按手印。梁皓看了眼他的签名：俞耀宗。
“电表是分开的，水费嘛，一个月算五块钱好了。我俞老二的为人村里没人不知道，放心好了。我在岭阳小学做门卫，有什么事情可以打这个电话，是学校传达室的。”他说着在白纸一角写下电话号码，撕下来递给梁皓。
“我有三个儿子，这个是中间的，对我最好了。”老妇人用手指点着八仙桌，讲了许多关于二子俞耀宗一家的事情。
厨房里飘出米饭的香味，梁皓觉得再坐下去不妥，道过谢，和冯佑各自回房去了。
他关上门，端起相机继续研究。这次的项目他并不感兴趣，拿到开发商的图纸看了，觉得没有多大表现空间，而且要跟吴水富一起工作，这很头痛。老板说，你去吧，没你不行，这单反你拿去，归你用了。
梁皓没有抵挡住相机的诱惑。
这台佳能D60发布还不到两个月，是采购部的人从日本带回来的。像素630万，对于弱光环境更加灵敏，夜景下自动对焦也不会出问题。昨晚拍了招待所外的街道，效果差强人意，但还有调整的空间。
五点半，天还很亮，梁皓打算叫冯佑一起吃饭去。他推开门，见八仙桌上放好了三菜一汤，老妇人和孙女面对面站着，四只手正在争夺另一碗菜，房东妻子在旁边小声埋怨什么。三人一见梁皓，笑得极不自然。孙女松开手背过身去，耳根一下子红了。
“来来，一起吃点，没啥好东西，将就将就。”老妇人招呼梁皓，让房东妻子去喊冯佑。
梁皓摇头拒绝，说还有另一个同事在镇上等他们。老妇人和房东妻子相互看了一眼，只得放弃。出于礼貌，梁皓问起房东。老妇人说他今天轮到夜班，要明早才回来。
村里没有饭店，要走到镇上去。好在不远，就当散步了。
“这家人可真热情啊。”冯佑仰头看着路边的杨树，他指的是吃瓜的事情。
梁皓也很感慨，说刚才还想留他们吃饭。
“是嘛？划不来啊，几顿饭一吃，就能抵上房租了。乡下人太淳朴了。那……我们要去找吴经理一起吃饭吗？”
“当然不。”
冯佑点点头，显得很宽心。
梁皓没有说细节。老妇人和她孙女并不是在争夺菜碗，而是在相互推搡——老妇人正让孙女端菜给梁皓。她们看出来了，梁皓不擅长跟人打交道，所以一开始的打算是把菜送进他房里去。要去喊冯佑的时候，老妇人支使的却不是孙女，而是房东妻子。
冯佑比梁皓小六岁，脸上稚气未脱。老妇人是有眼力的。
房东妻子好像叫“敏芳”。她和俞耀宗还有一个已经成家的儿子，住在镇上。敏芳每天一早去儿子家帮忙，下午四点钟接孙子放学，接着回自己家做饭。女儿在外贸公司上班，白天只有八十岁的婆婆看家。在小学当门卫的俞耀宗隔天轮一次夜班，因此即便在晚上，俞家也常常只有三个女人。
面对两个刚来租房的陌生男人，老妇人毫无防备，把这些话全都说了，要不是识人有术，就未免太心善了。
走过村口，前面是一个小集市，有一家门头只写了“快餐”两个字的小饭店。东西没得挑，每个客人吃的都一样。两个油豆腐包，一个红烧鸡腿，还有炒青菜，连同米饭全部盛在一个大碗里，卖五块钱。
冯佑狼吞虎咽，连说好吃。其他客人和老板熟识，原本闹哄哄的，因为他们的到来都没声了。梁皓觉得不自在，想吃完早点走。
“皓哥……”冯佑擦了擦嘴，舌头搅着牙床间的饭粒，“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嗯。”
“……算了，以后再说吧。”
梁皓抬头看了他几秒钟，继续扒饭。
“不行，我想了很久，不说的话，晚上又要睡不着觉了。”
“你说。”
“那天晚上公司断电，其实是我故意拉闸的。”
梁皓默默点了点头。
“你……早就知道了吗？”
“刚刚才知道的。”
“那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啊？”
“吴水富的主意？”
“对对！”冯佑涨红了脸。
去年年底，梁皓向公司提议，把建筑表现的制作方式由传统手绘转到电脑三维建模，老板对此有所听闻，已经有不少同行这么做了。他性格保守，轻易不敢尝试新技术，但他欣赏梁皓，同意让他试试。
吴水富知道了，拍着梁皓的肩旁说好好干。梁皓淡然一笑，他和这位顶头上司向来有摩擦。
接下来的项目，梁皓准备了手绘和三维制作两套方案。如果三维效果图能让客户满意，将改变公司未来的技术结构，甚至很可能组建起一个以梁皓为首的新部门。公司电脑的配置已经落伍了，渲染成图需要将近三十个小时。交付前一夜，办公室的电闸被人拉下来了。
那晚最后一个离开设计部的人是冯佑，他说天气预报有雷雨，怕漏电，所以这么做了。梁皓无言以对。吴水富叹了口气对冯佑说，小心谨慎也没错。
“真的对不起，皓哥。你这次选我来跟你做项目，我越发不安心，怎么也得说清楚，我真是个混蛋。”
“暗地里设计我，还是明摆着得罪吴水富？这根本没的选，换了是我也一样的。”
“是吗？”
“行了，没事。”梁皓结了账往外走。
“那太好了，哇，松了口气。不是啊，如果不是我帮吴水富搞鬼，你现在绝对跟他平起平坐了。”
“做什么经理，我本来就没兴趣。”
“我真搞不懂，就算你出头了，他设计部老大的位子照样坐，又何必呢？”
“和原本不如自己的人站在同一个台阶上，就算是失败了，吴水富就是这样的人。”
“我们可真倒霉。”
“无所谓了，这个公司我也待腻了。”
“啊？”
“公司是好公司，整个千桂市，在地产广告行业没有更好的去处了。只是你刚来不久，有些事情还不清楚。其实也没什么，有人的地方都一样。只要你能熬得住，不用担心前景。”
“你要跳槽吗？”
梁皓转头望着的田野。此刻天色暗蓝，许多民居的窗户被点亮了。
“我忽然觉得，要是山海间的项目能一直做下去，以后就留在这里，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