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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一辆夏利牌出租车早早停在了疗养院的大门外。莉莉在葛大夫和董主任的陪同下,缓缓朝大门口走去,几个护士远远地朝她挥手道别。
莉莉手里拎着一只装满行李的网兜,一边朝前走,一边不时地回头朝办公楼的方向频频张望。董主任误以为莉莉的张望是出于对疗养院的留恋,便自己感动了起来。她温和地对莉莉笑了笑:“到了星期天和节假日,欢迎你再到疗养院来看看。”
葛大夫双手插在口袋里,依旧是往常那副一丝不苟的神情。他的身上可以同时看到作为一名精神病医生所具有的那种和蔼、冷漠、警觉和宽厚,他似乎看出了莉莉的心思,便不声不响地走到莉莉的身旁,用一种极有分寸的语调不紧不慢地对她说:
“他不会来送你了,昨天下午,我们已经为他做了电疗手术。”
当杜预在几个医生的簇拥下被送进电疗室的时候,他忽然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自由自在。他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出了童年时的那个阳光缤纷的下午。他似乎觉得自己一生的经历都带有一种虚假的性质,有如梦境一般,和想象与幻觉牵扯在一起。他分不清哪些事情是真实的,哪些事没有存在过。而唯独这个下午的记忆带给他一种固定的真实。
那年春末,他的外婆带他来到了几百公里之外的一个乡间农场里——他的父母在一年前就被下放到了那里。那天下午,天空刚刚下过一场雷雨,他的父亲带他去村外的河道边钓鱼。
一路上,父亲告诉他,暴雨过后,河里的水被搅浑了,河底的鱼类根本看不见鱼饵,因此,他和父亲手执钓竿长时间地坐在河边,等着混浊的河水一点点变得清澈起来。
河道边盛开着一簇簇绣球花,花丛中的浆果沾满了雨水,在风中簌簌战栗。一带深黛色的远山静伏在视线的尽头,杜预看见一个采药的老人在松林中时隐时现,不久,就在一座寺庙的边上消失不见了。
青山下的树林边上,是一块开阔的草滩,正在吃草的几只绵羊零星地散布在原野上。他看见一个牧人模样的少年躺在草丛中,帽子盖在脸上,看上去,他好像在温暖的阳光下熟睡很久了。
在一阵隆隆的机器声中,杜预感到自己的躯体正随着电疗床徐徐下降,床头的一排暗红色的指示灯一闪一灭。他一度觉得自己是在一条湍急的河里游弋,由于远离了岸边,远离了实在之物,他感到无所依傍,他拼命划动着流水,却抓不住任何东西。
过了一会儿,朦胧中他听见有人在一个很远的什么地方呼唤他的名字,听上去既像是莉莉,又像是他的母亲。这种声音和金色的鲫鱼在木桶里搅动水流的声响极为相似,有时简直让他难以区分。
杜预在电疗床上睁开了眼睛,他看见葛大夫,这个使人捉摸不透的昔日的同事正笑眯眯地注视着他:
“你的感觉怎么样?”葛大夫将身体凑近他,轻声地问他。
杜预想了一下,用一种他自己听来十分陌生的声音答道:
“现在,我终于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