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无畏
在审讯室里坐了大约一天一夜后,也就是1月23日的下午,梁皓见到了律师。
他是根据刑警们的活动特征来判断时间的——脸颊红润、嘴唇油腻反光是刚吃过饭,他就知道现在是午后,接着是傍晚;面色苍白则是刚刚睡醒,那大概就是第二天到了——他的随身物品都被没收了,审讯室四面白墙,没有窗,也没有钟。
不知道时间的等待是一种折磨。他们给他吃饭、喝水,但不让他上厕所。他提了两次,可他们就是晾着他。他再喊,就有人进来问:女孩在哪儿,想起来了吗?
于是梁皓明白了。最后送进来的面条搁在桌上没动过,吸干了水,粘成一块疙瘩。他决心不再吃喝,直到行动自由。可能需要一天或者两天,他觉得他能挺过去。这些身体上的痛苦不算什么,真正煎熬的是未知的等待,人如果丧失了对时间的把握,焦虑会使身体不由自主地晃动起来,像是要借助一种频率来找回时间流逝的感觉。
律师很年轻,三十出头的样子,在灰西装外面套了一件棉大衣。他说:“我姓孙,是你母亲的朋友。”他坐到梁皓对面,没有脱大衣,公文包就放在腿上。
“很抱歉现在才过来。你妈昨晚找到我,不过我需要等一些结果出来,做好充分的准备再决定接不接案子,这是我做事的习惯,希望你能理解。很遗憾,现阶段你能会面的人只有我,所以没人能证明我的身份,如果你有所怀疑,你也可以保持沉默。那么……”
“已经找到了吗?”
“嗯?”
“警察找到金莹了吗?”
孙律师看着他,然后摇了摇头:“没有。”
“……我什么时候能走?”
“马上。不过,是去看守所。”
梁皓感到困惑不已,“为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他们可以延长拘留期限。”
“我问的不是这个……”
“现在情况有些复杂。脚印已经确定是金莹的,你家里有她的指纹。”
“那又怎么样?她一个礼拜前来过,指纹是那个时候留下的,前天晚上我根本没有见过她。”
“我知道,是的,一个礼拜前来过。”孙律师大幅度而又缓慢地点着头,像是在重复而不是认可 ,“但问题在于,她出不去,你明白吗?脚印只有进去的,窗户都关着,除了你,没有人有机会作案。”
“这些警察已经说了好几遍了,我不明白,孙律师,我不明白,我什么也没做。我感觉有人故意害我,但好像又不太可能。”
“确实,老实说,我没见过那么离奇的事。”
“警察现在到底是怎么考虑的?”
孙律师没有回答,转而问道:“那时候你喝酒了?”
“是的。”
“有没有可能是这样,你确实做过什么,但是自己不记得了?”
梁皓笑了。
“好吧,我有数了。”孙律师调整坐姿,用指尖点了点桌子,“你也不用太担心,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最多两周你就能出来。”
梁皓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
“我家里人怎么样?”他问。
“他们没事,父母有时候比你想象的冷静。晚些时候我会去找你妻子聊聊。”
“……谢谢。”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后面的事情你听好:一会儿他们会先带你去医院做尿检,常规程序而已,看看有没有吸毒,然后拍照,拍完送看守所。你待的地方是新收监舍,里面都是刚进来的人,一般都比较老实,就是人多,你忍耐一下,十多天很快就过去了。总之,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心态放平,即便你真的是无辜的,也不要觉得被冤枉了,这不是坐牢。最迟明天下午,我会去看你。”
他站起来朝梁皓伸出右手。梁皓戴着手铐,只能两只手一起举起来跟他握手。
孙律师走了以后没几分钟,两名警察把梁皓带上了警车。雪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梁皓看见他的父母亲、幼贞和钱云其撑着伞守在路旁。四个人一起朝大门靠近,被站岗的保安拦住了。他们相互推搡着,母亲的肩膀撞在遮阳伞的支杆上,伞面上的雪块震成粉末飘落下来。
警察摁住梁皓的头,把他塞进车里,后排座两边有白色的窗帘。
看守所在三塘县的北部郊区,周围有许多工厂,翻斗车来来往往,路边的雪是灰色的。
警察推着梁皓往里走。监舍外的活动场地被圈在三层楼高的铁网里,里面的人穿着蓝色的囚服,大多数都在抽烟。有人朝梁皓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他周围的同伴便都看向梁皓,顶着一头雪花,面无表情。
他们绕过场地进入大楼,穿过了四道或五道门,来到大厅登记处,梁皓按指示填表、按手印。送他来的两位警察回去了,负责接手的狱警把他带到一个大房间里。房间里有个老头,老头说,身上的东西都拿出来,梁皓说没有。老头说,脱衣服,都脱了。梁皓脱衣服的时间,老头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个脸盆,里面有最基本的生活用品,牙刷只有头,没有柄。此外还有一套衣服和带号码的背心。老头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梁皓的身体,然后推开房间角落的一道门,说,进去。梁皓伸手去拿衣服,老头喊:光着进去。
