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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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遇到这样的情形:两个人同看一篇文章,一个人说它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另一个人说:“这是他的风格嘛!”如果这文章就出自其中一人之手,这句话就变成“这是我的风格嘛!”撇开这种“泛风格论”不算,究竟什么是风格,很值得研究。我没读过风格学的论著,没法子引经据典来说明,姑且从一个普通读者的角度来说几句。

我还是相信孔老先生的话:“修辞立其诚。”就是说,不管是写人、写事、写物、写景,写的都是自己的观察,自己的感受;不玩弄词语,不玩弄读者。有了这个前提,这才可以谈这风格那风格。否则只会成为假古董。

这里举两种“风格”做例子。一种是“自作多情”,这是比较常见的一种。

(1)乘晨曦,采一把带露的鲜花,摘几枝含苞的杨柳,这是时间留下的见证……

我看见,你们用炽热的鲜血浇出青松绿杉的圈圈年轮;高楼矗起,你们向宇宙探讨着人生……

时间啊!有时像雷电一闪而过……有时把希望、回忆压缩在流水之中。(《人民日报》1981.6.19第八版《时间面前的年轻人》)

(2)跨过长江,仍然是一马平川。离江渐远,树和草便愈觉不如江南的鲜嫩翠绿。但是,有莽莽黄土塬壮其声色,衬其灵骨,我不觉被北方植树那种不羁与韧拔所叹服。

在江北匆匆的旅次中,我有幸享受了土地主人的好客,细细品味了这绿色之子的款款心曲。这皖地风格的旅馆花窗外,便是一大片草地。土质看上去极贫瘠。草根与土,除了精神默然相契外,那根系的发达,想必全赖于土地幽远幽远的亲情了。月见草呵!(《人民日报》1988.7.19第八版《月见草》)

初看这两篇文章,即景生情,参以哲理,很像是相当不错的所谓抒情散文。可是禁不起推敲。拿(1)说,“含苞的杨柳”是个什么样儿?又怎么是“时间留下来的见证”?怎么“用鲜血浇出……年轮”?怎么“向宇宙探讨着人生”?时间怎么“压缩”希望?又怎么“压缩”回忆?并且把它们“压缩”在流水之中?再看(2),既是“一马平川”,又哪来的“莽莽黄土塬”?什么叫做“壮其声色,衬其灵骨”?一个人怎么被什么什么所叹服?什么叫做“绿色之子的款款心曲”?这些都是十分费解的。堆砌一些漂亮的字眼,形成一种扭扭捏捏的花腔,只能吸引缺少文学修养的一部分中学生。

另一种文章的“风格”很难用几个字来概括,姑且说是“生涩”和“飘逸”的混合物吧。这种文章并不多见,下面举一个例子,是因为它曾经受到刊物编者的特别赞赏。这是一篇小说,有几千字长,这里只能引几小段。

河水又从容,旷古皆然的来而且去。然而小船并不飘走,固然绳索,业已烂断。——抑或没有风的缘故吧。

……一个细伢子……喊另一个细伢子名字。嘴巴小去时,便听到自己声音长长短短射远。忽然背上就有了些些冷。就从裤裆里掏出一线尿来。

但凫水的人似乎上了沙渚,小小黑点遂为柳烟所没。唯浅浅笑语一朵朵黯然地开。残月如慈眉。

其时,柳烟里的人站起来……就一阵阵生了凉意,清寂着一张面。何况真是有了细细风,远远来而且远远去。(《人民文学》1985年9期)

一望而知,作者是在模仿沈从文的风格。但是沈从文的风格是“只此一家”,别人要学他就有画虎不成的危险。从文先生的文章,无论是小说还是记事,都植根于对他故乡的人和事的深深的眷恋,其感人在此。至于他的文章的风格倒并不一定是跟内容不可分割的。或者也可以说,他的行文寓巧于拙,以冷隽掩盖热情,产生一种特殊的效果。没有他的生活感受而刻意模仿,斤斤于形似,效果是不会好的。这里用得着鸠摩罗什的一句有名的话:“学我者病。”

仿佛记得有一位外国学者说过“无风格是大风格”之类的话,也就是说,看不出有什么个人特点而只是处处妥贴的文章是最好的文章。我觉得这句话很有意思。

[后记]

最近读者王蒙的《话说“实验小说”》(《光明日报》1988年10月23日《东风》副刊),里边有些个话,虽然说的是写小说,在一定程度上也适用于文学作品以外的文字,抄两段在下面供参考。

这些大抵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外语的小友们还都成了现当代外国文学的专家。他们张口闭口大谈外国。他们十分聪慧,社会经验上也相当早熟,所以能靠一些残缺不全的间接借鉴营造自己的新潮佳构。而我国的特殊的“养起来”的优越办法,使一些小有机灵与语言文字能力的人甚至连吃饭都不必操心。从实实在在的生活中极方便地“升华”到云里雾里,写些发昏第十三章之作,再互相捧捧图个吉利,也确实在考验着人们的承受力。

严格说,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文风问题,而是应该升格为学风问题了。

1988年10月31日

(原载《中国语文天地》,第1、2、3期)


从自然到做作从改诗的笑话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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