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褪色的淡紫
梁皓回家那天,雪势已经极小了,天空中看不到雪花,对着阴暗处才能发现漂浮的雪粒子,它们像尘埃一样没有规律地晃荡着,也许是被风从屋顶上吹落下来的积雪。
梁皓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在狱警护送下走过铁网边的水泥路。路面湿漉漉的,狱警的鞋子发出咕叽咕叽的响声。上午八点整,还没到放风时间,铁网里头只有一片满是脚印的残破的雪地。他看了一眼自己常待的角落,每天下午,监舍头子老李会给他一支烟,他在那个角落里抽完烟就回去了。他总是最后一个出来,第一个回去。
今天早上洗漱之后,狱警过来通知梁皓可以走了。大家都感到很意外,从这里出去的人十有八九是正式逮捕后转去正规监舍,只有老李神情淡然,过来跟他说了句恭喜。算上在刑警队审讯的那天,到现在正好两个礼拜,明天就是除夕了,梁皓的自由在其他舍友看来有着特殊的意义。
此时,梁皓看到大门外候着好几个带相机的人,有些站在马路对面的树底下。狱警对他说,走边门。
边门在传达室的西边,大约两米宽,一辆原本停在正门口的车迅速开到边门口,紧贴着门,把视野严严实实挡住了。车后门推开,母亲探出身,急切地向他招手。梁皓在等狱警发指令,狱警说,去吧,过个好年。
开车的人是多年未见的表弟,他没等梁皓坐稳就踩下油门,因为拍照的人已经追到窗户边了。
“这帮人真是……冷不冷啊,快穿上。”母亲给他带了一条厚大衣,“你怎么都成这样了,脸上不见肉。”
梁皓知道自己是瘦了一些,但并没有母亲说的那么夸张,事实上,这段日子他早睡早起,饮食清淡,身体状态比原先要好。母亲脚下还有一个塑料袋,她从里面拿出水和面包,梁皓摆了摆手说,刚刚吃过早饭。
父亲坐在副驾驶上,侧过脸来,但没有直视梁皓,他说,人还好吧?他的意思可能是在问梁皓,身上有没有伤或者其他异常。梁皓回答,好的。
沉默了一阵,母亲说,孙律师是她一位学生的堂兄,年轻气盛,做事有点激进,但是打官司从来不输;她又说,孙律师告诉她梁皓最迟哪天可以回家,她就提前一个礼拜过去住下,每天收拾完,就跑去看守所打听消息。
“没事的,”表弟说,“刑事拘留,说白了就是为了方便提审而已,要提审,就表示事情还没搞明白,警察只能照章办事,他们也没办法。”
表弟说的话很模棱两可,“事情还没搞明白”可能是所有人当前的心理状态。梁皓期待他们问些什么,好让他有所表达。但他们恢复了沉默,他们害怕梁皓的回答会出人意料,以至于让他们无法承受;他们同样害怕听到梁皓为自己辩解,却又不知如何去选择相信。
表弟小梁皓两岁,他剃着寸头,后脖子比印象中粗了一大截,俨然是中年人的模样。尽管世事无奈,梁皓很少察觉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在此之前,他觉得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或许一个人就这样生活下去也不错,可是现在,他再难从容地面对自己的处境,他甚至感到时日无多——倘若金莹就这样杳无音信,他仿佛只能用尽余生去寻找她。
车停在住宅区西边的小路上,四人一起走向梁皓家。梁皓发现家门口竟然也有记者守着,而且人数比看守所门口的更多。表弟走在前面,让他们加快脚步。
有三个人围了过来,“梁先生,恭喜您摆脱了嫌疑,目前金莹还没有消息,你这边能提供什么线索吗?”“关于自己,您有什么话想说?我们可以为您提供发声渠道,我们是心界杂志社……”
他们在梁皓身侧跟随,并没有拦住去路,梁皓仍然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挡住他们的声音。走过拐角,他注意到远处一个穿军大衣的身影,是罗显章,他的眼窝躲在帽檐的阴影下。
