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和“公在乾侯”

丁传靖辑《宋人轶事汇编》564页有一则:

刘十五孟父论李十八公择草书,谓之“鹦哥娇”,谓鹦鹉能言不过数句,大率杂以鸟语。十八其后少进,以书问仆,仆答之曰:“可以作秦吉了矣。”然仆此书亦有“公在乾侯”之态也。(《志林》,《侯鲭录》略同)

《志林》我有涵芬楼印本和中华书局点校本,都不载这一条,殆丁氏误记,《侯鲭录》我手头没有,不能核对。但是看文字的风格,出自东坡之手没问题,大概是给人写字的跋语。这一小段文字,别处不难懂,只“公在乾侯之态”不好懂。查《辞源》117页,“乾侯,地名,春秋晋邑。《春秋》昭二八年,‘公如晋,次于乾侯。’;注:‘乾侯在魏郡斥丘县。晋境内邑。’”这跟写字有什么关系呢?不解决问题。而且“公如晋,次于乾侯”跟“公在乾侯”字样也不同。查《大汉和辞典》卷一398页,“乾侯,地名,春秋时晋邑。《左传》昭二五年,‘公在乾侯’,又二八年,‘公如晋,次于乾侯’”(注同《辞源》)。查昭二五年《春秋》经文:“有 鹆来巢”,《左传》:“‘有 鹆来巢’,书所无也……童谣有之,曰:‘ 之鹆之,公出辱之。 鹆之羽,公在外野,往馈之马。 鹆跦跦,公在乾侯,征褰与襦。 鹆之巢,远哉遥遥,裯父丧劳,宋父以骄。 鹆 鹆,往歌来哭。’童谣有是,今 鹆来巢,其将及乎!”杜预注:“跦跦,跳行貌。”按: 鹆即秦吉了,也就是八哥,八哥生活在南方,现在来到鲁国并且做窝。因为从前没有过这种事情,所以《春秋》记上一笔。《左传》加以解释:“书所无也”,然后引童谣,说这不是好兆头。鲁国的国君逃到晋国的地方,还能是好事情?但是苏东坡并不管这些,他只管杜注:“跦跦,跳行貌。”这么一抖搂,才明白苏东坡的意思。他写的是“公在乾侯”,却要你理解为“ 鹆跦跦”。敢情他老人家发的是密码电报。

这就叫做“隶事”、“用典故”,魏晋以后的文人就讲究这一套。不过典故的透明度也有大有小。像“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尽管您不知道这是孔融被捕的时候他的儿子说的话,可是一望而知它是什么意思。这个透明度最大。又如郑玄家里的奴婢都读书,有一个婢女做错了事,还要争辩,被推在泥地,另外一个婢女走过,说:“胡为乎泥中?”头先那个婢女说:“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尽管您不知道这两个婢女说的是《诗经》里边的诗句,您还是能懂得她们的大概意思。这里的透明度也还不小。可是像苏东坡的“公在乾侯之态”,那就非跟他同样博洽的人就只能干瞪眼了。到了今天,透明度大的典故多一半已经取得成语的资格,有人用,也有地方查;透明度不大的典故,已经不再出现在现代人的文章里了。阿弥陀佛!

且慢!现在也还有人喜欢搬弄典故,可是实在不甚了了,搬错了也不知道。只说我最近看见的两个例子。一个是“士别三年便当刮目相看”。按:这句话的出处是《三国志·吴志·吕蒙传》裴注引《江表传》,原来的话是“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三天前后,大不相同,这才显得进步很快。都三年了,还值得一夸?另一个例子是“光阴似水流年”。且不说这“似水”二字不能既属前又属后,但说这“似水流年”的出处。这四个字出在《牡丹亭》里有名的《惊梦》这一出,全句是“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柳梦梅对杜丽娘说的。这就不是一般的说岁月如流,而是含有少女芳华易逝的意思在内的。可是我摘引的这六个字是用在纪念一位已故的老女作家的座谈会的报道里的。总之是确实现在还有人喜欢胡搬乱套。

苏东坡的“公在乾侯”让我想起《儿女英雄传》里的一个笑话(见于第三十三回,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本653—654页),抄下来以博一噱。

有这么一个人,下得一盘稀臭的臭象棋。见棋必下,每下必输。没奈何,请了一位下高棋的跟着他,在旁边支着儿。那下高棋的先嘱咐他说:“支着儿容易,只不好当着人直说出来。等你下到要紧地方儿,我只说句哑谜儿,你依了我的话走,再不得输了。”这下臭棋的大乐。两个人一同到了棋局,合人下了一盘。他这边才支上左边的士,那家儿就安了个当头炮。他又把左边的象垫上,那家又在他右士角里安了个车。下来下去,人家的马也过了河了,再一步就要打他的挂角将了。他看了看,士是支不起来,老将儿是躲不出去,一时没了主意,只望着那支着儿的。但听那支着儿的说道:“一杆长枪。”一连说了几遍,他没懂,又输了。回来就埋怨那支着儿的。那人道:“我支了那样一个高着儿,你不听我的话,怎的倒埋怨我?”他说:“你何曾支着儿来着?”那人道:“难道方才我没叫你走那步马吗?”他道:“何曾有这话?”那人急了,说道:“你岂不闻:‘一杆长枪通天彻地,地下无人事不成,城里大姐去烧香,乡里娘,娘长爷短,短长捷径,敬德打朝,朝天镫,镫里藏身,身家清白,白面潘安,安安送米,米面油盐,阎洞宾,宾鸿捎书雁南飞,飞虎刘庆,庆八十,十个麻子九个俏,俏冤家,家家观世音,因风吹火,火烧战船,船头借箭,箭对狼牙,牙床上睡着个小妖精,精灵古怪,怪头怪脑,恼恨仇人太不良,梁山上众弟兄,兄宽弟忍,忍心害理,理应如此,此房出租,出租的那所房子后院儿里种着棵枇杷树,枇杷树的叶子像个驴耳朵,是个驴子就能下马。’你要早听了我的话,把左手闲着的那个马别住象眼,垫上他那个挂角将,到底对挪了一步棋,怎得会就输?你明白了没有?”那下臭棋的低头想了半天,说:“明白可明白了。我宁可输了都使得,实在不能跟着你‘二鞑子吃螺蛳’,绕这么大弯儿!”


多事和省事剪不断,理还乱——汉字汉文里的糊涂帐