门里面是一个狭长的小房间,墙和地面都贴着瓷砖,老头拿起挂在钩子上的皮管,拧开龙头,对着梁皓冲水。梁皓闻到一股消毒液的味道,他下意识地用手遮挡水流,幸好,水是温的。
监舍和教室差不多大,两排通铺上坐满了人。梁皓捧着脸盆走进去,他发现通铺最南边还有一张床是独立的,床上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正朝他招手。梁皓走过去,男人就把梁皓手里的东西全收走了,只还给他毛巾。因为毛巾刚才用来擦干身体,已经湿了。随后,男人从他的床底下取出另一套递给他。东西一样不少,但都是旧的,杯子泛黄,牙膏和肥皂只剩小半。
男人朝房间一侧的人挥手,大声喊,朝里面挤一挤!这些人拽着被子和枕头,稀稀拉拉地往南边挪,给梁皓留出一个靠近门口的位子。可能是人多的关系,梁皓并不觉得冷。过了一会儿,男人又仍给他一本手册,让他背熟了,三天后背给他听。男人问,犯了什么事,梁皓说,我也不知道。男人仰头大笑,他说,一日三餐,上午下午各有一次放风时间,每周二和周五可以去小卖部买东西——如果家人存了钱的话;新收监舍的人不用劳动,白天听课,晚上睡觉,日子很好过,有人为难就向他汇报。
“不管你在外面多横,进来了只能守规矩,你可以叫我老李。”他拍了拍梁皓的肩膀,回自己床上去了。
所有的一切都给梁皓一种错觉,他将在这里度过漫长的岁月。不得不说,孙律师给他的忠告很有用。
晚些时候,狱警送来了被褥和枕头。梁皓窝在被子里看手册,一个字也没看进去。但手册条目并不多,三天背完很容易。于是他又陷入了思考。
第二天吃过午饭,狱警把他带进会见室,孙律师已经坐在桌子对面等他了。
“昨天不方便多说,我希望你接下来说的都是实话,这里不会被监听。后面那个家伙你不用管。我问你,还有没有别人?”
“别人?”
“你有没有同伙?”
“同伙是什么意思?”
“警察开始搜山了,河里也捞过,还是找不到人,如果没有另一个人带走金莹,凭她自己是不可能走那么远的。”
“我不知道有没有另一个人,就算有,他也不是我的同伙。”
孙律目光如炬,凝视梁皓的眼睛,过了许久,他放松面颊点了点头。
“目前比较有利的一点是,警察没有在你家里找到金莹遇害的痕迹。根据我的经验来看,现在找不出来,以后找出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只要坚持你的说法——没见过人,他们暂时还不能起诉你。”
“坚持?为什么要坚持?我说没见过金莹,不是我在坚持什么说法,事实就是这样!”
孙律师竖起手掌摆了摆,说:“你不用跟我强调这些,我是不是相信你,跟我后续要怎么做没有关系。你母亲托朋友找到我,我接受了她的委托,对我来说这就是工作,我的工作开始了,我是个有职业素养的人。说句不好听的,梁先生,你还有你母亲,你们一家是什么样的人,我完全没有概念,我是凭客观认知在做事,理解我的意思吗?你现在在这儿跟我较劲,一点意义都没有,重要的是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他缓了口气,见梁皓不应声,继续说道:“除了刚才说的‘坚持’,还需要一点补充:金莹是从仓房的气窗出去的。”
“警察说气窗锁上了。”
“是啊,你锁上的。”
“什么?”
“你出过门,没有走到院子里,但是去了仓房,你想起来要用个什么工具——随便说一个就行——然后你发现气窗开着,于是顺手就关上了。”
“我没有出去过!我工作和睡觉的房间都在二楼,我连楼梯都没下去,怎么去仓房?”
“照我说的说,这样没有坏处。我今天来找你,主要就是这个目的,你得把这段供词改过来,不这样说的话,案子可能会拖很久,不管能不能找到金莹。”
梁皓把额头埋进臂弯里,孙律师耐心等待着。
“你去我家看过吗?”梁皓抬起头来说。
“整个上午我都在那儿。”
“那扇气窗的位置比我的人还要高,仓房里面没有架子桌子这些东西,金莹不上去的。”
“上不上得去,这个问题丢给警察考虑,跟你没有关系,你只说你去过仓房,你关了窗,就这样。”
“这不是胡扯吗?”
“这不是胡扯,这是策略。”孙律师前倾上身,加快了语速,“你听我说,我也很好奇真相,但是对我们来说,当务之急是保证你能从这里出去。你不改供词,结果会怎么样我心里没底。如果你连自由都没有,真相就没有意义。”
梁湛转过头看着窗外,雪仍然在铅灰色的天空下飞舞着。这扇窗户很高,就像仓房的气窗。
“梁先生,梁先生?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金莹是个很特别的孩子。”
“……你在说什么?”
“我和她相处了八个多月。她没有朋友,也没有人关心她在想什么。如果我为了自保说谎,我就感觉,她成了一个跟我毫不相干的人。那天晚上,在我家里一定发生了难以想象的事情,我不说实话,会影响警察的判断,万一因为这样错过了找到金莹的时机……你不是我,甚至还在怀疑我,所以你不会这样考虑。我说实话就被判有罪,我不信。我不会改供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