院门紧闭着,母亲一边拍门一边喊。门开了一小半,他们挨个挤进去。开门的是徐宝华,她抓住梁皓的胳膊说,回来了啊,回来就好。
“等等噢。”她走上主屋的台阶,手里握着打火机。
那上面有个铝盆,梁皓走近了看,里面是柴火和红豆。柴火浸过煤油,徐宝华一点,火苗立刻窜了上来。梁皓生平第一次闻到烤红豆的味道。幼贞出现在堂屋里,她站在沙发旁,与梁皓之间隔着火焰,热浪拥着火星子往上飘,幼贞的身形变得歪歪扭扭。
徐宝华把手当成扇子左右挥舞,嘴里念念有词,等烧旺了,她才让梁皓跨过去。圆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和几道冷盘,母亲留表弟吃饭,表弟说中午还有急事要处理,硬是走了。母亲朝父亲使个眼色,徐宝华看见了,忙说厨房里还有摊子要张罗,于是他们三个一起进了厨房。
幼贞望着燃烧的火盆出神。分居以后,梁皓每隔一周或两周去一趟幼贞老家,带梁湛出来玩,但他和幼贞却没有好好说过话,幼贞身上的衣服是陌生的,也许他见过,又忘了。
“小湛呢?”
“他在家。”
“我想去看看他。”
“你到底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
“……我不敢来接你。”
梁皓看着脚下,点了点头。
“我不敢出门,我出不了门,走到哪儿都有人跟着,拍照,问这问那,他们以为我在包庇你,以为我心虚,可是你让我怎么回答呢?我怎么能知道小姑娘在哪儿?就连店里都有奇奇怪怪的人过来,现在应该是最忙的时候,我生意做不成了。还有小湛的休业式活动,我们也没去,他本来有个节目要表演的。整个幼儿园都知道你的事情。”说完这些,幼贞长长叹了口气。她的语调不像以前那样觉得凡事不可理喻,甚至可以说是平静。这些疑问在她脑中反复循环,经过漫长的思考,变成了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过些日吧,过些日子会好的。”
幼贞摇了摇头,“如果那个女孩回不来,就好不了。”
“不要这样想。”
“她能不能回来,你不知道吗?”
“什么?”
“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梁皓忧伤地看着幼贞。
“你从来不跟我说心里话,一开始就是这样。以前我会想,原本我们好好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忽然就变了,可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你没有变,是我不懂你,你觉得对我不值得说心里话。是呀,我是个很笨的女人,脑子不会拐弯,不像心岚那样灵气。”
“你别……”
“你听我说,我不是在说气话,你来这里,如果先遇到的人是心岚,你们一起去上海,这样的结果才是好的——我说的话你能懂吗?”幼贞说着,眼里噙满了泪水,“你那么善良,怎么会去伤害一个孩子呢,你能回来,真的太好了。但是……我不想再那么累了,我不想猜你整天在想些什么,你跟那个孩子到底有什么秘密,我已经不想知道了。”
梁皓终于明白了,幼贞认为他送走了金莹,并且出于某种无法言说的原因必须保守秘密——这或许不是幼贞一个人的判断。梁皓的初衷就像鼓励俞心岚离开这里一样,只是他的鼓励和帮助适得其反,俞心岚婚姻破碎,仍然孤身一人在外乡漂泊;金莹出了意外,生死未卜。
梁皓的脑海里回响着他对金莹的承诺和告诫:“不管有什么事,你都可以来找我。等你长大一些,能自己出门的时候。”“你要是再偷偷来找我,我们就不是朋友了。”
幼贞抹干眼泪,拢了拢头发,一个深呼吸就恢复了平静,她真的和以前不同了,仿佛有新生的力量在支撑着她。
“明天年三十,我不能让我爸一个人过,小湛跟着我们,你同意么?”幼贞等待片刻,然后说,“你要是想他,以后随时可以来看他。”
听到这句话,梁皓感到心脏剧烈地收缩起来,小了一圈,迟迟没有舒张开。已经半年多了,他是有准备的,从敏芳离世那天起,梁皓就在等待着,也许半年太久了,等待逐渐成了一种与即将到来的冲击无关的状态,他的准备因此失去了意义。
幼贞去厨房帮忙。在她进去之前,厨房里悄然无声,现在水流冲洗和碗碟碰撞的声音一齐传出来。随后,他们轮流把准备好的东西端出来,只是他们脸上都没有应有的笑容。他们正在强迫自己做着看似必须去做实则无关紧要的事情。
梁皓走进院子里,回身望着这栋房子,直到察觉自己一动不动地站得太久了,手腕和脚踝冻得发麻,于是他朝仓房走去。
仓房的门锁坏了有两年多,也许三年,锁芯可以转动,但是和凸轮之间的传动出了问题,锁舌弹不出来。仓房里没有值钱的东西,他也就一直懒得换锁。
去年,仓房里还停着他的摩托车,当他不再需要摩托车以后,摩托车像自暴自弃似的坏了。眼下仓房里只有木板、碎砖、铁管一类的装修废料,还有很多敏芳攒下来准备卖掉的瓦楞纸箱。这些东西原本堆在东南角,现在挪到了东北角,想必是被警察翻得一地狼藉,而后母亲又收拾过了。
西边的墙上装了两块搁板,用来放五金工具,上面那块到他胸口高,他抓住板往下拽,感觉依旧非常牢固,站一个人上去也不成问题,但这块板距离北边的气窗足有三米远,以一个孩子的力量,要跳过去攀住窗沿是绝对做不到的。
将近二十平米的房间只开了一扇扁平的气窗,嵌在北墙上离地两米多高的位置。当初俞耀宗找了他的朋友来加盖仓房,这位朋友说,照着别人家做就行,南边那家就挺好,仓房不住人,采光无关紧要,气窗高,可以不装防盗窗,就贴着主屋建房,这样可以省下一堵墙。这些事梁皓当时没有精力过问,当然他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合适。
梁皓仔细挑选了一些体积较大的废料堆在墙根,无论怎样堆,都堆不出可以让人站稳的台面。按金莹的身高臂长估算,她至少要站在八十公分高的台面上才能够着气窗的插销。
就算做到了,她出去以后又是怎么锁窗的呢?
梁皓去主屋搬来一把椅子,放在气窗下,他站上去观察,在脑海里勾勒出金莹的身形。气窗宽八十厘米,中间有柱子一分为二,再加上窗框的宽度,开口只有三十多厘米,成年人出不去,身材娇小的孩子倒确实可以。
他推开窗,然后用力拉回。砰的一声,窗户关上了,但是插销并没有被震落下来。他又试了两次,还是不行。就是说,金莹跳出去的瞬间甩上窗也是行不通的。到了外面,梁皓也想象不出用什么工具可以把窗户反锁上。
梁皓回想他看到的那串脚印,是从院门通向主屋的,因此金莹并不是直奔仓房,而是先来到主屋门前——她想进来,但是梁皓没有听到敲门声,于是她去了仓房?
是不是应该把焦点从仓房转移开呢?有没有可能,主屋的门和院门一样,压根就没有关上?梁皓摇了摇头,主屋的门是开是关,对目前的结果没有影响,金莹最终离开了这里,而仓房的气窗是唯一的出口。
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打断了思考,梁皓来到院门后面,透过门缝朝外看,他看到了金齐山。金齐山双眼血红,脸颊却像酒精中毒般发青。梁皓闭上眼,打开了门。
“梁老师!总算等到你了。”金齐山握住梁皓的手,他在笑,“小莹在哪儿?你告诉我……我不为难你,你告诉我小莹在哪儿,我把她找回来,你放心,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求你了,梁老师,你说句话。你想要什么,你要多少钱?你说话,你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掐住梁皓的脖子,像头癫狂的野兽向前冲,梁皓放松身体,任由他发力,若不是后背撞到墙,两个人就会一起摔倒。
父母亲和幼贞都跑出来了,但是他们拉不开金齐山。梁皓透过凌乱的胳膊看见了罗显章。他就这么站在门外,双手插在兜里,不动声色地看着这出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